北京到底有多少棵枣树

2021-04-29 00:00:00闵莉
妇女·女人观天下 2021年9期

1928年至1949年的民国时期,北京叫北平。郑振铎说:“北平的枣树那末多,几乎家家天井里都有个一株两株的。”(《北平》)

南方人郁达夫认为:“北方人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来了。”(《故都的秋》)

" 那么,问题来了:北京(北平)到底(曾经)有多少棵枣树呢?

鲁迅后园的两棵枣树

1924年9月,鲁迅在北京旧居写下《秋夜》一文:“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两棵枣树满是叶子时很青葱,结满果实时就被坠成弧形。

当时鲁迅住在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21号(现西城区阜成门内大街宫门口二条19号)。这是鲁迅于1923年12月在北京买下的二套房(房价800块大洋,跟朋友借的),自己设计,经过装修,半年后入住,也是迄今在北京保存最完整的一处鲁迅的居所。鲁迅在北京生活14年,有旧居四处,阜城门内宫门口西三条21号是他在北京的最后寓所。从1924年5月入住到1926年8月离京去南方,他在此生活了两年零3个月。现在这座旧居是鲁迅博物馆的一部分。

鲁迅文章里提到的这两棵枣树可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两棵树。关于两棵枣树的生卒年份或许已不可考,但关于它们的传说还有很多。有人说鲁迅写作时那两棵枣树早就枯死了(或者是被人为砍掉);也有人坚持认为它们还活着,虽然树龄已经超过百年,每年仍结红枣;还有人的说法比较折中,说现在的两棵枣树不是鲁迅写文章时提到的两那棵,而是后来补栽的(每年都结红枣)。

2019年8月,我终于在鲁迅博物馆见到了传说中的两棵枣树。这两棵树一棵位于前院通向后院的过道拐角处,另一棵距其不远,生长在墙外。两棵树遥相呼应,有枣子隐藏在绿色的枝叶中,也有枣子意外落地,椭圆形状,淡绿微黄。绝大部分游客都会抬头看看这两棵树,说说“两株枣树”的梗。

“北漂”青年萧红的“雪泥红枣”

1930年夏,19岁的萧红(当时还没有起这个笔名,原名张乃莹)第一次来北平,一半为理想,一半为爱情。她和表哥陆哲舜一起到北平读书,先是住在西京畿道的一所公寓里,后来搬到二龙坑西巷的一座小院落里,他们还请了一位当地人耿妈照料饮食起居。陆哲舜为了坚定萧红逃婚读书的决心,先期从法政大学退学,于1930年4月到北平就读于中国大学,中国大学在二龙路,萧红上的女师大附中在辟才胡同。他们租住的这个院子离两个地方都不远,离西单也挺近。

现在的地图上早已没有“二龙坑”了,只有“二龙路”。在老北京,凡是带“坑”的地名,全带水。二龙坑的水形成应该和大明濠有关,明清时代,民族宫旁边的太平桥大街不是街,而是一条流着水的壕沟。到清末,因为都往这里的大水坑中倒垃圾,经年累月,垃圾不仅填平了二龙坑,而且形成了一座垃圾堆成的“二龙山”,臭气熏天、蚊蝇孳生。据学者考证,闻一多先生在1925年4月写的《死水》中多次提到的“一沟”就是二龙坑南端一个臭水沟。民国初年,二龙坑被填平修路,称二龙路。现在二龙路为西城区委、政府、人大、政协的驻地。

萧红给好友沈玉贤写信:“我现在女师大附中读书,我俩住在二龙坑的一个四合院里,生活比较舒适。这院里有一棵大枣树,现在正是枣儿成熟的季节,枣儿又甜又脆,可惜不能与你同尝。秋天到了!潇洒的秋风,好自玩味!”

据回忆文章说,每到周日下午,萧红他们的小院里高朋满座,李洁吾、苗坤、石宝瑚、李荆山等一批在北平的哈尔滨三育中学校友,每每聊到很晚才散去。李洁吾晚年回忆说,这些人虽然不是每周日都来相聚,但总能碰到三五人,聊谈的内容无所不包、热闹非凡。但萧红和表哥的“私奔”在老家引起轩然大波,两家对他们实行经济封锁。北平米贵,居大不易,萧红的这次“北漂”历时半年,勉强坚持到寒假就回哈尔滨老家了。

