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雁迹=大雁的踪迹?
诗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读清人张穆诗《有强以杨忠愍雁迹属题者为举旧闻告之二首》,我知道“杨忠愍”即明朝中期著名谏臣杨继盛,嘉靖三十二年(1553)上疏力劾严嵩“五奸十大罪”,遭诬陷下狱,三十四年(1555)遇害。明穆宗即位后,以杨继盛为直谏诸臣之首,追谥“忠愍”。请问,“雁迹”是代指其平生踪迹、事迹吗?
钟振振答:知畏斋诗友,“雁迹”在古诗词里一般指“大雁的踪迹”或“大雁留下的痕迹”;但在张穆这首诗里,却不是代指杨继盛的平生踪迹或事迹,而是“赝迹”,指杨继盛手书墨迹的赝品。诗题是说:有人误以杨继盛手书墨迹的赝品为真迹,非要张穆为之题诗不可,张穆便举自己过去的见闻,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是假的!
“雁”和“赝”,就赝品这一义项而言,是“古今字”关系。古无“赝”字,大雁、赝品皆用“雁”;后人加“贝”作“赝”,以区别于大雁之“雁”,专用于赝品这一义项。二字的出现有早晚的区别,故称“古今字”。“古今字”与“通假字”,用法似乎相同,但性质是不一样的。“通假字”是同时存在的字,可双向或单向通用、借用。一般诗友,在理论上知道“古今字”与“通假字”有区别就好;至于具体的某字与某字,是“古今字”还是“通假字”关系,分辨不清,也不打紧——那是文字学专家的工作,我们只要晓得“雁跡”有可能指“赝迹”,就够了。当然,您要是给张穆此诗作注并出版,千万不要说“雁”通“赝”,最好说“雁”是“赝”的古字、本字。
下面,我们列举一些古文献中的实际用例来证明:“雁”是“赝”的古字、本字;即便在“赝”字出现以后,仍有人用“雁”字来表达“赝”的义项。
(1) 战国末《韩非子·说林下》:“齐伐鲁,索谗鼎。鲁以其雁往。齐人曰:‘雁也。鲁人曰:‘真也。齐曰:‘使乐正子春来,吾将听子。鲁君请乐正子春,乐正子春曰:‘胡不以其真往也?君曰:‘我爱之。答曰:‘臣亦爱臣之信。”大意是说:齐国攻打鲁国,索要鲁国的一只名叫“谗鼎”的宝鼎。鲁国不如齐国强大,打不过齐国,只好仿造了一只谗鼎送去。齐国国君说:“这是假的!”鲁国国君说:“这是真的!”齐国国君说:“你派乐正子春(以诚实著称的鲁国官员)来,我就相信你。”于是鲁国国君便请乐正子春出使。乐正子春说:“为什么不送真的去呢?”鲁国国君说:“我爱惜这宝鼎,舍不得。”乐正子春答道:“为臣我也爱惜自己的信誉!(我不愿意说假话,如果送的是赝品,恕为臣不能从命!)”
(2) 西晋陆机《羽扇赋》曰:“鸟不能别其是非,人莫敢分其真雁。”“真雁”,别本作“真赝”。
(3) 唐人韩愈《崔十六少府摄伊阳以诗及书见投因酬三十韵》诗曰:“前计顿乖张,居然见真雁。”“真雁”,别本作“真赝”。南宋魏仲举《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四曰:“赝,伪物。祝(钟按:宋人祝充)曰:字亦作‘雁。《韩非子·说林》:‘齐伐鲁,索谗鼎。鲁以其雁往。齐人曰:雁也。鲁人曰:真也。樊(钟按:宋人樊汝霖)曰:《温公考异》(钟按: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宋太宗奉始元年,华愿儿言于废帝曰:官为‘雁天子。臣光(钟按:司马光)曰:《宋书》作‘应天子,《宋略》作‘雁天子。按《字书》:赝,伪物也。韩愈诗曰‘居然见真赝,书或作‘雁。今从《宋略》。”南宋王伯大《别本韩文考异》卷四略同而文字稍简省,不赘录。明人徐时泰《东雅堂昌黎集注》卷四,南宋廖莹中注亦曰:“赝,伪物。字亦作‘雁。《韩非子·说林》:‘齐伐鲁,索谗鼎。鲁以其雁往。齐人曰:雁也。鲁人曰:真也。”
