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节与余绍宋之交谊

2021-04-24 14:25鄢卫建
岭南文史 2021年1期

鄢卫建

黄节(1873—1935),教育家、诗人。字晦闻,号蒹葭,笔名纯熙、佩文,广东顺德人。最近读《岭南词宗——黄节》(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作者陈希)一书,深感全书取材宏富,详实生动地叙述了诗人学者黄节一生的诗学成就,以及作为特定时代的旧知识分子人生所经历的复杂心路历程。然笔者览遍书中主人公所有社会关系,遂有“遍插茱萸少一人”之感。而此人便是与黄节交谊深厚的余绍宋。余绍宋(1882一1949),浙江龙游人,著名方志学家,书画家。字越园,早年曾用樾园、粤采、觉庵、觉道人、映碧主人等别名,49岁后更号寒柯。

一、京城知交十六载

余绍宋初识黄节当在民国初。余绍宋1906年东渡日本学法律,1910年回国,因表伯梁鼎芬的关系,被清政府授以外务部主事。辛亥革命后回杭州浙江法政专门学校任教。不久又北上,在北洋政府众议院、司法部任职,前后十六年,官至司法部次长。余绍宋家学渊源,祖上五代皆为丹青高手。他幼承庭训,耳濡目染,少时即练就书法功底,但正式学画却是在

余绍宋

1915年。是年师从汤定之,并与司法界同仁林宰平(志均)、梁和均(敬錞)、胡子贤(祥麟)、郁华(曼陀)、杨劲苏、孟莼荪、刘崧生、余戟门、蒲伯英等十多人等组成“宣南画社”。该画社每周一次,或隔周一次在余寓聚会活动。后来与余交往较深的也参与其中,如萧厔泉(俊贤)、陈师曾(衡恪)、贺履之(良朴)等,并因余与梁之亲戚关系,至使近现代“岭南四大家”的梁鼎芬(节庵)、黄节(晦闻)、曾刚甫(习经)、罗惇曧(瘿痷),先后参与了该社团的活动,还有鼎鼎有名的梁启超。因余绍宋所居的西砖胡同位于北京宣武门之南,故以“宣南画社”称之。因这年是农历乙卯年,也称“乙卯画社”。而黄节于1913年来北京所居亦是宣武门之南,可见两人所居相近。黄节虽不是画家,但画社之会也常参加,或题诗题词。

其时,黄节、余绍宋二人研究学术领域不同,黄节一生致力于国学,精于诗词,在北大讲授词学。余绍宋致力史学,尤以方志为主,又工书画,精于书画理论。但两人却交情甚笃。一部《余绍宋日记》(1917.1-1942.3),内中提到黄节270多次,主要集中在1935年前。余绍宋抗战前不作诗,黄节则1935年即逝世,故两人无唱和诗。但黄节《蒹葭楼诗》卷二收录的1921-1933年间的一百数十首诗中,赠余绍宋诗或与余有关之诗有7首。如1927年余侨居天津时黄有诗寄余,题为《六月二十二日雨中寄余越园津沽》诗云:“暑雨轩窗尽夕阳,别怀初写重沉吟。相望咫尺津沽路,一日东南江海心。人乐有归成隐去(原注:诗《考槃》曰:考,成也,槃,乐也,朱子集传谓:成其隐处之室。顾虞东曰:世固有隐而弗成者。越园有隐处之室,吾愧弗如),乱生如夏与秋寻。庭鸟岂为飘风止,向母依巢自昔深。”[1]黄节是十分重朋友感情之人,其实此时余绍宋离开北京仅月余而已,他知道余将南返归隐侍母,乃自叹弗如。

余南归定居杭州后,黄又赠诗两首,诗题均为《寄越园》,分别作于1929年和1931年。其一云:“劳生竟阙修书晦,不向西湖问起居。飞鸟翠条俱寂寞,了无恩怨入冬余。”[2]其又一诗云:“北地花为风雪欺,令人感叹向阳枝。盆梅未有凌寒格,恐负西湖处士诗。”[3]虽然是短短的两首诗,仔细品味却绝非仅仅写景,其中多有难言之隐。黄节又一诗题为《梁桌如属题余越园画山水册,时越园方自衢严北来》。诗云:“莫便逢人写好山,扁舟才过富春还。游吴不共梁鸿赋,可惜芳时二月间。”[4]此诗当作于1928年春,其时余第二次赴京津。

笔者查索到黄节二首诗未收入《蒹葭楼诗》《黄节诗集》。

其一为:

留墓生刍礼阙如,独从图画怆柴车。

千年北客真辜负,未过先生种树庐。

壬戍八月黄节。(见图1)

