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智聪 王沛
以神山(湖)、圣山(湖)为代表的自然圣境(Sacred Natural Sites, SNS)是三江源地区自然风景构成的重要因素。风景不是冷冰冰的“自然”或“环境”,而是活生生的人和自然的复合体;“‘风景’中人的因素,在个体为情感(情感的表达为艺术),在群体为文化”[1]。从原住民认知的角度,自然圣境被赋予了重要的文化内涵,形成了独特的风景体系。从自然保护的角度,自然圣境长期以来发挥着自然保护的作用,与国家公园的“生态保护第一”目标一致。
三江源国家公园的建设,需要协调好本土牧民的生计和发展,也需要尊重本土牧民的传统自然观和传统人居环境。如何对待在本土文化中具有特殊意义的自然区域,是三江源国家公园未来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自然圣境于1992年命名[2],指对原住民或本土社区具有特殊精神意义的土地或水体[3](可理解为自然区域)。精神意义对自然保护的作用来源于两方面:1)由于信仰产生的圣地(自然圣境和位于自然或半自然环境的神圣建筑环境)的生态系统受到了长期保护;2)信仰对信众的影响体现在对自然保护的理念、态度和行为等方面,而圣地中的自然圣境可能是地球上最古老的自然保护地形式,在世界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而大多数未被承认的保护地网络[4]。
中国不同民族几乎都存在由本民族文化产生的自然圣境。例如,汉族存在源于山岳崇拜的五岳[5]和五镇[6];源于洞穴崇拜、山岳崇拜和神仙信仰的道教人间仙境—洞天福地系统[7];源于佛教菩萨信仰的汉传佛教四大圣山[8];源于山神信仰的神山和源于雨神信仰的灵湫[9-10];源于风水理论的风水林等[11]。蒙古族存在源于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并受到佛教影响的神山[12];傣族存在源于森林崇拜、祖先崇拜并受到宗教信仰影响的竜林(神山林)[13]。总体而言,中国的自然圣境主要有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和宗教信仰3种起源。许多自然圣境具有多个文化起源和复杂的文化含义。
中国目前尚无针对自然圣境的专门保护政策,但现有的许多自然保护地中包含了自然圣境,例如梅里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包括梅里圣山(卡瓦格博),上述汉民族传统的自然圣境也都成为中国著名的风景名胜区。部分学者对中国少数民族地区开展了自然圣境保护的探索工作,但覆盖区域还十分有限[14]。现代社会正在对包括自然圣境文化在内的原住民文化产生强烈的冲击,亟须开展对中国本土自然圣境的基础调研[15]。
三江源国家公园所在的玉树和果洛两地均为藏族自治州,三江源国家公园的自然圣境在文化上属于藏区自然圣境的一部分。藏族的信仰经历了自然崇拜、苯教和佛教3个时期[16]。自然崇拜(即原始苯教)、祖先崇拜、雍仲苯教和藏传佛教共同构成了藏区自然圣境的文化起源,同一处自然圣境往往被赋予多个文化内涵。
综合现有学术成果和三江源地区田野考察的经验,本研究将源于自然崇拜(一定程度上同时得到苯教的认定)的山神居住之地称为神山;将佛教认定的宗教圣地称为圣山,并认为在藏区,神山(湖)和圣山(湖)是主要的2类自然圣境。
