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华的茶诗、茶文与茶论

2021-04-26 17:00杨昇
农业考古 2021年2期
关键词:惠山虎丘

杨昇

李日华(1565—1635),字君实,号竹懒,又号九疑,浙江嘉兴人。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官至太仆少卿。其为人性淡泊,与人无忤,工书画,精于鉴赏,世称博物君子。以父老子独,辞官长期家居。日华著作宏富,有《致堂集》四十卷,另有《紫桃轩杂缀》《竹懒画胜》《六研斋笔记》《恬致堂诗话》《墨君题语》《味水轩日记》等。擅画山水、墨竹,用笔金贵,格调高雅。日华性格淡泊和易,工书画,精鉴赏,与董其昌、王惟俭齐名,并称博物君子。其画用笔矜贵,格韵兼胜,宗法北宋大画家董源,稍加变化,自成名家。钱谦益认为,李日华书画逊于董,博雅逊于王,而兼两人之长。

一、论茶

李日华是明代重要的茶人,这与他的书画之癖和优渥的生活条件不无关系,其关于茶的专书有《竹懒茶衡》,系一组评述明末江东各地名茶的散论,收录于其笔记集《紫桃轩杂缀》之中。《竹懒茶衡》篇幅虽然不大,但能寓评价于各地茶品的描述中,极见作者对茶的了解:

处处茶皆有自然胜处,未暇悉品,姑据近道日御者。虎丘气芳而味薄,乍入盎,菁英浮动,鼻端拂拂,如兰初坼,经喉吻亦快然,然必惠麓水,甘醇足佐其寡。龙井味极腆厚,色如淡金,气亦沉寂,而咀咽之久,鲜腴潮舌,又必借虎跑空寒熨齿之泉发之,然后饮者领隽永之滋,而无昏滞之恨耳。天目清而不醨,苦而不螫,正堪与缁流漱涤。笋蕨、石濑则太寒俭,野人之饮耳。松萝极精者方堪入供,亦浓辣有余,甘芳不足,恰如多财贾人,纵复蕴藉,不免作蒜酪气。顾渚,前朝名品,正以采摘初芽,加之法制,所谓“罄一亩之入,仅充半环”,取精之多,自然擅妙也。今碌碌诸叶茶中,无殊菜沉,何胜刮目?埭头,本草市溪庵施济之品,近有苏焙者,以色稍青,遂混常价。分水贡芽,出本不多,大叶老梗,泼之不动,入水煎成,番有奇味。荐此茗时,如得千年松柏根,作石鼎熏燎,乃足称其老气。昌化茶,大叶如桃枝柳梗,乃极香。余过逆旅偶得,手摩其焙甑三日,龙麝气不断。罗山庙后岕精者,亦芬芳,亦回甘,但嫌稍浓,乏云露清空之韵。以兄虎丘则有余,以父龙井则不足。天池,通俗之材,无远韵,亦不致呕哕。寒月,诸茶晦黯无色,而彼独翠绿媚人,可念也。普陀老僧贻余小白岩茶一裹,叶有白茸,瀹之无色,徐饮,觉凉透心腑。僧云本岩岁止五六斤,专供大士,僧得啜者寡矣。金华仙洞与闽中武夷俱良材,而厄于焙手。匡庐绝顶产茶,在云雾蒸蔚中,极有胜韵。而僧拙于焙,既采,必上甑蒸过,隔宿而后焙,枯劲如藁秸,瀹之为赤滴,岂复有茶哉?余同年杨澹中游匡山,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诮,盖实录也。戊戌春,小住东林,同门人董献可、曹不随、万南仲手自焙茶,有“浅碧从教如冻柳,清芬不遣杂飞花”之句,既成,色香味殆绝。恨余焙不多,不能远寄澹中,为匡庐解嘲也。天下有好茶,为凡手焙坏;有好山水,为俗子妆点坏;有好子弟,为庸师教坏,真无可奈何耳。[1](P258-259)

此段文字,虽然看似罗列,其实极有韵致,这也是明代文人典型的论茶散文之风。李日华家秀水(今浙江嘉兴),长期游走于江南,又嗜好茗饮,对各处所产皆有心得,汇为此段论述,也是其长期“茗游”之后的精辟总结。李日华在此段文字的最后指出茶品的优劣,不仅在于鲜叶品质的高低,人为的因素(即采制之法)也十分关键,的是确论。关于此次其在庐山东林寺焙茶的情形,生动地记录于诗作《东林手焙新茶》中:“岩前新茁紫茸芽,石火初敲映落霞。浅碧从教如冻柳,清芬不遣杂飞花。翻披素手消云润,调燮朱晖保露华。任是团龙夸蜡面,短铛真味属山家。”[2](P284)事后,他还专门写了一篇烘焙茶品的专论《焙茶法与庐山僧》,留给东林寺的僧人,让他们懂得制茶之法,不要辜负了这天生的好茶。

