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木刻版画的民间宗教信仰图像分析

刘坛茹，陈雨微

（安徽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徽州木刻版画约在中唐时期开始发展，明清时期达到顶峰，形成了鲜明的徽派风格：“玉林所镌由粗豪而变隽秀，由质直变为婉丽，盖徽派刻工风转之始也”①。徽州木刻版画的创作内容与徽州的人文精神有着密切的联系，其中就包括种种宗教信仰等题材。在古代，神具有崇高无上的地位，是“天之最尊为神，鬼之至灵者为神”②3。尽管在当代科学的倡导下，神的存在已经被视为一种迷信，但在当时人们还是视之为精神信仰，对人们的日常生活规范有着种种影响。徽州木刻版画的宗教内容丰富多样，主要有行业神信仰、儒佛道教信仰以及对于外来宗教的猎奇和同化。

一、徽州木刻版画的行业神信仰

在中国古代，民间有个很重要的风俗信仰——行业神信仰。李乔曾在《行业神崇拜——中国民众造神史研究》著作中提到：“行业神，又称行业守护神、行业保护神，是从业者供奉的用来保佑自己和本行业利益，并与行业特征有一定关联的神灵。行业神崇拜是人类信仰史中的一个现象和过程，是民间信仰的一大类型。行业神是民间神系（或曰神统，即神的系统）中的一大分支”②5，“行业神从功能上看，可以分为祖师神和单纯保护神”②11。民间多种行业都有自己的行业神，甚至同一行业在不同区域也有不同的行业神。徽州木刻版画就记载了多种行业神形象。

戏曲一直是中国传统艺术的代表之一，历史悠久，戏种繁多。徽剧是徽州特有的戏种，善歌舞，熟杂耍。当我们走进戏班，就能看到戏班所供奉的行业神，也就是戏剧的行业神——唐明皇（图1）。唐明皇即老郎神，又称老郎先生、老郎祖师等，因为特别喜欢戏曲，被封为戏剧祖师爷。因此，在徽剧戏班中，对唐明皇的供奉是极为兴盛的。有《梨园原》曰：“‘老郎神’即唐明皇，逢梨园演戏，明皇亦扮演登场，掩其本来面目。惟串演之下，不便称臣，而关于体统，故尊为老郎之称。今遗有唐帽，谓之老郎盔，即此义也。”③9音乐与戏曲是密不可分的，这也就造成了人们把唐明皇身边的亲近之人也作为行业神进行供养。其一是唐明皇身边的童子（即清音童子、开音童子、青衣童子）变成了主音乐的星神（图2）；其二是在唐明皇时期有个小艺人，即翼宿星君，又称素神。据传这位小艺人，常在梦中传艺，故被许多戏班供奉为神，成为主乐、主排忧的星君（图3）。但翼宿星君又有一说是老郎君的别称，《梨园原》又曰：“‘老郎神’即唐明皇……今人供‘翼宿星君’为‘老郎’，其义未详。”③9

教育是我国自古至今的重要事业，尊师敬祖，一直是我国的传统美德。孔子是闻名中外的圣人，且在古今教育中，不管是批判还是赞同，都会涉及到孔子，故孔子成为教育业的行业神。徽州人重视教育，由于大多从中原地区迁徙而来，深受孔孟之道影响，所以对教育和科举格外追捧。加之徽州地区山多水多地少，很多人不得不出去经商，但在古代社会，商人地位极为低下，为了提高个人的社会地位，很多徽商亦商亦儒，把教育和科举作为提升个人和子孙社会地位的重要途径。因此，徽州人对孔子极为敬仰，上升到了行业神的地步。甚至在现代社会，各地孔庙、文庙等还会在每年春秋进行祭典活动，以此来表达对孔子的尊敬。

土木建筑业在我国自古至今都是有着完整体系的行业，不管是选址、环境考察，还是建筑风格特征，都有成熟的思想。据传，鲁班的家族是工匠世家，他的祖父辈都极擅长木匠活，鲁班也深受家族影响，做出来的东西奇巧无比，相关发明在世人中流传甚广。因此，鲁班（图4）被土木建筑行业奉为祖师，各地都建有鲁班庙、鲁班祠堂等。鲁班不仅被木、瓦、石匠奉为行业神，也被棚匠、扎彩匠、雕匠、皮箱匠、造车、船工等奉为祖师神④。徽州地区盛行建造徽派建筑，主要材料为石、砖、木，因此对工匠祖师鲁班格外看重。

