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壬戌岭南名士叠祝明张丽人生日雅集纪略

徐晋如

明末女诗人张乔（1615-1633），字乔婧，号二乔，人称张丽人。其为人目无金夫，独亲文士，与明末广东气节之士多有交往。擅诗词书画，有《莲香集》传世。南明弘光元年（1645），张乔友人彭日祯孟阳，率广州名士葬张乔于白云山麓小梅坳，入诗一章，植花一本以吊之，号花冢。入清后渐被称作百花冢、百花坟，为广州名胜之一。张乔身后一直为文人雅士所景念，近世以后更被誉为爱国女诗人，是岭南历史上最著名的才女。

张乔作为岭南的重要文化符号，影响早就不止于岭南地区。清康熙中钮琇所著《觚剩》，是与《聊斋志异》并称的文言小说集，有《张丽人传》一篇，令张乔芳名广为世人所知。民国时期，章太炎、董康、杨云史、王蕴章、徐珂等蜚声全国的大学者、大诗人均有诗词凭吊张乔。1945年，日本名画家西晴云出版其游历广东时的画集《广东百题》，其第八幅《珠江の二娇》，实即“珠江之二乔”。画中张乔执纨扇梳双丫，伫立船头，文字介绍系受清代刘世馨《粤屑》一书影响，误以为张乔为疍家女。又据《观海堂书目》《邻苏园藏书目录》记载，近代大藏书家杨守敬曾藏有《莲香集》日本刻本，惜今已不知下落。2020年北京翰海秋拍，将居廉所绘《张丽人小像》设为中国古代书画封面拍品，备见珍视之殷，《收藏家》杂志2020年11月号也作封面推介，遂广为全国藏家关注。

此像为南海柳堂居士李长荣（字紫黼、子黼、子虎）旧藏，上有多家题跋，小字密书，文史满目，记载了由李长荣主导的清同治元年壬戌（1862）诸名士叠祝张丽人生日的全过程，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和文献价值。蔡守、叶恭绰是民国时期最关情张乔文献的两位收藏大家，但二公均未过眼此像。1934年6月10日，《香港中兴报》副刊《艺术与人生》有蔡守《祝张丽人生日》一文，记载说：“日前丽社同人，祝张丽人生日，讵知百年前已有为之者。案《东溪诗话》：黎忠愍公（黎遂球）晴眉阁故址，在广州城内豪贤街，即今梁园。昔张乔侍忠愍饮于此者。潘鸿轩先生恕《双桐圃集》有《三月十六日同郑小谷谭玉生李紫黼集梁园祝张丽人生日》长篇云：（诗略）。”可见，蔡守知道清同治元年有过祝张乔生日的雅集，还是在潘飞声的《东溪诗话》中。潘飞声曾藏有《莲香集》残本，谓为其“行箧中之秘本”，又于清光绪三年（1877）倩居廉绘二乔抱琴小像，但应该也未得睹柳堂旧藏之《张丽人小像》。笔者客岁既得潘飞声旧藏二乔小像，2020年12月11日，又幸在北京瀚海拍卖竞得此幅，不敢自秘，兹将仅见于该画的诗文录出，略加考证，以补岭南文献之阙。

笔者最早知道李长荣藏有张乔像，是因读了徐灏《灵洲山人诗录》。该书卷六有诗，题序曰：“李子黼旧藏张二乔小像，三月十六日辄为丽人生日置酒。往岁宴集柳堂杏林，今兹复会于梁小韩粤海棠馆。子黼以画像索诗，并约同人修其遗墓，为题三绝句。”今此三绝亦题写在这幅画上，遂知长荣所藏即居廉所绘的这一幅《张丽人小像》。但这幅画本来并非张丽人像，而是卢延熙倩居廉绘制的《女士弹琴图》，为李长荣借去作张乔像。延熙为题诗曰：“天生丽质玉无瑕。才子扫眉绝世夸。手理丝桐闲自遣，香随三弄散梅花。”款署：“咸丰辛酉三月十六日书于蛾术斋之北窗。子俊卢延熙。”不过，咸丰辛酉（1861）应该并不是此画绘就的时间。咸丰乙卯（1855）张丽人生日，李长荣同梁瑞山、郑纪常（郑绩）、杜次恭、何泛槎（时秋）、陈孟卿（陈埙）集柳堂同祝，酹像赋诗，珠江名花成儿侍墨，所酹之像，应即此幅。同治元年（1862），李长荣登白云山扫墓，顺道酹百花坟，归后录咸丰乙卯的旧作于画上，云：“百花香里祝东风，难得芳辰乙卯同。愿有情人生不死，悟无我相色原空。艳传一卷群芳谱，身托千秋两大忠。谁唤真真来纸上，柳堂三月杜鹃红。”诗中“群芳谱”指《莲香集》，“两大忠”谓陈文忠公子壮、黎忠愍公遂球。这次雅集，本也邀请了时诗坛领袖、李长荣之师张维屏（南山），但当日南山以小病未到，批此诗云：“诗丽而壮，花死犹生。三月十七日老渔加墨。”又跋云：“阿乔曾侍文忠酒，文忠赐以品题，是以声价增重。未久而明社既屋，文忠殉节，而文忠曾赏之花，亦为名流所叹美。又得好事如彭孟阳诸人，为置墓碣、刻遗诗，而丽人竟不死。至今诸词人犹为之吊芳冢、祝生辰、酹酒题诗。岭南张乔，与钱塘苏小、虎邱真娘，同为不朽。噫！乔何幸哉。老渔漫笔。”

