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伯河
“狗屁不通”本是一句詈语,商务版《成语大词典》的释义是:“形容说话或写文章在逻辑或语法上极不通顺,也泛指对某些知识根本不懂,一窍不通。”词典的解释已延续多年,本无异议。但近年有人提出新解认为:“狗屁不通”其实是“狗皮不通”。其理由是:狗的皮肤没有汗腺,酷夏时只能伸出舌头来散发燥热。由于“皮”与“屁”谐音,而屁又为污浊之物,于是对文理不通的诗文或不明事理的人,以屁贬之。后来人们将错就错,约定俗成地将“狗皮不通”说成了“狗屁不通”。此说本十分牵强,不足为训。但个别媒体却传播了这种说法,又经过网络的大量转发,此说颇有众口一词之势。
笔者以为,这一所谓“新解”并不能成立。
首先,如果说“狗屁不通”是“狗皮不通”之讹,那就应该先有按其本义使用“狗皮不通”的先例。但这样的用例在上述新解之前却不见于任何书籍和文字,新解提出者也未能举出一例作为证明,可见此说实属无中生有。
其次,“狗屁不通”的用例已见于清代石玉昆的《三侠五义》。如果“狗屁不通”是“狗皮不通”之讹,则“狗皮不通”的说法无论见不见于书典,都应产生于“狗屁不通”之前。但那时候,近代生物学和西方医学都还没有正式传入中国,人们尽管知道狗皮可以保暖御寒,但是否知道狗皮没有汗腺(事实上,狗皮并非没有汗腺,只不过不太发达,又有长毛覆盖,才在燥热时借助舌头散热),大可怀疑。众所周知,在比喻中,喻體必须是人们生活中的常见之物或易晓之理,否则便起不到比喻的作用。如果人们并不普遍具备狗皮没有汗腺这样的常识,“狗皮不通”就不可能成为俗语为人熟知,也就不会讹为“狗屁不通”。
最后,“狗皮不通”仅有“不通”一义,只是陈述了一种物理现象;“狗屁不通”则具有浓重的感情色彩,表现出强烈的反感、厌恶之情。二者均为贬义词,但贬抑程度上差别很大,前者相对于后者,表现力大为逊色。
多年来,笔者对这一俗语的构成产生过不止一次的思考,因为“狗屁不通”作为一个整体本身就是矛盾的:如果“不通”,“狗屁”就不成其为狗屁;但既能约定俗成,又必定有其来源。后来,我逐渐体悟到:这一詈语的原始出处或许是过去先生对学生作文的批语,而且“狗屁”与“不通”最初应该是分别使用的,后来才连在一起。
先说“不通”。“不通”是日常用语,本义为阻塞、不通达,用来借指文理悖谬不顺。学生初学作文,出现不合文理、逻辑混乱的句子是难免的。先生看到这样的句子,往往用红色直线标出,旁加批语曰“不通”,意为文理不通,以引起学生注意。有时这样的句子接连出现,便会连写几个“不通”。还有那富有幽默感的先生,把批语用歇后语形式写成“高山擂鼓——不通不通(“扑通”的谐音)”。客观地说,这样的批语虽然严厉,但还不属于詈语。
再看“狗屁”。“狗屁”或“放狗屁”作为骂人胡说八道的詈语,日常生活中很常见,而且应该出现很早了。见于书籍的较早用例,如《儒林外史》第六回《乡绅发病闹船家,寡妇含冤控大伯》里大老爹骂仆人四斗子的话:“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先生批改学生作文,见到其中的无知妄说,气恼之下,把这样的詈语拿来作为批语,斥之为“狗屁”或“放狗屁”,也是常有的。清人程世爵《笑林广记》里说:“人之气血,下行为顺,上行为逆。屁者,谷气下泄也。打胡说者,谓之屁;作谬文者,亦谓之屁:腐气上行也。”还有的先生则更进一步,把“狗屁文章”区分为三等,谑而且虐,虽不足为训,但却可作为此类批语流行的旁证。如《笑林广记》中的《学究批文》:
一学究与人看文,遇纰缪者,最喜批“放狗屁”三字。或劝之曰:“先生批文,何必用此批,太觉不雅。”先生曰:“此乃一等批。还有二等三等者。”或究其详,先生说:“第一等是放狗屁,放狗屁者,人放狗屁也,尚有人言,不尽是狗屁;第二等是狗放屁,狗放屁时甚少,偶一放之,屁尚不多;第三等放屁狗,狗以屁名,简直的全是狗屁也。”问者释然。
“不通”与“狗屁”既然常被用作批语,有的先生把“狗屁”和“不通”连用,对认为十分悖谬——内容上既属无知妄说、词句上又格难通的文章径直批为“狗屁不通”,也就不足为奇了。《三侠五义》里说“冯生联句狗屁不通”,便是就冯生作诗对句过于拙劣而言,不过批评者不是先生,而是书的作者。
“狗屁不通”作为作文批语,事实上应该出现很早,使用频率也不低,不过由于此语不雅,不会进入高雅诗文;曾被批为“狗屁不通”的作文,更不会传播开来,因而在传世文献中难得一见。直到通俗小说流行之后,“狗屁不通”才进入书面文字,留下若干蛛丝马迹。
如果此说可以成立,其中的内在矛盾也便迎刃而解了。“狗屁不通”的前后两部分,即“狗屁”与“不通”二者之间,只是并列关系,并非主谓关系,更非因果关系,并不存在自相矛盾,也不存在以讹传讹或将错就错的问题。某些爱钻牛角尖的人,或许由于对这一俗语的前后关系不得确解,才挖空心思、别出心裁,把“狗屁”联想到“狗皮”上面去。
作者单位:山东外事职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