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兰 杜怡卓
【摘要】实体书店作为贮存精神文明载体的空间,是传统知识生产的重要参与者。当前,实体书店不再以单纯售卖书籍为主,而是以空间转型为逻辑起点转向空间的知识生产与建构。这种生产与建构以直接售卖“空间”、基于文化空间售卖产品与服务、以虚拟空间推动书店运营等为显著特征,呈现出空间的赋权与规训、知识意义生产的主动建构以及空间范式转换推动价值重塑等多重生产逻辑。
【关键词】 空间生产 实体书店 公共空间 知识生产 价值重塑
【中图分类号】G20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1.03.013
实体书店作为贮存精神文明载体的空间,是传统知识生产的重要参与者。随着数字技术的迅速发展,网络书店逐步抢占图书阅读用户,实体书店议价能力和盈利空间被挤压,短时间内进行再生产的能力不足,导致其生存难以为继。[1]对此,学者们从图书出版、市场营销管理及社交关系等视角进行了研究,对实体书店管理运营等层面的问题进行了讨论分析。但目前的研究多聚焦于微观层面,宏观指导性和延展性略有不足。有学者指出,实体书店不应再以单纯售卖书籍为主,而是应以空间转型作为逻辑起点,转向更加多元化的空间服务与文化体验。[2]这种研究视角开启了实体书店研究的一个新思路,但因其更多关注空间布局、设计及美感,未能充分阐释实体书店的空间运作特征、规律以及逻辑,因而未能触动实体书店空间生产的本质。
“空间”作为一个概念,经历了从早期作为时间的附庸到后期作为生产要素的历史转变,空间的生产性问题也随即引起学术界关注并发展成为一种新的理论范式。本文以空间生产理论为视角,讨论实体书店作为公共文化空间的特质是如何被赋予的,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当下实体书店公共文化空间的生产与建构,厘清其背后的动因与逻辑,以期为当下实体书店的转型提供参考。
空间生产:实体书店的知识生产转向
自古希腊以来,空间便是孕育其他学科的母体。早期,空间仅在物理学和哲学领域被讨论,德谟克利特认为,“空间,只有在它作为虚空而成为原子和由原子组成的物体的容器的意义下才和原子有着联系”。[3]海德格尔则主张,空间非在人外或人内,只因为人在物上保持了时间维度上的长度,才使空间显现于人前。[4]
随着资本主义的产生,生产资料作为新的“异质”因素被纳入空间的研究范畴。马克思总结了空间、货币、资本以及人的发展之间的关系,认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资本主义的扩张,空间作为一种生产要素成为资本主义和个人竞相追逐的产物。[5]列斐伏尔主张,空间生产作为一种生产方式,依靠自身强大的生产能力,将各种生产要素聚合在一起,凭借生产关系决定空间产品的分配方式,从而创造精神效益和物质效益。空间生产的逻辑遵循着消费主义的逻辑,虽相互独立,但也彼此关联,就此意义而言,消费主义开启了全球性空间生产的可能性。[6]福柯认为,生活的空间是实在的场所和基于人们认知去加以想象的关系空间,空间不只是物质实体,还不可避免地与关系背后所蕴含的知识和权力相结合。[7]上述论述指明了空间在资本、消费和权力领域的生产过程。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空间生产理论的阐释更加生活化,更为注重空间与知识、都市文化之间的关系。爱德华·索亚(1998)在《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中提出“第三空间”的概念,认为这一空间可视为趋向于蕴含文化的文本。阿莫斯·拉波波特认为,文化空间是人们将对于自身生活方式的期盼投射其中,并根据人们的需求举办各种活动的公共空间的集合。[8]社会学家沙朗·佐金(1982)在其《阁楼生活》一书中将空间的文化含义进一步拓展,认为空间的生产与建构受文化因素的影响,政府对于公共文化的塑造通过公共空间来实现。
当代社会,城市公共空间被逐步挤压,公共空间的公共性日渐丧失,人们很难在公共领域表达情感,亟需文化空间来填补自身的精神需求。书籍作为传承和积累人类文明重要的物质载体,不仅具有商品的物质属性,还具有文化属性。实体书店通过对原有的图书售卖空间进行延伸或拓展,成为现代都市新的文化地标。作为城市文化空间的特色区域,实体书店藉由书的文化特性及其自带的文化空间意义等进行文化编码,成为文化空间生产、传播以及人们展开知识想象的地方。以空间生产的理论观之,这种售卖空间的新样态,无异于开启了当代图书的知识“想象性”空间生产,从而催生了从传统的物理空间生产向知识空间生产的转向。
当下实体书店的空间生产特征
