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平
和国府一起轰然掉进夜里的还有继位未满三年的鲁公。他淹没在如山的竹简里已有四个时辰,头脑如夜一样混沌:“使实食禄者不得治生,拔葵燔机以令农士工女雠其货。”“以文乱法,刻削吏民,沽名钓誉,用意深恶。”空中飘来一丝刚刚产生就脱离了头皮的白发,他伸手抄过凝思片刻,猛地把它吹到了窗外。
为官者的报负?抑或公仪休投君所好作秀?听其言而观其行,鲁公忽然想起孔子这句话,“啪”地把竹简丢到案上,呼叫老内侍黑佬:“拿我的葛袍来!到曲市走走!”曲市是鲁国国都曲阜的市坊,因繁华不如齐国临市而每每被鲁公引为憾事。一年前,被鲁公招贤授为曲阜令的儒家弟子公仪休,鼓励民人农桑之余经商以发展曲市,却禁止为官者与民争利,还把自家的秋葵和织布机毁了。
“君上,天黑了。这,不太合适吧?”老鲁公在位时就已待在国府的黑佬为难地说。
“若我鲁国不是穷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就不用深夜私访了。”鲁公幽默一句,神色忧郁地苦笑着。
当真好个市场!当街一架刻着“曲市”两个籀文大字的汉白玉什邡,八纵八横十六条街道上销售着丝绸、陶器、铁器、兵器、茶叶、粗盐、稻菽、骡马等商品,品类繁多,物美价廉,市声嘈杂。伫立于雪亮风灯下的鲁公看着摩肩接踵前来夜市的本地顾客和操着六国口音的外地客商,惊奇道:“几时这般繁盛了?走,到令署去看看。”
“这么晚了,公仪休怕已回府休息了吧?”黑佬迟疑着。
鲁公却已快步向曲市另一边的令署走去。到了令署,鲁公才发现,令署外高大的围墙不知何时被拆掉了,两个威严的石狮子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显得很是空旷。鲁公十分疑惑:“公仪休搞什么名堂?”
意外的是,令署里竟然还亮着灯火。“我让他出来迎您……”黑佬弓着身子说。
“嘘”,鲁公示意噤声。黑佬扭头看去,令署一面拉上了帘子的窗上透出两个人影,一个峨冠博带,无疑是公仪休,另一个头戴圆帽,分明是个商人。两人先是站着说话,声音微弱难辨,大约过了一刻钟,商人模样的人递给公仪休一件东西,公仪休推了回来,商人又推了过去,如此反复几次,公仪休就接了东西,也窸窸窣窣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商人,又是推辞良久商人方才接受了,然后两人坐下,说话声更低了。
“这个公仪休!”鲁公脸一黑,扭头就走。
回到国府,怒火不熄的鲁公让黑佬派人去叫大行官:“去调查公仪休!立刻!马上!”
“夜黑看不清楚,万一……怎么說他都是圣人……”黑佬小心翼翼地说。
鲁公气咻咻地踱了十余圈,踩得红地毡都陷进地板缝隙了,而后大手一挥:“也罢,这样……”附耳一阵低语,黑佬连连点头,退转身子去了。
三天后的深夜,青箬笠绿蓑衣的黑佬向鲁公汇报了他的行动:一个时辰前,黑佬提着一串鱥鱼趁黑摸进令署要感谢公仪休对小民的关照。眼圈发黑的公仪休一眼认出自小与母亲赖以活命的家乡小河里的鱥鱼,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哆嗦着伸手要接。临了却又缩了回去,说他不吃鱼了,又泪流满面地说他母亲去了,去时叫他别吃鱼了,还说让他把围墙给拆了。黑佬很奇怪,吃鱼跟围墙有什么关系?公仪休擦着眼睛说,娘说爱吃鱼就有人送鱼,进而送别的东西,吃了人嘴软拿了人手短,那为官还能不徇私情?围墙拆了,有人盯着!黑佬说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公仪休摇摇头说天和地都看着呢。
“伪君子!那晚我们还不是都看见了!”鲁公满脸都是厌恶的表情。
“我正要戳穿他的谎言,这时,他伸手去拿案上的陶杯,没拿住,掉在地上碎了,水溅了我一脚。”鲁公低头一看,黑佬鞋面上果然有些水渍。“我以为他发现我的怀疑而失态了,他却呻吟一声,两手抽搐成了鸡爪。我想,装吧,继续装!他艰难地指着案上的陶壶说,药,药……我忙找了一只陶碗给他倒上,他又两手颤颤地没办法端起来,我只好帮他递到嘴边喝了。过了约半个时辰,他的手指慢慢直了,不好意思地说,老伯,让您见笑了,都是长期伏案……老百姓真好呀!这时我才发现,案边小几上还有几包草药和几枚鲁国铁钱。”
“让他明天搬出令署吧。”鲁公听后沉默了好一阵子。
“君上!”黑佬大急,“公仪休大人没有收鱼呀!”
“让他入主相府,老丞相告病后一直空着呢。”尽管是夜里,鲁公觉得国府、国都,甚至整个鲁国都盛满了阳光,亮晃晃地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