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套房

2021-04-18 23:27莉莉陈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东兴阿美表哥

门庭若市的小城旅馆有一间神秘的总统套房,它栖息于阁楼之上,从不对外开放。总统套房属于旅馆的主人——一个腿有残疾的青年,不知他何时会打开那房间的门,打开他心门的那把钥匙又在谁的手中?

那年夏天我爹被刀砍了。砍的位置在脑袋正中,据说正好砍成两瓣儿,不多不少,红的瓤、绿的籽滚出来铺了一地。那天两个汉子拎着刀怒冲冲闯进税务所,保安们都躲远了。但老爹迎了上去。老爹迎上去是因为上头通知他下个月就解聘,他爱喝小酒,脾气又暴烈,当一年的门卫就快到头了。所以老爹是想好好表现一下的。他冲上前去,大吼一声。汉子就把明晃晃的刀举了起来,像砍西瓜似的,干脆利落,一会儿工夫瓤儿汁儿就都涌了出来。

母亲接到讯息时非常冷静,她托人打电话到五十里外的福利工厂,让我马上赶到现场。我搁下手里的机器时,以为不久还要回来,托了边上的老张照看。我负责打塑料纽孔,每天重复一组机械动作,在纽扣上压四个小孔,粗摸估计下,我一天大约要打一万两千个孔,我的眼前是一个大圆与四个小圆,看久了,这五个圆就一直粘在我的视网膜上,天、地、人脸上都带着这五个圆,所以我的眼神就有些跟人家不一样,人家就以为我有些呆。实际上我并不呆,只是腿脚有点毛病,并不妨碍干活儿。在福利工厂,我属于残疾人比率里一个重要的百分点,我离开了,残疾人就不够数了,就不能免税了。我走到厂门时,东兴对我打了个呼哨,怪声怪气地说,你不要影响了我们的生存啊。东兴的腿也有毛病,但他看上去就是比我潇洒,一头自然卷发一甩一甩,挺招姑娘喜欢。这真是让人很无奈的事。到了县城后,母亲甚至没让我去殡仪馆看一眼老爹,给我头上绑了块白布,一起跪在了财税所门口。起先我不想跪在那里,财税所边上就是汽车站,旁边有一个花园广场,那一带人来人往,我一个大男人跪在那里太不像话。但母亲把我死摁在了地上。她的上牙死死地咬着下唇,视线拉得笔直。这是母亲要下大决心的神情,那年她就是这么把姐嫁到江西去的,我记得很清楚。母亲考虑得很周全,甚至事先在我的膝盖上裹了毛巾,还打了两瓷缸水,是作好打持久战准备的。哭,也是有选择地哭上一阵。譬如围观人群比较多时,又譬如所长路过时。我认识那个胖胖的所长,他只远远瞄了我们一眼,就低头溜进了大门。母亲也不上去拦,她只是忽然大声地哭喊了起来:老头啊,你走得太惨,头都成几瓣,阎王爷也要认不出你了啊……你留下我和瘸儿孤苦伶仃怎么过啊……那哭声真瘆人,弄得我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所长一拐入大楼,母亲的哭像打了急刹车,戛然而止。她擤了把鼻涕,侧头往财税所右边的一幢灰色旧楼瞥了瞥,目光冷静极了。

谈判结束后,我才明白了这道目光的含义。赔偿金给得并不高,但母亲以极低廉的价格谈下了那幢旧楼的租用权,二十年。差不多就是白送给我们用了。老爹的后事一办完,母亲就迅速安排了旧楼的装修,她计划开一个小旅馆,一楼门面间里顺带开家面条店,这一带紧邻客运中心,流动人口多,不怕没有顾客。旧楼不高,只有三层,进门的店面房约十五六平米,二三楼各有三个房间,上到三楼,我发现还有一道小木梯,搬开杂物往上走,见有间阁楼,铺着松木地板,空荡荡的,面积竟也不小,有三十来平米,因是斜顶的缘故,显得中间高,两边低,但也别有一种味道。屋顶上镶两只斜斜的天窗,从天窗往外看,能看见人来人往的花园广场,人声传到这边,就不嘈杂了,有些邈远。站在那里,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趴在窗口往外看的情景,那时我的腿刚开始患病,我就是那样从楼上的窗口往外看,看许多孩子在天井里自由地奔跑。那时,我是多么羡慕他们啊。我跟母亲说,这间阁楼我要自己装修,自己住。母亲同意了,她说,以后这儿的事全都交给你了,我只给你打打下手。这么一桩大事办下来,她整个人瘦了一圈,现在,才看出了她的悲伤。没客人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旅馆门口,窝在一把从老家搬来的旧藤椅上,白发苍苍,看起来又孤苦又寂寞。

事实证明,我决定自己装修阁楼的想法是明智的。表哥装修好的房间,我一间间视察了,质量粗劣不说,每个卫生间里都自作主张嵌了一张裸女照,那图画是镶在瓷砖上的,想取也取不下来,这使得整个旅馆有了一种恶俗的格调。表哥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张照片一贴,你的生意会更好。他说还替我订了一批裸女画,要挂在各个房间里。他拍拍我的肩说,你啊,尝过女人的味道,再来跟我争吧。我二十八了,确实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在福利工厂里,我喜欢过一个叫阿美的聋姑娘,但好了不到半年,她就移情别恋,看上了一个健全人。那段日子,我天天躲在她宿舍对面的小树林里,看她挽着那家伙进进出出,脑子里闪过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的第一个女人是表哥帮我找的。那是开业的前一天,表哥说要找个女人给我冲冲喜。我不敢问他,我想找个女人哪是这么容易的事。但是,从表哥走出门到领回一个姑娘,也就七八分钟的时间。那姑娘上面穿了件吊带衣,下边是一条很短的红裙子,两条大白腿一晃一晃,见了那雪白的大腿,我马上就不行了。我把姑娘带到了303,那里离一楼母亲的小房间最远。在楼道上我一高一低迈得飞快,感觉都已经来不及了,像尿憋不住似的。那姑娘卻蹬着高跟鞋,慢悠悠地一间间屋子“哇”过去,说这里好好哦。进了房间,她的专业素质就显现出来了,又奔放,又热情,完全不因我是残疾人而歧视我,我战战兢兢在她波浪般的身体上起伏,那感觉火热暴烈,惊心动魄。我记得东兴第一回带我坐动车,我打了个盹,醒来时已到了灯火辉煌的都市。火车像一只匣子把我运到了远方。这姑娘就是只匣子,把我运到了另一个地方。

后来我知道这些姑娘都生活在广场边的那排小矮屋里,从我这边走到那边,选上一个,再走回来,不过七八分钟时间。但我后来很少去那边,有时远远看一眼,就踅回来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没带姑娘上过我的阁楼。甚至连我自己也不太上那儿去休息,我在母亲床脚边搭了张临时铺,后来一直睡在那儿。我把阁楼的松木地板擦洗得一尘不染,地上摆了一只落地台灯,挂了田园风的碎花窗帘。挑阁楼的床花费了我很多时间,几乎把县城所有的家具店都走遍了,才买了一张洗白漆的大木床,那白色很干净,是亚光的,不眩目,只是让人觉得纯洁。床脚摆拖鞋的地方,我买了块羊毛垫毯铺在那里,又选了一双漂亮的女式绒拖鞋搁在毯上。几乎过一阵子,我就要上街走走,找一样适合屋子的物件,然后把它收回来。有时仅仅是一个相框、一把木梳,有时只需一眼,我就觉得它属于我的阁楼,不管有多贵,我都要占有它,把它买回来。这么一来,这个房间就越来越漂亮了。在天窗的阳光下,它散发着松软的气息,美得有些失真。我叫它总统套房。虽然有点俗气,但在一个小旅馆里面,总统套房就代表了一个最高级的梦想吧。

小旅馆的生意比想象中更好。有两个做五金生意的外地佬租了常包房,每个月结一次账,这笔收入就很稳定。散客生意也好,一些客人出了客运站就奔着招牌过来,顺带着还消费一碗面条。开钟点房的也不少,有许多是带着广场那边的姑娘过来的,这些男人常常会是我们的回头客。到月底算算,营业额很可观,刨去低廉的成本,净利润让我咋舌。我不得不佩服母亲的眼光,旅馆的地理位置太优越了。唯一让人犯愁的是,店里时常有老鼠出没,菜橱的纱门没安几天就破了洞,母亲四处放了些鼠夹,也没见效。

矮屋的姑娘知道了我有一间总统套房,来店里吃面时,就纠缠着要上套房去。她们对着我发嗲,这个掐我手臂,那个摁我大腿,以前我很怕这个,提什么要求都会很快妥协,但现在我已经有免疫力了。

自从我开了这家店,有些介绍给我的姑娘络绎上了门。一个眼珠是斜的,我跟她说话时,都不知道她在看我,还是在看街边的一个路人,弄得我一点谈话的兴致也没有。为什么瘸子就该搭配斜眼呢,这是我非常不认同的。另一位是寡妇,三十多岁了,还带了个男孩,这也没什么,但她不该长着一口龅牙,看着这口牙时,我的想法就游离了,我不免想到,与她之间,是没法进行亲密动作的,要不牙齿容易打架。