徽州水流多，很多徽商主要是通过水路运输货物和出外经商，因此，水运行业是徽州乃至部分地区民众的生财之道。中国地域广阔，河流区域众多，这也就造成各地方的水运业的行业神有所不同。比如在江南的船工和渔民，就供奉杨四将军为行业神（图5）；而在江河的上游的水运业、渔民、簰工供奉的则是水神大禹，被尊为“水仙尊王”。各地水运行业供奉的行业神还有很多，如水王老爷总管河神等。龙王是民俗传统中耳熟能详的神仙，不同的水产品行业就有不同的龙王。水井是徽州民众常用的吃水渠道，所以由此产生的挑水业也形成了行业神——井泉龙王（图6）。挑水业一般会在井旁建个小庙，设置井泉龙王牌位，以视为受到龙王保护。

徽州民众从事百业，行业神更是多如牛毛。在徽州木刻版画里有一图像：左边侍童手执一佛幡，右边一人手持修脚工具，盆中有人沐浴，这就是澡堂业行业神（图7）。有关澡堂业行业神的传说有多种，产生的主要原因是地域不同造成的。一说澡堂业来源于寺院，所以供志公和尚为祖师，二说北方澡堂为修脚匠开划，所奉祖师有志公、达摩、罗祖等。诸如此类的行业神，在徽州地区还有理发业（图8），其所供奉的祖师爷有罗祖、陈七子等。据徽州版画记录的传说可知：罗真人发明理发工具和理发手艺，传给陈七子，从而理发业遍行天下。随着社会的发展，很多行业逐渐消失，相关行业神的存在也逐渐被人遗忘，但是徽州木刻版画中的行业神记载，使之永远成为可寻觅的文化。

图1 《老郎先师》

图2 《老郎先生童子》

图3 《素神云鹤》

图4 《鲁班先师》

图5 《杨四将军》

图6 《井泉龙王》

图7 《沐浴神》

图8 《七相公》

二、徽州木刻版画的儒佛道信仰

儒佛道是中国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深刻融入中国人的血脉。无论是儒家的“仁”还是道家的“虚、静”，都融入了徽州木刻版画的创作中，相关题材内容多不胜数。徽州深受程朱理学的影响，是闻名遐迩的“程朱阙里”。这也就造成徽州版画在进行创作时多方面融入儒家文化，如“忠孝节义”“福禄寿喜”等题材的选取。

《孔子圣迹图》（图9）充分体现了儒家思想，其内容主要来源于《论语》《史记》两本书，大多讲述的是孔子在周游列国的时候与所遇之人的交流记载。这部作品人物刻画细腻生动，真实反映了孔子精彩的一生。这一类版画多体现出做人处事等浓厚的儒家思想原则。

虽然徽州崇尚儒学，甚至有学者给予徽州以“徽俗不尚佛、老之教，所谓浮屠老子之宫，绝无有焉”⑤的论断，但是作为中国本土文化的道家是自然流露其中的文化血脉。虽然道家不是徽州的主流，但是道家题材是徽州版画常选取的内容。八仙的故事，可以说是中国民间流传最广泛的道教故事。版画中关于八仙的题材就有《八仙过海》《八仙献寿》《吕洞宾戏白牡丹》《刘海戏金蟾》《八仙庆寿》《麻姑献寿》等。其中最为出名的应该是《八仙过海》：一神仙邀请八仙去参加宴会，回来时，受到东海龙王的阻拦，随之展开了一场斗法较量。八仙拿出自己的法宝，获得胜利，顺利地越过大海。这个故事广泛流传，形成了各种典故和成语，甚至在前文所说的理发行业也有奉吕洞宾为祖师爷的。

《性命圭旨》是徽州版画佳品，全名《性命双修万神圭旨》，里面的版画不仅仅只有道家，甚至可以说是儒佛道三家归一的作品，如《卧禅图》《飞升图》《涵养本原图》《魂魄图》等。

