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荒诞派戏剧的重要代表之一,贝克特及其作品历来受到研究者的青睐。然而也因为其作品深刻的哲理性而让许多人望而却步。本文以贝克特的戏剧作品《剧终》为例,浅析作品中所蕴含的存在主义思想,以期对《剧终》这部作品的理解提供新的视角。
关键词:贝克特;《剧终》;存在主义
作者简介:李青宗(1988-),男,汉族,甘肃武威人,研究生,贵州财经大学商务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6--03
一、存在主义思潮的崛起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欧洲是一个战火频仍,硝烟弥漫的时期。当人类的家园在炮火之中变成了废墟时,人们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期待也都被击成了粉碎。面对满目疮痍,人们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荒凉与恐惧。人们变得不再相信上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麻木和冷漠。道德的沦丧,宗教信仰的解体以及战后政治风波的冲击带来的是社会的混乱和人性的不安。面对荒乱和痛苦,人们不断地扣寻着生命的终极意义,存在主义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了。存在主义的诞生背景是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彻底陨落,人们信仰的解体和道德的失守,因此它的甫一诞生,身体里便流淌着悲观和消极的血液,而这也契合了当时的世态,与人们所处的生存环境紧密相连,所以在很短时间内,存在主义的思潮便风靡了整个欧洲。
作为荒诞派作家重要代表之一的贝克特早年便曾在大学里研习笛卡尔哲学,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哲学理念并没有影响到贝克特的哲学选择,相反,他走上了存在主义的道路。贝克特习惯于程式化的写作,其早期的作品大多属于这一类型,如《婊于镜》、《瓦特》等,这些作品用典颇多,晦涩难懂,犹如天书。到了战后的作品中,这种实验的写作手法已逐渐销声匿迹,取而代之是对存在主义思想在作品中的探索和实践,“写的是存在主义者眼中的人生处境: 愚蠢,充满幻觉,无力做任何事。”(王佐良 414)事实上,在其早期的作品中,如《莫菲尔》中,存在主义的思想便已露端倪,到了战后的作品中,尤其在戏剧当中,存在主义思想开始彻底的渗入。初观贝氏的作品,荒诞不经,滑稽可笑的情节俯拾皆是,让人倍感困惑,究其原因便是作品中蕴含的存在主义思想。
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的存在是非理性的,偶然的。在这样的世界中,荒诞是每时每刻发生着的事,荒诞才是正常的,而一旦我们用理性的眼光去看待人的存在,一切反而显得不正常了。在贝氏的戏剧作品中,荒诞滑稽,重复单调,甚至于无厘头的情节遍布,正是对世界的这种荒诞本质的形象演绎。因此,考察贝克特的作品,只有透过存在主义的镜片,滤去我们思想当中惯有的理性成分,以荒诞的视角去看荒诞,才能真正明白作者“满纸荒唐言”背后的辛酸之泪。
二、宇宙是荒凉的,人的存在是偶然的,痛苦的
存在主义认为,人的存在和世界的一切存在都是偶然的,不确定的,不以某种先验的意志为转移,也正因为如此,“现实世界是令人恶心的,而个人则处于难耐的孤独和痛苦之中。”(王永奇)在贝克特的戏剧中,我们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荒诞的,非理性的世界,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幅混沌而荒凉,灰暗而没有生机的场景。在这个世界里,人们的思维变得迟钝了,精神麻木了,情感枯竭了,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无助而颓废的状态,没有理性,希望也很渺茫。下面是戏剧中对舞台场景的刻画:
舞台上无家具
淡灰色的光线
左右墙上,景深处,高高的开着两扇小窗,遮着窗帘。
舞台前部的右侧有一扇门。靠近门的墙上挂着一幅颠倒的画。
舞台前部的左侧,一块旧的床单蒙着两个挨在一起的家用垃圾桶。
舞台中央,哈姆裹着一条旧床单坐在一把轮椅上(贝克特 5)
戏剧当中的四个人物正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有点像地下室的房子里,房间荒芜而凄凉,没有秩序,除了一些简单的物件外,其他什么也没有。除此之外,戏剧中人物的处境和命运都很凄惨。在《剧终》里,四个人物都处于残疾状态。他们或因身体有恙而坐在轮椅里,或因年迈体衰匿身在垃圾桶中,或因腿脚不灵便而不能坐下,身体都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损伤而失去了一定的活动能力。并且他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吃,除了偶尔可以吃一块饼干。剧中克劳夫的台词似乎也在告知一个事实,食物已经基本没有了,这似乎在暗示人物不可逆转的命运: 死亡在越来越近,而剧中人物毫无办法。因为生活在一个暗无天日又仿佛远离外界的房间里,剧中的人物除了睡觉和偶尔醒来吃点东西,再加上一些没有意义的聊天,就没有其他事可以做了。剧中哈姆和克劳夫之间的一段对话颇具深意:
哈姆:去看看她是不是死了。
克劳夫:好像是的
哈姆:纳格呢?
克劳夫:好像没有。
哈姆:他在干什么?
