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
2013年,顾宝林先生在《井冈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发表了《民间流传欧阳修之佚文〈郭氏族谱序〉辨伪》一文,就欧阳修撰写的《郭氏族谱序》之真伪进行了考证。他得出结论说,在缺乏新的可证文献之前,《郭氏族谱序》应是一篇伪作。2015年,郭一明先生在《寻根》杂志发表了《欧阳修〈郭氏族谱序〉辨析——兼对顾文剖正》一文,对顾先生的观点进行了一一辩驳,并认定欧阳修为庐陵(吉州的古称)郭氏撰写的《郭氏族谱序》是千真万确的。笔者通观郭文,郭先生虽是极力反驳,但无非是论证了欧阳修有撰写《郭氏族谱序》的种种可能性而已,而未能给出令人信服的有力证据。由此,笔者对郭先生的观点并不认同。有鉴于此,现对《郭氏族谱序》的真伪再作考证,并商榷于郭一明先生。
《郭氏族谱序》的落款令人生疑
201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家谱资料选编”丛书,其中第二册“序跋卷”就收录了与上述谱序内容一致的《泰和郭氏旧谱原序》一文。可能是传抄者地域和转抄的缘故,将谱序名进行了转述,并添加了县名泰和(今江西泰和)。事实上,各地郭氏族谱上所载欧阳修撰写的序文,均是同一篇序文,即序文内容基本上是一致的,只因地域不同而有“梅州”“泰和”“麻冈”“符竹”之别,但序文落款则稍有差异。如梅州版《郭氏族谱序》落款题为:“宋熙宁四年辛亥秋七月之吉,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欧阳修序。”泰和版落款题为:“宋熙宁四年辛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欧阳修撰。”梅州版比泰和版多了“秋七月之吉”五字,这可能是传抄过程中的“添足”之错。前者署“欧阳修序”,后者署“欧阳修撰”,有可能是传抄之误。但这些可能的错与误,也能折射出该序的严谨性问题。确实,欧阳修于熙宁四年(1071年)六月十一日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七月归达颍州(今安徽阜阳)安老。欧阳修抵颍当月,便有故乡吉州(今江西吉安)的郭氏送来族谱请为撰序。即便这种可能性成立,欧阳修又是否会在序文落款题署“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之官职名呢?观文殿学士是宋朝侍从官,欧阳修于治平四年(1067年)即已授此官,因此在欧阳修集中,唯一可见以此官职题序落款的是在《仲氏文集序》一文中,即为“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庐陵欧阳修”。太子少师是欧阳修致仕时加封的。但在欧阳修致仕后的文章中,尚不见以“太子少师”落款的,更未见将“观文殿学士”和“太子少师”两者合在一起落款的。同年,却有以其号“六一居士”落款之文章,如《江邻几文集序》落款题为“熙宁四年三月六日,六一居士序”。正如顾先生所言:“欧阳修在题序落款时一般没有张扬自己官职的行文习惯。”因此,他更不可能在致仕次月,就将刚加封的“太子少师”官职急于落款于谱序之中。
另外,笔者还见到了民间族谱中欧阳修在同年撰写的多篇谱序,如《义城黄氏族谱序》落款为“熙宁四年辛亥九月吉日,六一居士欧阳修撰”;《姚氏族谱序》落款为“熙宁四年辛亥,观文殿学士、特进、上柱国、太子少师、六一居士欧阳修书”;《沙溪水源彭氏谱序》落款为“宋熙宁辛亥年菊月上浣,翰林院内阁学士、龙图阁直学士、朝散大夫欧阳修”;《王氏创修宗谱序》落款为:“宋熙宁四年辛亥,观文殿大学士欧阳修撰”。这些不同姓氏的谱序,有一个共性即是“熙宁四年欧阳修”所作,但落款的官职却是琳琅满目。很显然,一代文豪欧阳修不可能在致仕当年就沦为撰写谱序的专业户,更不可能在同年撰写的谱序中不断变换花样来炫耀自己的官职。唯一可能的是那些伪托序文的作者随心所欲地胡编乱造,才会制造出如此多样的官职落款。当然,这也反证了《郭氏族谱序》的真伪难以自清。之所以会出现落款时间集中在“熙宁四年”的现象,筆者认为,主因乃是家乡的百姓料想致仕后的欧阳修即已归居于吉州永丰故里,这可为他们的伪作提供时间上和空间上的可能。而他们殊不知,欧阳修致仕后便归隐于颍州,且再未回过故里,并于次年七月离世。