张乔素以善琴知名。黎遂球《歌者二乔张丽人墓志铭》称其“雅善鼓琴，往往人静夜长，忻然而弄”。清乾隆重刻本《莲香集》赖俶、黎光所摹张乔像，一作抱琴立像，一作弹琴坐像。可能因此之故，李长荣将本名《女士弹琴图》的这幅画借去，请周岐山篆题“张丽人小像”，又请女史崔友弧（不知是否即“珠江名花成儿”）题诗：“本是空中来，应向空中去。梅花偶化身，泪落离离黍。”点明纪念张乔有感慨黍离之意。借画后李长荣每于张乔生日悬挂酹酒，尤其是在同治元年二月十六日、三月十六日、三月十八日三度雅集，遍征名士题诗，最称盛事。至当年六月，李长荣还画，且约“每岁逢丽人生日，吾辈借供，务勿见吝。倘负香盟，有如皎日。天上张娘，人间颜卿，实同斯言”。颜卿未知是指同时的文人画家袁杲（字颜卿），还是指他们的共同友人颜薰；卢延熙则因李长荣“提倡风雅，不愧粤海诗人”，爰以转赠，并媵之以诗：“怜香摘艳太匆匆。画里佳人色是空。君恐负盟侬割爱，此图端合赠诗翁。”时维同治壬戌夏六月下浣，堪称一段艺坛佳话。

清同治壬戌（1862）二月十六日，张乔生日前一月，李长荣与崔俊良（字嵩生）、崔傅良（字廉史）、颜薰、杨梅生同集于潘恕（鸿轩）双桐圃，预祝张丽人生日。李诗云：“不是前生张丽华。此身曾托大忠家。东风二月谁呼酒，生日千春我寿花。忆昨黄门争和雪，至今红袖晋流霞。芳辰尚远情偏近，旷代怜香万口夸。”崔俊良和曰：“河阳雅望旧声华，词赋骚坛擅一家。韵事不妨留韵语，名园端合寿名花。群芳生日觞朝露，一笛临风唱晚霞。此会珠江应远播，惜香情绪尚谁夸。”颔联收入李长荣《柳堂诗友录·瑞香吟馆遗草摘句图》。二月十五日是花朝节，古人以为百花生日，崔俊良同邓荫泉、李子虎（长荣）侵晨往杏庄祝百花生日，故“群芳生日”句及之。崔傅良和曰：“莲香一册擅菁华，韵事留题上百家。置酒即今追寿日，怜才从古属名花。三春买醉联新雨，一曲招魂诉落霞。试把诗篇付歌者，问谁身后可同夸。”双桐圃主人潘恕也和韵一首：“先从一日醉韶华。裙屐风流聚我家。死去美人方算寿，伴来名士不孤花。社吟艳句评南雪，诗冠荣名唱晚霞。前度骚坛今日酒，遥遥韵事合相夸。”颈联潘恕自注：“先大夫结常荫诗社，题中有百花坟，先伯祖毅堂公评取张南翁冠军，伯祖所居曰南雪，荣南翁自号唱霞老渔。”潘恕父潘正衡，结常荫轩诗社，社课多以广东古迹为题，一次社题是《百花坟》，限押情字，由潘正衡的伯父潘有为（毅堂）甲乙，评取张维屏（南山）诗冠军，次则刘华东（三山）。南山及同社之作，并收在《常荫轩诗社萃雅》一书中。李长荣也将南山诗录于画上，跋云：“此五十年前，吾师张南山先生分咏社题百花坟诗于千万卷中，而潘毅堂观察拔冠一军者。松庐诗弟子李长荣敬录。”