克劳夫:他在哭。
哈姆:所以他活着。(贝克特 60)
哈姆的话初看有点儿不合逻辑,一个人因为哭,所以他活着。但仔细一想,又能明白其中深意:人生是荒诞和无常的,这是生活的本来状态。在荒诞之中,生命就像一叶浮萍,不知何去何从,个体生命始终找不到真正的归宿。就像剧中哈姆对克劳夫所说:“你在那空虚中就像是荒漠中的小小的沙子”。(贝克特 35)这句话真实的道出了人在宇宙当中的生存状态:百无聊赖,孤苦无依。哭泣作为痛苦的代名词描述的正是生活的这样一种无常状态。后来哈姆又说:“在我这所房子里。有那么一天,你将变成瞎子。像我一样。你将坐在某个地方,孤零零地感到空虚,永远地,陷入黑暗之中。”(貝克特 34)
三、时间是痛苦的根源
在存在主义哲学中,时间是一个特别的概念,因为存在是关于时间的存在,没有时间的维度,存在就变得不可能。也正是因为时间,存在的个体才会产生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升华,这也让存在拥有了追求意义和价值的可能。在贝克特的戏剧中,时间的概念或明或暗,反复出现,构成了戏剧深层的特质,为戏剧提供了独特的内涵。在名剧《等待戈多》中,时间就是研究戏剧绕不过的一个话题,正是时间的存在,让戏剧的解读变得多维,在《剧终》当中,时间同样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在戏剧中,时间对于人物的存在表面上已经不再重要,“时间已失去任何意义”(侯维瑞 721),但事实上,时间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我们看到正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剧中四个人物在逐渐衰老,身体机能在下降,食物在耗完。剧中哈姆说:可我们在呼吸,我们在变化!我们在掉头发,掉牙齿。(贝克特 14)在时间中,戏剧人物不得不去面对眼前的所有,灰暗荒凉的处境和没有希望的现实,并且在时间中承受着漫长而没有意义的无聊和痛苦。
哈姆:你不感到厌倦吗?
克劳夫:我感到厌倦!(略停)厌倦什么?
哈姆:厌倦……这件……事。
克劳夫:一直都厌倦。(略停)你不厌倦吗?(贝克特 9)
这是剧中哈姆和克劳夫之间的一段对话。这里的“厌倦”显然是针对目前的生活处境而言的。当克劳夫问“厌倦什么”时,哈姆若有所思地说厌倦“这件……事”,我们大体可以认为,这件事是指人物当前的处境,或者指人物单调无聊又毫无希望的生活。在这样的状态下,人除了感受时间带给人的精神上的煎熬,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这是最可怕的。事实上,在时间的流逝中,人物所感受到的痛苦在加深。
剧本中,哈姆几次三番的向克劳夫所求镇静剂,克劳夫都说吃药的时间没到,而当时间过去,等哈姆再次索要镇静剂时,克劳夫却说药早就没有了,对此,哈姆只有承受痛苦的份。哈姆的父母也是同样的情形。在车祸中失去了下肢的夫妻俩生活在沙子掩埋的垃圾桶里,他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吃,也不能自由走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睡觉,他们的生活看不出有任何的希望可言。
纳格:我的牙掉了。
耐尔:什么时候?
纳格:昨天还在的。
耐尔:(悲哀地)啊,昨天!(贝克特 17)
纳格和耐尔的对话深深的反映了时间带给人的身体损伤,同样也看得出时间让人感受到的那种无奈和恐惧。
哈姆:把我的机油瓶拿来。
克劳夫:干什么用?
哈姆:给轮子上油。
克劳夫:我昨天已经上过油了。
哈姆:昨天!这是什么意思?昨天!(贝克特 41)
哈姆在听到“昨天”这个词时,反应显得有点不正常。从哈姆的反应中我们能够感觉到人物对于时间的那种敏感,当时间概念被提起时,人显得慌乱而害怕。原因或许就是时间是痛苦的代名词,在时间中,人饱受着煎熬和痛苦却无法改变什么。
四、存在先于本质,追求成就人生
细观贝克特的作品,存在主义的思想无孔不入。当然,在贝克特的剧本中,存在主义的思想与哲学的一般条例又不尽相同。哲学的存在主义强调人的一种虚空状态,人作为没有本质的存在生活在宇宙中,人的存在本身是没有意义。而贝氏戏剧中的存在主义基于文学的土壤已经或多或少赋予了人一种先天的本质,这种本质几乎是零,但希望就在这里产生。存在主义认为,人在无意义的宇宙中生活,人的存在本身没有意义,但人可以在存在的基础上自我造就,活得精彩。如萨特所说,存在主义“是一种使人生成为可能的学说; 这种学说还肯定任何真理和任何行动”。(萨特 2)所以,存在主义并不排斥人在存在的基础上对生命本质的追求,换句话说,存在主义是不否认生命的意义的。在贝克特的剧本中,我们能时不时感受到人物在朦胧和困惑状态下对于生命本身的美好渴望。在名剧《等待戈多》中,对戈多的一种解释即是,戈多象征了希望,戈多的到来将会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源。在《剧终》当中,这种“希望”同样贯穿剧目始终。在剧中,克劳夫多次说要离开,话语中暗含的是对目前处境的不满和想要改变的决心。哈姆也有同样的想法,他想周游世界,他对克劳夫说:“我们俩一起去,去南方!到海上!你给我们做一个木筏。让水流载着我们,远远地,驶向别的……哺乳动物那儿!”