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
汝爱吾心,吾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
十六岁之前陈晨的梦想是在北上广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做一名交警,戴大盖帽穿笔挺的制服,一天到晚站在路心岗台上指挥车水马龙在眼皮底下川流不息,像新年音乐会上永远以后背示人的交响乐团首席一样。
后来,其实根本没有几年,等他大專毕业去了北京找工作才知道世事大抵不如意,但儿时的梦想多少实现了一半——他在一座港资大型购物中心做迎宾,每天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进进出出。其实两者的区别并没有那么大,引导车流和人流,指挥的手势都差不多。
在北京陈晨唯一能称之为知音的人可能只有负一楼家具店的店员张俊。两人之所以相识说到底还是因为张俊有求于他。迎宾员这个角色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对一些店家来说多少能起到引流作用。购物中心里有几家家具店,清一色外资高端品牌,竞争激烈,张俊和陈晨商量好了只要有人问他一律介绍楼下新开的这家。
陈晨喜欢观察形形色色的客人,也许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无事可干,但结果都导向一种神经质般的敏感性。他像福尔摩斯一样打量那些匆匆过路的行人,注意不被察觉的蛛丝马迹,猜测他们的身份和需求。观察大多数人都毫无乐趣,陈晨热衷于一些暧昧的事物,比如猜测一对年纪相差甚大的男女是父女还是情人关系,往往几个细小举动就能暴露出来。陈晨偶尔和出来抽烟放风的张俊打赌一些推测是否成立,有次他赌早上一直在门口徘徊的穿红色风衣的中年女子是私家侦探,被人雇佣来拍老公出轨的证据。张俊起初不信,觉得这脑洞有点天马行空,但经陈晨指点后他发现那个奇怪的女人时常拿手机出来假装打电话但其实是偷拍,镜头指向离大门口不远美甲店里的一对男女,顿时信以为真。张俊跟陈晨说做保安太委屈你了,你有当网红的潜质。陈晨道我这点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红。张俊于是娓娓道来他拍摄微电影的计划,并邀请陈晨出演男主角。其间陈晨一语不发,最后笑道,好啊,只要你敢拍我一定有档期。
约定好时间地点以及自带行头的样式,一切都煞有介事。陈晨找张俊要剧本,后者神秘兮兮地说,保密,到现场才告诉你。陈晨追问道,那大概是讲一个什么故事呢?言情?警匪?搞笑?张俊不屑地说,你晓得香港有个墨镜王吗?他拍电影拿奖拿到手软,这人从来不写剧本,到了现场随性发挥。
到了拍摄场地,陈晨才晓得张俊这家伙是蓄谋已久。那是打烊之后的家具店,张俊有备用钥匙,在店长锁门后把演员带到店里。演员除了陈晨之外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生,大学女生的模样,戴银边眼镜,扎马尾,穿愤怒的小鸟头像的T恤,表情淡然。她没跟陈晨打招呼,一直靠在张俊肩上玩手机。张俊对陈晨介绍说是他女朋友莉莉,但那女生马上用细高长筒靴踩了下张俊的白皮鞋,冷笑道谁是你女朋友。
偌大的展示厅里见缝插针放满了大床,张俊找了个三脚架架上店里为直播活动购置的微单相机,然后煞有介事地调试光线,把店里的灯光反复开闭,最后流泻出昏黄的光泽。在等待的漫长时间里,陈晨脑海中浮现出种种可能的剧情,其中不乏岛国爱情动作片的场景,完全与当下环境契合。他甚至设想过如果导演硬逼他为艺术牺牲色相,那么他也可以考虑贡献出自己的童子身。