观《竹懒茶衡》中李日华对江南诸茶进行品评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出,他最喜欢的是杭州的龙井。在李日华生活的晚明时期,龙井已经扬名天下,与李日华同为秀水人的冯梦祯所著《快雪堂漫录》载:“昨同徐茂吴至老龙井买茶。山民十数家,各出茶,茂吴以次点试,皆以为赝,曰真者甘香而不冽,稍冽便为诸山赝品。得一、二两以为真物,试之,果甘香若兰;而山人及寺僧反以茂吴为非。吾亦不能置辨,伪物乱真如此。”[3](P14)可见在明代,龙井茶的以假乱真问题就已经十分严重了。至于普陀山老僧赠送给李日华的岩茶,极为珍贵,平时仅用以供奉观音菩萨,清初时的苏州文人钱谦益在《茶供说赠朱汝圭》一文中曾劝说朱氏将顾渚青芽用于供佛,他可能不知道,在不远处的浙江普陀山,早已有僧人在这样做了。

关于苏州虎丘茶,李日华在《六研斋笔记》中还作了段进一步的论述:“虎丘以有芳无色,擅茗事之品。顾其馥郁不胜兰,止与新剥豆花同调,鼻之消受,亦无几何。至于入口,淡于勺水。清泠之渊,何地不有,乃烦有司章程,作僧流棰楚哉!”[4](P19)又云:“余方立论,排虎丘茗为有小芳而乏深味,不足傲睨松萝、龙井之上。乃闻虎丘僧尽拔其树,以一佣待命。盖厌苦官司之横索,而绝其本耳。余曰:‘快哉!此有血性比丘。惟其眼底无尘,是以舌端具剑。’”[4](P33)明人袁中道在《江午》诗中写道:“读书忽已倦,冥坐虚无里。风起舟压涛,濆濆来入耳。一梦入深松,橹声复惊起。瞥见两岸山,淡冶真可喜。杨柳发嫩绿,雨后益娟美。携有虎丘茶,并饶惠泉水。闻香不见色,齿牙风诩诩。此江获此乐,上有玄真子。”[5](P71-72)虎丘茶的特点就是“闻香不见色”,茶汤色淡,而芳香扑鼻。李日华恰恰对虎丘茶的这一特质颇有微词,认为“茶以芳洌洗神,非读书谈道,不宜亵用。然非真正契道之士,茶之韵味,亦未易评量。余尝笑时流持论,贵嘶声之曲、无色之茶。嘶近于哑,古之绕梁遏云,竟成钝置。茶若无色,芳洌必减。且芳与鼻触,洌以舌受,色之有无,目之所审。根境不相摄,而取衷于彼,何其谬耶!”[4](P19)也因此认定虎丘茶只宜鼻嗅,不耐尝味,不如松萝、龙井等当时的名茶。天启四年(1624)虎丘寺僧因山产名茶而受累于官吏徵发,以至于得罪被捕,受尽牢狱之灾和皮肉之苦,有寺僧遂将茶树薙拔殆尽,并以身殉之。尽管如此,李日华也没觉得虎丘茶的消失有多可惜,反而对僧人的行为有所褒扬。

《竹懒茶衡》还指出:“赏名花不宜更度曲,烹精茶不必更焚香,恐耳目口鼻互牵,不得全领其妙也……精茶不惟不宜泼饭,更不宜沃醉。以醉则燥渴,将灭裂吾上味耳。精茶岂止当为俗客吝?倘是日汩汩尘务,无好意绪,即烹就,宁俟冷以灌兰蕙,断不以俗肠污吾茗君也。”[1](P260)不仅认为香料之香与茶香不可同时闻嗅,更拒斥酒跟茶、俗人及俗物跟茶相配。一般人往往把茶作为醒酒之饮,但李日华却认为,喝完酒便会燥热口渴,此时饮茶只是为了解渴,徒然糟蹋了品饮的初衷。他还认为,好茶不仅不能与俗人共饮——那只会是一种对清雅氛围的破坏——甚至自己在忙于俗务或心绪不佳之时,也不宜烹煮佳茗,宁可把这好茶放冷之后去浇花,也不让俗肠玷污了茶的美好。