《郭氏族谱序》被遗漏让人质疑
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郭氏族谱序》有可能未收录到欧阳修集而遗漏在民间吗?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梳理一下欧阳修集收集与整理的历史过程了。欧阳修晚年时,亲自编定了《居士集》五十卷。欧阳修逝世后,其长子欧阳发等人又收集遗稿或遗漏作品编成了其他集子。但欧阳修为自家欧阳氏所撰写的《欧阳氏谱图序》均未收录到上述的集中。
南宋周必大是最早编纂刊刻欧阳修集的。周必大是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曾任枢密使、参知政事等职。绍熙二年(1191年)春到庆元二年(1196年)夏,经由周必大和12名编校人员以及40余名刻工历时6年边编边刻的精心工作,编成刊行《欧阳文忠公集》153卷、《附录》5卷,成了通行的善本和定本,至今依然是编纂欧阳修集的祖本。周必大原刻本刊行大约10年后,其子周纶又进行了校正完善,重新刊行了《欧阳文忠公集》。此修订本基本保留了周必大刻本的原貌。周必大的原刊本现保存在国家图书馆,但残缺了十卷,是由明朝人的写本配补的。其子修订本之全本,藏于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图书馆。而《欧阳氏谱图序》就是首次收录在上述版本的《居士外集》中,并且仅此篇而已。但笔者认为,如果有《郭氏族谱序》,周必大编纂《欧阳文忠公集》时是不可能遗漏的。
原因之一,欧阳修是周必大的同乡先贤。周必大是绍熙二年(1191年)解相回到家乡吉州后,才开始主持编纂《欧阳文忠公集》的。他对欧阳修文章进行了全面收集,在校勘过程中也发现了许多误谬杜撰者。因此,周必大在《欧阳文忠公集后序》中明确指出:“后世传录既广,又或以意轻改,殆至讹谬不可读。庐陵所刊,抑又甚焉,卷帙丛脞,略无统纪。”即指出,在欧阳修故乡的庐陵刊本中,杜撰或缺谬的现象更加严重。周必大的编校团队都是吉州本地有名望的乡贤任官,他们对广收的文章都进行了反复鉴别、详加考证,所以未被采用者,往往是不得认可者。而现在冒出的各氏谱序,恰恰又起源于欧阳修故乡庐陵。试想,当时的朝廷名臣周必大广集欧阳修文章时,各大宗族定会争相将谱序呈出,在彰显宗族荣耀之时,又可“序”留青史。但怎么当时就未被周必大等相中或收录任何一篇呢?唯一可解释的,那就是谱序的真实性根本未被周必大等所认可,《郭氏族谱序》可能亦是如此。
原因之二,那就更戏剧化了。郭一明先生在文中也明确强调周必大还为郭氏写过《符竹郭氏谱序》。那么请问,难道周必大写序前就未见族谱上已有大名鼎鼎的欧阳修所撰之序?难道也没有族人在周必大面前“炫耀”一下欧阳修之序?上述疑问若被否定,那就不合常理了。如若周必大知有此序,又为何不选入《欧阳文忠公集》呢?据笔者查阅,所谓周必大撰写的《符竹郭氏谱序》,其落款时间是宋淳熙十五年(1188年)。这正是在周必大启动编纂《欧阳文忠公集》的1191年之前,因此不存在来不及收录的问题。并且笔者查阅各类周必大集,也未见《符竹郭氏谱序》收录其中,正如《郭氏族谱序》未收录于欧阳修集中的状况一样。这就令人纳闷了,郭氏族谱上有两位乡贤的谱序,都未能收录到撰写者自己的全集之中,这种巧合实不可能。因此,笔者认为,两篇谱序很可能皆是伪托之作。