研究区域为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的昂赛乡,属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面积1 924 km2,辖热青、年都、苏绕3个牧委会,总人口8 501人[17],全乡位于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内。历史上,昂赛乡大部分区域是“下格吉跃尼部落”的领地,目前在乡政府附近仍有部落府邸遗址。
研究主要运用文献研究、田野调查①、半结构化访谈、空间制图等研究方法。基于文献整理,揭示了作为昂赛乡自然圣境文化背景的藏区自然圣境的文化体系;同时通过初步田野调查和访谈当地民俗学者,设计了田野考察路线和半结构化访谈内容。研究对昂赛乡的35位当地牧民进行了半结构化访谈,访谈内容涉及牧民对自然圣境的认知、对自然圣境在自然保护和文化保护方面的判断、对自然圣境在牧民生产活动利用方面的态度、对自然圣境在访客利用方面的态度等②。通过较为详细的访谈对话,根据牧民们的答案总结出对每一个问题的基本判断,从而进行定量统计。通过系统化田野调查,开展实地踏查、口述历史研究,与当地牧民一起在场地上逐一、反复确认自然圣境的地点和空间边界,利用手持GPS进行点位和线路定位,从而形成空间制图以研究自然圣境的空间格局。综合上述研究成果,对三江源国家公园自然圣境价值识别、现状问题和保护传承政策提出建议。
昂赛乡在文化和空间2个层面上以神山和圣山为主体的自然圣境体系,不仅是当地自然生态环境的直接反映,也是当地牧民的生活空间和精神信仰空间,同时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神山体系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过去游牧部落时期的地域社会结构。
自然圣境的文化体系是基于对基本山水格局的认识而形成的,又通过行为传统去塑造并轻微改变了空间格局,因为这种行为传统的长期塑造,使得文化体系得以传承。
昂赛乡的自然圣境包括神山、水神居住地、圣山、圣湖和圣石5种类型。研究共记录到神山35座、圣山2座(亦均为神山)、圣湖1处、水神居住地6处、圣石2处,共计44处③;总面积174.7 km2,约占昂赛乡总面积的9.1%。
3.1.1 自然圣境的文化体系
昂赛乡最重要的3座神山是扎美吉、茂辉拉哉和乃邦。这3个名称既是山的名称,也是其山神的名称,在当地文化体系中,并不区分山与山神。其中扎美吉地位最高,是下格吉部落的神山。扎美吉是王,而茂辉拉哉是大臣,乃邦是战神,坐落在附近的几座神山也都有不同的功能,如龙吉察亚是管家,尕保吾格、马布当扎和护布色娄是3名卫士。昂赛乡还存在2个神山体系,即以茂辉拉哉为首的8座神山(图1、2)、以鸟洛邦宗为首的18座神山。
1 研究涉及的自然圣境区位图Location map of SNS involved in this research
昂赛乡最重要的圣山是茂辉拉哉,其次为扎美吉。乃邦和达琼扎仁玛被部分热青村牧民认为是圣山;鸟洛邦宗被部分苏绕村牧民认为是圣山;在牧民心目中,昂赛乡的圣山地位仍然处于动态变化的状态。当一座山同时是神山和圣山时,当地牧民更重视其作为圣山的文化含义。
茂辉拉哉海拔5 612 m[18],全称为“茂辉冈加拉哉”,“冈加”即雪山的意思,约在民国时期被认定为佛教圣山,是圣山冈仁波齐的分支山(其山形与冈仁波齐相似);10多年前仍然存在较为完整的冰川,目前冰川已经几乎全部退化。在神山和圣山之外,毕玛格年(澜沧江上的一处孤石)、勒蒙奇(澜沧江中一处较为平缓的水面)是2个最重要的水神居住地,海螺石(一处形似海螺的岩体)是一处重要的圣石。
2 “茂辉拉哉八兄弟”神山“The Maohuilazai Eight Brothers” Sacred Mountains
3.1.2 牧民对自然圣境的认知
