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中保卫民族文献的郑振铎

2021-04-23 06:17陈福康
传记文学 2021年4期

陈福康

福州外贸外语学院郑振铎研究所

抗日战争进行到1939年,坚持在上海“孤岛”做文化救亡工作的郑振铎眼看大量珍贵孤本秘籍或被敌人和外人攫走,或惨遭散佚毁坏,心急如焚。他想:明末大乱时,黄宗羲保护典籍于兵火之中,虽然无法讲学、研究,而藏书却得以流传于世;叶林宗在战乱中藏书尽失,但后来重新购入,数量反而超过先前。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啊!他更想到将来战争胜利后,国家重建时更是必需文献资料。因此,在抗战中他竭尽全力,遇好书必救,真有点像立志移山的愚公、决心填海的精卫。

然而,个人的财力毕竟有限。他只好常常做一种令人很难理解的事:为抢救一部或一批古书,便将以前抢救下来的书拿去做抵押,借来钱后先将要抢救的书买下,然后再设法将抵押出去的书赎回,当然还得付利息。有时无钱赎回,简直顾此失彼,成了挖肉补疮。这时,不仅家里越来越困难,妻子屡次因经济问题与他闹矛盾;而且,外面还有种种流言蜚语:有讥笑他是傻瓜的,有胡说他买书的钱“来路不正”的,有怀疑他的购书动机的,甚至还有诬蔑他是为坏人买书的。对此,郑振铎全然不顾。他更着眼于抢救“民族文献”,特别是反映中华民族几千年勤奋、坚韧、反抗、斗争的书,他有见必收,而且都写了题记。等到他收了八九百种书时,家里的钱也就都花完了。

在心烦意乱、孤愤莫诉的情况下,郑振铎将一部分题记整理了一下,共89则,取了个《劫中得书记》的题目,又写了一篇长序,在《文学集林》上发表了。在这篇序文和这些“得书记”中,他记载了自己历尽艰辛抢救民族文献的故事,更不消说其中含有很多精湛的版本鉴定和学术见解,很多人读了,除了增长知识外,更为他的爱国精神所鼓舞。同时,郑振铎又透露了这次发表的“得书记”只占他劫中所得书的不到十分之一。因此,友人们便纷纷希望他继续写、继续发表。阿英读了这些“得书记”后,还特地赠送给他好几种明刊王思任、钟伯敬等人的文集,使他感动不已。而此时,有一个感天动地的秘密计划,已经在他胸中酝酿形成了……

郑振铎知道,眼前最主要的问题是缺钱。他需要大笔的钱,只靠个人微薄的财力,或者再加上身边几位朋友的资助,实在是杯水车薪。另外,那些书商书贩,特别是从北平来的,人数众多,眼手快捷,利之所趋,终日盘踞在四马路一带,自己如果没有一个组织,单枪匹马很难与之抗衡。为了使民族文献的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必须另想办法。他想起1939年4月,蒋介石、孔祥熙等人曾特聘马一浮去四川乐山创立和主持“复性书院”,研究“理学”,以“讲明经术”云云;而且,一下子就拨给开办费数万元,以后每月经费数千元。要是将这笔钱用于抢救民族文献,那有多好!但是,蒋、孔这些人,他怎么说得上话呢?他想到了国民政府教育部,想到了陈立夫。一年前,为抢救那部极其珍贵的《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自己不就是通过朋友的关系,向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陈立夫申请到公款了吗?看来,陈立夫还是懂得一点保护文献的意义的。那么,能不能再走走这条路子呢?他又想到,自己从1927年“四一二”以后,政治上一直是站在共产党一边的,虽然现在国共合作抗日,但恐怕当局对自己仍有成见。那么,应该联合一些没有政治色彩但又爱国的学界著名人士,一起向官方请愿。

