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燕飞
提要:1944年9月,在战局变动和国共力量对比缩小的背景下,中共正式决定以三五九旅一部组建南下支队南征。为此,中共采取组建具有地缘特征的领导队伍、梳理湘赣等苏区历史问题、训练营以上干部、强化部队内部学习、设立家属学校、开展拥军运动、首长阅兵和讲话等举措,对南下支队进行了系统性的战前政治动员。三五九旅南下支队开展的形式丰富的政治动员实践,给南征人员留下了深刻的政治动员记忆,也展现了抗战后期中共正规军日臻成熟的政治动员能力及特殊的精神风貌。
抗战后期,国民党军面对日军的“一号作战”节节败退,加之胡宗南一部调往河南,陕甘宁边区面临的军事威胁降低。在此时局变动下,中共敏锐地指出,“今后主要发展方向是南方”(1)中国军事博物馆编著:《毛泽东军事活动纪事(1893—1976)》,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版,第508页。,意图在华南建立稳固的敌后抗日根据地。1944年9月,中共正式决定以三五九旅一部组成南下支队,进一步实施“向南发展”的战略。这与八路军增派部队加强经略河南,新四军一部开赴苏南、浙西等地作战,共同形成中共“向南发展”的整体战略展开形态。南下支队是中共当时唯一一支从延安出发,由北而南跨越黄河长江,长时段独自作战的队伍。可以说,这是中共当时为筹划对日大规模反攻与预防战后内战作出的最重要的军事战略部署之一。
政治动员一般是指一定的政治主体如政党、国家或其他政治集团,运用通俗化、生动化的形式、方法、途径,自上而下地激起本阶级、集团及其他社会成员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引导他们自上而下地参与政治活动,以实现特定政治目标的行为和过程。(2)刘荣刚:《对中国共产党政治动员的现实思考》,《理论与改革》1998年第4期,第41页。它是中共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总结经验、发展自己、战胜敌人的重要智慧和方法。实际上,政治动员向来是中共的政治优势。毛泽东认为,“没有普遍和深入的政治动员,是不能胜利的”。政治动员要“把战争的政治目的告诉军队和人民”,而且“单单说明目的还不够,还要说明达到此目的的步骤和政策”;“不是一次动员就够了,抗日战争的政治动员是经常的”,由此指明了政治动员的目的和实施过程。(3)《论持久战》(1938年5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80—481页。中共基层党员也认识到,政治动员就是“要叫群众明白,为什么要组织,组织起来干什么,怎样去干”(4)《战斗中的山东人民》(1940年8月5日李竹如在联合大会上的报告),山东省档案馆等编:《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5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1页。。从军事角度而言,蒋介石认为中共“政策须以理想为指导之原则,而适应于事实。政策之确立须先在干部的思想上勾通,而后政策始可得到干部之拥护遵循而为之忠心奋斗。政策确立之后,有战略指导,有战术上工作之分配,每一步骤皆在干部思想上搞通,始可自发的去做。此所谓思想上搞通即为政治教育”(5)《1949年春节课程表》,《蒋介石日记(手稿本)》,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也关注到中共杰出的政治动员能力。彭德怀指出,“军队常是决定政治力量的主要因素”(6)彭德怀:《在北方局党的高级干部会议上的报告提纲(节录)》(1940年9月25日),晋冀鲁豫边区财政经济史编辑组等编:《抗日战争时期晋冀鲁豫边区财政经济史资料选编》第1辑,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0年版,第117页。。朱德则认为军事和政治、经济有很大关联,要想“带兵带得好,要有各方面的保证,首先是政治上的保证,就是靠提高战士的阶级觉悟”(7)《关于练兵与带兵问题》(1943年10月16日),《朱德军事文选》,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版,第467页。。南征是中共南下宏大战略的重要一环,为了更好地实现战略目标,对南下部队进行战前政治动员势所必然。
目前学界对中共各时段的政治动员研究已取得丰硕成果,涉及面宽,兼及宏观与微观的研究,基本奠定了有关研究的措施、机制、模式、方式、手段等分析框架。(8)路阳:《国内学术界关于中共政治动员问题的研究综述》,《社会科学管理与评论》2013年第4期,第85—97页;李德成、郭常顺:《近十年社会动员问题研究综述》,《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第46—54页;Seippel,Dalen,Sandvik,Solstad,"From political sports to sports politics: on political mobilization of sports issu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port Policy and Politics,Volume 10, Issue 4. 2018;陈耀煌:《动员的类型:北京市郊区农村群众运动的分析》,《台湾师大历史学报》2013年第50期,第155—197页;王龙飞:《改造动员:太行根据地的纠“左”》,《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8年第99期,第47—78页,等等。但研究多从自上而下的视角切入,研究对象则以群众动员为主,涉及抗战后期中共整体战略视域下正规军具体部队政治动员的研究不多。鉴于南下支队南征行动的连贯性和相对独立性,它可以作为考察抗战后期中共正规军战前政治动员的典型。因战时行动高度保密,有关南下支队的档案史料有限,其他可见资料也相对分散,且多为历史亲历者回忆性质的载体。