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灯

2021-04-26 02:32丁颜
小说月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马灯老妇人拉萨

这趟兰州至拉萨的火车,晚了二十几分钟。想到人的一生也就像这火车沿着轨道向前,有时候早几分钟,有时候晚几分钟,有时候又停在原地完全不能动,就不由得扭头看了看坐我旁边,跟我一起等车的叔叔。

火车来了,候车厅里大部分人都站起来,移动成长长的一支队伍,一个跟一个过去检票。等我检完票走上月台时,车厢的旁边也已经排了长长一队人,在门口乘务员的注目下缓缓往车厢里移。叔叔走在我的前面,穿的大概是十几年前的黑色旧夹克,与自身与周围都不太协调。我忽然放慢了脚步。头顶的天空灰闷闷的,天气很冷,再加上这凛冽而安静的氛围,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冷寂的高原。

走在我前面的叔叔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有三个年龄跟体形差不多的女人争相插队到我前面。叔叔睁大眼睛,眼神里净是局促,直到看见我,才又放心地回过头去跟着队伍移动。

队伍里面叔叔个子很高,还将一顶泛灰的黑色棉线帽子支在头顶上,显得更加高耸,也许他再年轻十几岁,这样的个子这样的打扮应该会很不错,可惜现在他背有点驼,又干又瘦,还灰尘尘的,像是要去逃难。

我走进车厢时,叔叔已经在过道里面找到包厢向我招手。我将手里的箱子举起来给叔叔时,狭窄过道里一个男人突然向前一跄,肩膀“咣”一声撞在箱子角上,又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匆忙走过。叔叔忙将箱子接过去举在头顶问我:“里面的燈不会碎吧?”

“应该不会,装的时候垫了不少东西。”

我这样答着,心里却想碎了才好呢。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为了将一盏灯送还给他的主人或者主人的后人,在这样的冬季我被折腾到又坐客车又坐火车,还要跟叔叔一起,真的是太气人了。更加气人的是,这事好像一开始就是我自己找出来的。

妈妈让我去地下室给叔叔找他多年前穿过的翻毛大头皮鞋,鞋没找到,倒是从堆积杂物的柜子深处,翻出一个铁皮包角的奇怪木盒子,盖子不知道哪儿去了,只剩下连着盖子的转轴,螺丝拧在盒子一边,里面是一盏灯,准确来说是一盏可以用手提的马灯,上面全是灰尘,吹净后,简架、提手、底座都是古旧的黄铜,但玻璃罩子上厚厚的尘垢,别说吹了,用力抹都抹不掉。

我好奇连同盒子一起抱上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又去找螺丝刀,准备拆开来研究一下。妈妈看见了,吃惊不小,问我是从哪里找到的,说着忙从我眼前小心移过去,宝贝似的放在自己面前,说:

“你不能拆它,这是别人家的。”

“别人家的?”

“是别人忘在我们家的,后来想起来拿,放得日子久了,挪挪放放的,给放忘了,我跟你阿婆两个人一起找,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

“那他们现在也应该不要了吧?”

“怎么可能?他们家人说是古董,来要过一次,我们是没找到,但他们以为我们故意昧下了,走的时候一脸的不高兴。”

“这么烂的灯,覆在上面的灰尘刮都刮不下来,怎么可能是古董?”

“谁知道呢?他们说是古董,阿婆临去世前还惦记着这事,说找到了无论如何都要还给人家,此世的账债拖到后世就更说不清了。”

“阿婆去世前?不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吗?”我想起童年时祖母的葬礼,我那时才六岁。

“是啊。时间可真快,射出的箭般的。”妈妈看着灯感叹了起来。

“这灯是谁家的?”

“具体我也说不上,应该是你爷爷的一个朋友的,年轻时一起跑藏区做生意,有防风隔雨的灯罩,夜行路上就将它挂在马鞍子上照明。”

“那怎么还给人家呀?”

“都是爷爷辈里的旧相识,你爸爸一清二楚,我去问问。”

终于找到了。妈妈兴冲冲给爸爸打电话,问到那家人住在拉萨,回过头叫我拿笔来记详细地址。

“正好,你叔叔要去拉萨。你跟他同路走一趟,把这灯给还了。”

“让叔叔直接带过去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搭上我?”

“你叔叔……不行的……”妈妈边说边摇头,犹豫了会儿,又打电话同爸爸商量。“不行不行。”爸爸完全不同意,高出一节的声量,让没开免提的电话像开了免提。

叔叔刚大学毕业那年,年轻气盛跟人打群架,打出人命,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我们都觉得爸爸要不是受叔叔的影响,估计会比现在好一点。当年爸爸在政府部门工作,叔叔刚被判刑,爸爸就被调任至县城五十公里外的乡镇,然后就一直留在那里任职,跟他一起参加工作的人,升迁的升迁,调任的调任,就只有爸爸头顶的头发都掉没了,还在那里做办公室主任。

但爸爸坚持这事跟那事没关系,依然兄弟情深,各方面都很照顾叔叔,简直不可思议。

“他才出来几天,需要适应各种新的环境,要不是他自己执意,我都不放心让他现在就去拉萨,你再让他去还灯,巷巷道道的,找来找去,不是在为难他吗?”

在监狱里十五年,刚出狱不到半个月的叔叔,在爸爸眼里是改造新的一张白纸。叔叔在客厅外的廊檐台子上坐着,还在等他的大头翻毛皮鞋。我紧张地从窗口看了一眼,生怕电话里的声音给他听见。以前每次想起有个坐监狱的叔叔,都认为是奇耻大辱,但现在一见到他,反而觉得挺可怜,沉默寡言,眼神里全是跟不上社会节奏的冷淡、不屑、小心、紧张……反正挺复杂。

“还是得你去。”妈妈挂了电话看着我。

“为什么是我去?”我立刻皱起眉头,千百个不愿意。

妈妈完全不理会,继续说:“问一下你叔叔什么时间走,一起去,一路上还可以照应一下。”

我听得既好气又好笑:“照应一下?我一个小姑娘照应他一个大男人?他是坐不了车还是认不得路?”