据李洁吾回忆,萧红他们住的院子里,房前有两棵枣树。当年冬,雪后的一天,李洁吾去看他们,看见萧红站在檐下赏雪,陆哲舜则站在西平台顶上用根竹竿敲打枝梢上残存的枣子。萧红用小砂锅收了一些墙头上的积雪放在炉子上煮枣子,说这是名符其实的“雪泥红枣”。

北京对古树保护得很好,经常会发现贴着铭牌的古树,每棵树都有自己的编号。走在二龙路上,偶尔也会发现一棵,仔细看铭牌:酸枣。当然它未必是萧红笔下的那一棵枣树,但它一定结过又甜又脆的果实,一定隐隐听到过那一群高谈阔论的东北年轻人的欢笑声。

一枣一槐见证沈从文的爱情与友情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结婚。婚后,小夫妻居住在西城达子营28号的小院里。达子营古称“鞑子营”,元灭明兴之后,明朝皇帝将前朝军官及家属集中安置于诸卫所,这些卫所被称为“鞑子营”。新房里几乎家徒四壁。院子很小,院里墙角处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不是枣树,是槐树,因此,被沈从文命名为“一枣一槐庐”。

新婚的沈从文在这里招待了好友巴金的来访。年岁相仿的两人初识于前一年的上海,具体来说是一位杂志主编组的饭局。第一次见面,他们谈得很融洽。巴金陪沈从文卖掉一部书稿的版权,帮他选购了第一次去张兆和家的见面礼(一大批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

一年后,得知沈从文结婚,巴金在上海发去贺电,祝他们“幸福无量”。沈从文来信邀请巴金到他的新家做客。沈从文和张兆和蜜月期间,巴金住进了沈家,“客厅连接一间屋子,房内有一张书桌和一张床,显然是主人的书房。他把我安顿在这里。”巴金在沈从文家住了大概两三个月,完成了短篇小说《雷》的创作,又写了《电》的一部分。

那一段时间,沈从文一面编教科书,一面开始忙活《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组稿和编辑工作。巴金占了他的书房,他就在院子里写作。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树枝撒进小院,偶有麻雀栖在枝头,沈从文常摆一张红木小方桌在枣树下写作。巴金也频繁地出席沈从文为《大公报艺》文艺副刊所召集的组稿聚会。沈从文和巴金成了来往相当密切的朋友。朋友是朋友,文学观点却未必一致,写作风格更是不同。他们也会有辩论,有时候还很激烈,甚至曾公开辩论到了报刊上。

在“一枣一槐庐”,沈从文迎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写作黄金时期,他最出名的小说《边城》诞生于此,两个儿子龙朱与虎雏也在这里出生。他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使它成为北方文学的重镇,他自己也成了京派领衔的小说家。

老舍的家

在北京人老舍的心中,“中秋前是北平最美的时候,天气好,还有各种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字来的水果,其中就有好看好闻好吃的北平特有的葫芦形的大枣”。(《北平的秋》)西城区新街口附近的小杨家胡同8号(当时的门牌为5号)院是老舍的出生地,老舍在这里度过童年,一直到14岁才迁出。

1937年,老舍开始写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小人物自述》(未完成),这部小说非常详实地记述了自己出生地的一切:“院里一共有三棵树:南屋外与北屋前是两棵枣树,南墙根是一棵杏树。两棵枣树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当夏初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香的,甜酥酥的那么香。……一入秋,我们便有枣子吃了;一直到叶子落净,在枝头上还发着几个深红的圆珠,在那儿诱惑着老鸦和小姐姐。及至到了中秋节,我们即使没能力到市上买些鲜果子,也会有些自家园的红枣与甜石榴点染着节令。现在,三棵树里只剩下了南墙根的一棵老枣树。”

这棵老枣树是这个院子最年长的“居民”,它目睹了小院的世纪变迁,送走迎来一批又一批住户。老枣树枝叶茂盛,树干粗壮,树皮斑驳。院子格局基本没有大变化,但院内的房子经过多次修整,甚至连墙砖都整体换过了,小院子的住户和人口也越来越多,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的生存空间也越来越小了。

这个小院还被老舍写进另外两部小说《四世同堂》和《正红旗下》中。老舍的儿子舒乙差不多每年都要回小院看看,“偷偷瞧瞧这位老树爷活得怎么样”。2010年左右,舒乙发现,老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已经被齐根伐去了。地上只剩下一团洗衣盆大小的树桩,极圆,锯口整齐而新鲜,除此什么都没有了。

结论:大咖的院子里至少要有两棵树,其中至少一棵是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