(9)李立:《四十八天 八路军南下支队北返日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刘干才、李奎编著:《八路军大反攻纪实》,团结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111页;马玉书:《三五九旅光辉战斗历程》,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文化部编:《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贺劲南:《跟随王震长征》,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袁任远:《征途纪实》,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廖汉生回忆录》,八一出版社1993年版;马寒冰:《南征散记》,东北书店1947年版;王首道:《忆南征》,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王恩茂日记——南征北战》,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周立波:《南下记》,光华书店1948年版,等等。受此所限,学界对三五九旅及南下支队的研究不多。(10)代表性成果有吕焰:《行动者网络理论视角下思想动员工作的过程考察——以王震三五九旅大生产运动为例》,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马克思主义与21世纪社会主义”——第二届全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及相关学科博士生学术论坛论文集》下,2016年,第25—31页;王赟鹏:《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军队思想政治工作研究——以八路军三五九旅为中心》,《思想教育研究》2018年第3期,第127—131页;李勇、罗玉明:《八路军南下支队转战湖南述论》,《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第177—182页;邓野:《联合政府与一党训政:1944~1946年间国共政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47—50页。鉴于此,笔者拟通过所收集的资料,借鉴以往研究政治动员的主要视角,并结合考察动员对象的自我动员之举,对南下支队战前政治动员的全过程及其表征线索进行分析,以探讨中共正规军在抗战后期强大的政治动员能力及特殊的精神风貌。
抗战后期,中共因时制宜,决定派遣部队南征,计划在湘粤赣地区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其基本手段是努力壮大自身力量;基本任务是保存南方革命火种,扩大中共在南方的影响力,准备对日反攻,待机收复城市;根本目标则是预防内战,争取战后和平民主,并在内战不可避免时打败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些方略均体现了中共领导人明确的长远目标追求、敏锐的时事政治嗅觉,以及宏大的战略视野和果断的决策、组织能力。
豫湘桂会战之后,毛泽东认为“现在力量的对比起了变化”(11)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毛泽东军事思想研究所年谱组编:《毛泽东军事年谱(1927—1958)》,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25页。。1944年7月,他向王震提出,“三五九旅组织南下支队护送干部,挺进华南,会合东江纵队开辟湘赣粤桂边的五岭抗日根据地,把华北华中和华南联接起来”,在日军撤退时“就可以配合全国各战场的强大反攻”。如果战后蒋介石执意发动内战,“也能进退有据,牵制其南方一翼,配合各解放区的自卫战争,打败蒋介石、解放全中国”。(12)《回忆王震同志关于南下支队的谈话——纪念王震同志逝世14周年》,《萧一平文选》,华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528页。毛泽东强调,南下就是“要尽量发展自己,要百分之百地发展自己的力量”(13)《毛泽东军事年谱(1927—1958)》,第425页。。于是,三五九旅开始着手组建南下支队。(14)即“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独立第一游击支队。1944年10月,中共中央为了打通华北、华中和华南的联系,依托五岭山脉建立新的根据地,决定抽调八路军主力一部和一部分干部,组成南下支队,由王震任司令员,王首道任政委,郭鹏任副司令员,王恩茂任副政委”。(尚海等主编:《民国史大辞典》,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第500页)实际上,南下支队分为几个批次相继南征,本文主要讨论的是1944年11月初由王震率领的首批离延南下支队的战前政治动员情况。三五九旅是八路军一二〇师的主力部队之一,前身是红六军团。“七七事变”之后,其一部在旅长王震率领下开赴晋西北抗日前线。1939年起,国民党不断制造反共摩擦,在陕甘宁边区南面配置重兵,严重威胁边区安全。中共中央命令该部回师陕北,保卫边区。当年10月,该旅大部移师边区,仅留下雁北支队就地坚持游击战争。1941年,雁北支队等部先后回陕归建,即三五九旅从1941年底起全部驻防边区,随后开进南泥湾开展大生产运动。南征前的南下支队是一支“劳力与武力结合”“战斗与生产结合”“背枪上战场,荷锄到田间”(15)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等编:《南泥湾》,湖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103页。的队伍,既担负保卫边区的重任,也进行农业生产。