经过深思熟虑,郑振铎去找了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商务印书馆的元老、时任董事长张元济、自己任职的国立暨南大学校长何炳松、私立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等人。这几位都是著名文献学家、有威望的大学者,年龄都比他大,张元济甚至要比他大三十多岁。对于珍本古籍的大量流失,他们也深感痛心,都同意他的想法。于是,在1939年年底,由郑振铎起草,他们联名给重庆的国民政府教育部和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等处写了信。翌年1月5日,他们几位学者又联名给重庆当局拍去了一份长长的电报,痛陈江南文献遭劫的危急状态,指出其严重后果,强烈要求当局拨款予以抢救。而1月5日这一天,郑振铎因为得到敌伪要绑架他的消息,开始离家躲避。他对暨南大学同事周予同说:“我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有一团浩然之气在……”

1940年1月10日,郑振铎仍一早去暨大上课。下课后他到何校长那里,看到了重庆方面的两份回电。一份是朱家骅打来的。朱家骅不仅是国民党组织部兼“中统”的负责人,同时也是中英庚款董事会的董事长,其电文曰:“歌(即5日)电敬悉。关心文献,无任钦佩,现正遵嘱筹商进行。谨此奉复。”他看完,真有点兴奋。另一份是朱家骅、陈立夫联署的,文字较长:“歌电奉悉。诸先生关心文献,创议在沪组织购书委员会,从事搜访遗佚,保存文献,以免落入敌手,流出海外,语重心长,钦佩无既。惟值此抗战时期,筹集巨款,深感不易;而汇划至沪,尤属困难。如由沪上热心文化有力人士共同发起一会,筹募款项,先行搜访,以协助政府目前力所不及,将来当由中央偿还本利,收归国有,未识尊见以为如何?谨此奉复,伫候明教。”他读着读着,不觉双眉渐锁:这不是有点像在“踢皮球”吗?如果我们自己“有力”筹募钱款,还要来求你们干什么?当然,这年头当局要筹款、汇款也确实是有困难的。现在,至少他们也肯定这一工作的重要意义,那么,我们就再力争吧。他与张元济等先生相商后,又给重庆发去了电报。

这时,重庆当局也很伤脑筋。朱家骅想到抗战前中英庚款董事会曾拨给筹备中的南京中央图书馆一笔建筑费,约法币百余万元,尚未动用,该筹备处即因乱迁移。于是,他便找该馆筹备处主任蒋复璁(1940年8月1日正式任馆长)相商,谈到长期抗战,币值必将贬落,如等战后回南京建房,则所值无几,不如用这笔钱购置图书,既足以保存文献,又使币尽其用,诚两全之法。当时中央图书馆归国民政府教育部管,而部长陈立夫正好不在,郑振铎的老友顾毓琇次长代理部务,亦深韪其议。及陈立夫返部,亦赞其事。蒋复璁便奉命于月初先到香港,与叶恭绰(中英庚款董事会董事)面商,决定购书经费以四十万元为限,以三分之二款给上海,三分之一给香港,两地同时采购(后来在港购书不多,而沪地购书经费又大大增加)。接着,蒋复璁又冒险到上海“孤岛”走了一趟。

然而,此刻郑振铎因为得不到重庆的下一步回音,正焦心如焚;加上离家躲避敌伪,食宿无常,11日他便得了重病,连续几天发高烧,但他家里却并不知道,也没人来照应。他觉得自己得了十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大病,还吃了蓖麻油,洗清肠胃。13日下午,他忽得何炳松派人送来的信,说蒋复璁从重庆来,有要事相商。他知道事情一定有了眉目。但这天他体温仍高达39 摄氏度以上,实在起不来床,只得勉强给何炳松打一电话,请他们先商量。第二天何炳松亲自赶来看望,并告诉他重庆方面的决定,见他病体极弱,便请他好好休息,约好一起去张元济家开会商量。14日,郑振铎便支撑着病体去找何炳松,急着一起去拜访张元济。不料张家佣人说老先生身体不好不会客。张老先生其实不知道,此时站在门外想要见他的郑振铎,才真是大病未愈啊!

16日,郑振铎感到热度退了一些,便在晚上去见蒋复璁。蒋复璁与他年龄相仿,是蒋百里的侄子,而蒋百里则是他20年前一起发起成立新文学史上第一个大型社团“文学研究会”的老友。早在1921年,他在上海主编《文学旬刊》时,就发表过蒋复璁的译作。所以虽是初次相识,两人却一见如故。他谈到9点钟才离去,忽然想到连晚饭也忘了吃,便到路边一家小店随便吃了一点。冒雨赶回借住的地方,已经快11 点了,房东非常恐慌,还以为他出事了呢!