妈妈呆住,继而叹口气:“别总黄熟梅子卖青,是互相照应。”

“我不要坐火车,火车有二十五六个小时的车程。我要坐飞机。这么冷的冬天。”

“你要坐飞机,那叔叔也得坐飞机,叔叔现在坐火车的钱都是从我手里借的,两张机票钱,你要自己出的话,那坐飞机没问题。”妈妈明知道我刚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身无分文。

“去吧,你不是还想再进青藏旅行吗?这下可以如愿了。”

“去青藏旅行?大冬天?还要跟一个刚出狱,像是没缓过神的人一起……”

妈妈一脸紧张,连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吓得噤了声,舌头吐得老长。关于叔叔进监狱这件事,在叔叔出狱前,爸爸就千叮万嘱,不许提半个字,要善待叔叔。我一着急忘了,声音还那么大。

妈妈边说边将那盏灯重新放进盒子,在里面塞了旧毛衣、旧羽绒服之类的东西,将灯裹在中间,稳稳当当,再将盒子放进一个纸箱子里面,又垫进去两件旧毛衣。

“那是我的毛衣。”竟拿我的马海毛毛衣垫箱子。

“旧成这样,没见你穿过。”妈妈说着,又拿宽胶带过来,将整个纸盒子粘了又粘,缠了又缠。

我看着好烦。妈妈问:“你发呆干什么?快去订票收拾行李。”

“非得要现在去吗?已经在家里放了这么多年了,要不再放到夏天草绿花开时再去送,天气好人也轻松。”

“不行,既然找出来了,就得趁热打铁。”

墨绿色的火车已整装待发。车厢内充满青藏风情,唐卡、堆绣、盘绣、绒毛画等装饰随处可见,乘务员的工作服也满含民族风情,袖口及边沿嵌一条藏式的七彩绸布。火车包厢很干净,按着号码我是上铺。叔叔是我对面的下铺。四人包厢没坐满,我下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穿地道藏服,戴茶色眼镜。

从车窗里观赏沿途的高原风景还不错,但持续观赏二十五六个小时,这样白茫茫的季节,眼睛估计得瞎掉。二十五六个小时呀,我解下围巾,脱下大衣,爬上上铺深深叹息一声,被叔叔听见,仰头看了我一眼。

早晨还在家里吃早餐时,妈妈问我票都买好了没有,买的什么票。早前叔叔为省钱,让我帮忙给买的是六人一包厢的硬卧,我为了跟叔叔一起,也买了同样包厢的硬卧。

妈妈说:“还是退了重新买吧,你爸跟我说让你们俩都买火车软卧,票钱他来出,一天一夜,轻松一点。”

我如皇恩大赏,连忙道谢,但叔叔跟那天跟妈妈借钱时一样,坚持自己的票钱自己出,继续跟妈妈借钱,妈妈无奈,摇头说:“你叔叔这些年已经僵掉了。”拿手机转钱给叔叔,叔叔学会用智能机没几天,又转钱给我,转来转去,实在滑稽。

我边拿手机退票又重新购票边偷偷发笑。

火车启动了,叔叔在下铺的床头坐着。床头的小桌子,经历过无数的陌生人,被摩擦出数不清的细小纹痕,叔叔手放在桌面上,摸了摸那些纹痕,又定睛在桌面上那些杂志、水果、水杯之类的东西上,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火车疾驰向前,窗外被白雪覆盖的景色一掠而过,在窗玻璃上像拉丝的龙须糖。

我往嘴里丢了两粒薄荷糖,正踌躇要不要将糖盒递给叔叔,让他也来两粒,火车播音突然用悦耳的女低音开始介绍行程、天气还有食物,中餐、西餐、藏餐、清真餐以及地方特餐,有肉没肉,荤的素的,一个一个详解。

过了西宁,火车贴着青海湖畔飞驰,漫无边际的水面像老人的脸,既安详又宁静。一瞬间青海湖边大片油菜花盛放的情景在我脑海里泛滥。我曾走过这条路好几次,每一次都不一样。记忆最深的应该还是第一次。

那年刚大学二年级,最多愁善感的年纪,得来一笔奖学金,一下被学校全额打进银行卡,父母让我自由支配,另外因为获奖学金,父母也给了奖赏,钱上加钱,沉甸甸一笔巨款。我可能不擅守财,向来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

插着耳机在图书馆用手机听了一个上午的《天路》——神奇的天路,带人走进人间天堂。一冲动,逃课去火车站买了去拉萨的火车票。进车厢的时候,一颗心跳得我胸腔里面隐隐生痛。

记得那次火车到达拉萨时,天已经全黑了,星光璀璨,天空特别漂亮。想到这里,我探头下去,没修养地偷看了一眼我下铺的老人,他正盘腿坐在床位上掐数珠,茶色的眼镜依然罩在眼睛上,一副好奇怪的模样。

窗外寂静的田野上还是苍茫的白雪,偶尔有一处黑色的土壤不知什么原因而裸露,像雪白肌肤上的一粒黑痣,有让人跑去抠掉的冲动。

我看向寂静的叔叔,不禁有点好奇,这个人,到底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进监狱前,高大英俊,开得一手好车,人开朗,朋友也多,书念得好,又擅运动,一上篮球场,一身的主角光环,映得我童年记忆特别灿烂美丽。要么光彩夺目,要么不伦不类。还真让人怅惘。