事实上,国民党在豫湘桂会战中的惨败,既激发了中共谋求民族独立的使命感和迫切感,“当此国军四处危机之际,共产党人的呼吁让群众猛醒,促使国府改弦更张就更加深得人心了”(16)马千里著,重庆红岩革命纪念馆整理:《峥嵘岁月——马千里抗战日记选》,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0页。;也为南下支队的战前政治动员提供了重要契机。但开展政治动员并非易事,1944年初,杨得志率领冀鲁豫军区一部至延安,部队出现了“从前方到后方,从打仗到生产,一开始有些同志不太通”(17)《杨得志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92年版,第351页。的情况。三五九旅刚接到南下任务时,“干部们听说要开赴敌后打仗,一个个高兴得不得了!但也感到工作生疏,责任重大”(18)尹保仁:《随南下支队南征琐记》,本社编:《峥嵘岁月》第6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0页。。部队要在短时间内完成战前政治动员,尚面临不少困难和问题。
其一,从历史问题看。受限于各种原因,湘赣等苏区的一些问题始终未能形成定论,导致一些南下支队干部存在思想负担。历史上,受王明“左”倾错误思想影响,洪湖、湘赣等苏区的肃反工作出现扩大化、简单化的现象,如夏曦曾“在贯彻王明‘左’倾冒险主义的过程中,犯了肃反扩大化的错误,给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和红军造成了很大损失”(19)丁新约、王世奎主编:《中国共产党英烈志》,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45页。,甚至解散了洪湖苏区的党组织,部分干部遭到错误的批判和不公正的处理。湘赣苏区的情形与此类似,如王首道1932年3月“被撤销职务”,张启龙1933年“被指责为‘右倾机会主义’,开除党籍”(20)何东等主编:《中国革命史人物词典》,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第389页。等等。尽管这些干部后来大都恢复了工作,且1934年红二、六军团会合后,对夏曦的错误进行了检讨,但当时的有关决定陷入对夏曦个人批判的泥淖中,忽视了其革命贡献。1935年3月31日,中共中央指出:“夏曦虽有错误,但不能说发展到取消主义,这种说法是夸大了他的错误;在内部开展批评斗争是应该的,但作的组织结论是不适合的。”萧克也认为,囿于当时思想水平,“同时处在紧张的战争环境,没有从理论上指出错误的实质”(21)《萧克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版,第214—215页。。南下支队的一些领导干部曾参加过洪湖、湘赣等苏区的创建及上述地区的反“围剿”斗争,受历史遗留问题影响,往往心理包袱沉重。廖汉生就表示:“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我一直有种自卑感”,“因为在湘鄂西时期红2军团的党组织被解散过,政治工作制度被取消过,大批干部被当作‘改组派’杀掉了,所以我们在党的建设、政治建设和干部水平上,远远不如别人”。(22)《廖汉生回忆录》,第126页。
另外,南征前后时值中共整风运动后期。就运动本身而言,运动“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党机器运转的损耗,是中共革命政治系统运行的有力臂助”(23)黄道炫:《整风运动的心灵史》,《近代史研究》2020年第2期,第26页。。但1943年7月,康生向中直机关作了“抢救失足者”的报告,“从此,‘抢救运动’就更有所发展,许多干部和群众被追查和逼供,制造了大批的冤案和假案,搞得人人自危”(24)袁任远:《征途纪实》,第137页。。毛泽东也坦承:“‘抢救运动’那时候,空气紧张得很,‘抢救’了好些人,许多是搞错了的。”(25)《在延安大学开学典礼上的讲话》(1944年5月24日),《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55页。在此背景下,为便于南下队伍开展组织等工作,有必要解除南征干部的思想包袱;加之南征目的地主要在湖南,也需要总结并廓清上述地区党的历史遗留问题。
其二,从安置家属状况看。毛泽东1944年提倡边区“建立模范家庭”(26)《关于陕甘宁边区的文化教育问题》(1944年3月22日),《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116页。。推及党的组织,中共也很重视单身干部的个人问题,鼓励他们组建家庭。具体到三五九旅,袁任远很关心该旅干部,“当时从冀中来了一批女青年,因为部队有些团级干部还没有结婚,袁老专门选了五六位女青年送到三五九旅,希望几个大龄的团级干部能成家”(27)《革命人生——谭天哲将军回忆录》,广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177页。。旅长王震1937年就已成家,且“毛泽东和朱德都告诉他去鼓励弟兄们结婚”。该旅诸多干部南征前已建立革命家庭,“他的部队有四百多人结婚,每年大约生育一百个孩子”,家属较多。(28)[美]哈里森·福尔曼著,陶岱译:《北行漫记》,新华出版社1988年版,第49—50页。这些年幼的孩童及留驻女同志均需要适当的安排和照料。
事实上,毛泽东早在1938年就强调,党的组织要从共产主义同情和关怀的高度,“减除某些干部对家庭问题的顾虑,借以提高其积极性”(29)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1128页。。另外,此次南征队伍计划前进至湖南地区开展工作。湖南是豫湘桂会战的主要地点,国民党在此屯有重兵,而中共在此地力量薄弱,故此次南征极为艰险,被毛泽东称作“第二次长征”。为使出征将士专心作战杀敌,如何妥善安排南征人员的家属,也是中共思考的重要问题之一。