直接售卖“空间”。列斐伏尔认为,经济发展中心从生产转向消费是“消费受控制的科层制社会”的起源。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传统空间中物的生产带来的利润极其有限,于是现代社会转向空间自身的生产,将空间作为商品进行售卖。在此过程中,由于知识的介入,生产关系以及消费者的消费诉求进一步升级,消费者不再只注重物质消费,而更加注重产品背后所附带的知识属性和符号意义。空间是具有文化意义的文本,而书店则是最能直接体现空间意义的文本,其空间文本内部的细节是我们用于解读空间文本的符号和媒介。以空间转型为主要导向的新型书店在空间设计上不仅注重空间的功能性,也兼具视觉上的艺术审美,注重精神空间的塑造,更加强调实体书店的文化空间特性。第一,其外观设计注重视觉上的审美及其与所在城市在文化上的融合,力图打造当地的文化地标或旅游观光的“打卡之地”。第二,其内部设计不仅注重实用功能,更突出审美价值。第三,其在保持书籍所赋予产品的空间属性及意义时,对人们的阅读需求也进行了详细分类,根据读者的不同需求,设置了相应的空间划分,并通过空间设计体现人文关怀。这种被赋予美学的空间“销售”不仅是契合消費需求的体现,更是将空间作为商品售卖获取利润的载体。
基于文化空间售卖产品与服务。物理空间的生产转化为知识空间的生产,是因为知识介入物质生产的过程之中,这种知识会成为空间的知识,并将空间生产引至不同的方向。根据约翰·波特曼的思想,空间存在的目的是为人服务的。当下,随着人们社会关系和消费需求的变化,消费者在实体书店空间内所产生的社会关系也随之增多。实体书店以满足消费者的消费需求为导向,衍生出一系列配套的产品形态,如文创、餐饮等,既可以增加实体书店的盈利来源,又可以满足消费者的多重需求。这种衍生的产品形态实际上就是书籍所赋予的知识意义空间,它不仅能为书店空间中的物质产品“赋值”,而且增强了其议价能力。
琳·洛夫兰德认为,现代都市与前工业时期城市的区别在于区分群体身份的方式,前者主要以衣着外表为标准进行评判,后者则根据人们在都市空间的活动地点来判断。读书自古就是上层阶级拥有的特权,如今虽无明确的阶级属性,但仍自带“阶层光环”。实体书店在人们心中普遍处于较高的地位,在实体书店出现的人、物会让人产生突破阶层的幻象。为了迎合人们的这种需求,当下实体书店提供了多样化的服务项目形式,其中最为常见的是文化沙龙活动。文化沙龙一般以推荐新书为中心,邀请作者、图书编辑与读者共同参与交流和讨论,聚集知名作家学者的粉丝群体,进而将其转化为实体书店的忠实用户。此外,实体书店还通过跨界、跨产业合作,举办多种类型的文化活动,以丰富自身的文化意义和经营业态。
以虚拟空间推动书店运营。媒介的迅速发展改变了传统物质空间的边界感以及社交方式,缩短了人们对空间距离的感知,赋予人们独特的社会交往和空间体验。当前,实体书店通过媒介手段,将现有的“生产资料”即读者群体进行重构,根据不同的主题建立庞大的线上读者、作者群,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相互区别又相对稳定的社区空间,使读者及作者可以进行平等的知识分享和交流。由此,通过现存的文化资源,实体书店展开了对于虚拟空间的想象,深化了对书店的文化属性认同。[9]新型实体书店的物质空间和虚拟空间并不是彼此割裂的,而是相互配合、协同发展的。这种双向互动不仅带给人们更好的文化交流体验和更加多元的文化想象,加强了实体书店作为公共文化空间的文化属性和社会属性,更重要的是,推动实体书店逐渐形成了自身的一套话语体系和消费体系,以物质符号隐喻的方式反作用于实体书店的空间生产,赋予其更多的现代性知识生产意涵和动力。
当下实体书店的空间生产逻辑
超越物质性的空间赋权。空间是权力运作的重要场所或媒介,而作为场所的地理空间也是权力实践的重要机制。在日常生活中,空间以不同形式来约束人们的行为,实体书店正是这样的“规训”空间。当下转型中的实体书店大多位于城市的中心位置,彰显了新型实体书店在当代文化中的“优越”地位。为了让读者能更快地进入阅读氛围,获得沉浸式的阅读体验,实体书店在功能分区上相比传统书店更为精细,依据单元定位等分割原则进行空间的划分。在这样的空间之中,每个读者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每一个位置代表不同的“权力等级”和权力者拥有的“身份”。尽管权力本身不可见,但特定位置的摆放将权力的等级进行了可视化呈现,赋予了进入空间里的人以特别的权力“想象”。在空间生产中,社会关系把自身投射到空间中,并在空间中固化,在此过程中也就生产了空间本身。[10]在实体书店的空间生产过程中,正是通过生物、位置、场所等空间要素,将无形的权力通过空间分配得以展示,彰显权力的存在。权力的体现从空间分配入手,藉由规训划分出一个封闭的空间,通过对人们身体、言行和举止的规劝,从而实现身体的空间化和场所的权力化。人们在道德权力和社会权力的约束下,内化为一种本能反应与道德言行,这无形中成为当下实体书店的“隐形”吸引力,为其发展提供了动力。