图1 题梁格庄会葬图

该诗题于余绍宋《梁格庄会葬图》。1920年1月3日,梁鼎芬去世,黄节作挽诗:“世有群臣始见公,更于诗翰叹孤忠。尔来得句犹终閟,垂死伤心且未穷。直道不回天下变,南园思绪百年风。岂知还为今朝哭,无复相从丧乱中。”[5]诗中哀叹梁对清廷的孤忠,又为南园诗坛痛失英才而悲伤。而余绍宋在处理完梁鼎芬丧事后,以记实的手法绘成一幅《梁格庄会葬图》,记下了梁鼎芬下葬时盛况。有四十多位文士墨客在此卷题诗,黄节是其中之一。

其二是七言律诗。

图2

东坡四十慕天随,托菊曾传自寿词。

岂为世图轻仕宦,不忘强岁至期颐。

韶光未午仍朝气,物望犹人却画师。

道在爱身为孝日,北堂长健汝儿时。(见图2)

1923年余绍宋四十岁,宣南画社汪溶(慎生)为余绍宋画了一幅人物肖像,陈师曾篆额“余越园四十岁小像”。黄节见之乃题七律其上。以上二画今存龙游博物馆。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投湖自尽事,《余绍宋日记》中有如此一段记载:“晦闻来谈,因告以王静安自杀事。晦闻大感动,至于流涕。静安盖殉清室之难,与晦闻宗旨不同。所以悲感者,晦闻盖有感于名教之衰,又不图汉学家乃有斯人也。”[6]足见余绍宋深知黄节的心思,而非深交者是无从知晓的。就在余绍宋南归前夕,尚作扇面山水赠黄节,题云:“此种萧疏简淡之致,非吾晦闻莫与赏也。”

黄节曾将其老师简朝亮(竹居)先生七十画像交由余绍宋补图,余对简先生十分敬仰,在日记中记道:“先生为当代儒宗,夙所景仰,因敬写双松,不别设景,惜用笔过于矜持,不自当意也。”[7]当黄节将简朝亮所著《论语集说补注述疏》赠给余绍宋时,余绍宋却有点不爽,“简先生著作何止此一种,当更向晦公索之。”[8]

二、粤志未修成遗憾

余绍宋1925年编成的《龙游县志》得到梁启超高度评价,称其为“方志新纪元”,在其三千余言长序中,不仅论叙该志“其长有十”,还以“无实斋则不能有越园,”“有实斋不可无越园”,[9]阐述了二人方志理论传存和创新的关系。此事黄节非常清楚。1928年黄节被聘为广东省通志馆馆长,遂致函余绍宋,邀余任《广东通志》总纂。

越园吾史先生足下:

弟于十二号抵北平。旧居破塌,乃寓旅邸,后迁(胡)子贤馆寓,与(林)宰平为邻,顷尚须赁房徙住。昨奉手书,深惭迟报为罪。何如,留沪十天,略罄积悃,北来旧游未至星散,数日画集竟逾十人,言每及公,各深洄溯。北校早致聘书,仍拟谢却。欲函(邓)秋湄、(黄)宾虹为图售字,若月得百金以上,便可谢绝一切,成故宫一赋,否则牵缠尘俗,恐无就日。使数百年文献词章为之减色,责在藐躬,即同时贤,故岂能无愧。愿公以此意切告秋、宾两子,则微愿得明也。粤中电函促驾,请云电允行。度其如此殷劝,设公不应聘,志馆势将停办。但先决条件宜恢复完全经费。因兵乱以后,省府议决定月发半数。此时馆员尚未全聘,故可勉强支持,若着手办事,则非三数馆员所能负荷也。其次须查馆员在弟去后续聘几人(弟自聘者纂修三人,征访六人),倘非其才,何能襄理。即弟旧聘者亦须斟酌。凡此两端所当置意者,要之兄此行能将全志(续志、新志)体例议定,提纲挚要,以俟其成,如此而已。(弟拟复省府内亦可略采,有案可查)续志易定,新志颇难,是非之间于成书之前未可宣示。粤材能助兄者实无几人,我辈不为,后将谁待,区区之意所愿陈也。至于时局变化已在意中,只迟早问题耳。然志馆远于政治,本无妨碍,一身安全或不至发生影响。卜居宜在东山,但必须争回馆长汽车一辆,方便长行,些层可与端甫言之也。到平后尚无新诗,昨日一雨,已成秋矣。行期何日?乞先函示。手复,并颂起居,弟节顿首8月24日。

志馆每月经费四千七百余元,现以八折且半数发放,实无进行之可言。故必须争回完全经费,方可着手也。又及。[10]

1929年,广东省教育厅委托黄节电请余出任广东省通志馆总纂。其电文曰:

杭州法院路20号余越园兄鉴:

广东修志敬聘兄任总纂,月修四百元,乞俯就,并电复。黄节(日期应为1月16日)翌日,余绍宋复函黄节,其文如下:

奉电深感盛意,弟自归浙以来,万念俱灰,实无心更问世事,故各方招致峻辞。惟对兄之诱引,时复动念,甚矣,交情足以移人志事也。修志为弟生平乐为之事,于粤尤有香火情重,以高义岂敢言辞。惟弟廿年作官,定省久疏,此番归来原欲一亲菽水,又以道路闻戒,不能还乡,眷念庭闱无时或已,今若更作远游,益违素原。辱在笃爱,断不敢作欺慢之词,区区之怀,当亦兄所深信。顾迭承兄不弃,终不敢再负盛情,以自绝其友。明春元宵后,当赴粤一游,籍聆教益。总纂一席,自问学浅,疏不敢当。粤中耆宿尚多,务请另聘。到粤后当以鄙见贡献左右,但求吾悦得行,于愿已足。亦既足以报兄,固不必居其名也。[11]

汪溶绘余绍宋四十岁小像

后来终因时局动乱,路途多险,粤中尤不得宁,以致黄节也离粤居澳门,广东通志馆经费尤为不足,黄节去函请余缓行。黄节函云:

越园我兄,久缺书问,弟于5月27日辞谢一切来澳门,住柯高马路19号。青山对户,万念俱消。粤事一转瞬间,百无可为。志馆将停办,弟已委之不顾,教育费亦一时俱拙,如何而可,约两月内,既道沪北上,候兄一谈。欲言千万,笔不尽宣。弟节顿首。[12]

图3 题归砚楼娱亲图

图4 1934年余绍宋重游北京10月30日,与宣南画会同人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合影(右一为余绍宋,右二为梁宓,左一为汪溶,左二为黄节)。

广东通志馆停办,黄节旋北上,继任北京大学教授。1934年秋,余绍宋故地重游,北上看望诸老友,黄节等人俱往车站迎送。余在京期间,黄节还为余题《归砚楼娱亲图卷》(见图3),临别还赠余诗一首,并将自己收藏的《李西涯慈恩寺稿册》给余绍宋鉴定。余在日记中记道:“ 晦闻有李西涯慈恩寺稿册子,叶誉虎所赠者,张大千告晦闻是赝品不足存,晦闻示余,则绝精之品也”。为其题云:“此册用笔灏气流行,用墨虽淡却有精采,可以窥其使转顿挫之妙,绝非赝鼎。”[13]

临行前一日,友人王立生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大宴宾客,为余话别,到者三十多人。宴毕,王立生、梁平甫、汪慎生并余、黄节等6人合影,不想竟成永别。(见图4,此照片因刊登在《黄悔闻先生讣告》上,得以留存。)

三、“我所欲吐将向谁”

1935年1月24日,黄节在京逝世,消息传到杭州,余绍宋悲伤不已。他在日记中写道:得李韶清电知晦闻逝世,悲恸不可言,眼泪夺眶而出,此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其相关切相敬爱之情事断断非他人所能及,完全出于其至诚,毫无虚饰,终吾之世恐难得第二人矣,哀哉伤哉,终夕不宁。一时又不能前往一奠,因先复韶清一电言(唁)之,十二时许犹不能成寐。胡子贤复自津来电告知,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制,鸣呼,晦闻感我之深如是,平生友朋生死之戚未有逾于此者矣。[14]次日日记又记:“早起作书与陈树人、郑茀庭、罗敷庵、林宰平、胡子贤、李韶清、卢毅安诸人言晦逝世事。晦闻一生直谅,道义自持,所为诗自成一家,超逸无以伦比,允宜表彰,以示来学,因与树人诸公谋之。今日本以拟作画,而余哀未淡,兴致索然。默思与晦闻夙昔交情,又不禁潸然矣!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今日我之知己安在耶!伤哉!”[15]

1月26日又记:

下午作挽晦闻联云:“举世颂词华,误矣,公之不朽宁在是;平生感风义,哀哉,我所欲吐将向谁。”秋间在平以《归砚娱亲卷》请晦闻题句。晦闻观引首马一浮题语中有“古来画人有此笔墨,无此福报”语,大不谓然,谓越园岂仅是画人耶,奈何如此侮辱。一坐俱惊,叹以为至言。我则惶愧之甚。然非晦闻安能作此等语,安能知我如是之深。平昔晦闻亦不愿仅以诗见长,故上联如是云云也。下午接陈仲恕(汉弟)来书,始知晦闻病状,实因糖尿病已久……晦闻平日无积储,身后极萧条。仲恕欲余为设法,请汪精卫、叶誉虎(恭绰)为之经纪其丧。因作书与誉虎,精卫向未谋面,乃函告茀庭、树人转言之。晦闻平昔孤介,死后岂受人怜。此举出自友朋主张,自不妨耳。[16]