想想这样的女人要住进我的阁楼,我还不如立即站在楼顶往下跳呢。但母亲不这么想。那天母亲在阁楼门口站了会儿,走进去摸了摸床垫,又蹲下来抚了抚脚垫上的羊毛,那是真的绵羊毛,密匝匝地卷曲着,摸上去暖和又舒服。摸完了,母亲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往四周看了看,说:“这儿还缺一面镜子。”被母亲一说,我还真发现套房里少一面穿衣镜,我什么都想到了,甚至配了茶具和首饰匣,却忘了女人最需要的物事。见我搓着手一脸兴奋,母亲转身走出了房间,甩下一句话:“我的意思是,你该照一照镜子了。”泼冷水也没有用,我还是去淘了一面穿衣镜,长方形、白边框,立在地上,很像一个油画框。我试着搁了几个位置,都觉得不妥,光线不尽如人意,不是有些逆光,就是有些偏光,显像不那么好看。后来,我干脆把它放在了天窗下,天窗就像只天然射灯,打在脸上,使得脸似乎洇出层光晕。当然那不是我的脸,是我想象中一张姑娘的脸。我望着镜子时,忽然觉得这想象中的脸是有一个原型的,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似乎近在眼前,却又不可捉摸。它掩藏在无数面镜子的背后,那么温柔,却又那么遥远。我心里忽然涨满了酸涩的东西,几乎使我落下泪来。

我在门廊贴了张招工启事,整天蹲在门口看行人来来往往,有时看到一个差不多的姑娘,我就会盯着她的脸,盼着目光里有根线把她牵过来,但这么一來,姑娘只会噔噔噔走得更快。蹲了三天,母亲把表哥搬过来了。表哥在附近工地上承包了水电,每天从天蒙亮忙到天擦黑,人晒得乌黑抹亮。他比我大两岁,据说小时候最喜欢看我拉屎,母亲把着我的时候,他瞪大眼睛蹲在一边:“一橛出来了,又一橛出来了。”我腿瘸了后,他觉得不可思议,仍一次次拉我去玩打仗,直到有一天,我重重甩上门,夹断了他的半片大拇指甲。

表哥蹲在我身边,他的身体散发着浓重汗味,这汗味像有固定形体,就算他每天洗两个澡,还是附着在身上。他把手机递给我。我看见屏上有个推独轮车的姑娘,低着头,弓着腰,看不到脸,背景是一片支满脚手架的楼房。表哥手机的色彩特别艳,楼房上方的天空看上去比平常蓝得多。我问:“这是谁?”表哥说:“往下看。”我把屏往右一刷,第二张照片让我的心狠狠抽了下。这张照片里她戴着连口罩的碎花遮阳帽,看不到整张脸,但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像穿过了屏幕,含笑望着我!我紧着刷下一张,却又吓了跳。姑娘在午睡,她躺在顶楼的楼道上,楼道还没有装栏杆,一面是墙,另一面悬空,像悬崖峭壁,只消一翻身就会掉下楼层,摔个粉身碎骨。

表哥说:“姑娘怎么样?”

我说:“……好。”

表哥说姑娘叫巴妹,刚来工地时不开口说话,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那阵子工地里大量的建筑垃圾需要搬运,人手紧,见她活利索,也没人细细盘问。老板叫她帮着验收货,她点货入库账本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帮会计盘账,电脑也能打得噼啪响。什么活拿到手,都能做上一做。跟工地上臭汉子不同的是,她爱干净,天热后,简易房没处洗澡,正好新楼的卫生间装好了,她晚上便偷偷去那儿洗澡,新楼里还没安窗框,就在窗上挂个布帘。有天晚上,大家听到新楼传来尖锐清亮的“救命”,声音就从巴妹洗澡的浴室传来。几十个人从床上跳起来,随手抓着榔头、瓦刀赶过去,却在现场看到了老板的侄子,人称小石老板。小石老板皱皮巴脸捂着下体,一副强忍疼痛的模样。

“怎么了?”

表哥笑道:“这巴妹厉害,小石老板是偷不着鸡蚀把米啊!不过,工地是待不下去了。我问她来不来店里,她倒说要来。”

见我有点儿紧张,表哥狡黠地笑了笑,说:“我让她看了你的照片,她同意了,哈哈!”那张照片是离开福利厂那天拍的,我穿着白衬衫、藏蓝工作裤,倚在树旁笑着,咧出一口白牙。那天虽然没有阳光,看上去却像有阳光洒在我身上。

我的心像被什么撑了开来,涨成了两个那么大。紧跟着我低下头长叹了口气,几乎同时,表哥和我都将目光扫向了我的病腿。这条麻秆似的细瘦,与另一条完全不对称,走路时,圆规般划半个圈才能往前跨,人们都说我走路像划船。表哥低着头抽烟,夜色已经降临,不知为何,这座小城的夜空竟是紫蓝色的,看上去像是被街上的灯光染成的霓光,但没有星星,没有福利厂那种镶满天空的寒冷星点。表哥猛地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趾捻了捻:“明天去给你的腿上个石膏!”

“为什么?”

“傻瓜,这样就看不出你腿瘸了!”

十六岁那年,有人介绍我去了福利工厂。我清楚记得那是个黄昏,暮色正从四面合拢来,我抱着包裹站在福利厂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跨进去。四周极其荒凉,两排厂房倚山而立,目之所及均是田野与荒地,没有什么人烟。送我的机动三轮已掉头驶走,在土黄色的山道上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这时,我看见厂区里飞快地驶出来一辆自行车,一个英俊少年穿着白衬衣跨骑在上面,他潇洒地一捏闸,咔地停在传达室门口。这么小的厂区,怎么还要骑车?我想。但接着我就明白了。少年很不情愿地从自行车上下来,跨上两级台阶,取了一封邮件。我盯着他的腿。是的,也是瘸子,也是右腿。跨上车时,他回头剜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凶狠。就在那个瞬间,我决定留在福利工厂了。

少年就是东兴。我们分到了一间宿舍里,一开始我们没怎么说话,我发现他不喜欢跟我一起行动,如果要出门,不是先我一刻,就是慢我几分。起先我以为他讨厌我,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两个瘸子走在一起,我俩的步幅与身体的高低晃动大致雷同,如果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简直像一个正常人在恶意模仿瘸子走路。厂内凡是平整的地方他都骑车代步,有些低矮的台阶他也能提提龙头一冲而上,所以说,大家不太有机会看到他的瘸腿。但正因如此,东兴偶尔瘸着腿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大家就更是盯着他看。一边看,一边还要惋叹一番。东兴静立时如希腊男神般俊美,一迈步,却左肩高右肩低地耸将起来,这不能不令人叹息。

我们宿舍有四张床位,住了三人。另一位是推销员老黄,但老黄不常来住,说这种荒郊野岭哪是人待的地方。这儿确实太荒凉了,尤其在晚上,机器都停了,四周静得可怕,天空与大地连为一体,像一口巨大的黑锅罩着我们,星星又远又冷,我都不敢往天上看,往天上一看我就觉得自己像在荒坟地里,是只孤魂野鬼。晚上我们没什么消遣,除了打牌就是睡觉。有一天,老黄拿来了一盘毛片。那时我们还没有见过毛片,围过去看他一层层剥开报纸,露出一张斑驳的光碟,那上面的一个胸脯像木瓜那么大的裸女已足以使我们震惊了。我们封了门,遮了窗,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大约看了二十分钟后,老黄站了起来,说:“娘的,受不了了。”走了。他在厂里有一个相好,他找相好“解决”去了。我俩继续坚持看了下去。看到又一段高潮时,光碟卡住了,重复按了好几次播放键,东兴上去敲电视,屏上出现一条条红蓝条纹,接着黑了。

东兴的女朋友是厂长的女儿,是个极丑的姑娘,肿眼泡厚嘴唇,皮肤黝黑粗糙。东兴为什么会找她做对象,很简单,因为厂长女儿是厂里唯一没有残疾的姑娘。就像瞎子要找亮眼人一样,瘸子最想找的就是四肢健全、全身没有一点毛病的姑娘,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不可得。所以丑不丑,已经不属于考虑的范畴。可是就连这样丑的姑娘,也有人捷足先登了,跟东兴好了几回后,厂长女儿羞涩地告诉他,自己有个未婚夫在部队里,等他复员就要结婚了。东兴一句话也没说,一脚将厂长女儿踹到了床下,说,滚!丑姑娘就哭着滚了。

跟厂长女儿分手后,他陆续与几个女人有了关系,后来不知怎的跟漂亮的义乌女老板好上了。义乌女老板是我们的大客户,她来考察时,提醒厂长不要把所有生产都放到纽扣上,建议将一部分机器改装做窗帘扣,她说窗帘扣其实有很大的市场。五金车间工人们很愤怒,认为她贬低了他们的技术,东兴甚至把一口烟喷到了女老板的脸上。女老板很平静,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纽扣。看到那些晶莹剔透,镶着水钻、字母,熠熠生辉的五金扣,我们都哑巴了。我们的设备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扣子。那是第一次,我们透过几粒纽扣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已经落得太远。所以说,其实女老板在某种意义上拯救了这个工厂。女老板与东兴好上了,这不但是大家希望看到的,甚至是舆论鼓励的。当听说女老板要出资帮东兴做手术治腿时,大家纷纷向东兴祝贺。但东兴终究没有做成手术。女老板终究也来得少了,取货的换成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据说是女老板老公的弟弟,一个黑社会的混混。这件事唯一的后果是,东兴扔下文艺书不看了,开始看骨科杂志,你光看他扔在床上的一堆书籍,准以为他是个医大学生。