其三,从三五九旅内部关系看。关于南征人选,留驻延安的部分人“认为抽调的优秀部队和优秀干部太多了,把三五九旅的精华抽走了”(30)《革命人生——谭天哲将军回忆录》,第179页。。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司令部开会,有人“说到这次编队许多缺点,但对于旅长正确方面的东西没有提到,引起旅长很大的不满”。这虽属正常的“发发牢骚”,体现了中共内部的民主氛围,但也可看出该旅南下和留驻、上下级干部之间尚存在意见分歧。此外,三五九旅在部队管理上还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的情况,如部队偶尔出现打骂士兵、强迫命令等现象,王恩茂“感觉到连队干部领导方式上有严重的毛病,军阀主义倾向、强迫命令的工作方式非常之多,因此,逃跑现象不断发生”,甚至一度发生连长和政治指导员逃跑的情况。尽管鉴于革命形势和革命前途,两人又返回部队,但这也在某种层面上反映出三五九旅对基层干部的管理还存在一些问题,(31)《王恩茂日记——南征北战》,第4、20、22—23页。这些情况均待进一步改善。
当然,南下支队南征前所面临的问题并非上述几端。关于南征,怎样组建领导队伍,怎样教育主要干部,社会层面如何配合军队的战前政治动员等等问题,均有赖于从战前政治动员的角度加以思考和解决。
中共在革命过程中,不仅善于发现与总结问题,更善于解决问题。抗战时期,中共形成了环环相扣且行之有效的贯彻落实机制,战前政治动员工作作为三五九旅南征前准备工作中的重要一环,同样呈现出中共坚决果断的执行力。南下支队是卫戍延安的重要力量之一,与中共最高领导层接触密切,与中共中央有天然的亲近感。中共通过多管齐下的动员举措,迅速完成了对这支劲旅的战前政治动员工作。
组建强有力的队伍,是南征战略展开的基础。1944年7月,毛泽东告知王震,中央计划派遣三五九旅一加强营,用来护送延安一批军政干部至华中新四军五师根据地及广东抗日游击区,以缓解两地干部不敷的困境,发展华南敌后抗日根据地。王震当即请求带队,毛泽东遂决定增派人数。(32)《回忆王震同志关于南下支队的谈话——纪念王震同志逝世14周年》,《萧一平文选》,第527—528页。中共对南下人数先后作了几番调整:9月10日,拟由一加强营改为一团加几百干部随同南下;10月17日,拟增至2200人;11月1日,拟扩大到4200人;11月9日,最终决定4700人南下,加上七一八团200人左右的随军干部,共约5000人。(33)王焰主编:《彭德怀年谱》,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1—293页。从不断增加的人数来看,中共对此次南征投入的资源和人力成本愈发水涨船高,重视程度亦不断加深。关于人员调动方式,周恩来认为“有一个经验,以后调动时不要零碎地抽,而是按建制调动”(3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584页。,中共遂决定以三五九旅为基础,分批次、成建制地组建南下支队。
关于三五九旅首批南征人选,中央有严格规定,要求满足以下条件:“一、政治思想好,作战勇敢;二、身体健康,能吃苦耐劳;三、本人自愿,不能强迫命令。”但该旅官兵抗战热情高,最终因报名人数太多,“只得规定由旅党委选定,报中央批准”。(35)王首道:《忆南征》,第8页。组建高效的领导队伍是保证部队战斗力的组织基础。干部人选主要参考以下原则:“老的,湘鄂、湘赣苏区出来的干部;各团营的干部调一半,留一半骨干仍在三五九旅,以保持三五九旅老的基础,顾及将来的工作。”(36)《王恩茂日记——南征北战》,第2页。为此,中共中央委托任弼时、彭真、刘少奇与王震谈话,拟定干部人选名单后,再报请中央同意,最后决定整个支队由六个大队构成,王震任支队司令员,王首道任支队政委,并设置军政委员会(见表1)。(3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任弼时年谱(1904—1950)》,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468—472页。“军政委员会的性质是党的领导机关,内部生活是民主的,有什么意见可以发表,但一经决定之后,必须坚决执行;任务是讨论大的行动、政策问题、高级干部的调动等。”(38)《王恩茂日记——南征北战》,第23页。显然,设置军政委员会有利于加强党对南下支队的统一领导,明晰了民主集中制基础上的战时纪律,体现了中共为实现战略目标,对党的组织在临时建制内的灵活设置和运用。
南下支队主要干部的选择具有明显的地缘性特征。以军政委员会八人为例,七人籍贯属湘鄂赣三省,湘赣占比为62.5%。毛泽东曾指出:“要组织以本地人民的干部为领导的地方部队和地方兵团。”(39)《论联合政府》(1945年4月24日),《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92页。湘赣地区党的组织在大革命失败之后,多遭国民党破坏。此次挑选支队领导,主要选择南方本地干部,有利于更好地动员当地群众,因地制宜地开展工作。
表1 南下支队军政委员会人员简况
王 震支队司令员湖南浏阳王恩茂支队副政委江西永新贺炳炎第五大队负责人湖北松滋廖汉生第五大队负责人湖南桑植文建武第六大队负责人湖北罗田张成台第六大队负责人河南新县刘 型支队政治部主任江西萍乡