知识意义生产的主动建构。知识的生产有赖于空间,这是知识发展成为科学的重要因素。福柯曾以精神病学为例,指出空间是知识意义生产的媒介,即知识必须依靠空间进行知识意义的生产,从而形成专门的知识领域。在知识意义生产的同时,也在进行知识意义空间的生产,在这个过程中,实体书店作为知识意义生产的媒介,推动了知识生产全过程的拓展与更新,并由此在空间生产过程完成了从知识商铺到文化论坛的身份转变,实现了知识意义生产的主动构建。
书籍是知识生产的重要物质产品,是延续和积累知识的重要物质载体。传统的实体书店以售卖知识的物质载体——书籍为主,扮演的是售卖知识的商铺角色。当下的实体书店将知识生产的更多环节纳入了经济市场,在这一过程中,书店或作者充分吸纳读者的合理意见,在精神层面与读者进行平等对话,读者不再仅仅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参与其中,主动分享自己的知识见解并提出修改意见,参与了知识意义生产的构建。由此,实体书店提供了作者与读者双向交流的场所,在空间生产过程中也实现了文化消费到文化流动的循环,推动知识的民主化、大众化,完善了知识的生产与再生产。
空间范式转换下的价值重塑。索亚认为,第一空间是可感知的物质空间,第二空间是想象中的虚构空间,作为第三空间的文化空间则具有多重维度,包含真实性和想象性,其理论以更加开放和批判的态度看待事物。[11]实体书店作为城市生活中的公共文化空间,以第三空间作为其价值重塑的新视角,基于物质空间展开空间想象,体现了城市的多样性和文化性。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对于实体书店“第三空间”的要求逐步提升,即由基于文化空间慢慢转变为休闲空间和社交空间,以便在这个空间内得到更好的栖息。
结语
以空间生产的视角观之,当前的实体书店成为各种要素交汇的场所,从多个层面生产了独一无二的空间,并由此开启了对于知识的想象性生产道路。实体书店空间生产出现从物质性向符号性(想象性)的转变,是由于知识对于物质活动的逐步介入并发展其为内在驱动力。实体书店在物理空间中通过对物质资料的重构或者重置,创造出符合现实需要的空间产品的过程,改变了物质资料在物质空间中的分配和结合方式,创造出一种特定的空间形态来满足特定的生活需要,更加突出了物质产品的空间属性和空间意义。在实体书店的空间生产中,资本、权力、市场、文化等因素引导空間分配的方向和形态,并在后现代主义的消费逻辑指引下,赋予空间生产更多的可能性。在此过程中,知识以不同方式传递给消费者,重构城市休闲与社交空间,并在实体书店的空间内进行知识的再生产与意义建构,开启了全新的生存与发展路径。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媒介仪式凝聚社会共识的路径与对策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8BXW110)
注释
[1]厉春雷、孙博文:《网络时代实体书店的困局解析与出路探讨》,《编辑之友》,2012年第2期。
[2]《美国巴诺书店未来10年关闭1/3零售书店》,http://it.sohu.com/20130129/n364889068.shtml,2013年1月29日更新。
[3][苏]符·约·斯维杰尔斯基:《空间与时间》,许保国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6页。
[4][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18页。
[5][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73页。
[6]Lefebvre, H.,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London: Blackwell Ltd, 1991, pp. 26-29.
[7]何雪松:《空间、权力与知识:福柯的地理学转向》,《学海》,2005年第6期。
[8]Rapoport, A., Human Aspects of Urban Form, Oxford, New York: Pergamon Press, 1977, p. 325.
[9] 郜书锴:《权力学说:空间策略与媒介进化》,《浙江传媒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
[10]Soja, W. E., Thirdspace: Journeys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 and Imagined Places, Toronto: Capital & Class, 1998, pp. 137-139.
[11] [美]爱德华·W·索亚:《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3页。
责 编∕张 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