时间一点一点在过,窗外天际浅淡深浓逐次变化至一片漆黑。一个车厢里叔叔不说话,下铺的老人也不说话,温热的暖气和长途的孤寂,让我有些黯然。

又看到一个万家灯火的地方。有长长的街道和高耸的楼层。火车停站了,来包厢入住的是一位孕妇,脚步蹒跚,满脸妊娠斑,手里的票是上铺。听说近几年智能售票按身份证上的年龄人性化分配上下铺,四五十岁的人下铺,二十出头的孕妇还是上铺。

孕妇穿的是鼓鼓囊囊的厚羽绒服,又拎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一进来,感觉整个包厢都被她填满了。叔叔突然一下子站起来问:“需要帮忙吗?”那孕妇有点不好意思,问:“能不能跟你换下铺位,我这个样子爬不上去。”

“可以。”叔叔帮孕妇将行李箱放进了行李架,动作很敏捷,又脱了鞋很轻便地爬到上铺。这一情节太强烈了,近乎刺激到我,我坐在上铺简直无法正视它,转头看着窗子外面寥落的灯火自问:这真的是第一次见叔叔这样伶俐迅速地做某件事吗?答案是:是。不过,若是将回忆再放远一点,放到十五年前,叔叔一定这样伶俐迅速过无数次。

到底是孕妇,谁也会多加体谅几分。她一开口,她对铺的老人放下手里的数珠出去帮她接开水,还跟她聊天。孕妇声音中带苦涩,生活不愉快,经济状况也不好,所以即使怀孕也还得路途遥遥去拉萨跟丈夫一起打工赚钱。唉,这个社会女人跟男人一样,要经济独立要赚钱养家,潮流如此,凡人只得随波逐流,否则如何实现共同富裕。我在上铺不由叹了一声,起身下去洗漱。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最终漆黑如墨,偶尔的几点光亮一瞬而过。走廊里各种声响,洗漱的、如厕的、咳嗽的,都在卸除睡觉之前的负累。一切声音渐趋减弱,車厢内灯光暗淡。一轮黄色的圆月静静的,像是被剪贴在了火车的玻璃窗上。孕妇将一种白色的膏体往脸上涂,一层又一层,涂完了顶着一张石膏一样的脸,平躺在枕头上一动不动。走进天堂的火车,人死之后入殓师给画的大白妆容。天哪,我在乱想什么,伸手拉上窗帘,也在铺位上平躺了下来。

黑夜中疾驰在铁轨上的火车像是宇宙中的一个微小星球。相同的事情总在循环往复。在遥远的先知努哈的时代,地球上暴虐横行,上帝用洪水将大地淹没,只有努哈所造的方舟载着一些被选择的生命航行于山岳般的波涛之间……

闭着眼睛就这样乱想着,也渐渐沉入了睡眠。梦里我看见了一盏灯,古老的,里面有灯火闪烁,又发现那盏灯就是我带上火车的那盏马灯,厚厚的灰尘附着在上面,灯芯在里面燃烧,从外面却看不清楚,一说是有灯芯的,一说又没有灯芯,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会儿亮一会儿又不亮。我提起马灯上下左右,摇来摇去地看,就是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你怎么了?”睁开眼睛,看见叔叔正站在我床边伸手用力推醒我,“你做噩梦了吗?”

“没有,不是噩梦。”我坐起来,摸摸面孔,情绪还未从梦里出来。

“我买了早餐,你下去吃点。”叔叔边说边爬上了自己的铺位。

空气里都是食物的味道,但我坐着没动。天已经亮了,窗外是一座又一座被洁白大雪覆盖的雪山。尘封的灯,雪封的大山,被时间封了十五年的叔叔,孕妇封在子宫里的孩子,都在岁月苍凉的阴暗中发酵变化,最后是什么,会成为什么……我继续胡乱地想着。

火车又停站了。不远处有一座藏式建筑,上端是“格尔木站”四个大字。火车会在这里停半个小时,叔叔要出去透口气,问我要不要一起,我摇摇头,高原低温,寒风凛冽,出去脸都会被吹麻。

我脑袋昏沉沉,感觉自己像进入高海拔区膨胀起来的食品包装袋,鼓鼓的,四肢够不着地。

叔叔轻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摇摇头,又见他眼睛很担心地看着我,就说:“我梦见了一盏尘封的灯。”

“尘封的灯?”

“嗯,跟我们箱子里的那盏马灯差不多的样子,被厚厚的尘土覆盖。”

“有什么说法吗,尘封的灯?”

“让我感觉,所有的东西都跟尘封的灯差不多,时间一点一点在它上面堆积,堆积太多,原来的都被封盖住了,变成了不一样的,但里面的还是一样的。反正就都是这样的。”我感觉我一时表达不清楚。

“嗯,尘封的灯,还是灯。”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里面有什么,大概都忘了,但的确有,一直有。”

“量变引不起质变,本质不变,是这个意思吗?”

