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涨价潮下的中国制造业

郭芳　郭志强　陈一良

“这是近十几年来最异常的一次涨价！”陈建新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感叹道。

陈建新是一家家电企业的供应链负责人，他现在每天最主要的任务是应对供应商的涨价谈判。“这是很罕见的，因为我们的采购量很大，通常跟供应商都是谈降价。”

但这一轮原材料涨价从去年11月一直持续至今，供应商已经扛不住了。

涨价！涨价！！

家电业所需的原材料例如硅钢、铜、铝等的价格均大幅上涨。铜的价格从去年低点的3.8万元/吨，现在涨到约6.8万元/吨;硅钢的价格从4000元/吨涨到8000多元/吨;铝的价格则从去年的最低价1.1万元/吨最高涨到约1.8万元/吨。

“几乎所有的原材料都在漲，而且涨幅非常大，几天一个价。”陈建新提高了音量强调，“不是推高，而是急剧地推高了我们的成本。”

以空调为例，目前的生产成本已经被推高了10%左右。“行业的利润一般也就10%左右，甚至有的还不到10%。”

食用油企业同样面临着原材料上涨带来的巨大成本压力。

“疯狂，真的疯狂！” 王权连连叹息，豆油和菜油的价格一直疯狂上涨。王权是国内一家小有名气食用油企业的高管，他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如果零售终端不涨价，他们就快要活不下去了。

精炼食用油所用的菜油和豆油主要依靠进口。菜油从去年5-6月的最低价 7000元/吨左右一路涨到现在每吨12000元左右，豆油则从最低4000多元/吨涨到每吨11000元左右。“在去年已经涨了一轮的基础上，春节之后的涨幅还达到了20%，这是挺吓人的。”王权说。

“不管是原材料菜油和豆油，还是辅料包装、纸箱通通大幅上涨。” 另一家中小食用油生产商总经理薛名直言成本压力下的生存之艰，“现在哪还有什么利润？按目前的原材料价格，卖一件食用油就亏几十块钱，卖得越多亏得越多。”薛名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他们被迫采取了限量出售的方式，“客户订货1000件，可能就发货100件。”

万幸的是，去年价格低的时候，薛名储备了一些库存，现在主要用库存油投放向市场。（详细报道见本期文章《起底食用油涨价》）

玻璃价格上涨同样疯狂。

吉明玻璃集团总经理吴冰给《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发来了一张玻璃价格的走势图。走势图显示，自2020年4月之后，玻璃价格一路上扬，最高达到2400多元/吨。

去年疫情期间，玻璃价格一度下探到了1200多元/吨，之后价格一路上涨，在一年之内翻了一番。

吴冰汇集了一下涨价信息，发现过去一年玻璃一共涨价150多次。“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上游的厂家都会发来涨价通知，每天涨个几十块钱。”

“我们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去报价，今天刚报的价格，明天又涨了。原来的报价是15天内有效，现在的报价只能管当天，仅在当天有效。”吴冰说，很多客户都不能理解。“对我们来说，价格的稳定特别重要，价格稳定才能有利润，价格不稳定，接单就非常辛苦。价格波动大对我们的影响非常大。”

据介绍，每年玻璃价格的波动范围一般在500元/吨以内，年初淡季价格相对便宜，年底旺季价格高一些，这是比较正常的供求关系。

吴冰说，现在价格异常上涨，下单的客户比较少，大家都在观望。“原来都是满负荷生产，每周生产6天，每天都要加班，但现在只有一些零散的订单，没有批量的大订单，满足不了生产。”

铝型材加工企业的日子也不好过。如前所述，铝的价格从去年的最低价1.1万元/吨最高涨到约1.8万元/吨。

“下游的很多客户都不下单了，都在观望，我们的订单减少了近30%。我们有生产能力，但现在因为订单不足，部分生产线在停产，这是铝型材企业目前普遍面临的情况。”一家铝型材龙头加工企业负责人叹息，“市场明明有需求，但由于异常涨价，导致整个行业无法正常运转。”

由于原材料价格的上涨，这段时间铝型材加工企业的成本急剧上升，这使本就不高的利润更加微薄。“像我们已经是行业内最优秀的企业，每吨铝也就赚个一千几百块的加工费，而铝锭的价格一吨就涨了4000块，上游过高的价格对整个下游的伤害非常大。”上述铝型材龙头加工企业负责人说。