19日,在张元济家,郑振铎和张元济、张寿镛、何炳松、蒋复璁,加上原北京大学教授张凤举,正式开了一次会,决定成立一个“文献保存同志会”,对外严格保密,只以暨南大学、光华大学、商务印书馆涵芬楼的名义购书。原则上以收购藏书家的书为主,不能任其分散零售或流落国外。郑振铎提出,目前玉海堂、群碧楼两家,亟待收下,则阴历年内,必须先有一笔款到。另外他又提出,不能拘泥于仅仅收购藏书家的书,凡市上零星所见善本孤本,也不能失收。大家一致同意:自今以后,决不听任江南文献流散他去。有好书,有值得保存的书,必为国家保留之!初步的分工是:郑振铎与张凤举负责采访;张元济负责鉴定宋元善本;张寿镛和何炳松负责保管经费。

此愿蓄之已久,眼看就要实现,郑振铎兴奋万分。但他心中明白,虽有上述初步分工,但主要的工作得由他来干。实际上,后来张凤举并未参与,采访工作由他一人负责。同时,他与何炳松、张寿镛都参与鉴定。整个工作,是以他为中心进行的。随后,郑振铎便起草了《文献保存同志会办事细则》,共十条,经其他几位先生审阅通过后,刻写蜡纸,用红色油墨印出,密存备案。

郑振铎采访的第一家,便是书商孙伯渊。他多次去看孙伯渊购得的原属苏州刘氏玉海堂藏书。为慎重起见,他甚至请动了70 岁的张元济一起去孙伯渊处看书,确认这批书确实很有价值后,便与之议价。最初孙伯渊开价25000 元,经过他艰苦的工作,最后以17000 元拍板成交。当时,蒋复璁虽已回去,但重庆方面还来不及汇款来。为防夜长梦多,即由郑振铎和何炳松商定,先从暨大经费中借用,一举将这批书买了下来。

接着,郑振铎又把主要精力放在抢救苏州邓氏群碧楼藏书上。最初,众书商闻悉群碧楼有出售意,群聚苏州,志在必得;但邓家索价甚昂,众贾不免咋舌。孙伯渊赶去,与他人合资,以45000 元至50000 之数买下。郑振铎与孙伯渊商议,要其绝对不可打散分售,但孙伯渊却开价10 万元,经过反复做工作,晓以大义,最后以55000 元成交,全部共有近4 万册。郑振铎在给张寿镛的信中说:“佳本缤纷,应接不暇。”

那些大大小小的书商们,消息是很灵通的。他们虽然毫不知晓“同志会”的内幕,但眼见这样两笔“大生意”做成功,便大为震惊。因为这是近年江南散出的藏书中数量较大、质量较精者,也正是他们苦苦追逐而未得之物。于是,他们感觉到了对方力量之雄厚、气魄之宏伟,觉得难以竞争。特别是北平的书商们,感到这样一来在江南便没有什么大油水可捞了。于是,他们反过来开始到郑振铎这儿来走动了,不时地带来一些很好、很重要的书,请他挑选购下。郑振铎便与同志会的友人暗地里相商,根据具体情况进行选购。

就这样,到了1940年3月,严重的局面便基本扭转。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一次多么伟大的胜利!郑振铎与同仁们暗自高兴,但面上不敢露出一点喜色,只是默默地工作着。这时,他又通过在香港的叶恭绰——这位他早年在北京铁路管理学校读书时即认识的当时的铁路总长——借得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觉园内的“法宝馆”,作为同志会的办事处与书库。