为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中共中央多次以谈话会的方式,就湘赣苏区的有关问题进行讨论。毛泽东是湘赣苏区的缔造者之一,很关心湘赣省委的历史问题。据王首道回忆:“一九四四年十月,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接见了我们,了解了湘赣省委工作中的一些情况和问题。”(40)《王首道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版,第151页。1944年10月2日至26日,任弼时多次召集南下干部开会,听取大家对湘赣省委历史的看法和意见,分析和总结湘赣苏区的历史经验和教训。10月26日,在王震、张启龙、王恩茂、萧克、王首道等人发言后,任弼时在总结湘赣省委的历史时指出:“检讨历史‘要以历史的观点去看问题’……目的在于总结经验教训,‘不是过分追究个人责任’……对王首道、张启龙以及甘泗淇这些同志的打击‘都是不对的’,包括后来‘与夏曦同志的斗争方法上也有错误’……旧省委的显著成绩是统一了湘赣边的领导;发动了基本群众,巩固了苏区;建立和发展了武装。新省委并没有满足当时中央的要求,‘也没有彻底地执行他们的路线,因此他们说新省委还有右倾机会主义’”,最后决定“撤销夏曦作出的解散洪湖党组织的决定,并确定大后方党员大多数是可靠的”。(41)《任弼时年谱(1904—1950)》,第469页。任弼虽然当时强调,他的讲话不作为湘赣苏区历史问题的最后结论,“是因为湘赣过去所执行的路线与当时整个党的路线是分不开的,而那个时期的党的路线究竟如何,是需要七大作结论的”,但也提出“这次的座谈也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共同的意见或者是初步的结论”。(42)任弼时:《在湘赣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1944年10月26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64页。
10月31日,中共中央书记处会议决定,正式派遣南下支队南征,同时“对南方党的估计,会议同意毛泽东的看法,即大后方绝大多数党员是可靠的,有问题的只是少数”(43)《周恩来年谱(1898—1949)》,第586页。。中共最终从中央层面对南征地区党的组织和干部的历史作了实事求是的分析。在中共七大对党的历史作出全面决议之前,中共中央这样有针对性地就一支队伍的主要领导干部和一个地区党的历史进行个别与集中相结合的讨论并定调,是极为少见的情况。这就基本解决了南征地区党的历史遗留问题,解放了南下干部的思想。
三五九旅为弥合内部意见分歧,使南征意识内化为支队个体的思想意识及行动自觉,再由此实现向支队集体共识发展的目标,积极加强对南下队伍的思想教育。该旅主要采取集体会议与个别谈话、树立典型相结合的方式,不断总结以往工作经验及教训,加强自我检查与检讨,提升对南下目标任务的认识。集体学习方面,三五九旅要求连以下干部“组织学习《军队政治工作》等文件。全军开展了深入广泛的思想动员,使每个战士都能明确这次进军的目的和意义,提高了广大指战员的思想水平、政策水平和工作能力”(44)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湖南省延安精神研究会编:《南泥湾续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8页。。旅首长还亲自主持学习班,通过小组讨论的方式,进一步推动形成全旅的战前学习热潮,以达到加强教育的目的。有人言及,“学习班由王震、王首道、王恩茂等旅首长主持”,某天,“我们学习小组正在讨论,王恩茂同志来了……向我们讲述洛阳、长沙、衡阳失陷以后的抗战形势,要我们把开展敌后斗争的困难想得多一点,把问题想得复杂一点,把斗争想得残酷一点”,“这样就可以促使我们把准备工作,包括精神的、物质的、战略战术的等各个方面的准备工作,做得更好一点,以求得工作的胜利”(45)尹保仁:《随南下支队南征琐记》,《峥嵘岁月》第6集,第180页。。
自1944年7月至9月中旬,三五九旅多次召开会议,反思以往工作缺点,协调统一内部意见与立场,以此强化思想建设,提高政治意识。以支队副政委王恩茂为例,除去非正式讨论及私下谈话,其日记有明确记载的正式会议日期有12天,会议内容多围绕干部关系、官兵关系、军民关系、审查干部、自我批评等问题展开,如7月24日“继续开各团主任、组织股长的会议”,8月15日“上午各营分组讨论,我和左政委参加三营,检讨了十一连的干部关系、官兵关系、军民关系”,8月16日“开大会,展开了三营问题的讨论”,8月18日“继续开会,晚上我讲了官兵关系,对待落后分子,对待病员,对待逃跑分子,干部关系,军民关系,自我批评等问题”,9月8日“旅长作报告,到会干部400多人”等等。加上无记载的日期,保守估计,从毛泽东7月初与王震谈话算起,截至9月24日,该旅内部关于南下问题而召开会议的时间累积当不少于15天,可见三五九旅接到任务之后反应速度快,会议频率高,覆盖面广,动员力度大。(46)《王恩茂日记——南征北战》,第4—23页。
这些措施从整体上推动了南下支队的战前政治动员工作,使南征人员亲自参与到动员的完整过程当中,达到了其他动员措施难以企及的动员成效。
干部是队伍的核心。为加强对南下支队主要干部的政治动员,中共中央从9月24日至10月29日,特在中央党校附设短期训练班,对营以上干部进行教育与训练。训练班中除党校教员上课外,中共领导人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刘少奇、陈云、任弼时、彭德怀、陈毅等人也常亲自演讲授课或个别谈话。训练借鉴了抗日军政大学“政治学习为主,军事教育为辅”的教育模式,在抗大“毛主席主讲《军事战略学》,李富春主讲《党的建设》和《社会发展史》,肖劲光主讲《游击战术》,李德主讲《战役学》”(47)《沈启贤将军回忆录》,政协汉阴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汉阴县档案史志局编:《汉阴文史资料》第12辑,2017年版,第67—68页。;而训练班有《党的建设》《中国革命史》《辩证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联共党史》《西洋革命史》《新民主主义论》等课程,(48)《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第114页。两者在课程设置上有部分交叉重合。训练班的特别之处在于,上课内容讲究实用,不拘于固定形式,主讲人常通过时局切入,结合各自革命经历,讲授时事政治、党的方针与政策、战斗任务与技巧等问题,也对南方抗日斗争形势、长江两岸抗日斗争历程、新四军五师概况等进行了详尽的介绍,从根本上体现出为南征而训练的特点。