在昂赛乡部分牧民的认知中,丁玛玛日尕扎是藏区民族共同神山中十二丹玛之一,是斯巴九大神山阿尼玛卿的女儿。牧民对地域共同体神山没有达成共识;普遍认可扎美吉是下格吉部落的部落联合体神山,而茂辉拉哉和乃邦也被部分牧民认为是同等级的神山。通过对年长的牧民的访谈结果可以确定,茂辉拉哉、高沸拉哉、采若拉哉分别是历史上茂辉、高沸、采若3个部落的部落神山。老年人认可“民族共同神山—地域神山—出生籍贯神山”的圈层体系[19];而年轻人对此基本不了解,但大多数知道自己的出生籍贯神山。
调研发现昂赛乡牧民对神山和圣山的文化内涵及两者的差异非常了解,对其重要意义有普遍认可④。昂赛乡牧民非常重视自然圣境及相关的故事、意义和规定,并且认为需要加强对自然圣境的保护和宣传,在自然圣境对文化传统保护和自然环境、生物多样性保护方面的积极作用方面,态度也是相对一致的。
3.2.1 自然圣境的要素分析
自然圣境的要素可以分为自然要素和人为要素2类。自然要素主要包括山峰、河流、独立的石头、某种地貌等自然物[20](图3)。昂赛乡牧民往往会采用“神山的身体”这一说法,认为山顶是神山的头颅,而四周的河流、垭口以内均是神山的身体。这反映出,对于当地牧民来说,某些山地区域的整体自然环境被视作自然圣境而赋予了神山、圣山的文化意义,而自然圣境内的各山峰、湖泊等明确的自然要素也同样被赋予了精神意义,因此将它们视作自然圣境的要素。
3 自然圣境的自然要素The natural elements of SNS
实地调查发现,这些自然要素往往具有一定的独特性,例如圣山茂辉拉哉和圣山扎美吉均有冰川发育,神山乃邦和圣石海螺石有丹霞地貌发育并且形态独特。不难想象,当牧民看到群山连绵中出现的与众不同的独特山峰、山石时,会自然产生崇拜心理。这也反映出自然圣境文化意义的出现和发展,实际是人们对自然的认识过程的体现,这种认识往往是从发现独特的自然现象或美学特征开始的。
人为要素包括圣境构筑物和朝拜线路,是自然要素之外对牧民而言具有重要精神意义的区域,人为要素的出现也具有将圣境与周围的自然区域进行区分的功能,从而可以帮助界定自然圣境的空间范围。圣境构筑物包括:圣山的经幡、玛尼石、石刻经文、石刻佛像等;神山的风马旗、桑车(煨桑的场所)、拉孜(祭祀山神的场所,往往在垭口)、勉扎(供奉山神的场所)等(图4)。朝拜线路主要指人类长期踩踏形成的转山线路。这些人为要素虽然是人类活动形成的,但具有较低的生态影响,对自然圣境的风貌和生态环境几乎不造成干扰。
4 自然圣境的人为要素The artificial elements of SNS
以同时兼具神山和圣山身份的扎美吉为例,其主尊和圣山脚下的圣湖的精神意义最为重要,四周又被界定出多座守护它的神山,以转山路线界定自然圣境的空间范围(图5)。
5 扎美吉自然圣境地图Map of Zameiji SNS
3.2.2 自然圣境的空间分布与格局
研究共记录到昂赛乡的44处自然圣境,总面积约为174.7 km2,约占昂赛乡总面积的9.1%。面积最大的自然圣境是丁玛玛日尕扎神山,面积约为32 km2,面积最小的是毕玛格年,面积不足10 m2;一般而言,神山和圣山的面积较大,且面积与文化重要性往往正相关,其他类型的自然圣境的面积较小。茂辉拉哉海拔最高,其四周河谷海拔约4 400 m;勒蒙奇的海拔最低,约为3 900 m。
牧民早期在选择自然区域来赋予其精神意义时,往往选取高大雄伟或造型奇特的山峰及周围区域,使自然圣境具有地理标志意义,例如茂辉拉哉是昂赛乡最高峰,茂辉拉哉八兄弟实际上是澜沧江上游(扎曲)流域和澜沧江支流(子曲)流域分水岭上的高峰群,海拔均高于5 000 m。但并非所有海拔较高的山峰均成为自然圣境,昂赛乡有许多海拔超过5 000 m的山峰并没有特殊的文化含义。