觉园,从前名南园,原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总经理简照南的私人花园。园内西首原有佛堂,这时已改建为“上海佛教净业社”。园内南首,刚刚新建了两幢三层楼房,名法宝馆,专藏古代法器、佛像、佛经等。法宝馆正是叶恭绰捐资建造的,同时叶恭绰又是佛教净业社的发起人,所以借屋一事很快就办成了。而法宝馆本来就藏有佛教图书,净业社又是居士聚会之地,郑振铎认为这可以成为一种很好的掩护。他还去刻了两个印章,都是暗号:一个是“书生本色”,用于银行开账号提款用;一个是“不薄今人爱古人”,杜甫名句,用于在收购来的书上作记号用。这两方图章的文字,也表现了他们的立场和态度。

而就在这时,郑振铎读到了上海各报转载法国哈瓦斯社和英国路透社的美国华盛顿电讯,美国国会图书馆东方部主任赫美尔(汉名恒慕义)在3月7日发表讲话,说:“中国珍贵图书,现正源源流入美国,举凡希世珍本,珍藏秘稿,文史遗著,品类毕备,国会图书馆暨全国各大学图书馆中,均有发现。凡此善本,输入美国者,月以千计,大都索价不昂,……由此种情形观之,该国时局今后数年内,无论如何变化,但其思想文化,必可绵延久远。……自今而后,或将以华盛顿及美国各学府为研究所矣。”他看到赫美尔的这些话,真是气愤至极,感到又可畏、又可笑。气愤的是,乘人之危,幸灾乐祸,这算“慕”的什么“义”?可畏的是,如果再不抢救,古书不断地外流,那么美国人说的将来研究中国文化要到美国去的预言,真的会实现的。可笑的是,他们也得意得太早了。这时,郑振铎正在整理《劫中得书记续记》,便顺手将这些外电报道抄在序言中,作为对国人的警戒。当然,他不能把形势已经开始扭转的事实写出来,因为这是需要保密的,哀兵必胜。他写道:“余以一人之力欲挽狂澜,诚哉其为愚公移山之业也!杞人忧天,精卫填海,中夜彷徨,每不知涕之何从!”

《文献保存同志会第一号工作报告》

4月2日,郑振铎起草了《文献保存同志会第一号工作报告》,由张寿镛、何炳松和他联名签署,寄往重庆。报告还提到“中国书店金(祖同)君介绍之甲骨一批,已归中法(教育基金委员会),同是公家机关,似不必分彼此也”,可知他们还曾顺便为国家抢救过一批甲骨(后来,他还曾向重庆方面联系过抢救古铜器的事)。他们报告了“自二月初以来,购进各书有可奉告者”“正在进行中者”“零星在此间各书肆及北平各肆所得者”等,说明“大抵我辈搜访所及,近在苏杭,远至北平,与各地诸贾皆有来往,秘籍孤本,正层出不穷,将来经济方面盼有以继之。……我辈对于民族文献,古书珍籍,视同性命,万分爱护,凡力之所及,若果有关系重要之典籍图册,决不任其外流,而对于国家资力亦极宝重,不能不与商贾辈龈龈论价,搜访之际,或至废寝忘食,然实应尽之责,甘之如饴也”,并附上了他起草的《文献保存同志会办事细则》。

6月24日,郑振铎在所起草的《文献保存同志会第三号工作报告》中谈及“大抵我辈购书之目标,凡有五点”:一、普通应用书籍;二、特别留意明末以来的史料书;三、明清未刊稿本;四、书院志、山志、抄本方志、重要的家谱;五、有关“文献”之其他著作。他强调指出张芹伯、嘉业堂之藏书万不能再任其失去。“皕宋东运,木犀继去,海源之藏将空,江南之库已罄。此区区之仅存者,若再不幸而不复为我有,则将永难弥补终天之憾矣!民族文献,国家典籍,为子子孙孙元气之所系,为千百世祖先精灵之所寄;若在我辈之时,目睹其沦失,而不为一援手,后人其将如何怨怅乎?!幸早日设法救援为荷。”又指出:“我辈有一私愿,颇想多收《四库》存目,及未收诸书。于《四库》所已收者,则凡足以发馆臣删改涂抹之覆者,亦均拟收取之。盖《四库》之纂修,似若提倡我国文化,实则为消灭我国文化,欲使我民族不复知有夷夏之防,不复存一丝一毫之民族意识。……恢复古书面目,还我民族文化之真相,此正其时。故我辈于明抄明刊及清儒校本之与《四库》本不同者,尤为着意访求。”