那些年,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我对东兴那些女人一个也不感兴趣,只对东兴有好感,我不与姑娘说话,更不跟她们来往,我认为自己完了,有好幾次,我想到自杀。直到聋姑娘阿美出现,她是厂长女儿带来的。厂长女儿经常厚着脸皮来我们宿舍,甚至结了婚也照样来,东兴不理她,她就跟我说话。有时,还带来另外的姑娘。阿美就是她带来的。她们一进来,我俩就咧了咧嘴。阿美走在厂长女儿的身边,好像存心要给她难看似的,把厂长女儿衬得又矮又胖。我们一笑,阿美的脸腾地红了,聋哑人对别人的表情特别敏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我跟着注意了她的身体,鼓的胸,瘦的腰肢以及修长的腿。她左右看看,坐在了我的床上,丰满的臀部像个饱满的葫芦,就在我的手边。我的手张了张,摸了摸她身边的空气,全身就热了起来。我一阵狂喜。我明白了,我不是同性恋,只是没有遇到喜爱的姑娘。

后来有事没事我都会去阿美宿舍坐坐,她爱干净,每晚躲在房里沐浴,我就替她提开水。阿美没拒绝我的好意,但也没表现得多热情。东兴说,这是默许,有希望。渐渐地,厂里把我俩看成了一对,发个券领个水果什么的,阿美这份常让我捎带。很快年底到了,我做了件让我后悔至今的事:春节一个人回了家。福利厂的工人都盼过年,在这样鬼都待不住的地方住了一年,大家都想回去见见亲人。就连东兴,家里有个厉害后母,过年也还是拾掇拾掇回去了,他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在坟堆里过年,不如回去看后母的脸色。这么一来,厂里就还剩四个人:管门的醉糊涂老头、质检员周瞎子、聋姑娘阿美,还有个就是主动留班的五金车间主任姜矬子。我对阿美留在厂里很不放心,我俩的关系才刚有点眉目,但母亲在电话里一听我不回去就哭号起来,说我心里怨恨她,她说一定想尽办法给我找个好去处,哪怕拼了这条老命,也会让我离开这儿,最后求我千万回家去过年,要不然她没法活过这个年。

母亲是活下来了,但阿美死了半个。其实不是阿美死了,是我死了。一回来我就知道不妙,阿美不再理我,不再让我为她做任何事。她仍然每晚洗澡,但水再也不是我打的了,她自己从水房里打水,来回跑三趟才打完我一次拎的水,洗完了澡,就披着湿答答的头发去了姜矬子房里。姜矬子刚离婚不久,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矮壮、说话粗声粗气。很快,房间里就传出来她不分平仄的叫声。

医生举起我的腿在眼前瞄了一会儿,像瞄着杆猎枪,这枪杆子还不及成年男人的胳膊粗,关节鼓起像个发育过度的树结,脚掌外翻,青筋团成坨老树根。瞄完后,胖医生又小心地把它搁回到膝盖上,将水盆里刚浸的绷带哗地拎出来,一层层往腿上敷。他没问我为什么要弄个没用的石膏,好像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他边敷边说,门后面还有一副旧铝合金拐杖,可以便宜点卖给我。

我拄着拐从小诊所出来时,想象着自己是个受伤的汉子,这感觉我从没体验过,还真有点儿新奇。表哥却在后面喊住我:“你这走得不对。怎么还能划着圈走呢,直线,得走直线。”表哥接过我的拐杖,拄在腋下走了几步,刹那间我觉得表哥非常有表演天赋,看上去真像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表哥说,左腿先往前迈一步,右腿慢慢跟上去,右腿上去时必须是条直线。我想说,你跟我换条腿试试,如果你的膝盖骨也是外翻的,看你怎么走直线?不过我没吱声,我一声不吭地试着在小巷里来回走了几趟,摸索出了一套正确的符合我身体现状切实可行的走法,左腿踏下时,把右腿拎起来,双臂擎住拐杖整个人往前移,用的全是腋部的力量。这么练了没多久,我就出了一身透汗。表哥却挺满意,抱着双臂说:“像,很像刚摔断腿的样子,就这么走。”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问表哥:“街坊呢?大家都知道我瘸。”

“都说好了。”表哥说,“你只要记住一件事,石膏只能打三个月!”

表哥的话我想了会儿才明白,他是让我在三个月内拿下巴妹,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东兴。在福利厂里我总觉得自己跟东兴不一样,我是个地道的瘸子,而东兴只是有时候瘸,他骑着车一阵风似的经过时,没人认为他是瘸子,大家只觉得他英俊得不像话,脸像希腊雕像一样立体,自然卷黑发又浓又密,气质高贵逼人。他追過不少姑娘。最牛的是,不管他甩了几个姑娘,也没人敢找他算账。我追求阿美失败后,东兴拉我去厂后的小山抽烟。平常我不抽烟,但那天跟着闷头抽了半包。东兴沉默良久后说,爱情其实是一种叠置,叠置就是把一种东西当成另一种东西,比如说农民把稻草人立在田里赶麻雀,就是一种叠置。什么时候,人家把你看成一个王子,或者你把灰姑娘看成个公主,爱情就来了,爱情说白了,就是一种幻象。东兴说话一向都很玄,我不太听得懂,只感到那天他这么说时,身上有一种深刻的忧伤,他一定也有没能得到的东西。最后东兴扔下烟蒂,告诉我:“记住,只要你别把自己当瘸子,没有人把你当瘸子。”

我觉得这话要反过来说,只有人人都不当我是瘸子了,我才不会把自己当瘸子。怎么样才能使人家不再认为我是瘸子呢,我不知道。我没想到的是,这个艰深的问题一下子就被表哥解开了。只要我的坏腿上了石膏,那个叫巴妹的姑娘就不会把我当作瘸子。只要她不认为我是瘸子,全世界当我是瘸子也没有关系。这是不是一种欺骗,我不知道。但我很想试上一试。至少,我要尝尝在姑娘眼里是个健全人的那种感觉。我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向往。妈的,我太向往了。

那天回家,巴妹已经等在门口。很久以后,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她抱着包裹蹲在门口,抬眼望着夕阳的方向,微微眯起眼,脸被阳光映得红亮亮的。我从表哥的摩托车上下来时,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就一眼,可我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下似的慌慌地跳了起来。当时我们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脑袋里乱成一团,结结巴巴说不清话,急切间我想不起来表哥给伤腿安的缘由是什么了,表哥想了好多借口,有勇斗歹徒、英雄救美,我都觉得不妥。但最后说好的那段我完全想不起来了,究竟是打断的、摔断的还是撞断的?如果巴妹开口问我,我根本答不出来。

好在巴妹什么也没问。她把旅行包轻轻往门槛里面一搁,两只手反剪背后,就跨进店铺里四处走动。我跟在后面,望着她细长的脖颈,结结巴巴介绍店铺的情况。巴妹像没听见似的,不时伸食指在这里或那里抹一下,取一个碗盘端详一番,甚至在下水道前蹲下来细细察看。厨房的下水道是沿墙根凿的一条水沟,水沟通向小天井,尽头有一个米字形的下水盖,那儿积着些食物残渣。她蹲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我跟在后面,既有些紧张,又觉得好奇,不知她准备做啥。逛完了,她找张凳子在小方桌旁坐下来,拿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说:“这店是你的?”

“是的。”

她端详了我一番,她的眼睛很大,被一圈细密的睫毛裹着,看得我脸都红了。她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喝口茶,清清嗓子说:“店里有几个问题,你知道吗?”

“什么问题?”

“卫生太差。你瞧这桌上一抹都是油,柜面都是灰,床单上尽是污渍。”不得不承认她说的都是实情,面店加上旅馆的工作量我们娘儿俩根本就忙不过来,我只能负责烧烧煮煮,买菜搞卫生这摊全交给了母亲,母亲毕竟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使,洗块抹布都洗不干净,店面里真的是脏乱差。

我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她叹口气,慢慢张开一只手掌,给我看掌上的一颗绿豆那么大的黑粒,我认不出那是什么,她说:“老鼠屎,有普通老鼠屎三倍那么大,所以这儿一定有一个老鼠窝。你们没见过吗?”

五金客老张有次起夜方便,开灯的瞬间,看见床头柜上蹲着只乌黑发亮猫那么大的肥鼠,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瞪着他,吓得他魂飞魄散,但才眨眨眼工夫,大鼠就消失不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后来他搬到了街对面新开的吉祥旅社,尽管我赌咒发誓说店里没有他说的那种庞然大鼠。

听巴妹这么一说,我一下紧张起来:“那怎么办?”

她嘟嘟嘴:“先停业两天,搞搞卫生吧!”

我以为母亲不会同意歇业两天搞大扫除,没想到她很爽快地答应了。母亲走过来摸了摸巴妹的手臂,又使劲儿盯着她的脸看,像是要在她脸上找出什么毛病似的,最后母亲失望地叹口气说,店里的事你俩做主,就不用问我了。那两天里,我们清洗了所有的床单,给每个房间喷了杀虫剂,地面都用清洁液刷洗了一遍。巴妹在门口放了块一闪一闪的荧光黑板,一面写房价,一面写面价,没花多少钱,但看上去热闹了许多。巴妹还让我多笑笑,什么叫宾至如归,就是要让客人觉得舒适。你得笑,别整天苦着张脸,客人忙累了一天,为什么还要看一张苦瓜脸?