又次日,余绍宋觉得挽联仍有不足之处,于是又做了一联,联云:“国计身谋未尽言,我独何堪,忍忆临岐频赠句;才名翰墨须收拾,君今安在,说到相从更痛心。”并跋云:“两月前游旧都,与晦公过从甚密。临别晦公两赠诗,别后复有所赠,有云‘国计身谋未尽言,又倾残泪人离樽’,又云‘才名翰墨须收拾,老去从君语独深’。展诵遗墨,益深悲怆。前联意有未尽,因用其句更成此联,仍未足以抒吾哀之百一也。”[17]足见余、黄二人交谊之深。

1935年3月初,余绍宋由黄节女婿李韶清陪同,首次赴粤,除会粤中诸友外,主要是为黄节后事安抚诸子女。3月6日,船至广州西濠口,黄节三女一子皆来迎接。黄节去世后,棺木运抵广东老家安葬。《黄晦闻先生墓志铭》由章炳麟撰文,余绍宋书丹,钱塘张尔田篆盖(见图5)。

抗战爆发,杭州沦陷,余绍宋避难于浙南山区,开始了八年颠沛流离的生活。1938年春,乱离中的余绍宋读到了黄节的《兼葭楼诗集》,一时百感交集,写下了怀念老友的二首律诗。《读亡友黄晦闻兼葭楼诗集,凄然有感率题二律,殊未尽所欲言也》[18]

图5 黄节墓志铭

当年谁倡辨华夷?空负才名信足悲。

念乱君真先见及,追怀我悔学吟迟。

平居深识思垂教,穷老伤心反辍诗。

三百年来成绝响,悠悠难望后人知。

如君岂仅以诗鸣,意到忘言成绝诣,

一卷空留死后名,老来深语见交情。

相称多愧归高士,闲展遗编和泪诵,

垂尽虚期范巨卿,天涯宿草已重生。

诗中钦佩黄节当年有政治眼光,首倡“攘夷论”,预言日本必来犯我,然文人无奈,空有一腔报国热血,只得退而研究国学从事教育,于诗而论,其功甚伟,被梁鼎芬称为“三百年来无此作手”。[19]他想起黄节去世前数月还为他题《娱亲图卷》诗,余绍宋收藏有明归玄恭墨竹及诗稿长卷,黄节认为甚得其所,盖以归高士相期。就在1934年秋,余绍宋重游北京会诸友即将返回时,黄节写下《九月廿三夜酒后作,明日越园南返矣》[20]一诗:国计身谋未尽言,又倾残泪入离樽。明朝送别归高士,一醉灯前似邴原。谁料这首诗竟然是岭南诗宗的绝笔。更使余绍宋难以释怀的是,黄节去世,余在杭州,道梗不能往。后黄节女婿曾告言,黄节临死前曾呼“请越园来诀”。当时听此言,余绍宋的心为之碎,泪为之倾。

题余绍宋《画法要录》

纵观黄节、余绍宋,以文人而论,黄节致力国学,于笺注毛诗、楚辞、汉魏乐府以及曹子建、阮步兵、谢灵运诸家之诗独有创见。其诗学成就被称为“岭南诗宗”“岭南近代四家”之一。余绍宋在京城身居要职,却是文人本色。这一时期他完成了《中国画学源流之概要》《画法要录》初编、二编,《书画书录解题》《龙游县志》,又编辑了《节庵先生遗诗》。两人在各自的学术领域取得的成就为世人公认。余绍宋于1942年主持编纂浙省通志,8年时间完成《重修浙江通志稿》500万余言,弥补了当年未能与黄节共修粤志的缺憾。黄节在天有灵,当为余绍宋贺。世上某些事似乎冥冥注定。进入21世纪,黄节、余绍宋分别被评为广东、浙江二省的历史文化名人。这就是历史对他们二位作出的公允评价。如二人在天有灵,会否得许些慰藉?

注释:

[1][2][3][4][5][20]《黄节诗集》:马以君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第208-209、240、260、223、156、276页,1989。

[6][7][8]《余绍宋日记》:中华书局,第二册,第612、569、583页,2012。

[9]梁启超:民国《龙游县志·序》。

[10][12]余子安:《亭亭寒柯——余绍宋传》。浙江人民出版社,第51、53页,2006。

[11]《余绍宋日记》第三册,第796页。

[13][14][15][16][17]《余绍宋日记》第四册,第1210、1233、1234页。

[18][19]余绍宋:《寒柯堂诗》。龙游县政协文史委员会,2002年重印本,第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