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娟娟
2009年夏天,我在珠海谋了一份教职,成为一名中学教师。
7月,我独自拉着行李从成都来到这个滨海小城。犹记得踏出车门的一瞬间,生机勃勃的热烈扑面而来……转眼,三千多个日夜如涤荡不息的海水,倏忽而逝。
守一方讲台,与一群青春少年相伴,教书的日子既不会跌宕起伏,也没有高光时刻,似乎乏善可陈。用“平淡”一词来形容,真是再贴切妥当不过。
但细细咂摸平淡,其间也有不易觉察的滋味,也能听见拔节的声响。从女孩到女人,从迷茫困惑到主动承担,从生涩仓皇到随心自适,更自信、更勇毅,那个居住在身体里的灵魂悄然生长。就如满园春草,虽不见其长,却日有所增。
相比于十年前的卑怯,我更爱此刻拥有自生长能量的自己。
精心雕琢,不荒废宝贵的自己
每次想起自己入职时上的“第一课”都感慨不已。
当时,我刚入职一个多月。上级教研部门要到学校调研,作为新入职的教师,我的课是首推。接到通知后,看着还懵懵懂懂没有一点儿教师模样的我,同备课组的老师不禁为我捏了一把汗。趁我不在办公室,他们竟商量着要给我来一次“变形记”。
师父和我选定好文章后,便塞给我一堆备课资料,叮嘱我务必要认真研读教材,认真备课;还不忘叮嘱我一句,别搞砸了,一定要珍惜亮相的机会。经过两天的日思夜想,更多的其实是“东拼西凑”,我拿出一份自己还算满意的教学设计给师父看,心想总算准备停当,可以喘口气了。哪知真正的历练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两天,同备课组的老师拉着我去上课。我在前面讲课,她们拿着本子在后面埋头笔记,这种被全方位观摩的感觉,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下课了,她们将课堂上呈现出的不足逐一记下来,细细讲给我听,甚至演示给我看。然后再换一个班级上课,如此往复,我竟将整个年级的班级上了个遍。初为人师的我木讷、生涩、笨拙,如同演员,在讲台上反复NG着自己的脚本。
那时,同事们真是用心良苦。她们帮我记录下来的问题既有文本解读、活动设计这一类的大问题,也有用什么样的语调提问和点评这样的小问题,甚至具体到课堂上站立的角度、看向学生的眼神、伸向学生的手势这一类的细节。
当时不甚理解,觉得课堂上的言谈举止这些无非都是小事,实在无须这样费心雕琢,出于对前辈的敬意,还是一一受教。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常常感动不已,非常感谢自己初登讲台的这“第一课”,无意间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打上底色。
后来,有一次,我接到执教《儒林外史》课前导读课的任务。因为是面向全区的公开课,我格外精心,用了一个多月时间细读原著,阅读了大量研究资料,最后拿出了一份自己的教学设计。教研员看了教案后,却说匠心太重,灵气不足,顾虑太多,没有了自己的个性。她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做语文老师需要打破桎梏,充分展现自己的原创力;不能老师做久了,就被格式化没了自己的个性。
后来,那节课我彻底“任性”了一次,没有时间限制,没有课堂形式的桎梏,随心所欲地带着学生享受阅读的乐趣。原来不一定要墨守成规,不一定要因循守旧,不一定要刻意表演,自由随性才是课堂最好的节奏。一节不凡的课,我经受了一次思想震荡。
我真是足够幸运,有这寻常却又宝贵的两课:一节课教会我严谨自持,一节课启迪我释放个性,不拘一格。细细想来,每一天在课堂上的站立,既可以沦为一场庸常,也可以升华为对自己的一次雕琢,心头对课堂便多了一份敬意;只有足够精心,才算不荒废宝贵的自己。
用书写为自己悄悄唱一首歌
说到写文章,我对《中学语文教学参考》杂志社的编辑心怀感激。
一天午后,我忽然接到一通陌生电话,原来,是《中学语文教学参考》杂志要刊用我的文章。我激动不已,原本以为投出的文章早已石沉大海,哪知竟意外地收到了回音。对于一个入职不久的老师,这真是莫大的鼓励。
隔着电话,杂志社的梁主编先是对文章的内容提了一些修改建议,末了竟还帮我列出了一些文稿的规范,诸如字体、字号、行距这一类的小问题,仔细叮嘱我以后投稿前务必把这些小细节做到位。虽然只是只言片语的提醒,但在此后的写作中我对这些细节都会格外留心,最终内化成自己的一种书写习惯。
此前我虽也常写一些教学手记,但多是随心而为,也只敢偷偷地投稿,并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发表,更不用说是在核心期刊上。尽管只是一篇篇幅不长的教学观察,但这从0到1的跨越,对我的专业成长却给予了莫大鼓舞,更重要的是培植出行动的自信。古人云:“世上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也;不为,则易者亦难矣。”诚不欺我。
自信是一种心理机制,会迁移与延续,产生积极的连锁反应。后来我将集体备课中出现的问题写成文章,竟然也发表在了核心期刊上;将工作中切实面对的问题整理后,在市教研中心的课题申报中立了项。写作让我慢慢多了一重观察和审视的视角,也多了思考和整合的思维习惯。自然也因此在看似繁琐无味的工作中发現了几分别样乐趣。
我也慢慢开始从最初级的书写开始,写自己的教育观察,班级故事,学生成长手记,凡有随想感悟,皆以文记之。起初不在意,时日久了,写作不经意间竟成了一种自我慰藉的方式。
有人借由写作超越庸常,有人借由写作言说荒诞,有人借由写作直面虚无,写作于每个人的意义不尽相同。但毋庸置疑,写作是一种高级的精神生活,使人不至于彻底匍匐于尘俗;在书写中直面自我,强健自己的意志,聚敛自我生长的勇气和能量。
在每个未拂晓的清晨,我端坐于书桌前,等待着天光大亮,借由这份宁静开启一日的尘世之旅。笔下的文字能够被人看见自然是好事,更多时候我愿将它当作悄悄清唱给自己的歌。一路轻吟低唱,随心自适,乐亦无穷矣!