巴妹来了以后,日子咂起来像有了鲜味。一大早我起来时,她已经把不锈钢灶面擦得锃亮,葱花、开洋、肉丝、蒜泥一碟碟切细摆在台面,我从从容容放调料、煮汤料,料放得足,面条的味道就鲜,有时候味儿能从屋子里拐个弯香到街上去。每当她走进厨房,我便将手里的菜勺舞得眼花缭乱,这阵子我把衬衣领子刷得白白净净的,尽管外头系着油腻腻的牛仔布围裙,也觉得自己挺整洁——东兴说过,只要衬衫领子够白,哪怕披块麻袋皮都会好看。

巴妹喜欢吃我做的面条,头回见她吃面条,把我看愣了。她把面条一坨坨卷在筷子上,呼啦一口吸进嘴里,腮帮子鼓突几下,就咽了下去。一碗面没几筷就落肚了。听表哥说这是在工地上养成的习惯,一群汗臭味熏天的大老爷们儿围着桌子吃,巴妹不爱跟他们凑堆,就夹几筷子菜蹲墙角吃,狼吞虎咽惯了。巴妹来了后,表哥常过来转悠,借着吃面条的工夫不动声色替我圆谎。他说工地边的空场本是堆建筑辅材的,却不知从哪儿来了群老太婆跳排舞,占了地,老板便叫人去赶。“当时场上还剩下五个又矮又丑的老太婆,老板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她们赶跑,他出双倍报酬。我这弟弟啊,就去了。”表哥滋一口啤酒便信口开河,说我骑着摩托捣乱时,有个胖老太竟然不躲不闪,叉腰迎着走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了,我只得眼一闭一撇龙头,将自己掼在硬邦邦的水泥地面上,前轮扎扎实实地轧在了腿上。我躺在地上时,那五个老太太竟俯身向我哈哈地笑。表哥唾沫飞溅地说,那腿当即肿得有水桶那么粗,稍稍搬动一下我就像杀猪般惨叫。

巴妹瞅瞅我说,这叫恶有恶报。

表哥说:“这话你说偏了,这是我弟心眼实,哪个姑娘跟了我弟,算她福气。”

巴妹话虽这么说,我做菜的时候,还是搬来一只小凳摆在灶前,给我搁脚,有时候还会蹲下来摁摁我的脚背,看有沒有浮肿。弄得我心里头暖乎乎的。我也有了个打算。母亲平常节俭,不逢年过节的,我们午饭就吃碗阳春面,菜花上漂几根肉丝,没什么好的作料,即便火候再好,手法再娴熟,也做不出特别鲜的味道。我便琢磨着,怎样不动声色地把这碗阳春面做得好吃些。

刚开店那阵,母亲想请个厨师,但表哥说本就是小本经营,再请个厨师利润全跑了,让我自己学,反正做碗面条再加俩家常菜,难度不大。那会儿我常窝在母亲的小房间里,将煤气灶架在小方桌上,按着菜谱的食材分量和制作工序学做面。有时候我在里头做菜,外头装修工人的刨子锯子阵阵鸣响,老有人探进头来问,是不是电路着火了,一股焦煳味。但渐渐地,我的菜做出了香味,表哥夸我一根筋也有好处——我学东西时很少有杂念。我既然能每天打一万多个纽孔,也能够背下来油盐几克糖醋几勺。我做好面后,先盛了我跟母亲的份,再在锅里头余下的面条里加半勺鸡汤、一筷鸡胸肉丝、一调羹鲍鱼油,又放了早已泡发的羊肚菌,这种菌菇放在面里特别发鲜,又有营养。母亲吃了面下桌,我才把面盛出来,跟巴妹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巴妹才吃一口,眉头就挑了一下,舌头咂咂味道,笑盈盈看我。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吃面。她瞧瞧我,低下头,开始小口小口地吃,像是舍不得把面一下子吃完。

连续好几天,我都这么给她开小灶,母亲一点也没发现,因为这碗面看上去跟我们俩的,并没有什么两样。那天午后,母亲休息了,我盛了两碗面,一碗是我吃的普通阳春面,另一碗是她的加料阳春面,我把那碗加料的推到她面前。巴妹却没有马上吃,而是拿起筷子,划拉下她那碗面,又拨了拨我的面碗,她那碗比我多了开洋、贝柱和羊肚菌,面汤泛着鸡汤特有的金黄色泽。她看看我,我的脸慢慢地有点红,不过她什么也没说,端着面就开吃了。吃完面,她叫我把身上那件油迹斑斑的围裙脱下来,说有什么要洗的,趁这会儿空,一并洗了。

我乐滋滋踅到房间,拿了几件衣服,放到小天井的水槽里。小天井四四方方的,席面般大,却能望见邻家深黑的瓦檐和一棵歪脖槐树,挨着墙角有条引水沟,洗洗涮涮很是方便。巴妹常夸这地方好,绞衣服的水可以直接洒在石板地上,像她们家乡的埠头。她很少说老家的事,有时候母亲问起,她只说家里没什么人了。

巴妹立在槽边搓洗,腰上扎着条细细的围裙带,围裙角一抖一抖的,像两只翅膀。我递了肥皂粉给她。

她举起湿湿的手捋了下额发说,你蛮会讨姑娘欢心的。

我摸摸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来没有人这么跟我说过。

她又说,看上你的姑娘一定不少吧。

这下我乐了,我一笑,巴妹却显得很不高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瞟我一眼。我赶紧说,没有,真没有。

她把衣服一件件拎起来,绞干,晾在竿子上,我帮她晾挂衣服,边冲她笑。

她问,楼上那个房间为什么不给客人住?

她说的便是总统套房,套房平常都上了锁,只有我去搞卫生时才打开,连巴妹都没有进去过,只知道有这么个房间。

我说,那个房间是给仙女住的。

哪个仙女?

我忽地来劲了,上前拉住她的手,说,带你去看看。

我一瘸一拐领着她上楼,她在后边慢吞吞跟着,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到了楼上,我镇静了下,摸出腰间的钥匙,打开房门,俯下身,冲巴妹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套房刚打扫过,看上去很整洁,白色窗纱轻轻拂动着,花架上的一盘水仙散发着清幽的香味。巴妹睁大眼睛看着屋里,见我点头,才脱下鞋踏进去,慢慢转着,左瞧右看。她弯下腰摸了摸羊毛垫上的绒拖鞋,鞋面上有两只飘然欲飞的蝴蝶,翅上镶了晶亮的水钻。她问,这双鞋多少钱?我说一百八十八元。她惊叹了一声。接下来我一样样告诉她,这些物什都是在哪儿买的,买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价钱是怎么还下来的,这些都记在我心里的账本上。说起这些我很来劲儿,巴妹也听得很入神。

她在床边坐下来,说你没吹牛,这还真是个仙女住的地方。天窗的光淌在她脸上,很莹润。我想起表哥说的话,表哥说只要巴妹愿意住到总统套房里,一切就都好办了。

我凑过去。洁白的大床上铺着浅蓝滚缎绣花床单,边沿有圈白色绲边,像公主的睡床。我摸了摸床,说,如果你愿意,就住这儿吧。

她看着我,脸慢慢地红了起来,什么意思?

我说,这个房间给你住。

她看着我不说话。

我又说,你可以上这儿来洗澡。

巴妹住在楼下的贮藏间里,那儿没法洗澡,只能去客房里洗,客房住满的时候,就不方便了。可是巴妹的眼神却慢慢警惕起来,她站起身来,咳了声说客楼下的卫生还没搞完,推门走了出去。我愣了会儿,忽然想起巴妹以前在工地上发生的那件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我真是太傻了。

好几天巴妹都冷冷淡淡的,不吃小灶面,就吃那碗白汤寡水的雪菜面。我心里很懊恼,可又不知该怎么办。母亲像也看出了我们的异样,让我俩一起出趟门,去城郊的农贸市场走走,买些便宜的蔬菜回来。

巴妹踏着三轮车,我坐在车斗上,腿往前伸着,像棵巨大的白蒜。巴妹不说话,我也闷闷的不吭声,一路沉默着到了农贸市场。我跟着巴妹,她买什么,我便拎什么,到卖干货的地方,巴妹要了些香菇和木耳,转头见一只袋里装着些羊肚菌,排得很整齐,像一把把小黑伞,随口问了声价钱。店主热情洋溢地说,正宗云南产的,八百元一斤。巴妹吓一跳,脱口问这么贵?店主笑眯眯说,羊肚菌是菜也是滋补品,补肠胃的,姑娘你这么瘦,每天煮点在汤里,对身体特别好。巴妹没答话,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随我一起把菜搬回到三轮车上。她让我等在车上,自己又去买了些当季蔬菜。

回去的时候,三轮车上的货物装得有些多了,我说我就不坐了,太沉。巴妹不理,一把拽住我,将我扶到了车上。

车行了会儿,巴妹忽然说,以后别买那么贵的东西了,费钱。

我心里一暖,说其实也不贵,体轻。

巴妹笑了下,说,以前我妈也这样,给我碗里埋许多好吃的,我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想,碗底藏着什么,是一个蛋,还是一块肉?等我吃到那块肉,我妈那神情,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以后把你妈请来,我给她做好吃的。

