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的”蔡文姬 与曹操的“不了情”

2021-04-29 00:00:00嵩樟
妇女·女人观天下 2021年9期

关于“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说,有若干版本,但无论怎么排序,卓文君、班昭、上官婉儿、李清照们谁出谁进,东汉蔡文姬都是毫无争议地位列首席,没人跟她争“头牌”。蔡文姬命运多舛,平生几无一日宁居,她借存世的《悲愤诗》二首、《胡笳十八拍》,向后辈传递了这样一条用血泪总结的人生经验:艰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矛盾、纠结、幻灭、精神撕裂、人格分裂!尤为令后人玩味的是:堂堂曹丞相对自己这位小师妹蔡文姬似乎有一段欲言又止的“不了情”,既缠绵,又凄楚。

蔡文姬的“第一次撕裂”:

慈父形象的坍塌

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是东汉文豪、天下名士,蔡邕既是她的父亲,又是她的导师。对蔡邕而言,蔡文姬既是他的“掌上明珠”,又是承其衣钵的最好的学生之一,可以说,蔡邕是文姬心中最温暖的倚托,最真实的信仰。谁知,当严峻危机扑面而至之际,这对天下最亲密的父女与师徒,却因理念迥异,在情感上分道扬镳了,矛盾的起爆点在董卓。

董卓是人神共愤的东汉奸雄、乱世贼臣,但他无论怎么坏,对蔡邕却很好。董卓得势后,特意派使者专程赴江南,将已隐居做学问的蔡邕“逼请”出来,朝堂之中位列上宾,三日之内连升五级,最高官衔是左中郎将,封高阳乡侯,世称“蔡中郎”,给足了蔡邕面子。

中国知识分子有个从古至今一直没改的先天毛病:好面儿。对所谓的“知遇之恩”总是念念不忘,即“士为知己者死”,刘备几句好话就把诸葛亮忽悠了一辈子,为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蔡邕也那样。

按理讲,董卓倒台后,作为董卓朝的红人,新班子没追究你蔡邕“附恶从逆”的大罪已够通情达理了,你就把嘴闭上,老实待着得了,但蔡邕却不!喝点酒,脑子一热,当着董卓死敌王允的面儿,大夸“董公刚强”,遗憾董卓当初没听他的话以致落败,言语之中满怀同情……

于是,一夜之间,蔡邕就从座上宾沦为“董卓同党”,凄凉地死于狱中。难堪的是,最反蔡邕的还不是王允,而是他最疼爱、最欣赏的亲闺女蔡文姬。

蔡文姬对造成她一生不幸的董卓恨得牙根痒痒,这种仇视心态诉诸笔墨,可谓血泪斑斑,见《悲愤诗》篇首——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又: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多年后,当从胡地归汉的蔡文姬回顾自己的凄惨生平,写下这些号泣悲文时,她的眼前一定会浮现出那位她既爱又敬,却替董卓说话,为董卓而死的“父亲兼导师”蔡邕,那一刻,父亲的形象坍塌了,导师的面目模糊了……

这是蔡文姬的“第一次撕裂”!但更揪痛的心灵折磨,还在后面。

蔡文姬的“第二次撕裂”:

婚姻的不幸与弃子之痛

战乱中流离失所的蔡文姬,后来成为匈奴左贤王的妻子,对塞外的北国风光,对这位相处了近20年的胡人丈夫,她几乎没说过一句好话,反而充满了厌恶。

郭沫若写《蔡文姬》剧本时,为了现实需要,为了烘托民族融合,虚拟出左贤王与蔡文姬这对“恩爱夫妻”,营造了文姬归汉时左贤王依依不舍、满满人情味的动人场景……郭老的天才构思令人叹服,但若让千年前的蔡文姬自说自话,郭老恐怕会面红耳赤,下不来台。

评价左贤王,蔡文姬只留下模棱两可的几个字:“宠”我生两子——怎么“宠”,举个例?未予明言。细查《胡笳十八拍》,却有了真实答案:“戎羯逼我为室兮。”

在蔡文姬存世的诗作中,她不厌其烦,近乎病态地反复唠叨、追忆与孩子生离死别时的凄凉场景,却未提左贤王一个字,潜台词或许是:临走时,他连声“再见”都没说,送都没送!

在郭老的生花妙笔下,蔡文姬好像是左贤王明媒正娶的妻子(阏氏)。还有人乐观地猜想,蔡文姬的一个儿子就是后来创建汉赵国的、大名鼎鼎的匈奴人刘渊……这未免一厢情愿了。

据考证,蔡文姬所嫁左贤王的汉名叫“刘豹”,刘渊是刘豹与其正室所生,跟蔡文姬一点关系都没有。蔡文姬的真实身份或许是刘豹的“侧室(小老婆)”,但这么说都算客气的了,她只是刘豹的“俘虏”,不过是刘豹手中的一个来自中原的“女奴”。

刘豹与蔡文姬间,无感情可言,习俗迥异,语言不通,双方的“三观”有若云泥之别,怎么沟通?能谈什么?就算面对面交流,也无异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对刘豹而言,见惯了那些粗粗拉拉、丰臀巨乳的草原女人,找个玲珑秀气、多愁善感的中原小女子换换口味,不过是个调剂及生理本能而已,过了那个新鲜劲,对根本与自己不是一路人的蔡文姬也就倦了、厌了、烦了,看在孩子的面儿上,两人就那么地了……郭老所写的那场轰轰烈烈、感天动地的“草原之恋”,纯属子虚乌有!