对成长永远保有一份敬意
钱理群教授在《中国教育的血肉人生》中写道:“生命是美丽的,培育生命的教育更是美丽的。活着,真难,真好。孩子的成长,真难,真好。教育学生并和学生一起成长的老师,真难,真好!”与孩子一起成长,也许是一个教师职业成长的最大动力。
说到“学生观”这个话题,我想起十年前曾经历过的一次投诉。对此我一直铭记于心。
临近中考,我为同学们安排座位。出于未经审慎的私心与偏见,我将几个学业落后、升学无望的孩子集中安排在了教室后方。未曾想到的是,第二日全班同学拒绝自己的新位置,他们以前所未有的团结一致抗拒我的不公和粗暴。
那一天,校长把我约到办公室,我当即泪如雨下:为什么我如此用心良苦却不被理解……那位温和的校长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任我流泪,任我哭诉。经此一事,我心中也经受了一次地震和断裂,自己惯性思维中以为的“爱”与“好”,多半只是蒙昧与偏见。如果没有这次断裂,我也许还会在后来的日子里为自己的“良苦用心”傲慢自得。
对于这次不光彩的小事,我一直埋在心里轻易不再提及,怯懦地怕暴露自己曾经的稚气与卑劣;但却无法否认它的真实存在。记忆太过长久深切,以至于它无形间影响着我的学生观:不自矜,不功利,平和抱持,把孩子当作一个鲜活生动的人,对成长永远保有一份敬意。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痴迷于儿童心理学著作的阅读,重新学习去认识儿童。也因此,面对这群青春少年成长中的困境、挣扎,我常默默提醒自己警惕成人惯性式的冷漠,多一份尊重与理解。
马克思·范梅南说:“教育学是迷恋他人成长的学问。”一个真正的教师总会怀着一种莫大的热情去参与孩子的成长。在不长的教育生涯中,我留心于对学生个体成长的观察和记录,也许和十年前心头经历的那次地震有莫大的关系。如果要说这份“迷恋”对自己最大的益处,大概就是在看似繁琐无力、虚浮功利的日常间埋下欣喜的伏笔,还有给自己的内心贮蓄源源不断的轻灵力量。
那群孩子毕业后,我们偶尔还会见面,听他们聊自己读书时的糗事和工作中的困惑。有一次,听闻他们要组建自己的互助小组,心中不禁感叹,这样真好!
向不设限的人生致敬
我不仅迷恋学生的成长,也迷恋自己的成长。
我从不把教书育人当作是对孩子们的牺牲与奉献,因为我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受益者。我不仅仅只是在完成一份劳作,更是借由倾心于一业打磨历练自己,开拓精神的边域。
曾经那个将教案详细列出每一句话才有底气上讲台的我,现在可以自信地将自己的课堂公开给所有人听;曾经那个会因为比赛失利而懊悔自责的我,现在会对自己说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下次继续加油;曾经那个讲课声音低微细弱的我,现在可以不在意外界的目光随意歌唱;曾经那个常常暗自神伤似乎永远走不出青春期的我,现在却也可以随性而为自信自得;甚至,曾经跑500米就会气喘吁吁的我,现在却已经做好了去跑马拉松的准备……
30岁以前,为赋新词強说愁,哀叹自己如暮春的花,要纷飞凋零;30岁以后才发现,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不知道终将抵达何方,但人生辽阔无边,一路前行总有新的风景。
每一日沉没在日常琐碎间、劳作间。然而我相信,劳作是对我的馈赠,是心灵的磨刀石。热爱工作,在劳作中忘我投入,谋一份心灵的安宁,创造人生的可能和坚实。善意、信任、严谨、洒脱、勇气、执着、沉思……这些闪亮的词时常浮现,它们累聚着,滋养和鼓舞我,为我积蓄活力与自生长的能量。
(作者单位:广东珠海市第五中学)
责任编辑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