巴妹摇头,我妈……已经走啦。

有好一会儿,巴妹都没说话,从后面看过去,她踩车的腿很轻快,随着踏车的动作,瘦细的腰左右摆动着。下坡的时候,她忽然举起了双手,放空了车龙头,“啊——”尖叫着往下冲,吓得我揪着车沿的钢条,一动不敢动。到了坡底,她转头冲我笑,我板着脸:“打算把我另一条腿也摔断?”说完也就笑了。

回店后,巴妹拿了些衣服,主动去了总统套房,她眨巴着眼睛对我说,只上那儿洗澡,不住那儿。我很想问她什么时候同意住总统套房,可又觉得,还没到问的时候。

她到了浴室里,我磨磨蹭蹭在外间转,倒是没什么别的念头,是担心她不会用沐浴器。当时挑卫生间的卫浴器时很纠结,买好的,怕房子租来的,以后拆不走,不合算;装差的又怕坏,都说卫浴器是顶要紧的东西。后来还是咬咬牙装了个进口的牌子,据说用一百年也不会坏,为这事母亲还说了我一顿。但这东西操作起来有些麻烦,我也是看着说明书才学会的。果然一会儿后,她在里面喊,水龙头怎么开?我说:“把杆子往下拉。”过会儿,她又问:“热水怎么弄?”我说:“按那颗红色的钮。”再过会儿,她又喊了:“洗发水在哪儿?”我说:“抬头,左上方那个,往下按,左边是洗发水,右边是沐浴露。”过了一会儿,水声终于哗哗响了,像瀑布,也有些像暴雨,像是要把什么冲刷掉似的。

我带上了门,候在了门口的楼梯上。天窗的光柔和地漫在我的腿上,绷带的边微微卷了起来,脚趾头缝里黑黝黝的。我想起来,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守在阿美的门口,等着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打开房门,把空热水瓶递给我。那个时候,闻着她身上散发的热腾腾的香气,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慢慢地想着,这才发现,想起阿美,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难受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淅淅沥沥飘起了几粒小雨,我想起店门口还晾着刚买来的菌菇,便拐下去收。到了门口,却见一个老头正跟修皮鞋的老刘比画着打听“一个小伙子开的面馆”,细看竟是福利厂的老会计!他居然没问“一个瘸子开的面馆”,我心头刹那间涌起股暖流,也没来得及多想,便冲着他又招手又喊叫。老会计见了我,眼前一亮,奔过来抱住我,松开手推远些又看,说,好,长壮了,长俊了!再看到我脚上裹的绷带,吃了一惊,说,你也动手术了?东兴一直说动手术来着。

我脸涨得通红,转头一看,巴妹正抹着湿头发从楼上下来,忙冲老会计摆手。

老会计是聪明人,闭嘴进了门,天还没冷,他却已穿上了我送的羽绒衣,热得直抹汗。他从包里掏出几本险金证书,又递过来只网兜,说是东兴帮我整理的,里面是些我用过的生活物品,当时走得急,都没有带。我打开来看,有一只随身听、一只闹钟,还有一把三节长的手电筒。福利厂里路灯少,仅有的几盏还大都坏了,夜里出门打牌的时候,我们便带了手电筒,一推按钮,光芒像两柄利剑刺穿了深黑的夜,它们在天空与地面之间交叉,像在交战,又像并肩面对一个深藏不露的敌人。我问老会计,东兴好吗?老会计说:“你一走,东兴就隐居了。天天关着宿舍门,不出来。”刚来城里不久,我给东兴打过一次电话,他问我:“你还回来吗?”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表现出依恋,我鼻子一酸,差点就要说“回来”,想一想,还是回答他:“不回来了。”我跟他说了店里的情况,生意以及收入,不知说到哪里的时候,对头传来嘟嘟的声音,他已经挂机了,后来再拨过几次,他都没有接。

这让我心里非常难受。在福利厂时,东兴从来没对我说过什么中听的话,可我心里想什么,他像装了显微镜似的看个一清二楚。阿美跟姜矬子好后,东兴曾问我,要不要报复?我说怎么报复。他说,上牌桌,让姜矬子输个屁滚尿流。我说,那太便宜他了,我在偷偷磨一把牛角尖刀,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胸里窩着一团火,泄不出来。但东兴还是拉着我出门,把我推上了牌桌,牌桌其实是个挺解气的地方。姜矬子态度也好,输了该干吗干吗,该做乌龟做乌龟,让我找不到由头跟他打架。我每天带了牛角刀去打牌,但都没找到拔刀的理由。后来周瞎子也坐上了牌桌。周瞎子是厂里的质检员。瞎子怎么能做质检员?是的。我亲眼见过他检查纽扣,一大片纽扣光灿灿地铺在台面上,他侧头用手掌慢慢抚过去,五指弹琴般上下颤动,忽然一顿,兰花指一撮,挑出枚次品,扔到一边,然后再不慌不忙摸过去,效率奇高,经他检查过的基本就是放心产品了。在牌桌上,他总能拿一手好牌,即便我们取消了他掷骰、坐庄的权利,也不行。东兴说这人长着第三只眼,小看不得。后来我们跟他在一起玩,就赌纽扣。赌纽扣当然不好玩。但不玩点什么,我怕压不住胸中的那团火,闯出祸来。

那晚结束牌局后,我与周瞎子落在了后面。他停下脚步,咳嗽两声,待前面的人都走远了,说:“春节里,醉糊涂老头忘了阿美在宿舍里,把楼下的铁门反锁了。阿美被关在里头两天两夜,还是姜矬子记起来,去给她开门,当时,阿美就扑他怀里哭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这个瞎子走路比我平稳多了。

我承认,胸中的那股气一下就泄了,一滴不剩。大过年的,是我把阿美独自扔在了厂里,阿美有错吗?阿美半点错也没有。再说,姜矬子是健全人,有家有业,我有啥?我不再出门打牌,整天躺在床上发愣。我不打牌,东兴也不打了。他买了张人体骨骼图,用放大镜对着研究,一面看,一面对应着在我的腿上按来按去,分析是哪块骨头出了问题,有没有矫治的可能。说真的,我对这个半点兴趣也没有。如果要说我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让阿美快点嫁给他妈的姜矬子做老婆,离开福利厂,那她就不用在我眼前晃了。但命运跟阿美开了个玩笑,姜矬子的前妻使了狠招,大冬天把女儿送了过来。那天下大雪,地面积着厚厚一层雪,我们看见一个穿红棉袄的丫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厂门,眼眉上挂满雪霜,像已跋涉了很久。她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任谁去叫也不进屋。直到姜矬子出现,她才晃了一晃,轻声说:“爸爸,你回家吧。”说完,就倒在了雪地上。姜矬子抱起女儿的时候,整张脸都青了,像是整个世界塌了下来。他粗鲁地推开凑上前去的阿美,拔腿往房里跑,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热水,快,热水!”

后来姜矬子悄无声息地走了。阿美呢,还是那个阿美。

老会计抽了几支烟后,说末班车快到了,我问你个事。我说,您问。老会计说,阿美想出来做事,你店里要不要人?我顿时蒙了,半天说不出话。这时,巴妹端着碗热腾腾的面条出来,搁在老会计面前,笑眯眯说趁热吃,又转头看看我。今天巴妹穿了件湖蓝的绒线衣,下边是条紧绷的牛仔裤,外头套件橙色的罩衣,看上去像个清清爽爽的写字间小妹。老会计盯着巴妹看了会儿,再低头看我腿上的绷带,像是明白了啥。他不再说什么,只埋头呼哧哧吃面。

我送老会计到客运中心,老会计临上车前,迟疑了下,转头说,阿美的事,你能就帮一帮,不能也荐荐别的地方,今年的……寿材板又多了一块。

福利厂有一个关于寿材板的离奇传说。早年,有个无亲无眷的老瞎子,在一个冬夜上吊自杀了。厂里跟民政局备了案,草草办理了他的后事。棺材是厂里的木匠自己打的,打完后发现多了一块顶材,大家也没在意,将之随处一丢。但一年后的冬天,又有个聋哑小伙失恋喝药自杀,打棺材时,竟然又多了一块底材,大家心里便有了层疙瘩。棺材在我们这儿叫“十大块”,顶盖三块,底部三块,帮边两块,前后档的木材小些,说是两大块,实际上由十来块小木板组成,顶与底都是大材,一般不会有多。又过了一年,打纽孔的老郑忽然发疯,将脑袋扎在了水缸里。这回打棺材时,队长画了图纸,挨块标上数字,精筹细算,然而棺材打成后,大家齐刷刷看着脚底下,竟仍多了一块档材。第二年冬天大雪纷飞之际,大家心里七上八下,老会计每晚在厂里巡视,那日走到食堂时,见门上荡着一段黑黑的物件,近看时,挂在门楣上的竟是做菜的小刘姑娘,小刘姑娘并没有残疾,只是右脸上有很大一块胎记,像是被熊掴了一掌,黑了半边脸,没承想,就这么去了。

