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
杜诗“怅望千秋一洒泪”的“望”字,到底应该作何解? 历来注家多解作“看”,有的并不出注。
《三国志·魏书·邴原传》裴注云:“(孔)融有所爱一人,常盛嗟叹之。后恚望,欲杀之。朝吏皆请。”据知“望”与“恚”义同,即怨、恨之意。杜诗“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咏怀古迹》之二),当作此解。“怅望”不是看,而是恨,怅、望二字义同。注者多以为“怅然而望”,而《汉语大词典》“怅望”条谓“惆怅地看望或想望”,并举杜诗此句为例。并误矣。“萧条”是连绵词,可看作并列结构,但“怅望”若解作“怅然而望”,那就是偏正结构,不能形成对仗。
“百家注苏,千家注杜”,不知注家有没有提到此问题?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怅望”下注:“谢朓诗‘寒烟怅望心。”又云:“言古人不可复作,而文采终能传世。望而洒泪,恨不同时也。二句乃流对。”(《杜诗详注》卷十七,中华书局,2004年,第1501页)据其“望而洒泪”语,知解“望”作看;既解“望”作看,则“怅望”自不能对“萧条”,故云“二句乃流对”,即流水对。
这一联是工对,不是流水对。仇注于此全误。而仇注之误,又不止于此。其云“谢朓诗‘寒烟怅望心”,亦大误。考谢朓《宣城郡内登望》诗云:“……切切阴风暮,桑柘起寒烟。怅望心已极,惝怳魂屡迁。”仇注将前句“桑柘起寒烟”后二字,与后句“怅望心已极”前三字切割,而成“寒烟怅望心”五字以注杜诗,令人绝倒。
爱用“怅望”的确实是谢朓,他的《新亭渚别范零陵云》诗,为别范云所作,诗云:
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藉,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
此诗非近体,然中间三联严格对仗,为考察“怅望”之用法提供参考。第三联中之“怅望”若偏正结构,如何与“夷犹”对仗?(此诗一句说你,一句说我。第四联“广平”指广平太守郑袤,有政绩,“茂陵”指司马相如,“听”即听凭,虚词,与“将”对仗。你的名声逐渐扩大,我则闲居,文章也将为人所求。)诗人没有道理在完美对仗中制造不协调,我意谢朓必以“怅望”对“夷犹”,天生一对;正如杜甫必以“怅望”对“萧条”,亦天生一对。
以下再考察其他各家,观有无不解“望”为“看”者。
清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云:“‘怅望句,是望(宋)玉于千秋以上。‘萧条句,是公萧条于异代之下,恨不得与玉同时。”据其“是望玉于千秋以上”语,则解“望”为“看”。
萧涤非、张忠纲等《杜甫全集校注》(第七册)注云:
张綖曰:“惟深知其悲,遂怅望千秋而为之洒泪。虽异代不同萧条之时,其所感则同矣。”
又顾宸曰:“谓与宋同一萧条,而隔于异代,此所以怅望也。”
按:两说皆通,杜甫因思其人,又身世萧条相同,故以生不同时为恨,以至怅望而洒泪。
据张綖“遂怅望千秋而为之洒泪”语,解“望”为“看”。顾宸说“谓与宋同一萧条,而隔于异代,此所以怅望也”,看不出是解作“看”还是“恨”。萧、张按语说“二说皆通”,实际上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
再查谢思炜《杜甫集校注》,于此二句,竟无一字之注。
其实,“怅望”两个字作并列结构的例子能够找到,如晚唐温庭筠《李羽处士故里》“花若有情还怅望,水应无事莫潺湲”,宋晏几道《蝶恋花》“初捻霜纨生怅望。隔叶莺声,似学秦娥唱”。第二例中,与“生”搭配,也可注意。不必多举,至此不必疑“怅望”有并列之结构。
诗词之外,“怅”“望”连用,而“恨”意绵绵的,也能找到。《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唐纪四十六》:“然李晟移军,怀光不免怅望,若更遣建徽、惠元就东,恐因此生辞,转难调息。”更明显的,如卷八十一《晋纪三》“此鄙州上下所以恨恨也”,胡注:“此所谓恨恨,怅望不满之意。”所以从《通鉴》反观杜诗各注家,有的是理解错了,有的理解正确,但觉得这个大家都懂,不值当说(我觉得顾宸是这种)。
应该说,到了赵翼,才认真提出这个问题加以讨论。赵翼《陔馀丛考》卷二十三“双声叠韵”条云:“杜诗于此等处最严。如支离对漂泊,则双声也;怅望对萧条,则叠韵也。”萧、张等《杜甫全集校注》及谢思炜《杜甫集校注》都应该引赵翼这条,不该漏掉。但赵翼也只说“怅望”和“萧条”是叠韵对叠韵,并没有谈“怅望”是并列还是偏正结构,也就是“看”还是“恨”。他肯定也是觉得“这也值得说”?我们丰干饶舌,不妨为瓯北所论补一言,即结构亦须对仗,“怅望”不得为偏正。
又锺泰《诗词讲义》云:“杜甫《赠鲜于京兆》诗‘奋飞超等级,容易失沈沦,不用‘高飞而用‘奋飞,以‘奋飞双声,与‘容易双声为对也。”按:锺泰的意思,好像“高飞”也完全可以。“奋”,此处作动词用,与“飞”构成并列结构;“容易”为连绵词,也可以看作并列,所以可以为对,但“高飞”不能对“容易”。
又吴梅村《琴河感旧》四首之三:“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车过卷帘劳怅望,梦来携袖费逢迎。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为卞玉京作。车过卷帘,用《本事诗》韩翃故妓柳氏事。顺治七年十月,吴梅村在常熟钱牧斋所,闻故人卞玉京亦在虞山,主人为殷勤招致。谁知玉京既来,却于柳如是阁中托故不出,梅村大不快,“赋四诗以告绝者”,就是《琴河感旧》四首。第二首“油壁迎来是旧游,尊前不出背花愁。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作羞”,写明事由,并说面子上下不来。第三首中“车过卷帘劳怅望,梦来携袖费逢迎”句,“车过卷帘”即相逢,“劳怅望”则“逢应恨”也。二句意为:相逢而劳您恨我,做梦亦牵手相酬,就是说“我想见你,而你不想见我”。怅即是望,望即是怅,恨也;逢即是迎,迎即是逢,酬也。聊补一例。
但其实又出现一个新的问题,就是这个“怅望”有时候觉得很像“怅惘”。如王士禛《蜀道驿城记》卷下“十月初一”:“日晡迫,下山怅望而别,约明晨登凌云、观大像。”词义用法略同于“怅惘”。再如屈大均《夷门行》其一“怅望夷门哀饮剑,逡巡函谷恨回鞍”,因为“哀”就是“恨”,那个“怅望”就很像“怅惘”了。就是不知道古人是不是二词通用。
陶渊明《时运》诗,一个版本作“但恨殊世,邈不可追”,另一个版本作“但怅殊世,邈不可追”,由版本不同,证明“怅”“恨”之混用至显明。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这样明确的证据来证明,“怅望”就等同于“怅惘”。
感谢古籍整理专家、南昌大学段晓华老师,我是在和段老师微信聊天的时候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