自然圣境内部以圣山或神山主峰为核心,其他自然要素和规模很小的人文要素环置四周,形成了自然圣境的整体区域;这些自然圣境区域因为在海拔、地貌等方面的独特性而在该地区以大面积草场为基质的景观中成为特殊的斑块,多个自然圣境也会形成廊道(如茂辉拉哉八兄弟),从而构成了景观网络体系。这一空间网络体系与其代表的文化意义相类似,即在地形地貌特征上控制昂赛乡整个区域的最高山峰,如扎美吉、茂辉拉哉和乃邦,也是自然圣境文化体系上最重要的神山和圣山,其他神山和圣山也分别在地貌上形成了小型的高峰或其他特征,从而形成了“群星拱卫”的基本空间格局(图6、7)。
6 昂赛乡自然圣境分布图Distribution map of SNS in Angsai Township
7 圣山空间格局模式图Diagram of the spatial pattern of the Holy Mountains
3.2.3 牧民对自然圣境的识别率和到访率
本研究用牧民对自然圣境的识别率和到访率来表示牧民对自然圣境空间格局的认识。自然圣境的识别率是指知道这一自然圣境的人数占访谈总人数的比例;到访率指曾经到访过某座圣山或神山的人占访谈总人数的比例。
研究通过半结构化访谈来调查牧民是否知道和到访过自然圣境,进而对访谈结果进行统计分析。统计了牧民对藏区、三江源地区、杂多县和昂赛乡4个空间范围内主要自然圣境的识别率和到访率(图8)。对创世九大神山、藏区三大圣山等圣境体系只统计识别率。从统计数据可以看出,昂赛乡牧民对自然圣境的识别率和到访率处于较高的水平,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自然圣境空间分布特征与格局的存在,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自然圣境对于当地牧民的重要意义。
8 昂赛乡牧民对藏区、三江源地区、杂多县、昂赛乡部分自然圣境的识别率和到访率统计Statistical graph of the identification and visiting rates of herdsmen in Angsai Township of chosen SNS in Tibetan Area, Three-River-Source Area, Zaduo County and Angsai Township
自然圣境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相对稳定的文化活动和行为禁忌,当代牧民对行为传统的认知状况可以反映出行为传统的传承情况与潜在风险。
3.3.1 自然圣境的文化活动与行为禁忌
牧民关于自然圣境的行为传统可以概括为文化活动和行为禁忌2类,前者是主动的、受到鼓励的行为,而后者是被传统文化禁止的行为。
牧民关于自然圣境的文化活动包括祭祀和转山2类,它们针对不同的对象、具有不同的行为特点和功能。祭祀神山是昂赛乡牧民生活的重要内容,往往以家庭为单位在神山的桑车处进行煨桑,在神山的拉孜祭祀并抛洒风马(隆达)。祭祀神山的主要原因是希望通过这种仪式向山神表达敬畏之心,祈求山神保佑草场丰盛、牲畜健康等。转山,即转圣山,一般是沿着固定的转山线路,按照顺时针方向徒步绕圣山一周,在圣迹等重要的地方悬挂经幡,佛教信众转山的意义在于“积累功德”,与转寺庙具有相同的宗教修行意义。转山往往会选择吉祥的日期,如藏历每月初一、初十等。
昂赛乡牧民公认的自然圣境禁忌有:不能动土、采矿、修路;不能采集虫草、织母、贝母等药材;不能砍树、杀生、打猎;不能大声讲话。他们认为这些圣境规定经过牧民祖辈口耳相传,是约定俗成的。这些禁忌一定程度上长期保护了圣境的自然环境和动植物。相对年轻人,年长者会提出更多的禁忌:家里的门不可以面对山神,孩子不可以赤裸着面对山神,灯光在晚上不能照到山神,不能用圣境的水洗手,不能把动物的奶或血洒在圣境等。
3.3.2 牧民对自然圣境行为传统的认知与实践