(贝克特 33)即使是生活在垃圾桶当中的哈姆的父母,他们也会在睡梦中去追忆曾经的美好,在那短暂的梦境中去体味生命的快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始终在他们心底未曾泯灭。这些都让我们感觉到生命自始至终都包含着的热度,而这让荒诞无常的生命有了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不仅如此,当我们去看贝克特的许多作品时,阴暗荒凉的文字底下总是有一种人性的关怀在涌动,一种“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明显倾向。《剧终》当中,哈姆对克劳夫的爱便是一例。作品从表面上呈现出来的是哈姆与克劳夫的主仆关系,实际上却交织着哈姆对克劳夫说不清的一种近乎父子般的关爱。
哈姆:你还是会离开我的。
克劳夫:我正在试。
哈姆:你不爱我了。
克劳夫:是的。
哈姆:以前你是爱我的。(贝克特 10)
从哈姆的话里读者能感知到哈姆对克劳夫的留恋和不舍以及两人彼此之间的“爱”。作为夫妻俩的纳格和耐尔,当只有一块饼干的时候,作为丈夫的纳格为妻子留了四分之三,简单的情节突显的同样是丈夫对妻子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爱。
存在主義者马塞尔认为,使自己和他人联系起来的是同情和爱,只有在这个基础上,人与人才能进行交流,人才会觉得自己并不是孤单的,从而看到希望。所以,不管是出于作家的一种天职,还是对人性本身的突围,当人与人之间的冰山开始一点点融化时,阳光就会在人的心田照耀,光明便由此开始在世界的上空传播。
五、控诉信仰
存在主义文学的一个经典主题是控诉基督,这在贝克特的作品中屡见不鲜。两次世界大战让人们坚持了千年的宗教信仰被搁浅,许多人在精神上处于无信仰状态。人们不再笃信上帝,取而代之的是对宗教的怀疑和放弃。“人们感觉到沮丧,痛苦,精神枯竭,所有的这一切让作者想要把问题公布于众”。(常耀信 518)于是在贝克特的戏剧中,我们便看到了作者关于基督信仰的思考。在《等待戈多》中,戈多迟迟不来,让等待的人看不见希望,而戈多的解释之一就是上帝。在《剧终》里,克劳夫多次扬言要离开,但最终也未离开,这同样形成了作品的主题之一控诉信仰。世界的荒诞让信仰失去了可以扎根的土壤,人有信仰而不能付诸实施,信仰便如空气一样没有了意义。剧终时,哈姆回到了戏剧开始时的状态,“他把手帕拿向自己,用它盖住脸,让两条胳臂耷拉在扶手上,不再动了”。(贝克特76)我们可以想象,当哈姆再次从梦中醒来时,发生的恐怕又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事:重复单调的活动和没有意义的话语以及逐渐衰退的身体。缺失了信仰,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人就如行尸走肉般,虽然活着,“你的身体已经散发着臭味了,到处都是腐烂尸体的气息”(贝克特43)。在剧中,有这样一段话,或许是对上帝的直接否定:
哈姆:你等会儿再消灭它。我们来祈祷上帝。
(……)
纳格:等等!什么也没发生!
哈姆:畜生!他根本不存在。(贝克特 51)
“他根本不存在”,哈姆的这句话多少带着愤怒,但却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上帝或许根本不存在,信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存在主义的哲学理念部分取材于尼采,“上帝死了”的唯意志旗帜早在大战之前就已在欧洲文明的上空飘扬。贝克特的作品中对上帝的控诉也只是对这一观念的进一步验证,而这也构成了荒诞派作品的特色之一。
结语:
荒诞派戏剧作为世界戏剧文学中的一朵奇葩,回头去看,虽已时过境迁,在人类文学艺术的星空中,它却愈发闪烁,这和荒诞派戏剧深刻的哲学内涵和对个体生命深沉的思考有直接的关系。作为荒诞派作家之一的贝克特,他的作品历经时间的考验而更加光彩夺目,其开放的作品意指从而为作品的解读提供了多种可能是重要原因之一。本文从存在主义的角度解读《剧终》,指出了作品所蕴含的存在主义思想内涵,个中分析或许有失偏颇,只希望本文能为理解作品提供一种不一样的角度。
参考文献:
[1]王佐良.《英国文学史》[M].商务印书馆,2017.
[2]王永奇. 浅析存在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J].延安教育学院学报,2004(6).
[3]萨缪尔·贝克特著, 赵家鹤, 曾晓阳, 余中先译.《贝克特选集(4) 是如何》[M].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
[4]侯维瑞.《英国文学通史》[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5]让·保罗·萨特著,周煦良,汤永宽,译《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6]常耀信.《英国文学简史》[M].南开大学出版社,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