(4) 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七曰:“韩退之诗云:‘前计顿乖张,居然见真赝。《广韵》及《字书》云:赝,五晏切。注:伪物也。……《韩非子》曰:齐伐鲁,索镵鼎(钟按:当作‘谗鼎)。鲁以其赝(钟按:当作‘雁)往。齐曰:雁也。鲁曰:真也。古乃以‘雁为‘赝,亦借用也。今人若作‘真雁,人必笑也。”此条言“古乃以‘雁为‘赝,亦借用也”,是误以“古今字”为“通假字”,不可从。
(5) 南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八载:“道家者流谓蟾蜍万岁,背生芝草,出为世之嘉祥。政和初,黃冠用事,符瑞翔集。李譓以待制守河南,有民以为献者,譓即以上进。祐陵大喜,布告天下……命以金盆储水,养之殿中。浸渍数日,漆絮败溃,雁迹尽露。上怒,黜譓为单州团练副使。”大意是说:道教称,万年的蛤蟆背上能生灵芝草,此物一出,是世间的大祥瑞。宋徽宗政和初年,道士受到重用,天下各种各样的祥瑞都冒出来了(当然都是假的)。有个名叫李譓的做河南府的长官,当地有人居然献上一只背生灵芝草的万岁蛤蟆,李譓赶紧把它进献给徽宗。徽宗大喜,把这件事布告天下百姓。并下令用金盆盛满水,将蛤蟆养在皇宫大殿里。不料泡了几天水,作假的迹象彻底暴露,原来“灵芝草”是用丝绵和油漆粘在蛤蟆背上的!徽宗大怒,便把李譓贬到单州去了。
(6) 宋人龚颐正《芥隐笔记》“真赝字”条曰:“退之《与崔十六》诗:‘前计顿乖张,居然见真赝。‘赝字,《字书》云:伪物也。盖出《韩非子》:齐伐鲁,索馋鼎(钟按:当作‘谗鼎)。鲁以其雁往。齐曰:雁。鲁曰:真也。古止用‘雁字。”
(7) 清人葛金烺《爱日吟庐书画录》卷二录清人吴德旋《跋明董其昌临绝交书卷》曰:“董思翁书《绝交》,其自跋谓曾见真迹,乃右军(钟按:王羲之)书。思翁精鉴,固当不误,然如今所传刻本,略无远致,决非右军书矣。《淳化阁帖》中所收右军书,雁笔颇多。”
(8) 清人徐康《前尘梦影录》卷上曰:“随园(钟按:袁枚)每托心农(钟按:汪穀)以菊香膏料造墨,分贻名公巨卿。余所及见者,如‘秋帆尚书吟诗之墨,腰员(按:圆)扁形,线云环绕,阴面‘随园叟袁枚制。一曰‘思元主人吟诗之墨,长方式,背‘随园叟袁枚恭制,主人为豫邸世子。一曰‘敬斋相公吟诗之墨,背‘仓山叟袁枚制,长方式,员(按:圆)首。一曰‘雨窗先生吟诗之墨(原书小字注:阿林保),一曰‘丽川中丞吟诗之墨(原书小字注:奇丰额),背皆书‘随园叟袁枚制,形色同前,皆重六钱。其分遗女弟子者,式如白凤膏,重三钱。面‘闺秀吟诗之墨,背‘随园手制。老友黄心斋国珍云:随园广交游,内自王侯,外至封圻,尚风雅者,无不造墨赠遗。如礼邸世子,《小仓山房集》中见其投赠诗文,必有赠墨。然余生平所见,只此数种。劫后更为希觏。若近时肆中所售‘随园先生著书之墨,真同泥块,最为雁品下乘,明眼人咸能辨之。”
据《后汉书·逸民列传》记载,刘秀亲自到严光住的宾馆去看望,他却躺在床上不起身。刘秀到他卧室,拍拍他肚皮,说:“咳,咳,子陵啊,你就不能帮帮我治理国家吗?”严光装睡着了不吭声,过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盯着刘秀说:“古时候,唐尧以德行著称,要让天下给许由,许由逃走不接受。巢父听说这件事,嫌脏了自己的耳朵,于是到水边去洗耳。士故有其志,为何要逼我呢?”刘秀说:“子陵,我竟不能让你服从么?”于是登车叹息而去。后来,刘秀又请严光进宫叙旧,盘桓了好几天。刘秀问严光:“朕和过去比怎么样?”严光答道:“陛下比过去稍稍胖了些。”(换了别人,还不得乘机拍马屁说“陛下的才学比过去更长进了”哇!)两人谈心谈累了,就同床而眠,严光居然放肆地把脚架到了刘秀的肚子上。刘秀任命严光为谏议大夫,严光不接受,乃归耕于富春山。刘秀不死心,后又特意征召严光出山,严光仍不应召。八十岁时,卒于家中。像严光这样不慕荣华富贵的高士,当然有足够的资格去讥笑一切热衷于做官,奔竞于仕途的人!故“羊裘滩下休停棹,闻说狂奴解笑人”二句的意思是:千万别在严陵滩下停船,听说严光那狂奴会笑话人!(赶快离开这里,别惹严光嘲笑!)