“也是也不是,比如说,尘封的记忆,这个也不太好说,就比如说大雪覆盖的雪山吧,外面是一年一年沉积下来的白雪,但最里面呢,里面可能就是地质变化之前封存的很多种鱼类,变成鱼的化石,携存着千万年前海洋的记忆。”

叔叔没再说什么,沉默了很久。火车启动了,叔叔因为跟我聊天浪费了时间,也没来得及下去透气。我一直躺在铺位上,车厢明显地倾斜,一种说不上的感觉充斥着我,而且阳光已经跃出云层,暴躁强烈的光线使人口干舌燥。窗外是纯天然的高原冬景,一条漫长公路一直伴随着火车一路向前,铁路两旁伫立着水泥柱般的杆子,一对一对也与铁路相随,火车播音介绍说这是用来解决青藏铁路冻土层的热棒。

叔叔从上铺爬了下去,在地上找鞋,应该是想要去上厕所。那孕妇将叔叔的鞋子从桌子那边用脚拨了过来。

叔叔站在地上,一只脚抬起来套鞋,另一只脚踩在鞋面上站不稳,左摇右晃,一手过去拄在那孕妇搁在床边的包裹上,又迅速收回手,不停地低头致歉,那孕妇将包裹挪了挪,笑着说:“你穿鞋坐着穿啊,火车上站不稳,摔一跤,可不是轻的。”

我看着心酸鼻子酸,跟叔叔说:“你下去就坐下铺,下铺的人是不会介意的。”

孕妇也说:“对啊,没关系的。”叔叔很窘迫,在床铺边坐下来系鞋带,面孔一阵比一阵红。孕妇仰起头跟我说:“话不多,斯文含蓄得过分,我猜他是画家,要不就是诗人。”眼中大有欣赏之色。

我强忍住笑,即时回复:“都不是,他最擅长打篮球。”猛一低头,看到叔叔正盯着我。我立即收回头,平躺下来突然想到,叔叔虽然很早之前去过拉萨,但十五年前青藏铁路还没有开通,叔叔这是第一次坐火车到拉萨,看他这个样子,很可能还是第一次坐火车。十五年,一个人在十五年间到底会错过多少事。我看着火车白晃晃的上顶,心里竟有点沉重。

火车又开了很久,我下铺的老人应该是掐完了该掐的数珠,开始食人间烟火,掀起包厢内的聊天高潮。他先讲青藏铁路修得实在辛苦,又讲以前藏民将牛粪打成饼子的模样贴墙上晒干用作煮茶的燃料,一位酷爱喝茶的文化人进藏旅游,买了几饼回去当藏茶喝了半年有余……

“再好的牛粪也不可能喝出茶的味道啊。”

听了一半,我忍不住反驳。孕妇那边也附和着:“是啊,茶是香的,牛粪是臭的。哪有人香臭不分的。”老人不再讲了,只自己哈哈笑個没完。我借眼角瞄一瞄完全不说笑的叔叔,他低着头在上铺坐着,侧脸上有一点笑意,偷偷笑过也说不定。

我收回眼神,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心底里却替他快乐。

一路的蓝天、云朵、巍巍雪山、河水、湖泊、白雪覆盖的苍茫原野,隔着一个玻璃,像看一场浮光掠影的无人电影,看着看着,看出视觉疲劳,还给看睡了过去。直到火车播音里传来“请各位旅客注意,拉萨马上就要到了”才惊醒坐起来。摇摇晃晃,终于是到了,长长吁出一口气。孕妇听见,哧的一声笑出来,说:“终点站都到了,为什么唉声叹气?”

我边沿梯向下爬边说:“拉萨到了,事还没完。”

孕妇诧异:“我以为你们是来拉萨游玩。”

“活得太俗,模仿不了背包客或艺术家。”

孕妇呵呵地笑:“但你男朋友,看上去极具那类人的气质。”

我一下无比惊愕,忙解释:“他是我叔叔,亲叔叔。”

“哈哈哈……”孕妇大笑,“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遇见过好多奇葩事,不好意思。”

我强笑,不怪孕妇,我一路虽没刻意疏远叔叔,但也保持着距离,没将叔叔当作“叔叔”。好在过唐古拉山口时,叔叔去过道看风景没回来,不然孕妇这话被他听到,得有多尴尬。

下车时所有人很安静,一个一个跟着走出车厢。黄黄的太阳光从顶棚的空隙一束一束下来,穿透寂寥的尘埃打在白色的站台上。出站大厅灯光悠悠,憋闷着一股酥油的浓郁气息。地面上的防滑石像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人来人往,无力地保持着鲜艳的色泽。装灯的纸箱子由叔叔提着,我只背一个随身的小包随人流慢慢往外走。走出来,火车站外面空旷肃清,广场上的松树一棵一棵静谧悠然。仰视天空,湛蓝,风很大,天空中流云翻卷。

两天的车程,一整列火车的人各奔东西。冬日午后高原的阳光很冰冷也很慵懒,远方高坡上的布达拉宫,在这样的阳光照耀下,简直不像它本身。四周群山苍茫,更远处的雪山峰顶是那种白地的蓝,闪着微光。我想那些雪山以及上千年的布达拉宫上面也应该覆盖了不少东西吧,人眼看不见的或者被忽视的,不知上千年前的人们跟现在的人们看到的是不是一个样子?

跟叔叔坐過几站公交车之后到了大昭寺广场附近。叔叔朋友的商铺在八廓街,八廓街围绕着大昭寺。夕阳还未散尽,空气中混含着酥油和藏香的味道,街上人来人往,穿着藏袍发辫乌黑的妇女,一步一叩磕长头向前的修行人,手摇经轮缓步向前的老人。

比起别处,拉萨真是凡人修心的地方:缓慢、温和、明朗、坦率。我四肢完全松弛下来,缓缓地走,叔叔和我并排走在一起,也缓缓地,看不出一点潦倒落魄,也没一点突兀或跟不上节奏。真没想过这样的地方,连色彩与情调也都这么有包容性。

我想象着叔叔在这里会怎样生活下去?会不会谈恋爱?会不会结婚生子?会跟怎样的女性谈恋爱?是比他小十五岁的还是跟他一样年纪的?没想完,答案已经出来了:叔叔谈不了恋爱。小他十五岁的看不上这种与时代脱节的落魄大叔,跟叔叔同龄的早就有家有室,那些离异的也不会找叔叔这样的人,众生都渴望得到世间幸福,得人照顾,而叔叔现在不苟言笑,很沉默,个子高点,长得周正之外,一穷二白一无所有。