二、论水

作为非常典型的晚明江南文人,李日华重视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他家藏图书万卷,石刻千种,法书名画无数,并且在烹茶用水、日常用具、文玩古董、第宅园林、花木栽植等方面都十分讲究,以水为例,他经常雇人去无锡取惠山泉水运到秀州家中使用,他曾说:“武林西湖水,取贮五石大缸,澄淀六七日。有风雨则覆,晴则露之,使受日月星之气。用以烹茶,甘淳有味,不逊惠麓。以其溪谷奔注,涵浸凝淳,非复一水,取精多而味自足耳。以是知凡有湖陂大浸处,皆可贮以取澄,绝胜浅流。阴井,昏滞腥薄,不堪点试也。”[4](P19)古人烹茶,好用泉水,天水,江水则次之。湖水为茶人所重者,鲜见记载。由于是地表水,所以需要澄清一段时间,让杂质下沉,遇到风雨,还得在贮水的大缸上盖上盖子,以免脏物落入。这样澄清六七天以后,用来烹茶,味道不逊于惠泉水。所以李日华认为,大湖里的水,都可以用这种方法来处理,比小河小溪里的水要强得多。除了西湖水,离家不远的吴江莺脰湖水,也受到李日华的青睐,此湖在吴江县南四十里,南达汾湖,北接太湖,因湖的形状像黄莺的脖颈,所以如此命名,十分形象。李日华《试莺脰湖水》诗云:“莺脰湖中雪色澌,野人煎茗如冰瓷。若将惠麓评风味,却似含桃与荔枝。”[2](P388)这可能是当时富裕的士大夫阶层的生活常态,张岱也曾自诩“诸水到口实实易辨”[6](P35)。李日华对水的讲究几乎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连自己的书房,都命名为“味水轩”。

李日华在《松雨斋运泉约》中说:“吾辈竹雪神期,松风齿颊,暂随饮啄人间,终拟逍遥物外。名山未即,尘海何辞?然而搜奇炼句,液沥易枯;涤滞洗蒙,茗泉不废。月团百片,喜拆鱼缄;槐火一篝,惊翻蟹眼。陆季疵之著述,既奉典刑;张又新之编摩,能无鼓吹?昔卫公宦达中书,颇烦递水;杜老潜居夔峡,险叫湿云。今者环处惠麓,逾二百里而遥;问渡松陵,不三四日而致。登新捐旧,转手妙若辘轳;取便费廉,用力省于桔槔。凡吾清士,咸赴嘉盟。竹懒居士题。运惠水,每坛偿舟力费银三分,坛精者,每个价三分,稍粗者二分;坛盖或三厘或四厘,自备不计。水至,走报各友,令人自抬。每月上旬敛银,中旬运水。月运一次,以致清新。愿者书号于左,以便登册,并开坛数,如数付银……松雨斋主人谨订。”[1](P307)惠山泉在明代可谓是圣泉,文人士大夫没有不推崇的。李日华就曾有一首《惠山泉》诗称颂道:“素灵糵神化,借酿清寒中。月魄照无影,云英时湛空。方诸吸明水,圆淀起沉缸。瑶山有奇荚,玉液相舂容。春乳发醅绿,秋涛涵碧潼。卓哉上善质,果与仙灵通。诗脾频漱瀹,出语含松风。”[2](P10)惠山泉位于无锡,李日华长居嘉兴,路途不算近,所以他发起同好者集资运泉,每月一次,这样能节省一些费用,当今社会十分流行的所谓的“团购”,看来那时就在文人群体中流行了。李日华作为这个盟约的发起人,写了这份邀请函,后面还附有详细的价目表。从所列的价格来看,还是十分昂贵,非富贵人不能享用。难怪当时,惠山泉水被作为一种尊贵的礼物用来送人,李日华的诗文集中,酬答别人送水的文字比比皆是,如《谢沈伯宏惠泉水》《谢陆克生饷泉》等。