王永平是经营家装企业的老板，他现在是有单不敢接。

从过完春节到现在，他一共收到了50多张涨价通知，如果时间再推前至2020年7月，他收到的涨价通知超过100张。这些涨价通知来自轻钢龙骨、石膏板、板材、管材、线材、商砼（混凝土）等7个大类20多家经销商，这些原材料的价格无一例外通通大幅上涨。

“装修面积100平方米的房子，平均总预算从原来的15万元涨到了17万元。” 王永平说，客户根本不接受涨价。

王永平的客户主要是小中产人群，对价格较为敏感。年前的客户在货比三家之后才下了订单，现在成本上升，若要调价，小中产们显然接受不了。“我们也只能硬扛。新的订单现在已经不敢签了。”（详细报道见本期文章《装修公司“进退两难”》）

流动性过剩和供给偏紧

这一轮原材料涨价潮几乎席卷了所有领域。

相關统计显示，今年以来，57种主要的大宗商品中，30种商品涨幅超过10%，原油、聚合MDI、阔叶橡胶等11种商品涨幅超过30%，纯苯年内涨幅更是超过50%。而若与去年二季度初的价格相比，则有近四成的大宗商品价格涨幅超过50%。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一轮价格的集体上涨？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同行业的具体情况并不相同，但几乎所有受访者都提到了全球性的流动性过剩。

在3月2日的国新办发布会上，银保监会主席郭树清表示，流动性增加以后，由于经济已经高度全球化，中国的经济和其他国家的经济密切相连，外国资本流入中国数量会明显增加。中国经济目前还是恢复性增长，资产价格有很大的吸引力，和其他国家相比利差比较大，外国资本流入是必然的。

前述铝型材龙头加工企业负责人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时说，异常的价格上涨已经背离了市场供求关系。“据我们所知，大量的铝锭被囤积在仓库，目前仍然是供过于求的状态，但价格却一直在涨，这是极不正常的。”在他看来，“大量资金涌入进行投机炒作哄抬价格，可选择的投资标的不多，于是大宗商品几乎都在涨价。”

而据另一位铝型材加工行业内的资深人士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分析，在各项环保的硬约束之下，电解铝的生产被要求进行总量控制，每年的生产总量大约维持在4500万吨的水平。“这给资本炒作提供了可能。但事实上，目前的市场还是比较明显的供过于求的状态，下游的需求虽然在复苏，但并不是特别好，因此这一轮的价格并没有强劲的需求拉动。”

根据世界金属统计局2月公布的数据，2020年，全球原铝市场供应过剩154.6万吨，2019年全年供应过剩46.2万吨。

上述铝型材龙头加工企业负责人据此判断，铝的价格肯定要下来，因为目前的价格明显不合理。

但高登铝业集团执行总裁李婧的看法则截然相反，在她看来，在进行了总量控制之后，未来铝价必然上涨。“因为产能就这么多，而市场的需求量在变大，例如汽车轻量化、光伏发展、医疗器材等等，需求量越来越大。”

而据中信证券研报，预计未来一年电解铝价格有望突破2万元/吨。

“现在大家都在观望博弈。”上述铝型材龙头加工企业负责人说。

全球市场回暖，需求复苏导致供给偏紧则是另一重要原因。

跟铝不一样，玻璃的价格上涨受供求关系异常影响更大。“我们发现，厂商的仓库里确实没存货。”吉明玻璃集团总经理吴冰说。

1月22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反垄断局对中国建筑玻璃与工业玻璃协会涉嫌组织部分玻璃企业达成垄断协议行为立案调查。

之后，中国建筑玻璃与工业玻璃协会公开表示，将立即停止并在今后不再参与和组织会员企业开展任何违反《反垄断法》的价格协调、减产、限产等活动，撤回任何有关限产、减产、提前冷修、保窑的倡议。

在玻璃业内看来，虽然市场需求在复苏，但这一轮玻璃价格异常上涨主因是上游企业联合起来的“价格协调、减产、限产”等行为所导致。

而主要依靠进口的豆油和菜油，则受国际市场价格以及供求关系影响较大。

根据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近日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今年2月，全球食品价格连续第9个月上涨，其中食糖和植物油价格涨幅最大。食糖价格环比上升6.4%，植物油价格指数环比上升6.2%，达到了2012年4月以来的最高水平。