佛教虽然是外来文化，但被中国本土化后，形成了禅宗美学。虽说徽州崇尚孔夫子，但在徽州地区，根据隋唐年间记载的新建寺庙数（相关文献记载歙县45所，绩溪5所，祁门25所等⑥）来看，佛教对徽州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相关佛教题材版画有《送子观音》《佛印禅师》等。甚至在明朝中后期，徽州出现了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丁云鹏，他积极投身墨谱版画的设计，创作了大量的佛教版画，如《罗汉图四帧》《观音二十二圣像》《群仙祝寿图》《竹林观音图》《罗汉渡海图》等，都是其佳作。

图9 《孔子圣迹图》

三、徽州木刻版画的天主教信仰

除去有关徽州本土宗教信仰的外，徽州木刻版画里也有关于外来宗教的绘刻。明清时期，到中国从事传教工作的天主教传教士，携带了大量宗教画。其中利玛窦在1600年，将两幅画像作为贡品献给神宗皇帝。作为一种外来文化，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都是新颖的，必然会引起各阶层民众的关注。对于外来宗教的研究论述中，徽州墨谱《程氏墨苑》常被提及并备受关注。

徽州墨谱闻名遐迩，明代有四大墨谱，即《程氏墨苑》《方氏墨谱》《潘氏墨谱》《方瑞生墨海》。其中《程氏墨苑》最为有名，图案制工精细，设计新颖，成品备受世人称赞。《程氏墨苑》中就收录了天主教传入的四幅圣画像，分别是《信而步海，疑而即沉》《二徒闻实，即舍虚空》《淫色秽气，自速天火》和《天主图》。这也是中国版画与欧洲铜版画的首次接触。

第一幅图是《信而步海，疑而即沉》，这幅画是《程氏墨苑》里面最具代表性的外来宗教图，画面中站在岸边的是耶稣，在海里的是圣彼得，加上画面远处的山川等景物，完美诠释了圣经故事。第二幅图是《二徒闻实，即舍虚空》，图解的是耶稣以马怃斯显身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圣经》中是说：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后，圣徒们选择回乡，但是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耶稣，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是耶稣。耶稣在途中讲解了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言。后来在吃晚饭的时候，圣徒们才意识到这是耶稣，但是耶稣已经消失了。利玛窦提供的注释，是根据我国的文化传统进行了改编和转述，利玛窦在注释中讲到“天主必以苦难救世”“勿从世乐，勿辞世苦”“世苦之中，蓄有大乐，世乐之际，藏有大苦”等教义⑦。

第三幅图是《淫色秽气，自速天火》，是《创世纪》第19章中关于所多玛城和罗得的故事。讲述的是上帝要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两个城市，但是罗得预先得到上帝的指示而逃离的故事。我们可以在画面中看到台阶上的天使在持续施法，城中的居民倒在地上，虽然这样，他们还是在努力想抓住天使。第四幅图是《天主图》，是一幅圣母图像。图中圣母正抱着幼年的耶稣。但是利玛窦在版画中并没有做相关注释，因为这是当时传教士刚进入中国进行传教时，带入的“偶像”式图式，但是在之后却改为了耶稣像。

就《程氏墨苑》中的天主教图像来说，其开创了西方宗教画在中国本土化刻印的先河，并且为往后外来文化的传播和本土化提供了珍贵的经验。《程氏墨苑》对于外来宗教画的刻印实质上也是一种同化功能，是一条链接中外信仰文化的通道，具有深刻的精神文化作用。徽州版画对外来宗教同化道路并不是单一的，而是融合的，不仅仅只有天主教，还涉及到基督教等西方宗教。

结语

民间信仰、宗教作为中国的一种精神信仰体系，发展到近代已经趋于完善，有着自身发展的独特性和规律性。徽州木刻版画对于民间宗教信仰的图像呈现，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图式绘刻，而应该从中深挖图像所反映出的民间宗教信仰的文化内涵、社会变迁等因素。所以，从徽州木刻版画来研究徽州乃至中国的民间宗教信仰，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注释：

①张国标.徽派版画[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31.

② 李乔.行业神崇拜：中国民众造神史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08）.

③中国戏曲研究院辑校.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九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④ 王弗.鲁班志[M].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91.

⑤ 许承尧.歙事闲谭[M]//安徽古籍丛书萃编·西干志辑录.合肥：黄山书社，2001：607.

⑥ 赵元元.明代徽州佛教地理研究[D].合肥：安徽大学，2016.

⑦ 梅娜芳.从《程氏墨苑》的“宝像图”看利玛窦的传教策略[J].新美术，2012，33（01）：2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