明朝士大夫,为了喝上正宗的惠山泉水,可谓想尽了办法,李日华记曰:“文衡山先生诗有极似陆放翁者,如煮茶句云:‘竹符调水沙泉活,瓦鼎烧松翠鬣香。’吴中诸公,遣力往宝云取泉,恐真近取它水以诒,乃先以竹作筹子付山僧,侯力至,随水运出以为质。此未经人道者,衡老拈得,可补茗社故实。”[7](P104)这种方法在明代的时候流行于苏州地区,当地不少士大夫遣力夫运送惠山泉水,为了保证他们不偷懒掉包,也采用竹符为质的妙法。如果不像文徵明那样对力夫加以防范,就容易出现袁宏道笔下的情况:“余友麻城丘长孺东游吴会,载惠山泉三十坛之团风。长孺先归,命仆辈担回。仆辈恶其重也,随倾于江,至倒灌河,始取山泉水盈之。长孺不知,矜重甚。次日,即邀城中诸好事尝水。诸好事如期皆来,团坐斋中,甚有喜色。出尊取磁瓯,盛少许,递相议,然后饮之。嗅玩经时,始细嚼咽下,喉中汩汩有声。乃相视而叹曰:‘美哉水也!非长孺高兴,吾辈此生何缘得饮此水!’皆叹羡不置而去。半月后,诸仆相争,互发其私事。长孺大恚,逐其仆。诸好事之饮水者,闻之愧叹而已。又余弟小修向亦东询,载惠山、中泠泉各二尊归,以红笺书泉名记之。经月余抵家,笺字俱磨灭。余诘弟曰:‘孰为惠山?孰为中泠?’弟不能辨,尝之亦复不能辨,相顾大笑。然惠山实胜中泠,何况倒灌河水?自余吏吴来,尝水既多,已能辨之矣。”[8](P194-195)爱水之人虽多,但也不是个个都能像袁宏道和张岱那样品尝出水的优劣真伪,所以“竹符调水”的方法就应运而生了,其实这种防范力夫弄虚作假的手段,源自北宋的苏轼,“东坡爱玉女洞中水,既致两瓶,恐后复取,而为使者见绐,因破竹为契,使寺僧藏其一,以为往来之信,戏谓为‘调水符’。”[9](P9)

三、论饮茶环境

李日华是一位行事低调,气度闲雅的超逸士大夫:“先生体貌不逾中人,而立于稠众,修若一鹤。视不逾咫尺,而玄览若营四海;步不高举趾,而迈气若蹈泰华之巅;敝衫履不加饰,而神采湛射,泠然自肃。无学问骄人之色,而步则指画胸,坐则指画膝,心精袅袅,追蹑太虚,旁若无人者。”[2](P20)他在辞官乞休后家居四十年,“杜门却扫,所居曰味水轩,日坐其中,以法书名画自娱。间求养生家言,时或出游,与友朋赏奇析疑。”[10](P619)又“邃意道笈”,晚年精于书画,“意适则恣挥洒,任散落觅去,迫索不可得也。喜写云山荡空,泉石迥洌。尤喜写梅写松,发箕踞傲物之态,寄宗少文澄怀观道意焉。尝题画后云:‘余美荫斋,日在花香鸟语中,每饭罢摩腹,戏问儿辈,此乐从何处得来?……我只步步退后:虽识字,只如不识字;虽略解事,只如不解事;虽策名贤科,只如未遇老措大。且汝曹事付汝曹,断不营营学子叔疑欲子弟为卿。花鸟自来相就,盖以‘淡’之一字博之。’”[2](P17-18)其人以淡雅作为自己的生活旨趣,故对饮茶的场景、环境等的要求也十分挑剔,在谈到茶室时他说:“洁一室,横榻陈几其中,炉香茗瓯萧然,不杂他物,但独坐凝想,自然有清灵之气来集我身,清灵之气集,则世界恶浊之气,亦从此中渐渐消去。”[11](P234)

李日华同时也很强调,好茶、佳泉的品尝要与晴朗的天气、精丽的环境和名画法帖的鉴赏相协和,并认为这也事关养生之法:“蓄精茗奇泉,不轻瀹试……必俟天日晴和,帘疏几净,展法书名画,则荐之。贵其得味,则鼻端拂拂,与口颊间甘津,并入灵府,以作送导也。”[1](P269)品味好茶与法书名画的鉴赏同时进行,可谓四美同具。万历四十年七月九日,其子肇亨应试期间,李日华还忙里偷闲,烹茶与儿共饮,并“纵论古今书绘二法”[10](P273)。其日记载,某日深夜,日华父子仍在悉心观摩文徵明、文嘉父子的两幅画作,“夜漏三下,犹与儿子烹茶秉烛,咀玩不已。艺事要须一时神到,何必远索王、李、荆、关耶!”[10](P52)

李日华虽然只做过小官,但因为家资甚巨,不久便归隐乡梓,做了一个快活的自由人,日以鉴赏书画,品茶悠游为乐。他还拥有一艘私人游船“雪舫”,时常和儿子李肇亨一起乘着它悠游苏杭之间,在当时被目为风雅脱俗的典范人物,在江南一带影响很大。李日华是晚明众多茶人中的代表人物,他不仅喜好品茶,更对制茶之法和烹茶之水等茶事的核心元素有着深入的认识和亲身的实践经验。其诗文集中留下的对江南诸茶品、水品的论述和评鉴,以及他关于饮茶环境等方面的诸多独到见解,对于我们全面认识明代茶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都有着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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