“去年疫情期间，多数餐饮企业不开门营业，导致食用油市场滞销，大量的食用油囤积下来，价格也随之跌到了低谷。但之后随着国际疫情恶化，国际形势更加复杂，进口受到了较大影响，导致国内豆油和菜油库存紧张，食用油价格开始攀升，上涨幅度特别大。”食用油企业高管王权在春节后曾一度感觉到采购异常艰难。

王权说，现在市场的预期比较悲观。“有观点认为，植物油价格会继续涨到15000～16000元/吨，如果真是这种涨幅，那我们进超市的食用油价格估计要翻倍。”

倒闭和通胀

事实上，王权所在的食用油企业在年后已经进行了两轮提价。

“采购成本还在持续上升，而价格传导有一个过程。” 他预测，未来食用油价格将大幅上涨。

但王权他们也面临着两难局面，“一方面是成本上涨带来的压力;另一方面，零售终端的价格涨多了，需求就会下滑，销量必然受影响。”

“上游食用油原料价格涨了，而食用油终端却在打价格战。龙头企业还可以挺住，但中小油企就特别难受，价格涨得厉害，消费者不能接受，经销商也不能接受，市场份额被挤压，肯定要面临重新洗牌。”薛名说。

同样是面向终端零售的家电行业也面临着相似的局面。

“现在想涨价也没办法涨，因为你一涨价，就等于把市场让给了那些劣质的厂商。”一家家电龙头企业的负责人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坦言，在这一轮涨价潮之下，他们家电产品的利润已经被摊薄到了3%，如果原材料价格再继续上涨，肯定就顶不住了。

奥克斯、志高、美的等家电企业从去年底开始已经纷纷发出涨价通知，一些产品的涨价幅度甚至达到了15%。业内预计，随着旺季的到来，家电产品将迎来一波涨价潮，否则无法消化这一波原材料价格的上涨。

“零售端如果不涨价，企业一定扛不住，一些成本控制能力较弱的企业已经陷入亏损，甚至一些小厂商可能要面临倒闭。”家电企业供应链负责人陈建新直言。

行业恶性竞争和整体性亏损，这几乎是当下制造业企业较为普遍的担忧。

据上述铝业资深人士介绍，一吨电解铝的生产成本在13000元左右，加上一两千块钱的利润卖出去，是比较合理的价格。但现在已经加了4000多块钱，电解铝厂赚得盆满钵满，而铝加工企业的利润已经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步了。

业内有人调侃，处于上游的中国铝业近两个月赚的钱，比以往3年赚的都要多。

铝加工企业的生存现状则与此形成鲜明对比。以上述那家生产铝型材的龙头企业为例，去年该龙头企业的销售增长了15.5%，但利润却只增长了1.7%。“我们是通过量来弥补利润，实际的利润率是在不断降低的。”该企业负责人解释说，因为房地产调控，需求量减少，且近几年地产寡头垄断越来越厉害，每年集中采购都要求价格降几个点，使得他们的利润越来越薄，生存越来越艰难。

“一方面是房地产企业为了控制成本，集中大宗采购，我们的价格被压得非常低;另一方面，同行之间为了抢项目，打价格战打得头破血流陷于恶性竞争，提价的空间已经很小。”李婧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坦言。

他们预测，这一轮涨价，将加速一批中小型铝型材加工厂的倒闭和淘汰。

而据多位玻璃企业负责人反映，过去一年，由于疫情影响，加上频繁、异常的价格波动，一些同行熬不下去，已经相继倒闭。这其中有正常的市场优胜劣汰，但倒闭的企业明显比往年更多。跟往年不一样，倒闭的企业中有很多是干了10多年的，这种现象并不正常。

据《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调查，当前，在成本持续上涨和行业恶性竞争的双重困境中，制造业企业普遍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这些制造业企业担心，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下去，将会导致行业的恶性竞争和整体性亏损，加速一批中小厂商的倒闭。同时，原材料的涨价也将会逐渐向下游传递，甚至很有可能蔓延到各日用消费品领域，引发通胀。

这已经引起了监管层的重视。

4月8日，国务院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召开会议强调，要保持物价基本稳定，特别是关注大宗商品价格走势。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建新、王权、薛名、王永平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