毛泽东在报告中主要强调加强团结、反对山头主义等内容。在学习讨论中,学员对“山头”的问题议论较多,反应强烈。毛泽东在报告中善于运用举例,将态度和观点融入其中,如1944年10月25日,他说:“七军是广西军队,历史上是有成绩的,如果有态度不好,任人行政不好,我要承认错误。还有五军团,宁都暴动来的,受了很大牺牲,过去有不对的地方,我也要承认错误,为什么会有错误呢?这里头表现着一个不信任。”(49)《莫文骅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1996年版,第192、194页。他还举例说明:“柳树有机动性,松树有原则性,柳树可亲,松树可靠,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可亲、可靠。”(50)彭真传编写组:《彭真年谱(1902—1948)》第1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264页。这些讲话往往主题鲜明、生动活泼。此外,陈云从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革命实践、党的历史与现实出发,介绍了“毛主席的精神”对于指导中国革命与实践的意义。陈云着重强调政治学习,尤其是在授课中贯穿对“毛主席的精神”的解读运用,是对即将到来的中共七大提出的“毛泽东思想”的重点阐述。廖汉生领会到:“陈云同志谈的‘毛主席的精神’,实际上也就是后来党的‘七大’开始明确使用的统一概念‘毛泽东思想’。这次谈话,使我对毛主席、对毛主席的思想有了一个更加清晰、更加深入的认识。”(51)《廖汉生回忆录》,第129页。彭真则“讲了城市工作,去前方工作的政策问题,党内民主集中制的问题,作风问题,带干部队的问题。到了各地工作应该:1、实事求是;2、照顾全局;3、群众观点;4、在策略上争取多数”(52)《王恩茂日记——南征北战》,第24页。等内容。这次培训课程设置灵活、针对性强,有助于提升南下干部革命理论和敌后斗争技巧。
总之,此次训练班开设时间虽短,但训练方向明确,讲授人具有崇高的道德威望,极富人格魅力,理论修养深厚,战斗实践丰富。他们注重对敌后抗战经验和党的方针、政策等进行阐述和总结,对加强学员的理论学习、提升学员战斗技巧、提振学员南征信心具有重要作用。正如马寒冰受训后感言:“训练班虽然是短短的一个半月,但绝非你上别的学校三五年可以得到的,因为每个训练课程都是流血流汗的斗争经验,又是科学地把这些经验综合起来的结晶。”(53)马寒冰:《南征散记》,第16页。
为消除南征人员顾虑,中共积极妥善安排和照料其家属,主要措施有:
其一,开办家属学校。1944年9月,中共首次在延安南关飞机场附近成立三五九旅家属学校。学校采取半封闭式管理方式,集中对部队家属开展学习活动,进行技能训练。曾涤回忆:“家属学校还任命了校长,记得先后担任校长的有袁任远同志的夫人周雪林,女将军李贞,谭政同志的夫人王昌德和王震同志的夫人王季青”,学校的任务“就是安定家属们的情绪,照料好干部们的孩子。学校组织制度健全,我们天天学习、开会、扭秧歌”。(54)李立主编:《忆曾涤》,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年版,第195页。家属学校是对南征人员家属进行集中管理和教育的公共平台,家属们平时除了上课学习,还会讨论时事和参加生产,学校也会邀请其他单位过来演出,通过文娱活动丰富干部家属课余生活。
其二,中共中央领导、旅首长看望和慰问家属。周恩来参加了家属学校的开学典礼,发表讲话称:“家属学校是一所革命的学校,是一个革命的大家庭。同志们既是家属又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把生产搞好,把孩子带好。中央已经把你们的情况告诉了前方。南下的同志在前方也打得很好,请你们不要挂念。”南下支队出发前,王震去看望家属时说:“现在交给你们三大任务:第一,要努力学习,学习党的方针、政策,学习中央的指示,文化低的同志还要学习文化。第二,要搞好生产。后方生产搞好了,也就有力地支援了前方。第三,要带好孩子,孩子是革命的后代,一定要照顾教育好。”(55)《南泥湾续集》,第399页。领导的看望和慰问,体现出中央对南征工作的高度重视和对南征家属的亲切关怀。家属学校也会及时通告家属关于出征将士们在前线的消息,以稳定家属情绪;而家属情绪稳定,又进一步坚定了南征人员的战斗信心。
其三,陕甘宁边区政府的照顾。高岗代表边区政府向南征人员表示:“告诉我们不要挂念家属,有着陕甘宁边区政府的照顾,一定会使他们什么都不至于困难。”(56)周立波:《南下记》,第4页。三五九旅还“为每个家属批了二百元边币”(57)《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第122页。。南下支队的“家属集中孩子390多个,给他们生产基金约6000万元,因此他们的生活是有保障的”(58)《王恩茂日记——南征北战》,第114页。。
通过以上方式,中共基本做到了对南征人员家属的有效管理、教育和照顾,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南征人员对家庭的后顾之忧。
中共还采取其他措施来推动南下支队的战前政治动员工作。
其一,发动群众,积极开展拥军运动。王首道回忆,部队出发前一段时间,“人们纷纷动员起来,把节省下来的白面、猪肉、蔬菜送给我们,还送来了一些纪念品。鲁艺、战斗剧社的同志们赶排最新节目为我们演出”(59)王首道:《忆南征》,第11页。。马寒冰也忆及,“从十月中旬到十一月初,我们看到了七八个京剧,二三个话剧,两次电影,至于秧歌,更是不计其数了”(60)马寒冰:《南征散记》,第16—17页。。其中有一场话剧《粮食》(又名《沁源围困》),“表现太行山区沁源前线军民开展的紧张保卫麦收、粉碎敌伪军抢粮计划的斗争的戏”(61)王培元:《抗战时期的延安鲁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74—275页。。这些艺术作品的内容介于当下现实与未来理想之间,更能从心灵深处激发南征人员的战斗热情和意识,加上中共本身鼓励战士奋勇杀敌、英勇顽强,更易使其形成内生性的战斗自觉和勇气。部队开拔时,“群众和延大师生夹道而立,唱着特为王王部队送行编制的秧歌,打着锣鼓,欢送我们”(62)周立波:《南下记》,第5页。,同样给南征指战员留下了深刻印象。
