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

宋词

我漂游在万古长河里，任黄昏追逐黎明，蝉声吻别霜雪。

我是时间。

我如此缥缈，无形无影，无踪无迹。我穿梭于一世又一世的轮回，若隐若现，似真似幻。我逃逸于三界的枷锁之外，悄然流逝，亘古如初。

我可以很大，大到绵延万年亿年而不可溯源。芸芸众生匍匐在我脚下，从呱呱坠地到森森白骨，从叱咤风云到无人问津。我俯瞰苍茫的大地，无数的人、无数的事、无数的喜怒哀乐、无数的爱恨情仇，都不过是我指尖的玩物。我也可以很小，小到被钟表匠锁在方寸之间。我踯躅在茶盘中探着猫须的日影里，静静独行在滴答滴答的摆动中。我躲藏在优雅延伸的叶脉纹路里，凝望着它从生机盎然到落寞凋零。

我其实也没那么玄妙，不过是离弦的箭，不知疲倦地向前。我见证了王朝的兴起和覆灭，也见证了山河的流转与变迁。我的奔跑可以很快。快到让蒋捷感慨于“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快到让朱自清遮挽不及。是非成败不过一瞬，沧海桑田都在弹指一挥间。我的奔跑也可以很慢。慢到寒山寺的钟声能悠长地飘荡着，飘进游子的心房。月光之下，红梅开处，两人一马，天涯孤旅，时光也要为之凝固。

我掠過山川与江海，拂过跋涉征途中远行客的衣襟。我在他们的额角留下刻痕，我为他们的青丝裹上霜雪。记忆是我赠予他们唯一的礼物。当黄昏从不知名的四处涨潮一般涌起，当燃烧殆尽之后灰烬般的诺言被风沙带走，当雾色开始笼罩寒星般的眼眸，他们可以在时光里欣赏流云的变幻，把记忆当作唯一的行李，踏进逝川的水流。陌路尽头，我为他们沥下一杯飘桂的清酒，在挽歌的尾音上，向沉默的墓碑致以真正的哀悼。愿他们遁入空寂时，还能在人世捞起哪怕一丝丝纪念。

我是铁面无私的法官，掌管着至尊至上的审判。浮世三千，万种生灵，没有一道灵魂能逃脱我的裁决，“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我惩戒无所事事的人，让他们在虚度光阴的忏悔中饮恨离世；我奖赏周行不殆的人，让他们在人生值得的满足中含笑而去。我左眼是地狱，右眼是天堂——目睹黑暗与邪恶的涌动，注视良知与希望的流淌。我左手握着死神的钩镰，右手托着天使的心秤——无情地斩灭虚伪与谎言，公正地称量灵魂与昨天。

岁月的骊歌余音绕梁，日暮处便是归途。往事历历，却只如一夜轻雨听箫，灯灭棋倦，饮醉而沉眠，醒来才知人去花落，夜静山空。我漂游在万古长河里，任极光抚慰夜雨，冰河凝结枫叶。

我是时间。

——谨以此文，致敬我最喜欢、最崇拜的作家七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