这样分析了一番之后,我又不由得同情起叔叔来。街边商店里、地摊上全是商品,木雕面具、骨质项链、藏毡、藏衣、唐卡、药材、银器铜器数之不尽。大昭寺门前的烧炉里燃烧着柏叶,一张张虔诚的脸和着梵音的韵律,重重地叩向地面。当看一眼,再看一眼,整个世界从心底里又不一样了。

沿着铺在路面上的一排排水管样的管道一直往前走,前面的夕阳即将沉下去,藏式的屋顶上无数的经幡在晚风中翻飞,一群鸽子掠过晚霞的亮光落在大昭寺的屋檐上,坐在街边台阶上的女人,黑色羽绒服上面套藏袍,一头发辫蓬松干燥,将馒头嚼碎后喂给怀里的婴儿。我因饿产生累,什么都不说也不问,就只跟着叔叔走。在一家商铺前,一个男人早已迎出来站在门口,个子跟叔叔一样高,一副过眼即忘的平庸相貌,年龄大概也跟叔叔一样,见到叔叔,直接上来,张开手抱住肩膀寒暄。

夜幕已经降临,各色灯光照亮了大街,对面一家烤肉店,烤箱放在门口,火焰呼呼,老板很胖,戴着白色无檐小圆帽,眼睛微眯,身体稍斜过火焰,翻烤一大把铁丝上的肉串,空气中升腾起一股又一股呛人的孜然味。

那人抱着叔叔的肩膀不放,眼睛鼻子全红了,一把一把拍在背脊上,像是在迎接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一个人在不得意的时候是很难有朋友的,我愁肠百结间也透出一丝安慰。夜色灯火中,一位母亲戴着绿松石的藏式耳坠,鼻梁挺拔,发髻高高绾起,手牵着孩子从我旁边走过,好不美丽。我正惊叹着,就听见叔叔说:“这是我侄女。”

那人打量我一眼,极友善:“请进请进。”

早有耳闻,是叔叔少年时的朋友,在拉萨开店多年,有自己的店铺,六间三层的藏式楼房,一楼店铺,二楼住房,三楼当作仓库,储存货物。

店里全都是货物,货架简洁,塞满民族用品、旅游品,绸缎、藏毯、氆氇以及各种小东西,一片灰沉沉。

走上二楼,两个二十出头的伙计正站在饭桌前包饺子,手上都是冻裂的脓疮,饺子和着人的脓血包起来煮熟吃下去,实在可怕。

叔叔应他邀请也来这里做伙计,住的地方由他提供,是之前伙计的铺位,东西样样都现成,不十分合意,但很过得去,叔叔当晚就住了进去。

应着叔叔的面子,也提供给我住宿,是二楼的客房,换洗的枕头、棉被、床单,条件比叔叔那边好太多。

晚上一大桌子饭菜,为叔叔接风洗尘。我素来一上火车就吃不下东西,空腹许久,又见过这里的饺子加工,就伸筷子专挑没经深度加工的肉和菜来吃,一口一口像个饥民。

叔叔的朋友往我杯子里添了点水,问叔叔:“这就是你哥的那个女儿吧?这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又问我,“你对我还有印象吗?十五年前,我来过你家。”

我摇摇头,确实没印象。

叔叔说:“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孩子,哪里能记得。”

“时间过得真够快的,一晃十五年就没了。”叔叔的朋友叹息完之后,目光落在了叔叔脸上,有点寂静,我也跟那目光过去看叔叔,叔叔的脸很平静,但不是一般的平静,是酸楚的。叔叔的朋友看着,沉默了一会儿,说:“当年群架是大家一起打的,人是大家一起放倒乱拳乱脚打死的,最后却让你一个人背了人命案子……”又往叔叔肩头拍了两把,说,“对不住啊。大家都对不住。”

叔叔很沉默,什么都没说,一桌子人也都跟着沉默了。在家里不知道什么原因,从来也没有谁说过叔叔的这个案子,即使叔叔出狱了,爸爸也不让提这件事,没想到在这里,我却意外得知了它的详情,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十五年过去了,一切已尘埃落定。

深夜楼下有汽车喇叭大响,刚刚睡着的我被硬生生吵醒,开灯拉开窗帘看下去,两辆大货车停在店铺前,车厢货物高耸,车灯未熄,三位伙计正在昏暗的光中爬上车卸货,另三位从一楼扛货到三楼,用力过度,额上青筋直现。

被扰得瞌睡虫全部跑光,就裹了羽绒服下一楼看情况。室内暖气充足,户外寒风凛凛,立马吃不消,又随扛货的伙计一路上到三楼,发现叔叔正在里面接货,干瘦身板,一件又一件,不知疲倦。刚来就上任,我又一次同情起叔叔来。但叔叔接货的动作比在火车上帮孕妇放行李的动作还敏捷利落,而且也偶尔能接住伙计们嘻嘻哈哈开过去的一两句玩笑,这转性转得也太快了,我像看荒凉沙漠里突然冒出来一眼泉水,泉水周围又迅速生长绿色植物一样看着叔叔。

叔叔将一个木箱子一脚拨过来示意我坐,问我:“是不是吵得睡不着?”

“有点。”

反正已无睡意,就一直坐在木箱上当观光客。他们卸完货,关好仓库门,拉下门上卷闸上了锁。

下楼时我问叔叔:“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没日没夜,会很辛苦。”

“有这样一份工作已经是幸运,而且这里生活节奏慢,可能适合我。”

客厅里是落地的窗,天际边的山脉油墨般黑黢黢一片,我没话可讲。

刚要进屋突然想起来就问:“灯你放在了哪里?我天一亮就送过去,送完就走。”

叔叔从客厅一角将纸箱提出来,问:“要不要拆掉外面的这个纸箱?”

