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明祥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等全国报刊。
在酉州山寨,旧时折耳根,并没现在这样美妙娇贵,楚楚动人。上了年岁的人,都还记得这首苦难的童谣:“折耳根命根,大人吃了去挖根,细娃莫要争。”
春荒缺粮,折耳根这种野菜,成为寨人充饥保命的仅有食材。“挖根”就是挖山蕨根,淘泥洗净,棰打破碎,黄桶淀粉,做成蕨粑。蕨粑这山货,现时也是稀罕美食,往时却是寨民饥腹的填充物。常言道:“挖根打蕨,好不造孽。”费不尽的恼火力,才得几团黑褐色的救命粑粑。而这挖根的基本力气,就来源于芊芊折耳根倾尽的一己之力。那时折耳根,不仅是一株株漫生山坡的野生植物,更是一棵棵普济众生的吊命人参!老前辈荒困的年月,早已一去不复返,但对折耳根的好感,一直留存至今。
大多数人眼中,折耳根只是一盘普通凉菜,拌上佐料,食其根叶,脆嫩爽口。那时我在重庆建专、涪陵师专培训进修,两所高校食堂的大白瓷盆里,都是折耳根的淡红色阔叶子,而非根须,初是不吃的,还心生鄙夷。
在咱山寨,人根本不吃叶子,苦洇苦洇的,没嚼头;要吃,也只择其嫩尖尖红苞苞。嚓嚓嚓,有鲜嫩,有质水,有芳香,口中绵延的,是折耳根独特的味道。
吃山珍,还是山里人“向”。几十年过去了,也不知现在这些大城市,吃法是否有所改变?有时想,都吃根,那得多少根茎呀!咱吃根,让他们吃叶吧,谁叫他们远离乡村厚土呢。其实,嚼根食叶,都是一种享受。享受大山的馈赠,泥土的芬芳,就看你怎么品尝了。
翻春了,风儿不再凌冽霸道,尖利的棱角似乎被春阳锉掉了不少,凉在脸上,也不硌疼。隆冬践踏下的荒土,依然衰草满地,但怎么也遮掩不了折耳根的勃勃雄心。
它们把水红色的尖巅嫩芽,如红缨枪般刺穿地皮,破土而出,毫无畏缩地顶起头上的枯枝败叶,攒得一丝空间,获得一线阳光,染得一身风雨,风姿绰约,芳容初露,逗亮了野猪的眼,寨人的锄。荒地上,深铧浅犁,似初学犁者翻的地,那是野猪的嘴上功夫;那成片成块被挖过的,是寨人的银锄功劳,撬土翻泥,都为了寻找折耳根。野猪裹腹,寨人卖钱。
春耕时,曾是我扶贫联系户的阿嫂,跟随铧土的丈夫身后,翻抖了一竹背的折耳根,背来县城里卖。及至我在农贸市场偶然遇见时,还剩一大捆。阿嫂到家还要赶车几十里,还有半坡山路,紧守着不是要黑?我不由分说,按市价给了钱,催她赶快回去,抱着就走:“我有个朋友在单位办食堂。”我抱回这捆嫩嫩的白白的折耳根,分送给了妻子茶馆里的麻将客,每人一把,他们嘴巴都笑歪了:“好嫩,安逸得很!”
下回我碰见,阿嫂说:“我知道你没什么朋友办食堂,今后就不要再这样照顾我了,让我多守哈也好耍。”好耍啥呢?凄凄苦苦地守着,练站功?讨价还价,较嘴巴劲?她笑说:“多守一哈有多守一哈的好处。那天一个大爷过路随口问我,现在山上还有没有人割生漆?他需要几斤漆寿木。我一拍手板:‘有呀!我家老头子每年都在割漆。’我送他一把折耳根,留下了联系电话。你看看嘛,多守一哈就意外做成了两千块钱的大生意。”
寨民也不常进县城,利用卖折耳根的机会,多看,多听,多见识,了解商贸信息,也是一件好事。
我偏狭地理解了苦守生意的不易。原来小小折耳根还可作媒当中介,它不仅带给寨民本身应有的价值,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算我孤陋寡闻了。
此后,又见阿嫂卖,我再也不强买了。好心办坏事的事做不得,让她多守一会吧!多守一会,会有多守一会的乐趣。我不能出于简单廉价的同情,就剥夺了她卖折耳根以外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