一月后张乔生日，由卢福普、崔俊良发起，邀集同志，集于梁国琦之粤海棠馆，共祝张乔生日。这次雅集，谭莹、李长荣都写了骈文的序，谭莹年老不能作小字，由李长荣代将该序书于画上。谭莹序也收进他的《乐志堂文续集》卷一中，与画上所题者微有字句不同，当为后来之定稿。李长荣序则前所未见：

占千古于众香之里，珠江群让红颜；识孤忠于未死之先，金钗特夸青眼。江山虽改，环珮仍归。前明张丽人，才俪紫云，迹同白雪。娇怜姐妹，南部争推；婿待英雄，东风深锁。维时明社将屋，粤海全波。花傍战场，绿愁红暗；燕巢危幕，雨飘风摇。黎美周以下第孝廉，倡勤王忠勇，本风流而激风义，惟名士可结名花。矫矫不群，卿卿怜我。王虎贲之侍妾，一门尽忠；云亸娘之幕宾，孤琴殉节。丽人身同桃叶，泪洗新亭；梦幻昙花，神伤故国。恨不如秦夫人，朝庄烈帝以赴难也；誓不学顾夫人，随龚尚书以并活也。春愁欲绝，岂为相思；正气合扶，竟难续命。盖忠愍未即殉，而丽人早信其生平矣。今之粤海棠馆，即明之莲须阁焉。花仍翠袖，曾侍谈诗；墅近青山，乌同拜墓。远溯药亭词伯，居然继祖有人；齐贺牡丹状元，兼喜超宗在座。侍郎魂耿，公子情凄。酹桂醑于五忠，大星芒凛；祝花神于三月，小玉名香。何关异代兴亡，或者九原可作。莲心太苦，苌血增馨。补觞红杏之庄，预祝碧桐之圃。绮罗劫换，定知成佛成仙；风雅盟深，实例表忠表节。干卿甚事，惟尔有神。刚逢月照晴眉，三五而盈、三五而缺；转叹花非薄命，八千为春、八千为秋。

粤海棠馆相传是黎遂球晴眉阁遗址，故有“花仍翠袖，曾侍谈诗；墅近青山，乌同拜墓”之语。诗中侍郎指陈子壮，公子指彭日祯。作者又用明末名士以喻时人，药亭（梁佩兰）指梁国琦，超宗（郑超宗）指郑献甫。但张乔卒于明崇祯六年（1633）秋，其时尚未至“明社将屋，粤海全波”。彭日祯、黎遂球为张乔营冢，时在南明弘光元年（1645），张乔已去世十二年了。彭黎诸人借为张乔营墓，抒写其坚强不磨的志节，及慷慨从戎的决心，他们歌颂张乔“傲睨有躬，目無金夫”“一人知己，九死不恨”（李廷芳《莲香集序》）的高尚品格，但并未赋予张乔更多的道德责任和家国情怀；黎遂球称张乔“生为汉艳，死不污于胡尘”（黎景义《二丸居集选》引《莲香集题辞》），还只是说张乔之逝在明室既屋之先；而到李长荣笔下，张乔爱国女诗人的形象已基本建立。从“补觞红杏之庄，预祝碧桐之圃”二句可以看出，三月十六日这一天已预定了三月十八日在杏庄补祝张丽人生日雅集。

壬戌三月十六日的雅集，卢福普诗先成：

神仙艳说张丽华，想必前身是一家。但愿年年春色好，多招名士祝名花。

休嫌尘梦坠青楼，才调能轻万户侯。当日公卿同唱和，几人姓字播千秋。

红颜如坐碧纱厨，享得才名与日具。一卷莲香垂露处，安排一字一真珠。

海棠花里访晴眉，争讶香风捧酒巵。献祝却惭无别物，擘笺唯赋四章诗。

另一发起人崔俊良，“对嘉卉以祝名姝，即旧基而思往哲”，亦赋诗四首。云：

疑是骚人旧赏花，东风如梦锁烟霞。黄鹂树上烦三请，燕燕飞来认此家。

依旧楼台傍晓昏，万红围定酹芳魂。料应不作沧桑感，黄绢还留壁上痕。

读罢莲香舌底清，孟阳公子亦多情。长春祝到相思树，不许闲人嗅落英。

选色评香我亦狂，牡丹须让独称王。状元可作逢今日，应补花溪咏海棠。

梁国琦据黎遂球晴眉阁旧地辟作池馆，植西府海棠一株，故第四首谓：牡丹状元如有灵，当更为海棠之咏也。

崔俊良另作四绝，收入《柳堂诗友录》中，有“《莲香》一集擅千秋，压倒钱塘与虎丘”之语，认为张乔百花冢，其人文价值远在苏小小坟、真娘墓之上。而四绝均未题在画上，当系雅集后补作。