其二,中共中央领导进行战前阅兵和讲话。中共战前政治动员的高潮是阅兵和讲话,这是再一次从整体上对南征队伍进行集体性的动员鼓舞。1944年11月1日,南征队伍集结于延安的飞机场,中共中央领导出席阅兵和讲话。上午十点,毛泽东对部队进行分列式和行进式阅兵,紧接着毛泽东、朱德、任弼时、叶剑英、贺龙等先后发表训词。毛泽东强调部队要“为人民服务”,做到“秋毫无犯”,成为“王者之师”。最后,由王震率领全体出征将士宣誓。(63)马寒冰:《南征散记》,第18页。与其他部队战前讲话不同的是,11月10日,南下支队正式从延安出发时,部队再次在机场接受了中共中央领导的检阅。这充分反映了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对此次南征的高度重视。至此,中共系统性地完成了对南下支队的战前政治动员。
由上可知,此次南下支队战前政治动员颇具特点。从时间上看,从毛泽东7月初拟定派部队南下,至9月中共中央正式决定南征方略,再到11月初部队开拔,共四月余,准备时间相对充裕。从空间上看,延安是中共中央所在地,属于抗战大后方,开展战前动员不易受到敌人威胁、袭扰等影响,具有良好的外部安全条件。从方式上看,此次战前政治动员多措并举。从参与主体看,此次动员涉及中共中央、边区政府、三五九旅及群众等对象,覆盖面广。加之中共中央的直接参与,尤其是毛泽东等参与到训练干部乃至战前阅兵和讲话等动员工作中,使得南下支队的战前政治动员被赋予更多的政治意义,代表了中共中央对“向南发展”战略的殷切期望。这些特点使得南下支队的战前政治动员举措能够对南征人员产生更为强烈的心理暗示和激励作用,从而强化了政治动员的成效。
中共通过前述政治动员的举措,助推南下支队迅速完成南征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使南下支队迅速从一支兼顾生产与防卫的队伍向战斗队伍转变,给南征人员留下了深刻的政治动员记忆,其成效广泛而影响深远。
首先,战前政治动员的深刻记忆已被凝聚成南下支队的集体共识,具有意识正确的指向功能。个体觉悟是集体记忆痕迹的一部分。被中共中央领导战前检阅,南征人员感到无上光荣,他们认为检阅是“最幸福的时刻”,对于南征“我们怀着必胜的信念,坚决响应党中央‘打到江南去,解放全中国’的战斗号召,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延安”。(64)贺劲南:《跟随王震长征》,第137页。马寒冰对此描述得更为形象生动:“每个人的胸膛,都被热血所激动,每个人都展开了胜利的眼睛,朝望着南国的原野,和那千百万被遗弃的人民。”(65)马寒冰:《南征散记》,第13页。至于不能参加首批南征而留驻延安的人员,心中难免失落,“自去年十一月份,王震旅长、王首道政委带领第一支队南下后,我们班好几名战士都闹了‘思想情绪’,不知道给连、营、团、旅首长写了多少申请报告,要求去前线消灭侵略者”,在南下支队第二批次即将出发时,有人最初因担心得不到中央领导检阅而心情低落,尔后如期被检阅则激动不已。(66)左齐等:《忘不了那片黄土地》,解放军出版社1985年版,第326、329页。廖汉生通过战前的干部训练,摆脱了先前的“自卑”看法,认为“每一个人,每一支部队都各有长处,各有短处,经过努力学习和锻炼,短处是完全可以转变为长处的,盲目自卑是没有根据的”。在部队开拔前,他表示:“我们是从党中央身边出发的,是经过中央党校学习和延安整风锻炼的,应该牢记党的教诲,不辜负党的期望,坚决完成任务!”(67)《廖汉生回忆录》,第126、129页。这也体现出南征战士从接受教育向自我肯定的心理转变历程。
我们也可以从行为结果来验证南下支队的战前政治动员成效。战前政治动员是南下支队出征前的前置性动员举措,南征人员多属于行为客体,往往是被动接受动员教育,从而产生应激性的反应和思考。他们只有下沉到革命战斗与实践中,才能把动员的成效升华为内生性的自我动员。部队南下前,组织决定让边区著名的“劳动模范”刘顺清留在南泥湾三五九旅留守处领导生产。刘顺清五次申请南下,均未得到批准,于是“先斩后奏”“开小差”,提前溜到甘谷驿,等待南下队伍经过。王震和王恩茂等研究后,不得已只能同意他随军南下。(68)尹保仁:《随南下支队南征琐记》,《峥嵘岁月》第6集,第185—186页。在中共高度严明的战时纪律体系之下,刘顺清非常清楚此般私自脱离组织是“越轨”的行为。但他甘冒风险,选择与组织决定“背道而驰”,这其实是刘顺清的自我动员战胜了组织的纪律和决定。这也从行为结果层面验证了中共战前政治动员所具有的强烈而深刻的影响力。
其次,中共对南下支队的战前政治动员,在实践中具有很强的张力和适应性。陈宗尧在南征途中牺牲前说:“我没有什么挂念,老婆孩子都在延安,有党抚养他们,我很放心。请你告诉毛主席,说我再不能为革命继续奋斗了,但我是愉快的。”(69)左齐等:《忘不了那片黄土地》,第58页。他笃信党组织会照料好妻儿,心里服膺领袖,满怀革命信仰。此认知与王恩茂妻子骆岚在临别赠言中的内心活动具有同质性。她对王恩茂说:“你去前方,留下我和北来(注:恩茂和骆岚同志的大儿子),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但是我不难过。因为我知道,你是执行党的决定,为了党的事业。”(70)《王首道回忆录》,第239页。这是从家属的心理角度体现了支持南征的态度和决心。二者从性别两端建构了南征人员认知政治动员的心理模式。
在南下的实际工作中,南下支队很注意维护自身纪律及与兄弟部队的团结。廖汉生回忆,因南下要经过新四军五师地区,且有部分干部会留下工作,故部队常利用行军间隙进行会合教育,要求部队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要树立向五师学习的观念,不能因来自延安就“自视甚高,自以为是”。为此,支队提出“服从新的领导,团结原有同志,开展对敌斗争,扩大部队,扩大根据地”的口号,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同和遵守。两军于1945年1月27日顺利会师。廖汉生留在鄂豫皖湘赣边区担任中共襄南地委书记。1945年3月10日至20日,在襄南地委召开的各县县委书记联席会议上,廖汉生强调了党内团结问题,并对山头主义进行全面分析,以期“用党中央的指示精神来统一大家的思想,规范大家的言行”(71)《廖汉生回忆录》,第133—134页。。这显然与南下前毛泽东论述山头主义具有相当程度的逻辑契合。新四军五师则认为南下支队“带来了新的力量,带来了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72)王首道:《忆南征》,第74页。,号召边区的军民向其学习,体现了中共敌后根据地军民对来自延安八路军正规部队的一贯推崇。