这回黑瞎子亲自坐镇了打板材的整个过程,每一块木头都伸出瑟瑟发抖的手指摸一遍,嘴里念念有词。他不点头,木工绝不能动手解木材。这么一块一块打好,装楔时,半个厂子的人都围了拢来,大家默默看着棺材一点点成型,庆幸的是,棺材打好后,板一块没多一块没少,正好。大家都松了口气。果然第二年冬天厂里平安无事,一年年过去,福利厂再没出过人命。直到今年,厂长的老姨过世,借了厂里的场子打棺材,板材竟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块。

老会计的话让我心里添了桩事,我担心阿美出事,在福利厂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奇怪。那天表哥来吃饭,我问表哥能不能给阿美找个工作,表哥搁了面碗说,如今健全人都找不到事做,我们不是救世主,还是过自己的吧。表哥问我,阿美与巴妹,到底喜欢哪个?我说那还用问吗?表哥说,赶紧把老家的房子收拾收拾,讨媳妇总不能三间草房。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表哥说,你不懂,夜长梦多,下手一定要快,你看石膏都成什么样了。

腿上的绷带已经转成灰黑色,卷着边,下边的脚趾头黑乎乎的。我去胖医生那儿换了一次石膏,他打开后皱了皱眉,指着腿上的湿疹问,你就不痒?我说不痒。他摇摇头,给我涂了层药膏。其实我也不是不痒,但我能忍,我觉得能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不付出一点代价怎么行。胖医生拿来两爿半圆的毛竹,两边往腿上一合,缠上绷带,天衣无缝地做出个石膏的模样来。我左右看看,问,这能行?他耸耸肩说,这样晚上能打开来透气,要不然,这骨头没事,皮该烂了。我走的时候,胖医生欲言又止地说,差不多,就拆了吧,会穿帮的。我觉得他的话里好像有别的意思,难道腿的事走漏了风声?

想想不会,在这儿巴妹没什么熟人,左邻右舍表哥都嘱咐过,应该没人告诉她。正想着,手机响了,我拿起来看,手哆嗦了下,是东兴的电话!从我离开福利厂,这是他头回跟我打电话,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了,激动得差点把接听按成了拒接。

东兴说话还是那么懒洋洋的,有些拖腔拖调,问,是你吗?我说,是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想动个手术,可手头缺钱。说完就没声了。我不傻,能听出來东兴在跟我借钱,东兴从来不求人,这已经是他说过的最低三下四的话了。我很想马上答应他的请求,可店里的钱都捏在母亲手里,母亲说这些钱是爹拿命换来的,除了娶媳妇一文也不能动。我没有把握从她手里把钱诓出来,就不敢提前给东兴希望。我只能装作没听懂他的话,只跟他扯些福利厂的事。东兴大概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照他的脾气,应该早把电话挂了,可他还是跟我东拉西扯了会儿,甚至问了店里的生意,后来,他终于把电话挂了,那个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回了店里,我急着找母亲问存折的事。巴妹笑眯眯拦住我,让我看她今天买回来的菜,我检查了下,菜色鲜绿,掐一掐脆嫩,问她在哪家买的。她说萍萍家,萍萍的男人在乡下有块地,好多蔬菜都是自己种的,特别新鲜。萍萍人也热情,爱找人唠嗑,一到她摊里,就拉着说个不停。我往天井走时,巴妹似乎往我腿上扫了一眼,我没顾上细想,凑近去跟母亲说话。

母亲在天井阴沟边点剩饭,这是巴妹嘱咐的,说这样能引老鼠出来,过几天就可以下笼捕鼠。我在母親身边磨蹭了会儿,装作随意地问,店里存了多少钱?

你想做什么?

就想知道,如果结婚够不够花。

母亲往我头上拍了一记,不都留给你的吗?急什么!

那天客人多,忙完快中午两点了。母亲去午休,巴妹拎了篮豆子到桌子上剥,我把灶台上的餐具都归置好了——我习惯每样物品都放在固定的地方,菜勺挂右边的钩子上,菜刀与砧板摆在左手边,调料摆成一排搁在铁锅前——吃完便跟巴妹一起剥豆。剥了会儿,巴妹忽然站起来,从厨房里端来一盆水,放在我脚边,又拿热水壶添了热水,试试水说,来,我帮你洗个脚。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用,我自己洗。

客气啥。

她端小凳坐在我面前,不由分说抓起我的腿,往木盆子里摁。绑了一段时间石膏,脚板的色泽很苍白,脚趾头却很脏。她低着头,帮我搓洗脚背,手指却往上移了移,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摸到那细瘦而畸形的关节。我紧张得面孔通红。她抬头见了,问我,是不是水烫了?

我说,不烫,行了。把脚拎了出来。

她笑笑,拿来毛巾要帮我擦脚,我抢过来,自己胡乱抹了两下。

倒了水回来,她仍然低着头跟我一起剥豆,什么话也没说。

我心里忐忑,也没说话,屋里只有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我眼睛盯着屏幕,却什么也没看见,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巴妹拿起遥控把音量调轻了,我转头看她,她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想她大概会问我腿的事了。如果她问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问,你能做一种拌面吗?说话时手抓着一把刚剥出来的青豆。

我愣了愣,拌面有很多种,你说的是哪种?

巴妹说,是小时候我妈妈做过的一种面,特别好吃,后来妈妈没了,就再也没有吃过那种面。应该是炒了肉丁和各种菜丁在面里,又甜又咸又香,特别好吃。我说,又甜又咸,那是放了甜面酱,别的还记得什么?她说记不清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只记得面条的味道。特别鲜,后来再也没吃到过那样的面条。妈妈走之前,她最后做了一碗那样的面,吃完了面,巴妹就流了泪,那面里好像有种特别的味道。

巴妹说,妈妈不是很聪明,做菜总是忘东忘西,把糖当作盐,醋当作酱。但奇怪的是,这碗面妈妈总是做得很好,因为我爱吃。

听巴妹的口气,好像她妈妈也不是很健全的人,这让我心里松了口气。我平常从来不说大话,但那天,我心头一鼓劲,说,这个面,我肯定能做出来。

那就看看你的本事。

如果我把面做成,有什么奖励?

巴妹脸一红,一把豆扔了过来,别闹!

我呵呵地笑,我也没说奖励是什么,她脸红什么呢?我心里放松了,便去想她说的这碗面。我有种本事,一碗菜只要尝过一口,就能把配料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这回,不要说吃,就连看也没看过这种面,我只能凭着想象去猜测。我想,她妈妈做面的时候是秋天,那么炒丁里面就有肉丁、豆丁和土豆丁。巴妹说,酱料可以均匀地拌在面条里,入口即化,那么用的就不是青豆,而可能是四季豆切的丁。店里不忙的时候,我就开始列这碗拌面的菜谱。有时,我会炒一碗肉丁试试口味,调过几次,味道越来越鲜美。有时,连店堂里的客人也问,锅里在炒的是什么菜,怎么这么香。可是,我总觉得面里还差点儿什么,老想着巴妹说的那句话,她一吃面就流了眼泪,她为什么吃了面就流泪呢?

我喜欢小旅馆的夜晚,即便夜半,还能听到汽车驶过街面的声音,小孩的哭声,清脆的狗吠。我常常在巴妹洗刷声的伴奏中,进入梦乡。有回,我梦见了东兴,东兴在梦里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健步如飞,边走边回头冲我笑,背景是一片我从来没见过的碧绿的林阴道。我听见他对我说了句话,声音在绿色的田野上传得很远、很清晰,然后他用力对我挥了挥手,消失在一片薄雾中。

醒来后,我回想东兴跟我说了句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明明记得那个时候,我听得很清楚,也牢牢地记住了,可醒来后,这句话像风吹过一样消失了。

趁附近羽绒厂甩卖,我买了几件羽绒衣,打算寄回福利厂。哪儿的冬天都不像福利厂那么萧索,每天晚上,北风呜呜地在窗外奔窜,用报纸糊了窗缝,可还是有风漏进来。我给东兴买了件军绿的大衣,领口镶棕黄兔毛,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可以想象,东兴穿着它的好看模样;给老会计和周瞎子买了加厚款的棉衣,我试穿了下,像裹了床温暖的棉被。有件红色的羽绒衣,特别适合阿美,我拿起又放下,最后还是买了。不就买件衣服么,也不代表啥。我给每件羽绒衣的口袋里留了纸条,上面写了姓名和尺码,东兴,XL;阿美,M;老会计:XXL。

巴妹过来帮忙装箱,寄哪儿的?

我想说福利厂,想想不对,只说寄给以前朋友的。

巴妹拎起那件红色的,还有个女朋友?

我连忙说,是个小妹,人挺可怜的。

她没继续问,只瞟我一眼,看得我心里一抖。

母亲从屋里出来,问巴妹,店里的老鼠都喂肥了,该下笼了吧?