这并非猜测,历史版的“文姬归汉”,实际是曹操与刘豹间的一场交易,蔡文姬是曹操花大价钱从刘豹手中“买”回来的!你买人家正妻试试?

对左贤王刘豹而言,新鲜也尝了,儿子也生了,银子也得了,“累赘”也去了,这“买卖”赚得那叫个盆满钵满,估计美得做梦都能乐出声来。

蔡文姬记忆中的塞外草原,没有“大漠孤烟直”的雄阔,没有“长河落日圆”的壮丽,她细嫩的脸蛋受不了凛凛朔风,她柔弱的身体耐不住毡裘的蹭痒,她精致的肠胃消化不了腥膻不熟的牛羊肉,她听惯丝竹之音的耳朵扛不住彻夜不休的锣鼓喧噪。她的文质彬彬、她的知书达理,在那些杀气腾腾、酒气熏天的草原莽夫眼里,就是个笑话!美丽的草原不是她的家,倒仿佛是一座人间炼狱——“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特别是与两位胡儿最后的惨别,在蔡文姬泣血的文字中,即便时隔千年,读罢仍令人酸心不已,人生最难忍受的伤痛,被蔡文姬一笔写绝!——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

从这一天起,蔡文姬就变成了“东汉的祥林嫂”,落下了臆想分裂症,两个永不再见的儿子,那段刻骨铭心的塞外之旅,成了她余生无法愈合的最深的痛,这是她人生的“第二次撕裂”。

其实,已向命运低头的蔡文姬本来打算混下去,在草原熬下去,熬到死,这辈子认命了,就这么算了。她想不到的是,一位故人的不期而至,一段“怀旧之梦”的尴尬重温,彻底断了她苟且偷生的最后念想,那个不该出现的“旧人”、那段不合时宜的“旧梦”,把她彻底粉碎了!

蔡文姬的“第三次撕裂”:

曹操念旧导致的情感摧毁

在中华历史记忆中,“文姬归汉”是与“昭君出塞”齐名的经典文化意象,历代歌诗不绝,奏之管弦、流彩丹青者更是比比皆是,如珍藏于吉林省博物院的金代张瑀名画《文姬归汉图》。

对“文姬归汉”,古今历代之人纷纷庆幸蔡文姬如愿归国,齐声称叹曹操有文化自觉,保存了文明血脉。不过,此事的前因后果充满蹊跷,仅从目前所见的文字记录剖析,逻辑冲撞,互为矛盾,令人一头雾水。

汉末动荡,被掳塞外之人众多,这其中不乏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曹操为何不惜巨资,甚至动用外交资源,独“买”回蔡文姬呢?

文姬归汉后,曹操将其嫁给屯田郎董祀,一位家境殷实、诚实厚道的普通官员,让颠沛流离多年的蔡文姬终于落叶归根,安度余生,可谓成人之美,如果故事就此打住,堪称完美,但品味幕后玄机,并不那么简单。最大的疑点是:董祀获罪了,而且是“死罪”!

想想看,曹操为归国的蔡文姬选中董祀,足以说明此人的品行、修为、才学,配得上蔡文姬,这代表着曹丞相的独到眼力,这样一个人会触犯国法,会无缘无故地犯罪吗?

另外,一个官阶不高的“农垦干部”,充其量贪俩小钱,打顿板子关几天也就完了,就算犯罪又何至于“死”呢?董祀到底犯了什么罪?没提。

再退一步讲,即便董祀犯了死罪,讲法制的曹操应秉公执法,坚持原则,怎么能因蔡文姬哭咧咧地求两句,就网开一面?这传出去影响多不好,以后还怎么在朝廷立规矩?

事儿还没完。“董祀之罪”不是白免的,得蔡文祀拿家藏典籍换!本来曹操想派人直接去拿,蔡文姬不肯,称自己可默背家父遗著,丞相不必费心了,后来交了四百卷。这之后,蔡文姬就没信了,或许很快就死了。

如果这就是事件的原委,恐怕说不通。说清此事之前,必提一下曹操的出身,他是宦官养子之后,不太光彩的出身,据说,曹操不姓曹,姓夏侯,亲爹为攀高枝,连祖宗留下的姓名都改了,都随了人。

曹操还是蔡文姬她爸——蔡邕的学生,一个蔡教授眼中不守规矩、不成器的学生,蔡邕心中的接班人,男生是孔融,女生是文姬。充满欲望的曹操最终没走老师的学者之路,他去混社会了,他背叛了老师的理想,后来还杀了大师兄孔融,但无论怎样,有一个人,他始终放不下,那就是冰雪聪颖的小师妹蔡文姬,那是凝聚他少年烂漫情怀的一个梦。

“小师妹情结”“女神情结”,不只曹操挥之不去,但凡正常男人,均根深蒂固,一如令狐冲之于岳灵珊、许文强之于冯程程,哪怕这个形象是抽象的,是稍纵即逝、原本不存在的,仍不离不弃、苦苦追寻,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成天打打杀杀、勾心斗角,与智谋匠、官兵们混腻了的曹操要找回蔡文姬,找回他失去太久的青春之梦,特别对曹操这种千百年才出一个的极品男人,这种高端的精神需求,比一般人强烈得多,换常人,因梦想太远、现实残酷,想一想、叹口气,也就算了。而悲剧在于,曹操不仅有做梦的冲动,更有圆梦的资本,但这种冲动特别是这个资本,最终伤了一个人、毁了一个人!