“一定要拆掉。”我可不想提一个被胶带五花大绑的纸箱,出去寻找陌生人的家门。

叔叔找來一把剪刀将纸箱连胶带一起连撕带剪一顿拆,拆完后叹息了一声。

我一听觉得不对劲,立马跑跟前看。盒子里的灯歪一边,灯的提手也变形歪一边。

叔叔从伙计那里找来工具想掰正,又怕用力过猛打碎玻璃灯罩,就先旋开几处螺丝钉,将玻璃灯罩取了出来。被厚厚尘垢包裹的灯罩单看着更脏,我挽起衣袖拿到厨房滴洗涤剂一顿刷洗,亮堂堂,里外通透。再放回提手架子里面时,新旧差异巨大,好不相称,不如再卸下来将灯架也刷洗干净。

叔叔想了很久,才说:“不用了吧,就一盏旧灯。”

“可是,我已经将灯罩给洗干净了。”

“这个灯洗干净了也用不了。”

“现在到处都是电灯,谁还用这种灯。”

“那就不洗了吧。”

“洗干净可以拿来做艺术品啊。何况干干净净给人送过去不是更好吗?”

“不洗看上去更像一件艺术品。”

也许是因为叔叔的推托,我忽然想到自己都已经大学毕业了,却还这般幼稚,居然想要洗干净一盏一无用处的旧马灯。这一点于我来说就好像是一种治不好的顽疾,小时候墨水用完了,要将墨水瓶洗干净了才去扔,跟男朋友逛街喝奶茶,喝完遇一处洗手间,进去将盛奶茶的塑料杯洗到一尘不染,才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男朋友知道了大呼受不了,直接跟我提了分手。很多次明知道已经没什么用处了,但就是愿意浪费时间在它们上面。

见我黯然,叔叔又拿起改锥将所有的螺丝一一卸了下来。

灯架、灯座都是黄铜,没有灯罩好洗,洗完尘垢,还有黑的斑点绿的铜锈,稳如泰山,又找来一大片砂纸,一遍一遍打磨擦洗,出力过度连手指何时被磨破也没发现,冲洗的时候,水槽里面一股血流,还好随身的包里有两贴放久未用的创可贴。

“你们在干什么?”叔叔的朋友早起过来围观,说不如将那黑如墨斗的油皿和螺丝盖都打开来洗干净,换新的灯油和灯芯进去,店里都有。再崭崭新一盏灯送过去。

三人合力将一盏旧马灯折腾成了一副玻璃肠肚、水晶心肝。送过去,不知给对方多少惊喜。

我掩住嘴,大大打一个哈欠,伏在桌上,心情大好。

拉萨的中心,现如今依然是大昭寺,八廓街与其说是商业街,不如说是拉萨市民的生活区,在外围一层商店后面就是大片民居区,更多的是深宅大院。至今原样保留的噶林厦、索康府等大院落里,一边是两层高的仆人房,一边是三层高的主人房,中间是宽大的养马区。我前几次来的时候进去过。

一手提着装马灯的盒子,一手放羽绒服口袋里,沿一条商铺密集的街道向前走,街上行人不少,有个叫花子,在拉萨很有名的,我前几次来都见过他,常常蓬头垢面坐在马路边伸手乞讨,他的生命,同那些五体投地磕头向前的修行人以及来拉萨寻求生活乐趣的、拍照的、旅游的、讨生活的人的生命是一样的。每个人在这个可爱的阳光下都只能活一次,活法却是这样的不同。

我慢腾腾地看着寻找着,穿了几个巷子,在一座座藏式独立小院中,也终于找到了爸爸所说的那个地址。大门是柏木的,雕琢精美的门框,框住一个大白海螺,看上去甚至有一两分浪漫气息。

我敲门敲了半天,才见一个鼻尖有几颗雀斑,脸颊带红蔷薇色彩的年轻女人来开门。我跟她说:“我找格桑爷爷。”

她说:“你等一等。”又匆忙进去,叫出来一位老妇人,发辫灰白,皱纹千沟万壑。我自我介绍一番,都对上了号。这老妇人是格桑的妻子,格桑年轻时跟我爷爷一起跑藏区生意,现在已不在人世。

我想将马灯还了就走,但老妇人开心见诚,硬拉着我的手,一路拉上台阶,拉到客厅里面,客厅里都是藏式的老旧厚重的家具,被擦拭得泛光。

“央金,央金。”老妇人叫来刚为我开门的那个年轻的女人,说,“来的是回族家的女儿,你先倒个茶,再出去到清真馍馍铺买两个新鲜馍馍回来。”

“不用不用,我吃了早饭才过来的。”我一路一句话也插不上,此时只急得手乱摆。

“要不你端酥油、炒面和白糖上来。再去煮几个鸡蛋。”

叫央金的年轻女人不知道是这家的什么人,反正低着头下去都照办了。

“我是来还马灯的。”我说。

“马灯?”

“嗯,格桑爷爷和我爷爷年轻时骑马行夜路用过的马灯。”

“是吗?”