调研发现,昂赛乡牧民对自然圣境的行为传统具有广泛的认可。对上述文化活动和行为禁忌不但普遍知晓,也在努力践行。昂赛乡牧民定期进行转山的圣山有茂辉拉哉、扎美吉、杂多县境内的瓦里圣山和喇嘛诺拉圣山以及囊谦县的觉拉圣山。
调研发现了一些昂赛乡牧民行为传统中的特殊内容:例如在文化活动方面,当地牧民认为转3次茂辉拉哉所积累的功德等于转1次冈仁波齐;在行为禁忌方面,圣山和神山对自然资源的利用具有不同的控制力,茂辉拉哉和扎美吉这2座圣山是昂赛乡牧民公认不可以挖掘虫草、贝母或织母的区域。乃邦、达琼扎仁玛、鸟洛邦宗这3座神山被部分牧民认为是圣山,因此被这部分牧民认为不可以挖虫草;而其他神山被大多数牧民认为是可以挖掘虫草的。
调查也反映出一些对传统生产禁忌的摇摆和不确定性。例如当牧民的夏季草场位于某座神山脚下时,部分牧民会认为该神山不可以挖虫草,如跃日尼沃青、尕宝拉哉和龙吉察亚;而部分牧民会认为他们的夏季草场所在的神山可以挖虫草,或以前不可以而现在可以,如杂根琼霄、尕宝拉哉。昂赛乡的所有圣境均无放牧的禁忌,圣境是否存在放牧活动主要由圣境是否适合放牧确定。许多自然圣境海拔较高或山势较陡,往往山顶为裸岩,实际上没有牲畜前往(例如扎美吉、茂辉拉哉);而龙吉察亚神山的草甸部分为定牧牧民的草场,草甸上方的裸岩部分几乎没有牲畜前往。
对于自然圣境挖虫草和放牧的关注,一方面因为当地牧民的收入来源依赖于虫草和放牧,另一方面是因为当代草场管理制度下,草场已承包到户,并没有区分是否为自然圣境,因此会出现相对于传统禁忌的变化。
调查的另一方面集中在牧民对访客利用的认识,即他们如何看待外来访客对于自然圣境的欣赏、到访。从访谈结果来看,牧民普遍持欢迎态度,并乐意为访客介绍他们的自然圣境的文化传统和行为禁忌。在三江源国家公园建设的新时代背景下,这是否会成为牧民对于自然圣境的新的文化和行为传统,还需观察和引导。
自然圣境在生物多样性保护与文化多样性传承方面都具有显著的重要价值,因此调查并绘制其准确的分布位置与空间属性是进一步开展保护、管理、展示等工作的重要基础。受限于以往对自然圣境的认识和自然圣境空间属性调查的困难,对于自然圣境的制图及其方法的讨论十分鲜见。
自然圣境的相关信息在已有记录中往往缺少空间属性,一方面,圣山志、民族志等志书只记载对自然圣境的文字描述,且多数是其文化体系的阐述,因此只能确定大致空间,信息并不确切;另一方面,当地牧民对自然圣境的认知和信息的传递是通过转山、悬挂经幡等“在地”实践完成的,并没有形成空间信息的地图记载。因此在当代认知和管理体系中普遍缺少对自然圣境的地理信息的描述。这使得现代保护制度下,以空间划定为基础的保护体系经常忽略神山圣湖这一重要资源的存在。
鉴于一处自然圣境往往具有包含多种要素的空间格局(图7),牧民对自然圣境的自然和文化要素及其空间分布格局的认识也十分清楚,因此应通过访谈当地民俗学者和周边牧民,并根据圣山志等民间文学记录,以实地调研来确定圣境的重要自然与文化要素的空间分布,这种配合文献研究和访谈的实地调研十分必要。
当前三江源国家公园范围并没有将自然圣境的内容纳入,存在一定隐患。以喇嘛诺拉为例,其圣山主尊位于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边界线上,中转和顶转线路均穿越了三江源国家公园边界;这处自然圣境面积约为104 km2,是杂多县面积最大的自然圣境,其中仅有约24 km2位于国家公园范围内(图9)。自然圣境的完整性被新的制度人为割裂,这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牧民对国家公园的情感共鸣;而牧民传统的转山活动具有一定的聚集规模和规律性,给国家公园的管护带来一些隐患。
9 喇嘛诺拉自然圣境地图Map of Lamanuola SNS