养了段时间,老鼠还真猖獗了起来,有回我炒菜,一只老鼠立在面前的菜架上,灰眼珠骨碌碌地望着我,我瞪它时,它竟然把两只前爪往前拱了拱,像个老到的食客。

这就去买捕鼠板,最大号的。

你俩守一夜,把事情办了。母亲说,过会儿又补充,后半夜就蹲总统套房里吧,免得上上下下地吵了别人。

我心里一跳,母亲这是故意把我俩往一起撮合。夜里,我和衣小睡了会儿,十二点,巴妹喊我去厨房吃碗汤面热胃,准备熬通宵。我站在小天井里,几口喝完了汤面,顺带打了个痛快的饱嗝。天气已经转凉,尽管披了件薄袄,还是觉得有凉意侵身,抬头望天,夜空像层厚薄不匀的黑纱,缀着几颗零零落落的星星。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星星了。也许是城里的天空太亮,星星的光芒被掩在后面,突围不出来。在福利厂里,一到晚上,天上就缀满筛子眼般的星星,可是满天的繁星,看上去却那么清冷,害得我不敢往天上看。

巴妹领着我蹑手蹑脚爬上楼梯,将粘鼠板一只只放在角落里。粘鼠板黑黝黝的,巴妹把它与一些雜物堆在一起,不仔细看,连我都找不到那些黏性极强的胶板。她带我上了阁楼,轻声说,轻点儿,等着收网。我们摸黑进了套房,一起坐在羊毛垫上,背靠着床沿。我抬头望着天窗。从天窗望出去,那颗星星只有小小的一粒,它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像随时会躲回暗夜里。我疑心它是颗跛星星,正独自在宇宙里蹒跚行走,在我看它的同时,它也通过重重云霭看到了我。它真能看到我吗?如果它能看到我的话,就能看到东兴,看到巴妹,甚至能看到阿美。想到东兴和阿美,我心里一阵难过。

跛星最后闪了一下消失了。套房里似乎更暗了。巴妹坐在我身边,我闻到从她身上飘来的洗发水气味,很好闻。她呼出的气息,有股姑娘的清香。她在黑暗里低着头,我想跟她说话,刚喊了名字,她就转头凑到我耳边,轻点,别吵着它们。她嘴里的热气呼在我耳郭上,我忍不住抖了抖肩,有道热流从肩窝流遍全身。

我学着她,把脸凑过去,靠近她的耳朵说,那我们干什么?故意也把热气吐到她颈窝里,看到她缩了缩肩。

可以说悄悄话。

说什么?姑娘热烘烘的气息在我身边流动,我心里拱上来股抑制不住的劲儿,嘴唇趁机贴向她的耳朵。

说实话,你有话要对我说吗?她把脸转过来对着我。

我来不及去想她话里的意思,脑袋像被团热气裹着,她的脸她的嘴唇对着我,离我只一点点距离,我抓住了她的肩膀,不管不顾将嘴唇贴了上去。她往后一缩,垫子一滑,仰面倒在了地上,我跟着跌落,俯在她身上,她紧张起来,脑袋向两边晃着,像条扑腾的鱼。我紧紧抱住她,压住了她的嘴唇。她挣扎了下,手往外推我的脸,但不是很用力,就像托在那儿一样,牙齿生疏地磕碰着我。我感到全身都被点燃了,喉咙里涌上来灼热的气流,伸手去摸她的衣裳……忽然楼下传来遥远的老鼠尖叫声。她用力推开我:“快起来,抓到一只了!”我不理会,还是紧紧地抱住她,七手八脚摸索她的身体,她无奈地在我耳边说:“你妈妈会醒的。”老鼠叫声越发刺耳了,我跟她僵持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到二楼时,却见母亲蹲在拐角,用一只夹钳把老鼠放入黑袋里,她看看衣衫零乱的我们,面上很镇定,说:“这办法还真灵,楼下厨房里也捉了一只。”

那晚我们抓了一大筐老鼠,里头有只特别大的,差点儿从鼠板上跑了,得亏巴妹跑得快,捉了放进笼里。母亲很高兴,特意去理发店吹了头发,买了身新衣。吃完中饭母亲打了个包裹,说要回老家修整房子,年里就不回来了。她把一本红色的存折递给我,叫我每天下午四点把店里的流水存到信用社,钱她只取了一小部分,剩下的都是结婚用的,千万别乱花。母亲这么说的时候,还笑眯眯瞟了巴妹一眼。巴妹低着头抹桌子,从昨晚开始,她就没跟我说过话,不知道是害羞还是生气。我接了存折,心想这下终于可以给东兴捎钱了。表哥带我去上海的大医院看过,那里的医生说,像我们这样瘸了多年的,肌腱早就萎缩了,动手术没有意义。东兴遇到的医生很可能是骗子,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让他失望。

我兴冲冲拿着存折到了信用社,窗口穿白衬衫的姑娘叫我输密码。我想起来,母亲是给过这么一张小纸条,我在衣裤兜里摸了一遍,没摸到,只好返回店里找。巴妹问我在找啥,我说找一张有数字的小纸条。巴妹指着吧台上一张皱巴巴的台历纸问,是不是这张?我拿过来,看着,纸条就在我的手里抖动起来。巴妹问,怎么了,好好的哭啥?我跟她说,这是我爹的忌日,我爹在去年这个日子,叫人砍死了,给我留了这个店。巴妹过来拍拍我,没说话。我把脸埋进她的臂弯里,这么久,我没有为我的爹流过一滴泪,可看着这串数字,我却没有忍住。

我忽然明白爹是存心为我死的,他本来用不着死,他还可以好好地活着,喝着二两小酒,看着门前车来车往。可他死了,用他的死换我从福利厂出来。他死的日子就是存折的密码,我把存折捂在了口袋里,再也没能拿出来。

那些年,父亲带着我去看过很多草头郎中,也跑了很多医院,可都没有用。我记得有一次他领着我去了兰州,从医院出来时,他的脸色很灰暗,步子重得拖不动,打开布包拿出两只馒头时,手一直在抖。最后一次见他,是他来福利厂看望我,他没有进来,就在厂门口等着,递给我一个包裹,我走了好一会儿,回头看看,他还站在厂门口。

母亲一定早就明白了,所以她在处理赔偿的时候才会那么冷静。他们只是瞒着我,不想我一生都背着这样一个包袱。

这两天我只顾着做菜,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巴妹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看我,也不多说什么,忙完了,便坐在我脚边的小凳上。不知为什么,我跟她都特别喜欢厨房,虽然店堂里更宽敞。厨房里比较暖和,空间也小,像小时候坐在灶间里。巴妹说她妈妈也是突然走的,那时她还在念小学,谁也没告诉她,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走了?她最后看见妈妈的时候,她妈妈躺在双轮车的草堆上,脸颊还红扑扑的。唯一的预兆是,那天早上,她妈妈给她做了一碗特别好吃的拌面,以前上学前,她总是拿个冷饭团,或是喝点稀粥。但那天她妈妈特意早起,给她做了拌面。她吃完后,不知怎么就流泪了。

她去隔壁借了辆三轮车,要去城郊买些菜来,过几天花园广场那边要开交流会,住店的客人会多一些。

巴妹走了后,我一个人待在店里。那天吃面的客人不多,摆水果摊的老刘进来说喝碗面汤,他说这天冷的,都冻出鼻涕了,叫多加点洋葱,辣辣喉咙。天确实阴冷,又下起了雨,有几滴雨水从檐角滚下来,孤零零落在地上。老刘吃了几口面,打了两个喷嚏,老眼里淌出两道泪,说痛快。我递给他一包餐巾纸,忽然之间,我想到了巴妹妈妈做的拌面,我顿然明白里面放了什么。那是洋葱,洋葱放在菜里,不仅能去腥提鲜,还辛辣刺激,惹人落泪。巴妹的妈妈离开孩子时,心里一定是流着泪的,所以她就放了洋葱,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下来。

我想着,趁着巴妹不在家,要抓紧把这碗面做出来。我从冰箱里把食材一样样取出来,洗净,切成小丁,再将洋葱剖开。当蓝莹莹的灶火一点燃,我心里就静了下来,翠绿的豆荚和雪白的茭丁在锅里翻滚,在煎炸中染上一层金黄的色泽,香味缓缓地升起。我想起那时候跟东兴在厂子里并辔骑行,厂房和人群在我们眼中一闪而过,世界只是些模糊的线条和色彩,我们好像跟真实的世界隔开了,有什么安全的东西把我们裹了起来。亲手做的食物也是这样,它会让我觉得温暖。拌料做好后,我尝了尝,眼里慢慢沁出泪花。我想,这一定就是那种味道,离别的味道。我把拌料热在锅里,打算等巴妹来了后,再下面。

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大都是来花园广场摆摊的,一会儿工夫,柜台旁就堆满了他们带来的货物包。北方的老客也来了,问我去年的帆布篷还在不在。我跟他们一起去储藏间里找,这些东西,都堆在巴妹的床底下,拖出来时,才发现巴妹把它们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乐得老客直道感谢。可我想着,不能再让巴妹睡在这个地方了。堆东西的地方,空气不好。没人照顾她,得由我来照顾了。

我泡了一杯茶,捧在手里,蹲在店门口。许是快下雪了,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有几个人来问有没有面条,我都摇摇头。太阳慢慢从街东移向街西,我手里的茶渐渐冷了。不知什么时候,我感到身边蹲了一个人。他像块木桩一样在我身边一动不动。我转过头去看,竟是老会计。他脸上纵横的皱纹里有泪水在蔓流着,身体瑟瑟发抖。我吓了一跳,把他扶进屋里,给他泡了杯热茶,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摇摇头,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着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摸出来。

东兴……死了。

我愣了愣,抓住他的肩膀:“你在胡说什么?”