“是的,我妈妈说你们之前来我家要过。”

“嗯,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也是多少年以前了,不提起都忘了。”

“它放在我们家地下室里,现在才找到。”

我将盒子里面的灯取出来放在老妇人面前。

“是这个马灯吗?”老妇人看着,语气中有许多诧异。

“是的。”

“这也太新了。”

“是……是我将它洗干净的。”

“洗干净?灯芯也是新的。”

“灯油、灯芯也都是新换上去的。”

“这是我们家的那个马灯吗?”老妇人低下头一阵端详,又一次问我。

“是的,是你们家的。”

“可……完全不像啊。”

我张大嘴一会儿,忍不住为自己申辩:“真的是你们家的马灯,是我从我们家地下室里找出来的,找出来的时候又油又脏可难看了……我就拆洗了它。”

“我家的是一盏很旧的马灯,老古董。”

“是这个马灯。”

“不是不是,不是它。”

“真的是这个马灯,真的是它。”

“不是不是,底座也不太像,它不会有这么新。”

老妇人拿起马灯看了一番,直摇头。

“真的是这个马灯,新是因为我拆洗了它。”

我一遍一遍解释,快要哭了。最后想留下它走人,但老妇人非常执着,一定要我带走它,不是她家的马灯她就坚决不能收。

太固执了,我无奈,只能提着盒子从那个家里出来。那老妇人还送我至门口,挥手说:“闲了再来玩儿啊。”那神气好像我不是来她家还灯的,而是来她家做客的。弄得我心里更加沉重,连围好围巾的心情都没有,一路走一路寒风割面。怎么可能不是他们家的灯?我千里迢迢送过来,怎么可能不是?一股火直往上冲。真恨不得将提在手里的盒子从脚底这条坡路上滚下去,滚个稀巴烂,一了百了。

不过,我还是提着盒子原路返回,回到了店铺。

店铺右手边是一块用来放车的空地,叔叔和他那个朋友在那里练篮球,两个人一人防一人攻,扑来扑去,各用左手右手翻身转弯起跳将球抛入篮筐。十五年前,叔叔就是这样在球场打球的,但今年是什么岁数,还跟十五年前一样身手敏捷,跳腾闪跃,将精力发挥到淋漓尽致。叔叔的朋友尽管肚子发福,头顶头发稀疏,但也尽全力配合。

我走近了一点,叔叔转身将篮球抛给他的朋友,看了一眼我提在手里的盒子,问:“地址没找到吗?”

“找到了,还进去坐了一会儿。”

我沮丧到极点,将发生的事给叔叔细讲了一遍。叔叔怅然将马灯从盒子里拿出来,端详了一阵,讶异得说不出话。

没办法,只能打电话给妈妈讲明这件事。

“啊?”

“我看它太脏,就好心将它擦洗干净了。”

“擦洗干净了也是他们家的灯,怎么会不收呢?”

“就是不收,说是太新了不是他们家的。”

“你再去一趟。怎么回事跟他们都讲明白,灯一定送还给人家。”

“我都讲明白了,讲了好多次,她就是不收。”“再去一次,一定讲明白就是他们家的灯,一定要让人将灯收了。”

“要是还不收怎么办?”

“自己想办法。”

“我……”

“但是灯一定要还掉,还不掉别回家。”

妈妈命令一下,就挂了电话,真要命。我后悔死了,以为是化腐朽为神奇,没想到是多此一举给自己找麻烦,盯着装灯的盒子,越想越气恼。叔叔走过来安慰:“别太担心,下午我再陪你去还一次,不是什么大事。”我点点头,表面真装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但当背过人,还是看着创可贴上渗出血迹的手指,为自己哀哀戚戚哭了一场。

下午三点多跟叔叔一起出门时,大雪纷飞,整个拉萨被覆盖得没棱没角,在平时这应该是很浪漫的场景吧。但经历了落魄的一早上之后,看着它们,只觉得寒冷刺骨,在打滑的路面上,提着装灯的盒子走,一步一步都得小心,耐心都磨光了,真想放开了往前跑。

“给我,我来提。”叔叔伸手将我手里的盒子接了过去。

刚接过去没几步,我脚下就滑了一下,一只膝盖直接跪地上。疼倒没疼,心里先咯噔一下,还好灯在叔叔手里,摔碎了可不是玩的。

“小心。”叔叔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提着我站了起来。

“谢谢。”我拍掉膝盖上的雪,闷闷不乐地说。

“你好像心情很不好啊?”

“怎么会好?两边人都是农业社会情结,我被夹在中间,没完没了。”

“凡事尽力,不计较后果,可能会好点。”

“我还不够尽力吗?”

“那就不用不开心啊。”

迎面走来四五个一步一叩头从远路来拉萨的朝圣者,看着真让人感动,我跟他们一比,好像还真的不够尽力。

这一次,再去送灯,来开门的是老妇人,我一看见她,心里就有点不自在。可是她倒比上次更热情了,跟叔叔话也更多。那位叫央金的年轻女人又给我们倒了茶,端来酥油、白糖和炒面放在茶几上。经老妇人的言语得知,她是老妇人的子女请来照顾她的保姆,老妇人的子女都在离市区有一定距离的乡镇工作。

“我们是来还马灯的。”我颓然坐一边,终于听到叔叔聊到了正题上。

“这不是我们家的那盏灯呀。”老妇人都不愿意再正眼瞧我拿出来放在茶几上的灯。

“是这盏灯。”叔叔笑着说。

“不是。它不是。”

“你觉得它是太新了对吗?”

“我家的灯我认识。还有一盏,它们是一对,我去拿给你们看看。”

老妇人起身去另一间屋子,一阵翻箱倒柜声,提来一盏一身油污的马灯。两盏灯放在茶几上高低大小一样,一盏拙朴厚重,很有历史感,一盏黄铜泛光,像裸奔的小丑,我一下子难过起来,竟费力扭曲和抹杀掉了一盏马灯的真实本性。

“我们拿来的是你们家的马灯,拿来之前拆开清洗了一番。”叔叔眼睛里都是渴望老妇人能理解的神情。

“你看看这盏灯。”老妇人戴起眼镜,提起油污一身的马灯给叔叔看,“你别看它又脏又旧,它的底座上可是有字的。”

叔叔向她脸上望了望,接过马灯对着窗外的亮光细看起来,我也凑过去看,的确有字,绿漆喷上去的“1918”,还有英文。

“1918年英国生产的马灯吗?”叔叔惊讶地转头问老妇人。

“是啊,一百多年前的灯,哪有这么新?”