其实,这也只是王同祖诗的字面义,说说而已,不必当真。据同祖《学诗初稿》自注,此诗作于“丁酉”年,即理宗嘉熙元年(1237),此年同祖才十九岁。自理宗端平二年(1235)起,蒙古军连年入侵,至此已是第三个年头,正值国家多事之秋。官宦家庭出身的王同祖,已由门荫入仕,但他不希望别人把他看成坐吃父祖辈老本、“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官N代”纨绔子弟,正在积极谋求凭借自己的才学,考取进士,堂堂正正地做人,做官,一展身手,为国效力,实现传统儒生“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他此时的个人价值观念,与东汉“光武中兴”之升平时期的严光,并不相同。读此诗,看作他对严光人品的敬重就好,如果真以为他在严光面前自惭形秽,那就大错特错了。
【附录】王同祖行实考
《全宋词》曰:“同祖字与之,号花洲,金华人。嘉熙元年(1237),朝散郎、大理寺主簿。淳祐中,建康府通判,添差沿江制置司。有学诗初稿。”
钟按:王同祖,《宋史》《宋史翼》均未立传。《全宋词》传甚简略,时有可商。兹予订补如次。
一、 同祖,宁宗嘉定十二年(1219)生。
宋陳起《江湖小集》卷二七王同祖《学诗初稿》后自跋云:“右七言绝句百首,同祖少作也。少作不止是,杂体凡数百,未敢录,姑录此百篇为《初稿》。非录诗也,录其事也。诗因事而作,事由诗而著。不然,少作何敢传哉!同祖自髫龀侍家君宦游,弱冠入金陵幕府,目所触,意所感,寓于诗。诗不足录,事不可废。此《初稿》所以出也。孔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又曰:‘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同祖慕圣门学诗之训,将以‘求益,而非敢蹈‘欲速之戒。遂以‘学诗名其篇。嘉熙庚子月正元日,金华王同祖书于建安郡斋。”按,同祖之“入金陵幕府”,在嘉熙二年(1238),详见下条。时当“弱冠”,上推二十年,可知其生于嘉定十二年(1219)也。
二、 以门荫入仕。理宗嘉熙二年(1238)至三年(1239),为沿江水军制置使司幕府僚属。
《江湖小集》卷二七王同祖《学诗初稿》“丁酉”年之作《晚登层楼》《天津桥》《晚出升州门》《京口》等四首,自注曰:“往金陵锁试作。”按,“丁酉”即嘉熙元年(1237)。“金陵”即建康府之别称。“锁试”,宋时,有官人应举,称“锁厅试”,亦称“锁试”。由此可知,同祖盖以门荫入仕者也。
又,《学诗初稿》“戊戌以后”诗,有《夏日金陵制幕即事》《秋日金陵制幕书事》《冬日金陵制幕书事》诸题。按,“戊戌”即嘉熙二年。据同祖自跋,可知所谓“戊戌以后”,指戊戌、己亥二年,亦即嘉熙二年及三年。“制幕”即沿江水军制置使幕府。南宋时,沿江水军制置使例由知建康府兼任。由此可知,同祖此二年在建康沿江水军制置使司幕府任职。依其资历,所任当系“准备差使”之类初等幕职官也。
三、 理宗淳祐九年(1249)十一月至十年(1250)十月,奉议郎、通判建康府(今南京市一带)。
宋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二四《官守志》一《通判厅·西厅壁记》题名曰:“王同祖:奉议郎,淳祐九年十一月到任,次年改添差沿江制司机宜文字。”其后任题名:“叶隆礼:承奉郎,淳祐十年十月到任。”
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七《江南东路·建康府·府沿革》曰:“今领县五,治上元、江宁两县。”
四、 淳祐十年(1250)十月,添差沿江水军制置使司主管机宜文字(或“沿江水军制置使司书写机宜文字”)。
《景定建康志》卷二四《官守志》一《通判厅·西厅壁记》题名,见上条。按,所谓“添差”者,盖正员差遣名额外之非正任差遣也。宋胡寅《斐然集》卷一《轮对札子》曰:“兵兴以来,衣冠失所者众,于是开奏辟之路,置添差之阙,广宫庙之任,增待次之除,所以惠恤之者亦厚矣。”“沿江制司机宜文字”,全称即“沿江水军制置使司主管机宜文字”或“沿江水军制置使司书写机宜文字”。《全宋词》传谓同祖“添差沿江制置司”,截去“机宜文字”四字,误矣。盖“沿江制置司”乃官署机构名称,而非职官差遣名目,而动词“添差”所及之宾语,只可为职官差遣名目,不可为官署机构名称也。
五、 《学诗初稿》一名《学诗稿》。
宋陈起编《江湖小集》卷二七,宋陈思编、元陈世隆补《两宋名贤小集》卷三四有王同祖《学诗初稿》。
明杨士奇等《文渊阁书目》卷一《月字号第一厨书目·诗词》曰:“王同祖《学诗稿》一部一册,阙。”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