《柳堂诗友录》收录了当日郑献甫所作七律，潘恕所作歌行二首也分别见于两家别集中。郑氏之作，“二分流水一分尘”本集作“一分流水二分尘”，因此句化自苏轼《水龙吟》词“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自以本集为正；“百花生日釀馀春”本集作“百花生后让馀春”，此指二月十六日预祝张乔生日适当花朝节后一日，亦可见画上所题乃初稿，当以本集为准。

至其他与集诗人之作，皆仅见于此幅。如谭莹所作四绝：对名花忆倾国，剧思烧烛照红妆。

奇葩烂漫绕孤坟，咫尺空山倚白云。枨触春光三月暮，残花如雪落纷纷。

状头艳夺鼠姑花，绮丽芳名世竞夸。更得海棠为命妇，风流不数素馨斜。

都知录事侍华筵，故事曾闻峤外传。手酹芳醪成一笑，只馀图画见婵娟。

无复新篇咏海棠，空怜子美号诗王。多情赖有都官句，绮思春愁话夕阳。

松下同心念昔游，钱唐回首几年秋。战尘惨淡明湖路，怅望西泠土一抔。

二是山阴陈春荣，次韵崔俊良四首：

太息黎忠愍，盱衡及此人。海棠开谢日，一月送迎神。

庄严类游戏，想像到虚无。特借无花醉，人疑赛紫姑。

打桨珠湄惯，看花总雾中。祝鲁灵在，烧香曲未工。

倘以寿为戚，扶胥战血殷。福命何人俪，瑶池逆阿环。

此四诗亦因谭莹眼花不能作小字，由李长荣书于画幅上，第三首第三句且脱一字，疑为“祝〔寿〕鲁灵在”，鲁灵指鲁灵光殿，喻文坛耆宿。

本次雅集，不止有岭南诗客，也有外省人士参与。一是金华王家齐，为诗八首：

玉颜黄土久成尘，佳日重逢揽揆辰。飘瞥昙花才一见，流传绮语已千春。

拂黛遥山数叠斜，晴眉阁外好烟霞。三生未贮黄金屋用忠愍集晴眉阁语，几度曾迎油壁车。

东风约客举华觞，乞得春阴护海棠。坐

晴眉阁畔旧时花，常见乔仙唱彩霞。遥祝帨辰司马榼，访寻故址到梁家。

裙屐追随雨色昏（十六日雨），花前把盏酹诗魂。芳名不共朱颜谢，一卷莲香雪爪痕。

小现昙因气自清，黎郎酬唱孟阳情。百花冢上荒烟冷，料得无人扫乱英。

二百年前钵击狂，骚坛巾帼合称王。大招齐唱归来否，底事红妆问海棠。

陈春荣并未出席三月十六日的雅集，当是三月十七日所书。

柳堂本人亦有继作。先为长歌曰：

同治壬戌三月十六日，卢柬侯比部、崔嵩生司马合招同郑小谷比部、谭玉生舍人、王兰汀大使、潘鸿轩茂才，集梁小韩提举粤海棠馆祝张丽人生日。馆即黎忠愍公晴眉阁故址，丽人曾侍忠愍者。

牡丹状元不可作，岭南高峙晴眉阁。曾是忠臣旧赏花，美人尚幸千秋托。珠江名妓张阿乔，春光无价东风骄。诗才尽较香君好，画笔却比湘兰超。惜身肯误明珠聘，污泥不染莲根净。眼阅英雄几辈高，品推香国群花敬。江山四面多烽尘，公卿降窜惭帼巾。中兴政要是谁上，孝廉七尺昂昂身。两家文酒情相属，每谈国事双娥蹙。失躯深鄙顾横波，买丝待绣秦良玉。此花风义非寻常，青楼骨葬青山香。春心未分玉颜死，秋涛增映金钗光。当时好事真风雅，携花争种芳阡下。知己谁如彭孟阳，题诗况有张司马。去秋我祝黎公来，说诗看剑豪怀开。今春叠祝张娘寿，怜香惜玉皆仙才。黄金作屋终黄土，但附清流便千古。须知今日庆长生，非关绝代能歌舞。莲须阁集莲香诗，两篇具是风流师。霞杯合领词客意，羽葆定拥仙官仪。残山剩水苍凉际，空中自悟拈花偈。蓬莱清浅话沧桑，回头莫问人间世。贤豪往事今重论，海棠月出天黄昏。诗社金垒犹在否，酹香魂并酹忠魂。