三江源地区的自然圣境在生态价值、文化地位、风景价值上具有一致性。作为地域神领地的神山往往是地域的最高峰,文化地位高的自然圣境的风景往往最优美或具有重要的地理标志意义。澜沧江的文化源头扎西气瓦是杂多县重要的神湖,三扎吉神山则是澜沧江源的3座雄伟大山。
自然圣境文化是原住民祖辈形成的独特文化,反映了其原真的自然观和生态智慧。对三江源自然圣境的认知,应以尊重自然圣境对原住民的精神意义为基本前提,从多角度进行综合价值判断;需要避免因为自然圣境的自然度高甚至近似荒野的特点而忽视了对其文化意义的认知和传承。
自然圣境至少存在3方面的价值:当地牧民生活空间、遗产保护空间和访客游憩空间(表1)。一方面,实地观察其自然特征可以发现,尽管三江源国家公园的大面积地区自然度都很高,但由于圣境禁忌,自然圣境相对于周围区域往往具有更高的自然度;考察其文化属性,自然圣境文化具有较高的原真性,形成了“自然圣境—文化活动—非物质文化遗产”体系,且传承至今从未间断。另一方面,自然与文化在自然圣境的语境下实现了高度融合,自然圣境的自然状态因为圣境文化的产生而得以认识、保护和利用,圣境文化则因为自然状态的长期维持而具有了长期演化发展的土壤。因此,在当今国家公园体制建设背景下,自然圣境成为开展自然教育和生态体验的理想空间。
表1 三江源国家公园自然圣境的多元价值Tab. 1 Multiple values of SNS in Three-River-Source National Park
目前在三江源地区,一方面,由于原住民对自然圣境的重视和敬畏,实际上自然圣境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民间保护,同时已有许多民间组织尝试推动自然圣境的研究和保护工作。另一方面,国家公园体制建设背景下,相关工作的开展实质上保护了自然圣境。
三江源地区的自然圣境仍面临以下威胁。1)气候变化对自然圣境的自然特征产生影响。昂赛乡茂辉拉哉的冰川几乎全部消失。这一变化在访谈“自然圣境的自然环境是否发生变化”这一问题时被关注,也得到了当地牧民的广泛认知。2)社会变迁对自然圣境的文化含义形成冲击。在三江源地区,许多自然圣境的文化传承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而由于现代文明的介入,年轻牧民关于圣境文化的了解程度相对祖辈在不断下降,部分自然圣境的文化内涵被遗忘或误解。3)牧民生活生产方式的转变对自然圣境产生影响。与圣境相关的传统民俗活动发生改变,自然圣境内由现代化工材料制作的经幡和风马数量迅速增多,部分转山线路改造为通车道路,对生态环境产生影响。4)访客活动对自然圣境产生影响。阿尼玛卿、年保玉则、尕朵觉悟等圣山已经吸引了大量访客,生态影响显著。这些影响导致自然圣境及相关文化在与其传承历史相比在十分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着较为剧烈的变化,显得十分脆弱;而当地牧民对上述变化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对态度,这一现象令人担忧。管理者尚未对访客带来的社会影响形成应对预案,这将导致一些当地特有的文化传统在访客逐渐增加的情况下悄然发生改变甚至消失。5)自然圣境的识别与保护尚不系统全面,对自然圣境的自然状态、完整性及文化价值的真实性等内容尚无系统监测,部分区域在划定边界、制定分区政策时并未将自然圣境的重要意义考虑其中,导致自然圣境的人为割裂。
时至今日,三江源地区的自然圣境仍然发挥着保护自然和传统文化的作用,在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建设背景下,自然圣境亟待全面深入识别与有效保护。基于本研究,提出以下建议。