隔一天,郑振铎为茅盾、楼适夷主编(其实此时茅盾在延安,乃楼适夷一人主编)的《文阵丛刊》创刊号赶写了一篇《保卫民族文化运动》,发表于该刊卷首。他正式响亮地提出了“保卫民族文化运动”的重要口号。他指出中国民族文化历经创伤,尤其是当前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大江南北的文化损失惨重,为了子孙后代,为了将来中国的复兴,必须开展保卫民族文化运动!该刊“编后记”郑重声明,这是“向战斗的文化人发出一个似乎迂远而其实是急迫的呼声”。

这时,郑振铎除了必须到暨大上课外,其他时间便几乎全扑在抢救古书上了。这里,我们就从《求书日录》中抄录几段他后来的回忆吧:

时时刻刻都有危险,时时刻刻都在恐怖中,时时刻刻都在敌人的魔手的巨影里生活着,然而我不能走。许多朋友们都走了,许多人都劝我走,我心里也想走,而想走不止一次,然而我不能走。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我有我的自信力。我自信会躲过一切灾难的。我自信对于“狂胪文献”的事稍有一日之长。……

有一个时期,我家里堆满了书,连楼梯旁全都堆得满满的。我闭上了门,一个客人都不见。竟引起不少人的误会与不满。但我不能对他们说出理由来。我所接见的全是些书贾们。从绝早的早晨到上了灯的晚间,除了到暨大授课的时间以外,我的时间全耗于接待他们,和他们应付着,周旋着。我还不曾早餐,他们已经来了。他们带了消息来,他们带了“头本”来,他们来借款,他们来算帐。我为了求书,不能不一一的款待他们。有的来自杭州,有的来自苏州,有的来自徽州,有的来自绍兴、宁波,有的来自平、津,最多的当然是本地的人。我有时简直来不及梳洗。我从心底里欢迎他们的帮助。就是没有铺子的掮包的书客,我也一律地招待着。我深受黄丕烈收书的方法的影响。他曾经说过,他对于书商带着书找上门的时候,即使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也要选购几部,不使他们失望,以后自会于无意中有惊奇的发见的。这是千金买马骨的意思。我实行了这方法,果然有奇效。什么样的书都有送来。但在许多坏书、许多平常书里,往往夹杂着一二种好书、奇书。有时十天八天,没有见到什么,但有时,在一天里却见到十部八部乃至数十百部的奇书,足以偿数十百日的辛勤而有余。我不知道别的人有没有这种经验:摩挲着一部久佚的古书,一部欲见不得的名著,一部重要的未刻的稿本,心里是那末温热,那末兴奋,那末紧张,那末喜悦。这喜悦简直把心腔都塞满了,再也容纳不下别的东西。我觉得饱饱的,饭都吃不下去。有点陶醉之感。感到亲切,感到胜利,感到成功。我是办好了一件事了!我是得到并且保存一部好书了!更兴奋的是,我从劫灰里救全了它,从敌人手里夺下了它!我们的民族文献,历千百劫而不灭失的,这一次也不会灭失。我要把这保全民族文献的一部分担子挑在自己的肩上,一息尚存,决不放下。我做了许多别人认为傻的傻事。但我不灰心,不畏难地做着,默默地躲藏地做着。我在躲藏里所做的事,也许要比公开的访求者更多更重要。每天这样地忙碌着,说句笑话,简直有点像周公的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有时也觉得倦,觉得劳苦,想要安静地休息一下,然而一见到书贾们的上门,便又兴奋起来,高兴起来。