老会计张了几次口,才说出来,是前天早上的事,血腥味是周瞎子先闻到的,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嚷着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他扶着我的手臂走,就走到了你们宿舍的门口。到了那儿,连我都闻出来了。我的鼻炎已经有三十年了。

我松开他的肩膀,声音抖颤地问:“东兴,为什么要自杀?”

老会计说:“上身整整齐齐穿着新羽绒衣,啥也看不出来,一掀开被子,全是血……他的腿骨敲断了,自己敲的。边上有把榔头。”

我说不出话来。晃了晃,跌坐在凳上。

老会计说:“全厂人都哭,你想象不出那种哭。所有男人都哭,女人也哭。哭得最伤心的是周瞎子。周瞎子说,这下他真的瞎了,他心里的最后一点亮头,灭了。周瞎子走了,我们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老会计抹了把脸,又说:“东兴走的时候,手里还捏着张纸条。喏,就是这张。”

他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纸条,递给我。我抖索地展开,是张正方形便纸,上面是我的笔迹:东兴,XL。

老会计又说,这回来,除了跟你报个信,还有件事……把阿美留下吧。

我不知道老会计是什么时候走的。好一会儿后,我才发现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我很少独自走在路上,我不喜欢别人看我的目光,他们的目光像坚硬的石块,砸得我的身体隐隐作痛。我默默地走着,盼望着有一个人,他与我相向而行,他的步子摇摆的幅度与我一模一样,甚至脸上的神情都与我相似。我们对视片刻,然后错肩而过,继续走失在茫茫人海。

有一回父亲来看我,在福利厂的食堂吃了顿饭。东兴就像自己的父亲来似的那么高兴,他自告奋勇去买大排。大排的数量有限,每次都被腿脚利索的哄抢一光,但任何难做的事情,到东兴这里都不算什么,很快就有女工从他手里接过了菜盘。我去买了麻婆豆腐和青菜,走回来,父亲远远地坐在桌边,周围明明有许多人,哄哄闹闹的人声,他却孤零零地漂在人群里,默默盯着我。我在他旁边坐下来,回头看见人堆里,东兴一高一低挤出来,有谁撞了他一下,他歪了歪,手高高举起护着菜盆,笑容灿烂地冲我们过来。我望着他,恍惚觉得是自己一摇一晃地走过来,我与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合二为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走回到花园广场,天色已暗了下来,小旅馆里漾着一团温暖的光芒,里头热热闹闹的,坐着些吃面的客人。我走进去,巴妹正在厨房里忙活,油浇在锅里发出嗞嗞的声音,锅铲在锅底上碰撞,还有浓烈的香味,她抬头对我笑笑,说,阿美来了。阿美从桌旁站起来,挥舞着手,啊啊地跟我打招呼,她的面色还是那么红润,脸上笑嘻嘻的,像世上的一切打击都不会落在她身上似的。她身边放着个红蓝相间的大帆布袋。我看看巴妹,又看看阿美,我模糊地觉得要作一个决定,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也懒得去想。

晚飯的时候,巴妹做了几碗小菜。我默默在吃着面。三个人里,阿美是最兴奋的,她不时停下来跟我们说什么话,让我意外的是,巴妹竟然懂手语,我没看懂她俩在比画什么。阿美一直痴痴地笑着。今晚花园广场有台嘉年华,彩灯闪得半个夜空都漫着红光,阿美虽然听不到音乐,却能看见灯光与熙熙攘攘的人流,她一趟趟跑到店门口,伸长脖子往那边看。我想起来,她这些年住在福利厂,连半点热闹的场景都没见过,我叫巴妹看着店,带她去了花园广场。

花园广场很热闹,很多人围在中间的台子边,看上边的演员摇头晃脑表演打鼓,阿美兴趣盎然看了会儿,就拉着我去坐小火车。小火车那边排队的都是小孩,不过我还是买了票,陪着阿美排队。坐上车子的时候,我看见一对中年男女上了前面的车厢,中年男子矮矮胖胖,耐心扶着一个瘦瘦的女人上车。车子飞快地启动了,阿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啊啊地叫起来。前面的男人也紧紧地揽着身边的女人。接着,我们又去玩了碰碰车、摇船,几乎我们玩的项目,那对中年男女都玩了一遍。

回去时,马路上驶过一辆货车,店门口道路开阔,夜间车开得特别快,她听不见声,仍往前迈步,我一把拉住了她,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过了马路。抬头一看,巴妹正站在店门口看着我们,迎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店里一团乱,堆满了房客带来的货物。阿美先睡了,我跟巴妹一起整理,巴妹把袋子一堆堆分开,写了标志。她边整理边说,你做的拌面很好吃。

我停下手,吃过了?

刚回店我就吃了,流的泪比吃我妈那碗还多呢。她说着笑了笑。

我坐下来,按按腿,今天走的路多,腿有些疼。

巴妹也跟着坐过来,她摸了摸我那条残腿,手在腿上一圈圈地摩挲,像是犹豫了会儿,忽地蹲下来解绷带上的结头。

我想制止她,可又觉得没有必要。

绷带结已经很松了,轻轻一扯就能拉开,走廊的灯光映进来,照着里头的病腿,漾着不健康的青白,像支细麻秆。她瞧了会儿,手伸上去轻轻摸了摸,我全身颤了一下。

我想问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可又不想问。一切都好像不再重要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店里的电视在放遥远的新闻,有地方在打仗,有地方在欢庆。顶灯乳白色的灯光洒下来,让我想起了吃汤面的那个晚上,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人从店门外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一个瘦瘦的女人,就是我在花园广场见到的那对男女,女人紧紧拉着男人的手臂。男人问,还有房间吗?

我说,没了。

巴妹说,有。总统套房。

我看看巴妹,巴妹也正回头看着我,在乳白的灯光下,她的脸瓦亮瓦亮的,像是流着道道水光。

瘦女人说,总统套房,很贵吧?

巴妹说,不贵,跟我来。她取了钥匙,带着中年夫妻往楼上走,我跟在后面。巴妹打开门,按亮了灯。房屋角落的白色花架上,立着一只硕大的老鼠,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直瞪着我们。在吊灯绽放的刹那间,老鼠迅速溜下花架,沿落水管飞速掩入地板,只见到一弯黑色尾巴在白色管道上一闪,就不见了。

我们谁也没作声,因为中年女人在问男人,房间好吗?

男人说,很好。他看见了床边的那双拖鞋,拉着盲女人过去,让她抚摸那双有两只蝴蝶的绒拖鞋,你瞧,连拖鞋都这么漂亮。女人笑了。

巴妹说,满意的话,先去办下手续。男人带着女人下楼了。

我俩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巴妹抬头看看天窗,说,下雪了。

我抬头看着天窗。在那个四方的视框里,飞舞着纷乱的雪花,一朵朵冲着我的脸落下来,无穷无尽,像是要把我埋在雪里似的。

原载《天涯》2021年第1期

本刊責编  杜  凡

创作谈

那些残缺的部分

莉莉陈

写《总统套房》,是想写一个瘸子——用“瘸子”这个词,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只是找不到另一个准确指称腿部残疾的词。

在我的记忆里,有这么两个人。一个是小时候台门里的一位堂叔,得过小儿麻痹症,腿残疾,右手像只爪子。他是我见过最乐呵的人,整日笑容满面;又很聪明,单手打乒乓球、搓麻将,常常是赢家。在他身上有种让我不解的东西,他太高兴了,比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他明明应该痛苦才对啊。一直到很久后,我养了一只小狗,忽然觉得他跟小狗很像。小狗总是跟着我,在身边欢跳,只要我对它有一点点好,它便使劲地、不要命地用热乎乎的舌头舔我。这位堂叔,他也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仰着硕大的笑容看我们。

另一位腿不好的,是同事的儿子。他长得很英俊,像希腊男神的脸,白皙、轮廓分明。最初,我并不知道他有残疾,他骑着自行车出入校园,偶尔小道上遇见,我会像任何见到英俊少年的少女一样,有些紧张。他从校园里驰过时,比一般少年都美。后来知道他腿不好,我很震惊。那时还年少,不知道掩饰自己的情绪,有回看他一高一低远远走来,我紧盯着他,走近些,才看到他的脸涨红了。我想他肯定是挣扎着接受的这个事实。

我不知道,《总统套房》里写的是哪个瘸子,也许是无数个瘸子糅合在了一起。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会想着那些不太完整的人,那些人的影像,总是特别容易烙在我心里。他们的世界跟我们的一样吗?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是否需要更多的,或者只是需要跟我们一样多的东西。刚开始写的时候,我觉得总统套房就是一个人暂时歇脚的地方,一个精神的阁楼,它可以让人把残缺的一面藏起来或者更加地暴露出来,它存在于某处,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再往深处想时,我心里就会有些空落。那间总统套房,是不是存在于世俗的时空中,我不敢说。我只是抱着微细的希望写下了它。我觉得我也并不完整。我一直在找到自己和丢失自己的过程中。人类做的事大半是徒劳的。可能我一直在写作中寻找一种完整。有时候,书写能把残缺的部分补全,有的时候不能。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莉莉陈,女,原名陈莉莉,浙江诸暨人。

从事学前教育,业余写作,

在《十月》《山花》《江南》《西湖》《野草》刊发小说若干;

曾获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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