1)亟须对三江源国家公园范围内和周边地区的自然圣境进行全面调查与空间制图。评估其多重价值;整理相关历史文献与民间故事,确定自然圣境的文化含义。将自然圣境完整纳入三江源国家公园保护范围和保护体系。
2)应加强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层面对自然圣境的认可与宣示。认可与宣示对自然圣境的文化持有者十分重要[21],官方的认可与宣示意味着其文化传统获得了更高的地位,有利于凝结民族自豪感并更好地发挥文化传统对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积极作用。认可与宣示包括3个方面的行动。①在边界和功能分区上考虑自然圣境的完整性,或针对原住民认可的自然圣境进行单独分区。②在自然圣境开展自然教育和生态体验活动:将自然圣境文化作为自然教育的重要内容,将自然圣境作为重要的生态体验对象。③在管理规定上,应通过官方渠道并结合原住民自然圣境禁忌行为,制定自然圣境内的自然资源使用规定和行为规范。
3)应推动以当地牧民为主体的自然圣境长效保护机制的建立。一方面,当地牧民自古以来便是自然圣境的信仰者、保护者和传承者,时至今日自然圣境对行为的规制作用依然如故,这支民间保护力量的积极作用应该在新时代得到加强;另一方面,受制于当代自然与人文环境的改变,牧民对自然圣境的认知也在发生变化,亟须让自然圣境的文化传统在更多年轻牧民心中扎根,通过对自然圣境传统的延续培育当代牧民的文化自信。
致谢(Acknowledgments):
感谢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管委会和杂多县人民政府对本研究的大力支持,感谢杂多县文化局昂文生格和白日次成为本研究提供的资料、帮助及指导,感谢原昂赛乡党委书记扎西东周和昂赛乡藏医索朗达杰为笔者在昂赛乡田野考察期间提供的帮助和指导。
注释(Notes):
① 在前期开展相关研究的基础上,针对本次研究内容共进行3次田野调查:2018年7月在杂多县调查11 d,其中在昂赛乡调查4 d;2019年2月在杂多县调查6 d;2019年7—8月在三江源地区考察26 d,其中在昂赛乡调查7 d。3次考察期间以徒步的方式对多处自然圣境进行实地考察。
② 访谈问题中对自然圣境的文化认知和对自然圣境的自然保护作用的认识这2类问题框架参考Teri D. Allendorf等2014年对滇西北地区藏族圣林进行的研究—Local Perceptions of Tibetan Village Sacred Forests in Northwest Yunnan,笔者据昂赛乡的实际情况对问题和选项进行了调整;其余4类访谈问题由笔者根据研究需求和昂赛乡的实际情况而制定。
③ 由于部分圣境难以到达,研究未能记录昂赛乡全部自然圣境,据笔者访谈了解,约已记录了80%的自然圣境。
④ 数据统计结果详见OSID。
图表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and Table):
图1~8由作者拍摄或绘制,其中图9根据杂多县文化局昂文生格提供资料及笔者在喇嘛诺拉的徒步中转路线绘制。图1底图由标准地图服务系统网站(http://bzdt.ch.mnr.gov.cn/)提供,审图号:GS(2019)3266号;高程数据来源:METI和NASA提供的ASTER GDEM 2(先进星载热发射和反射辐射仪全球数字高程模型);河流数据来源:全国1:25万三级水系流域数据集;冰川数据来源:刘时银,郭万钦,许君利等的中国第二次冰川编目数据集(版本 1.0),由寒区旱区科学数据中心提供。表1由作者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