最后,南下支队在战斗实践中,不断地进行补充性的自我优化动员,以克服战前政治动员成效弱化所带来的不良影响。随着南下支队离延安越来越远,战斗减员严重,部队不断补充新的兵员。但新兵素质参差不齐,一些新兵纪律意识淡薄,脱离群众,以至于“搜俘虏腰包,翻老百姓东西,破坏机关、学校,没收商店”(73)《王恩茂日记——南征北战》,第107页。。加之“由于战斗频繁,流动性大,部队政治工作有所放松,部分战士只讲打仗勇敢不勇敢,不注意遵守革命纪律”(74)王首道:《忆南征》,第144、94页。。如因缺少粮食,部分战士曾发生抢食问题。部队缴获一批食盐,但因行军极度疲劳,少数战士“就把身上带的食盐倒在山坡上”。战争中战士容易产生紧张心理,在战斗优先的前提下,部队也无法及时开展教育和训练,导致南下支队战前政治动员的成效出现弱化现象。
针对战斗中出现的新问题,南下支队利用作战间隙,积极整顿队伍,组织干部学习《一九四五年的任务》等党的最新文件,要求“各连队通过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揭露矛盾,运用典型事例,逐条对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教育全体指战员克服不正之风”(75)王首道:《忆南征》,第94—95页。关于南下支队战时整饬纪律的内容还可参见《王恩茂日记——南征北战》,第93—94、99、107、129、133、147页。。通过这些战时举措,南下支队及时纠正了部队中少数成员思想放松现象,保持了部队战斗力。这些举措也反证了部队进行战前政治动员的必要性,表明政治动员成效受到时间、空间和实践等因素的影响,会产生动态变化,需要成效的接受主体在实践中不断进行补充性的自我优化动员。南下支队1945年3月23日进抵平江,之后布告湘省:“查本军奉命援湘,在来团结人民,贯澈抗日主张,实行民主政治,安定社会秩序,解除人民疼苦……”(76)《宁乡县府来文为抄呈“奸匪”王震部新散发“伪主席”毛泽东论联合政府小册及“荒谬布告”等件》(1945年8月21日),湖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M0017—001—00169—001。虽然日后面临更险恶的斗争环境,如周立波回忆“国民党反动派集中兵力,天天打我们,有时晚上还来打。我们天天要行军,有时晚上还要走”(77)《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第201页。,但这支精干队伍始终存在,并不断总结经验及调整斗争策略,坚定执行中共中央赋予的任务,克服重重困难,于战火中不断延续政治动员的生命力。
总之,南下支队经历了战前政治动员的洗礼,并在南征过程中不断外溢出政治动员的成效,从政治动员角度反映了中共在全面抗战期间形成的“控制和民主、亲民、群众路线等多个面向有机结合,在控制机器中贯注温情,权力运作变得柔性”等独特气质。“抗战就是中共气质大大丰富和变化的时期,对中共的成长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抗战因此成为中共发展史上最重要的阶段之一。(78)黄道炫:《抗战时期中共的权力下探与社会形塑》,《抗日战争研究》2018年第4期,第24页。这也历史地赋予中共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引领统一战线的重任,使中共成为全面抗战的中流砥柱。
在抗战时局变动和国共力量对比差距缩小的背景下,中共决定以三五九旅一部组建南下支队实施南下战略。三五九旅是中共正规军一二〇师的主力之一,且长时段保卫延安,距离中共领导层近,中共中央直接参与到对其开展的战前政治动员之中,赋予了此次政治动员在中共历史上的特殊意义。
南下支队平时担负“劳武结合”的双重任务,南征前须迅速转换战斗目标和解决诸多问题。为此,中共多管齐下对其进行战前政治动员:建立具有地缘特征的领导队伍,并设置军政委员会;有效解决了南下地区党的组织和南下干部的历史问题,减轻了南下干部的思想负担;三五九旅从内部对全体将士进行战前教育,并在中央党校附设训练班,毛泽东等亲自演讲授课,训练南下支队营以上干部;首次设立三五九旅家属学校,以半封闭式管理方式,对军属予以照料和教育;通过表演话剧、秧歌及播放电影等方式,广泛发动群众,开展拥军运动;中央领导开展战前阅兵和发表讲话,数次对南征队伍进行集体性的动员。这些措施体现了中共对南下支队,从民众至军队、从军队内部到军队外部、从中央至部队、从家庭至党组织、从党组织到个体的多层面、复合型、系统化的动员特征,达到了毛泽东认为的政治动员应全面深入进行,并指出动员的目的、步骤和政策,使动员对象明白政治目标,以及开展多层次动员的要求。
中共上述动员举措,使南下支队迅速完成了南征的战备工作,其成效广泛而影响深远。南征人员形成了深刻的政治动员记忆,逐步地使动员成效升华为内生性的自我动员,较好地体现了动员成效及其张力和适应性,并在战斗中持续外溢出政治动员的效果。南下支队因战时客观原因曾出现的个别人员的作风问题,反证了战前政治动员的必要性;而它熟练运用战时补充性的纠偏措施,则展现了中共军队自我分析并解决问题的杰出能力。总之,中共对南下支队的战前政治动员,较好地展现了中共正规军在抗战后期日臻成熟的系统化动员能力,以及中共为了实现战略目标高度集中又灵活变通的应对能力,为中共在对日反攻和解放战争中的大发展和大胜利积累了宝贵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