现实的版本是:曹操望眼欲穿“买”回的小师妹,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精神寄托”,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完全变味了。

那个叫蔡文姬的女人,经历了太多的变荡与苦难,忍受了太多的屈辱与挣扎,塞外的朔风吹皱了她曾经如花的红颜,血腥的刺激污损了她曾经灵动的诗心,像动物一样苟活的她,终于学会了用“麻木与冷漠”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那颗一碰即碎的“玻璃心”。

在蔡文姬的潜意识里,过去的她,早就“死”了。回忆,才是最最可怕的事情。

而今,那个叫曹操的人,那个或许当年暗恋过她、因为自卑而怯于表白的人,突然来找她,要与她重启旧忆、重温旧梦,陪她重讲少年时代那些浪漫的淘气,那些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快乐与天真,这如同硬撬下蔡文姬好不容易凝血的心灵痂壳,残忍之酷,莫过于此。

其心已死的蔡文姬并不想归汉,她就想用“保守疗法”混完此生,她特别怕谈旧事,特别怕见故人,但曹操的出现,把她最后的人生之求,砸得粉碎!

她堵着耳朵,不听两个胡儿在车后凄凉的呼喊,五脏六腑如同油烹。归汉之途,她没有欢欣、没有期待,反而满怀痛楚与怨恨,她反反复复地诅咒着曹操:“你,为什么非要找我回来?!”

天涯殊途,劫后重逢,曹操以为,文姬归汉,是自己人生成功最耀眼的明证,最开心的标识,他得意、憧憬、期盼,仿佛又回到了人生十六七,又回到了与小师妹漫步桃林畅谈诗文的曼妙时节……然而,蔡文姬下车的一刻,他瞠目结舌,他没看到过去的“小师妹”,他看到的,是一个面目依稀相似的“老妪”。

最令曹操失落的是,这个他苦苦找回的叫蔡文姬的女人,是那么的沉默与冷漠,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而且还有些神经质,总念叨那两个丢在塞外的孩子,每提及此,便泪如泉涌。

曹操的同情与怜悯是有限度与限期的,文姬归汉了,他的“梦”却渐行渐远,反代之以错愕、不解、烦躁与愤懑。“因爱转恨”的结果,对普通人来讲,无非分道扬镳、拉黑不见,而对曹操而言,则是触动了“权力的傲慢”。

于是,他制造了“董祀之罪”,他逼着蔡文姬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地来求他,潜台词是:我不想听你的遭遇,听你的苦难,听你对儿子的思念,我想让你感恩,讲讲我们的过去,陪我说说无关功名利禄,无关现实人生的体己话、温暖的话!——曹操的这一次冲动,演绎了蔡文姬“最后的出场”,这才是她的人生末路。

蔡文姬那块最不敢触碰的人生疮疤,终于被“怀旧而造孽”的曹操启开了,于是,便有了《悲愤诗》,便有了《胡笳十八拍》……掩卷弃笔之际,绝望的蔡文姬突然陷入了“心灵的黑洞”,她突然明白,一切都是幻像,到处是绝灭的冰冷,任何的美好、努力、迁就与屈从,都是玩笑而已,再精妙的文字,都是苍白的……遂,合上疲倦的双目,溘然长逝。

失去“心灵之梦”的曹操无限寥落,他又得回归现实,成天打打杀杀、勾心斗角,又得被迫和那些没品的智谋匠、官兵们在一起……

他依然怀念蔡文姬,怀念“小师妹”,怀念那些青涩的往昔时光,但这一次他懂得了:那永远是个“梦”,文姬归汉,是虚妄的。

过了好多年,有人把《胡笳十八拍》弹给即将就义的文天祥听,在告别这个生无可恋的世界前,文天祥自己想听,他懂蔡文姬,他听得懂。

又过了好多年,同样懂蔡文姬的作家金庸,懂曹操的招振强、谭锐铭等香港导演,写下了《笑傲江湖》中最凄伤的“岳灵珊之死”,拍下了许文强被乱枪打杀的最后一幕,让许文强说了落幕一语:“我要去找程程……”

苦寻蔡文姬的曹操也有“最后一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所以,对一些好酒、爱唠叨的成年男人,别总讥讽他们是“酒蒙子”——梦境中的“小师妹”再也找不回来了,“梦”都碎了,让人家喝两口、叨咕两句,怎么了?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