8月24日,郑振铎在给蒋复璁寄出的《文献保存同志会第四号工作报告》中强调指出:“窃谓国家图书馆之收藏,与普通图书馆不同,不仅须在量上包罗万有,以多为胜,且须在质上足成为国际观瞻之目标。百川皆朝宗于海,言版本者必当归依于国立图书馆。凡可称为国宝者,必当集中于此。盖其性质原是博物馆之同流也。……此一大事业能在‘抗建’期间完成,则诚是奇迹之奇迹,不仅国际间人士诧异无已,即子孙百代亦将感谢无穷矣!……此种购置,纯为兴国气象,实亦是建国过程中之应行实现之工作也。我辈固极愿为国家文献,‘鞠躬尽瘁’,深望骝公(朱家骅)、立公(陈立夫)及先生能力持大计,随时赐以指示及援助。”又提出:“近来通信颇感困难。以后通信,拟全用商业信札口气,……以后各人署名,亦均拟用别号,好在先生必能辨别笔迹也。”后来,他写的工作报告便都改题为“营业报告”,又多用商人口吻。他的署名则变为“犀谛”,何炳松则是“如茂”,张寿镛则是“子裳”。

在收下玉海堂、群碧楼两大批藏书后,那些零星的小“生意”不算,他们又在8月下旬以31500 元,一举购下了邓氏风雨楼藏书。接着,又购了张氏适园藏书、刘氏嘉业堂藏书等。尤其是嘉业堂藏书,数量极大,精品较多。当时有日本人出价60 万元。郑振铎与同志会的友人们急忙加以劝阻,晓以大义。但这么多书如果全买下来,连存放的地方都没有;再说一时也付不出这么多钱。因此,他提出了“少取、精审之一法”,但具体谈判和挑选,都很不容易。正在为难的时候,12月17日内地又秘密来人了,原来是他早在北平时就熟悉的徐森玉,此时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但此次徐森玉不是为“古物”而正是为书而来的,徐森玉也是水平极高的版本学家。于是,徐森玉、张寿镛、何炳松几位便在郑振铎家里开会商议(张元济此时生病住院),决定先购嘉业堂藏书中的明版本,由郑振铎和徐森玉去嘉业堂进行精选。此后,他们二人花了很多心血,直至翌年2月27日,共挑选出明本1200 种,再加上其他一些书,以25 万元巨款成交。

收下嘉业堂明版藏书后,同志会大规模的购书活动已进行了一年有余。在他们的辛勤劳动下,以不到百万元之款买下了大量的珍贵书籍,其中可进入高标准的“善本”之库的,就已有4000 种左右,抵得上当时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北平图书馆的善本库的总数了。这时,上海书市上的“大生意”开始少了,环境又越来越恶劣,越来越危险。于是,郑振铎便初步决定于1941年4月底基本结束这一工作,自己也打算转移到后方去。

重庆方面在不断地收到他们的报告、书单,以及托人转交及通过香港转寄去的部分书籍后,对他们取得的成绩惊喜不已。而且,蒋复璁、徐森玉也传回去不少信息,如徐森玉于这年1月20日致蒋复璁的信中,便提到“谛兄(即郑振铎)爱书如命,此番为铺中(隐语,即为国家)网罗遗佚,心专志一,手足胼胝,日无暇晷,确为人所不能;且操守坚正,一丝不苟,凡车船及联络等费,从未动用公款一钱”。因此,重庆方面对郑振铎的工作极为满意。在蒋复璁、徐森玉等人的建议下,重庆方面打算适当发给他一点“车马费”。郑振铎听说后,在2月26日给蒋复璁去信,信中坚决谢绝:

弟束发读书,尚明义利之辨,一腔热血,爱国不敢后人。一岁以来,弟之所以号呼,废寝忘餐以从事于抢救文物者,纯是一番为国效劳之心。若一谈及报酬,则前功尽弃,大类居功邀赏矣,万万非弟所愿闻问也。……弟自前年中,目睹平贾辈在此专营故家藏书,捆载而北,尝有一日而付邮至千包以上者。目击心伤,截留无力,惟有付之浩叹耳!每中夜起立,彷徨吁叹,哀此民族文化,竟归沦陷,且复流亡海外,无复归来之望。我辈若不急起直追,收拾残余,则将来研究国史朝章者,必有远适海外留学之一日,此实我民族之奇耻大辱也!其重要似尤在丧一城、失一地以上。尝与菊(张元济)、咏(张寿镛)、柏(何炳松)诸公谈及,亦但有相顾踌躇,挽救无方也。故电蒋(介石)、朱(家骅)、陈(立夫)、翁(文灏)诸公陈述愚见,幸赖诸公珍护民族文化,赐以援手,又得吾公主持其间,辛劳备至,乃得有此一岁来之微绩。虽古籍之多亡,幸“补牢”之尚早,江南文化之不至一扫而空者,皆诸公之功也。……我辈得供奔走,略尽微劳,时读异书,多见秘籍,为幸亦以多矣!尚敢自诩其功乎?书生报国,仅能收拾残余,已有惭于前后方人士之喋血杀敌者矣。若竟复以此自诩,而贸然居功取酬,尚能自称为“人”乎?