欧阳修为他姓写谱序使人怀疑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欧阳修有为他姓撰写谱序的先例和习惯吗?据笔者查阅,绝大多数版本的欧阳修集,在“谱序”卷中只是收录了其撰写的《欧阳氏谱图序》,其文原刻于欧阳氏世次碑上,碑刻至今还保存于欧阳修故里永丰沙溪西阳宫《泷冈阡表》碑的背面。该谱序为欧阳修熙宁二年(1070年)知青州时所作。但近年来,新编出版的个别欧阳修集中,收录了一篇《衡阳渔溪王氏谱序》的序文。而郭先生却认同此序文,认为它是欧阳修集中除《欧阳氏谱图序》外仅存的一篇族谱序文,而且他还以此序文为例来说明欧阳修谱序的行文风格。但实际上,此序文的真实性也为国内一些专家学者所质疑。如北京师范大学郭英德教授指出,该文作于嘉五年(1060年),文中疑点颇多。如首句“嘉五年岁在辛丑,七月初吉,予坐六一堂”即有误,嘉五年本当岁次庚子;当时欧阳修在京师任翰林学士,并无“六一堂”建筑,因为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是在熙宁三年(1070年),距谱序写作时间尚有十载;并且当时他所谓“六一”之中的“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也还未成书,所以当时不可能自称“六一居士”。故郭先生认为其疑为冒名之作,姑识此待考。同时笔者也发现,选用此篇的编者,均会特别注明此序文选自《古今图书集成》。这种标注反而表明其不是来源于正统的欧阳修集,就连南宋周必大的《欧阳文忠公集》也未收录。也就是说,《衡阳渔溪王氏谱序》的官方化,最早可能是出现在《古今图书集成》中。《古今图书集成》是清康熙、雍正年间编成的一部综合性类书。虽然此书在编纂内容、体例方面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但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故学者郭海文指出:“在其辑录的资料中,也并不全是引自原书,存在内容上的割裂与错落等。”学者张舜徽更是直言:“大抵此供查考僻典、究探旧事,尚可备一时之用;至于治学,固无取于斯也。故乾隆时修《四库全书》,此书已早有刊本,而总目提要竟无其目,非无故矣。”因此,其亦有被误收的可能性。再据笔者查阅,此序收录在《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氏族典)第二百八十卷的“王姓部艺文”之中。其所选艺文共有历朝的四篇谱序或碑铭,目的是彰显王氏家族的荣耀与地位。由于没有标明出处,所以笔者猜测,此四篇序文也应是来自民间的王氏族谱,故其真实性更加存疑了。如若此篇序文亦非欧阳修所作,那么能确证的欧阳修谱序之作,只有《欧阳氏谱图序》了。
由此可以推测,欧阳修很可能从未为他姓撰写过谱序。原因之一是,欧阳修与其同僚亲朋的书信往来和吟诗作文中,从未话及此事;原因之二是,从宋至民国的各类欧阳修集中,也只见《欧阳氏谱图序》;原因之三是,作为私家谱牒的新创者,欧阳修很可能只撰写了自家本,以彰显其谱例。笔者细读,反觉得《郭氏族谱序》的行文风格与《欧阳氏谱图序》十分相似,如其非常详尽地梳理了郭氏的由来、繁衍迁播以及吉州支郭氏的历代世次,辈分名姓皆十分详细,俨然是一篇成功模仿《欧阳氏谱图序》的“郭氏谱图序”。也就是说,倒像是郭氏本族名贤在书写郭氏的源流,而不像是他氏之作。
总之,近年来有关欧阳修撰写之谱序不断被“新发现”和报道,李氏、王氏、彭氏、姚氏等皆有,可谓是层出不穷、热闹非凡。然而这些未经详考的谱序,有的在网络上肆意远播,有的还编入了正式出版的图书资料之中。例如,201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家谱资料选编》(序跋卷)中,就收录了所谓欧阳修撰写的刘氏、罗氏、曾氏、吴氏、郭氏、梅氏、廖氏、王氏、李氏等九个宗族的谱序。虽然编入的谱序均注明了出处,但也容易给人一种“真实可靠”的错觉。随着年代的久远,很可能又会像《衡阳渔溪王氏谱序》一文那样,两三百年后莫名地“惊艳”在欧阳修集之中。因此,呼吁各位“發现者”和“传播者”能够审慎地看待民间的族谱资料,毕竟有些族谱资料是良莠不齐的;在缺乏确凿的证据之前,最好不要过早地、冲动地立下定论,避免以讹传讹的现象持续发生。
作者单位:凯里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