诗中“去秋我祝黎公来”，指咸丰辛酉（1861）七月初五日，李长荣招同高寄泉（继珩）、王兰汀（家齐）、邓荫泉（大林）、郑纪常（郑绩）、倪云臞（倪鸿）、潘鸿轩（潘恕）集柳堂，祝黎遂球生日。这次雅集由谭莹撰序，诸君为诗画。谭莹序见《乐志堂文续集》卷一，文中有“当此金戈铁马，中外骚然，锦石珠湄，音容宛在。英雄殉国，任侠谈兵。敢托异代之交，特溯诗星之降”等语，可知李长荣等人祝黎遂球、张乔生日，隐借古人而自浇块磊，以寄托对太平军兴、中外骚然的隐忧。

此外，柳堂还作有六首绝句，潘飞声《在山泉诗话》全引之。惟第四首“东风唱出缠绵意，主有鸳鸯客鹧鸪”句，潘飞声引作“侬是鸳鸯客鹧鸪”，误。是缘不知当日之主人是梁国琦，出《诗·小雅·鸳鸯》：“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鹧鸪则指郑献甫，晚唐诗人郑谷，以《鹧鸪》诗名世，号“郑鹧鸪”，献甫号小谷，故以鹧鸪称之。

壬戌三月十八日，李长荣、崔俊良等人又集杏庄饯春，补祝张乔生日。李长荣原作为：

藏春高阁饯春来，却喜春阴为我开。可惜杏花时已过，祝花迟汝醉瑶台。

才罢金尊醉未消，香魂初醒海棠娇。东风正与周郎便，何事春深负二乔。（昨日之局周香初未至。）

万梅花里忆佳城（百花坟在梅坳），人与梅花一样清。今日诗家群补寿，座中难得两梅生（居梅生、杨梅生）。

（何晏一山）倪迂云癯各一方，相思人在水云乡。长眉道士同知己，曾上青山吊夕阳。（去春同何一山、倪云癯、邓荫泉酹百花坟，故收二句云云。）

由第二首之小注，可知三月十七日也有雅集，陈春荣应该参加了这次雅集并题诗画上。

崔俊良和作四首，前二首选入《柳堂诗友录》，后二首云：

黄门邺架两诗城，韵比枝头鸟语清。自笑风怀吟未了，缠绵花界亦狂生。

三祝名花各一方，菂园今粤海棠馆（即此园故址桐圃又芳乡杏庄在芳村）。地夸香雅人风雅，欲绾残春托夕阳。

三月十八日的雅集，李长荣也邀请了八年前曾参加咸丰乙卯（1855）张乔生日雅集的陈埙，但陈氏适登鹤岗谒墓，未及与会。两日后由小蓬仙馆至杏林仙境，“重拜名花，兼悟（晤）旧雨”，亦题跋画上，无诗，可见当年三月纪念张乔活动之密集。

清同治壬戌（1862）叠祝张乔生日雅集的同仁，还商议重修百花坟，属陈起荣奎垣撰写了骈文小启，此启久在倪鸿《桐阴清话》读过，不意亦由奎垣亲书于画上。启中“普吁有情，遍陈同志”，谓：“事非谀墓，助望倾囊。义高者无论兼金，力薄者何悭一帖。莳千章之花木，骚客留连；补夹道之松楸，佳城葱郁。遥想风温窀穸，非无衔结之人；月淡棠梨，大有咏吟之魂矣。”惜其事卒不果行。倪鸿谓：“余录此文，企他日有起而始终其事者。”至光绪十六年（1890），乃有陆应暄、陈芃史出赀重修芳冢，距同治壬戌已过去近三十年。

画像上纪念张乔的题诗，最晚是同治元年（1862）四月罗上桢楷卿所作：

几生修得到梅花，死伴梅花映暮霞。绝胜南朝烟雨漫，茫茫何处素馨斜。

战伐销沉冷白云，年年酹酒醉红裙。披图似共芳魂语，为遇飞花一吊君。

这二首已非祝丽人生日之作，但意境最深刻。第一首谓张乔品行高洁，其友人在明清异代之际，或为烈士，或为深隐，无人投降。而南汉宫人素馨葬处号素馨斜，也是广州名胜，唯南汉王刘鋹最早降宋，故素馨斜之人文价值不及张乔墓。次首谓清人入粤二百年，战伐销沉已久，而人们依然年年凭吊张乔，今日见图画而思丽人，在春尽花飞的日子里，更增怊怅。至此，李长荣主导的景念张丽人活动，遂奏终雅。

此图流布人间，堪称岭南文化之瑰宝。笔者有幸得之，自当珍逾球璧。今将不见于其他文献之诗文录出，公诸于世，亦可稍慰当年诸老纪念张乔的一片至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