由此信,可知他还曾经为抢救书籍事而致电过蒋介石。4月11日,他在致蒋复璁的信中再次表示“弟之负责收书,纯是尽国民应尽之任务之一,决不能以微劳自诩,更不能支取会中分文”,甚至说如果收了钱就是“以重罪愆”。

郑振铎本已多次向重庆方面报告,决定于4月底基本结束这一工作,自己也打算撤离到上海。但重庆却来电信表示愿意增加拨款,希望他们再继续下去,再多购一些书。郑振铎在5月21日联名(化名)致蒋复璁的信中说(隐语):“近正办理清结,故零购部分已不再继续。……运货(即运书)事,正积极设法。但总须犀(犀谛,即郑振铎)赴港一行,以便决定如何办理。总之,以慎妥为主。俟运货事告一段落,犀当内行(即赴重庆)一次,面罄一切。陈股(指陈立夫国民政府教育部拨款)欲增加股款,扩大营业,闻之甚喜!‘中庚’股(指中英庚款委员会拨款)曾来一‘佳’(即9日)电,亦有此意。诸股东关怀文献,钦佩无已!……我辈自不敢辞劳,本‘保存’之初衷,尽应尽之责也。”翌日,他在致张寿镛的信中又说:“诸股东对购书事,意兴似甚浓厚。我辈本为保存文献起见,再辛苦一番,似亦应尽之责。如能将芹伯、瞿氏、潘氏、杨氏诸家一网收之,诚古今未有之盛业也,固不尽收拾‘残余’于一时已!”这样,他又毅然再次推迟离沪日期,继续为国家在劫中抢救图书。

但是,形势越来越严酷,坏消息一个又一个地传来。为了以防万一,7月24日他把最珍贵的八十多种古书装在两个箱子里,趁徐森玉回重庆之际,托徐森玉亲自带去。其余的一部分明刊本、抄校本等,已陆续装箱邮寄到香港大学,请港大中文系系主任、挚友许地山负责收下,然后再设法寄往重庆或运到美国暂行庋藏。不料,8月4日,许地山因心脏病发作,不幸逝世!消息传来,郑振铎悲痛异常,不仅失去二十多年的老友,而且也失去了抢救文献的一个重要的助手。

郑振铎致蒋复璁函

许地山

1949年,郑振铎录龚自珍诗句

郑振铎只好准备亲自携带一批书去香港,8月6日,在给张寿镛的信中,他谈了预支旅费的事,12日的信中又说大约在20日出发。但紧张的抢救收购工作使他又一次义不容辞地留守在上海。此时在香港,却有人传言他想去补许地山在港大的职位。据港大图书馆馆长陈君葆日记,8月15日晚,宋庆龄在香港私邸邀请陈君葆等人吃饭,商量“保卫中国同盟”之事,席上就有人对陈君葆说“郑振铎欲谋这位置”。陈君葆写道:“他很反对郑,不晓得甚道理。”这种说法确实毫无道理。11月14日,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下令撤退驻华海军陆战队,上海局势更为危殆。终于,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猝然爆发,上海“孤岛”即日沉没,郑振铎抢救文献的活动被迫停止。

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内,郑振铎为国家、为子孙后代做了一件极其了不起的大事。正如他后来说的:“我们创立了整个的国家图书馆。虽然不能说‘应有尽有’,但在‘量’与‘质’两方面却是同样的惊人,连自己也不能相信竟会有这末好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