我呆住,用砂紙打磨灯座的时候没细看,以为它是铜锈或者油垢,为了磨砂干净,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

“这盏灯上的字,被我连同污垢一起擦洗掉了。”我十分抱歉,惭愧得面孔辣红,耳朵烫热,历久不散。

“太新了,不是我家的灯,我不能收。”

“是你们家的灯。”

“不是。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不是的东西我不能违背良心说是。”老妇人加重了语气。

“怎么办?”我一脸惆怅,回头问叔叔。

“要不您就收下这盏灯,当我们将你家的灯弄丢了赔给你们的。”叔叔恳求老妇人。

“我要的是跟这盏灯一对的灯,没有了就不用赔了。”老妇人依然固执。

“那我们不是一直都欠着你们家一盏灯吗?”

“你们来还了,我就当你们还过了,你们这里已经还了。”老妇人右手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语气相当愉快。

我沉默了一会儿,将灯推到老妇人面前,说:“那这盏灯您留着吧。”

“不留不留,不是我的灯,我不留。”老妇人摆着手,固执到底。

从老妇人家里出来时,雪已经停了,烟火尘世一片洁白,我看着心里空荡荡的,边走边打电话给妈妈,说灯没有还掉。

“一定要还给人家啊。”

“那家只有一个老阿婆,心理很奇怪……”

“你都给说明白了吗?”妈妈在那边焦急到不等我将话说完。

“都说明白了,她说不是她的灯她不要,但我们去给她还,心到了,就当是还了。”

“她真这么说的?”

“真的。”

“那就没事了,只要她欢喜了,这件事就皆大欢喜了。”

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但心里还是空荡荡,被自己使劲儿清洗过一样。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赌气如一个孩子,没回答就挂了电话。

街上的黄昏几乎快要被夜色代替,我必须决定要不要在这里继续过一夜。但此刻我又冷又饿,必须先找个火锅店,热辣辣地吃一顿,消一消我的怨气。

尾声

火锅咕嘟咕嘟,香喷喷冒热泡,我大口吃着涮羊肉,干巴巴笑了两声。

“在笑什么?”叔叔不好火锅,将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盯着我的脸问我。

“我将一件古董拆洗成了一件惹人嫌的东西。”

“是啊。它上面的油垢锈斑字迹,都是它的历史,你清除了它们。”

吃火锅吃到天黑透才出来,结账的时候,我见柜台上有打火机,便顺手借过来点着了马灯的灯芯。在华灯初上的夜晚,提一个火苗跃动的马灯走路,也不过是给失落的自己解闷。叔叔不理会,看戏人总比演戏人矜持一点,但我演的认真,心平气和,几乎忘了为什么要来拉萨。

路过一个批发市场时,有藏大的学生在市场门口摆了小地摊,卖小纪念品,摊位一角放一盏充电台灯照明,灯光昏暗暗,估计电已经快耗光了。我不知什么心理,故意走过去,将手里的马灯往充电台灯旁一放,荒诞得只想笑。

“你要干什么?”叔叔很不解。

“想买件礼物送给自己,犒劳自己劳苦功高。”

我在摊位上磨磨蹭蹭挑东挑西很久,就想等那盏充电台灯将电耗光熄灭。叔叔很沉默,站在摊位旁边等我。充电台灯一直都发出那样的暗光,倒是摆摊的学生从一开始的热情推销到后来爱答不理,再到后来很有敌意地问我:“你到底买不买?不买我们收摊了。”

我扛不住,就随便买了一对镶仿红珊瑚的银耳环。雪下得很厚,我提起马灯继续走,专踩在人行道边没人踩过的雪上走,一脚一脚都很松软。

叔叔边走边微微仰起脸,淡淡而苍凉地叹气。

寒冷的空气使我心里更加空荡荡,对叔叔的苍凉感也就更有体悟,便劝他:“叔叔,你要是这样下去,以后一辈子可就都这样了。”

“能这样下去也挺好啊。”

“时间过得很快,过了三十就是四十,立刻就会望五十,你一直这样活着,以后日子会越来越难过。”

叔叔眼睛看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要去对岸,要渡河,不小心浸湿的鞋,得烤干才能再正常行路啊。”

说完,叔叔将目光收回来,看着我的脸,微微笑了一下。

我琢磨着叔叔的话,心里一阵难过。提在手里的马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灯油烧没,自己熄了,不过街灯齐亮,一盏被打磨擦洗到泛光的马灯亮不亮的,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路紧紧地提着它。我将它从地下室里面找出来,一路带到拉萨,洗刷打磨掉它上面的陈迹和污垢,使它失去本身的历史和价值,使它平庸到用来照明都多余。

当我再一次低下头,觉得特别对不起它时,却见两三片雪花飘落在了它上面。又开始下雪了。我忽然想到,从这一刻开始,又有新的历史开始镌刻在这盏灯上面,一层又一层,一年又一年。我看着它,又看到叔叔身上去,叔叔的黑色夹克上也落了雪花,灯光下仿佛湿漉漉的黑树枝上长出了数点白花瓣。

原刊责编    周明全

【作者简介】丁颜,一九九〇年十二月末生于甘肅临潭,中短篇小说散见于《花城》《青年文学》《天涯》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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