然而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并非如此。张俊的脚本里,陈晨和女生是情侣关系,两人快结婚了来家具店看床上用品,挑了半天,因为男生嫌贵不准买而争吵起来,女生脸色一沉抽了男主一嘴巴子,拎着皮包扬长而去,留下男生一个人强忍泪水倒在床边。画风陡然一转,男生擦干泪水,穿着脏球鞋跳到弹簧床上蹦跳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五字脏话。
一周以后陈晨在魔音平台的首页推荐上看到一则名为“90后小伙被拜金未婚妻刺激大闹北京商场”的推荐视频,头图上的场景似曾相识,点进去看了一眼,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那正是他们刚刚拍的短片——时长大概三分钟,剪辑得高潮迭起,还配上了某部当红韩剧的背景音乐。一口气把进度条拉到最后,陈晨看到自己像跳梁小丑一样在床上蹦来蹦去,脏话当然被消了音,但仍然隐隐能听出来。
视频点击量突破10万次时,为了庆功,张俊请陈晨去三里屯一家夜店蹦迪。陈晨说自己不会跳舞,张俊说跟着节奏扭腰总会吧。夜店里灯光暧昧,躺在沙发上喝了几口洋酒后,陈晨感觉浑身燥热,竟主动走进沸反盈天的舞池里。陈晨模仿张俊开始摇摆身体,手脚不受使唤地活动起来。从小到大陈晨平衡感都很差,现在喝多了酒意识模糊更是像张牙舞爪的狗熊。他不断撞上身边的男女,差点扑倒在一个吊带衫浑身刺青的女孩身上,那柔软而澎湃的胸部将他结结实实地弹回到人群中,对方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陈晨感觉天旋地转时扭头看到了莉莉,莉莉的头发剧烈甩动着,鞭子一样抽打在空气里,在跑马灯的照耀下不断变换着颜色,映衬着她瘦削的脸,时而像是纯情的天使,时而像是好莱坞老电影中的蛇蝎美人。
莉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知到了陈晨过于灼热的目光,突然放下张俊缠绕在她身上的手,来到陈晨身边。陈晨感觉莉莉柔软的身子像条蛇游向他的身体,把他与世界之间的缝隙迅速填满。莉莉嘴里呼出的酒气萦绕在他唇间,混合着体香,密密匝匝地抚摸着他每一个毛孔。他跟莉莉说了很多话,后来都想不太起来了,大概是他初中时暗恋过的同班女生长得很像莉莉,自己还曾写过一封拙劣的情书给她。
背景音乐很吵,不一会儿,张俊提着酒瓶走了过来,把莉莉从陈晨怀里拉开,笑着对陈晨说:“爽不爽?”陈晨仰面高声喊了句:“爽!”张俊抱住陈晨的肩说:“是兄弟就把这瓶干了。”陈晨踉踉跄跄地接过酒瓶看都没看就往嘴里灌。莉莉抓住陈晨的手说:“看你已经醉了,适可而止吧。”陈晨不听,喉结像小鸟一样颤抖起来。莉莉突然往陈晨手里塞了几粒药片,强行喂他吃下,陈晨感觉嘴里的液体变成了跳动的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盘,在舌头上滚来滚去,最后他忍不住吐了出来。“这是什么?”“维C泡腾片。”
那晚记忆中最后的景象是旋转的星空,陈晨为了不睡去努力睁着眼数天上的星星,而他靠在谁的肩上已经不重要了。
翌日清晨醒过来,陈晨问室友昨晚他是怎么回来的,室友说是一个挺好看的女的送他回来的,然后补充道,你是不是在泡人家?陈晨说她是朋友的女人。
不到一周时间张俊就被工作的家具店开除了,连当月工资都没结清就被赶了出来。张俊找陈晨寄存行李,落魄至此依然讲究行头,戴墨镜,披着长款风衣,骑摩托车搬来一个长方形木箱子,沉甸甸的,上了个锈迹斑斑的铁锁。两人大汗淋漓搬到陈晨寝室。陈晨指着箱子问:“这里装的什么东西?死沉。”张俊说:“刚杀了个人,把尸体藏里面了。”陈晨知道张俊心情不好,便换了个话题问:“你现在去哪里住?”张俊说:“我暂时搬到京郊一个兄弟那里,就当去度个假。其实工作倒是好找,我就是他妈的咽不下这口气。”陈晨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那莉莉搬去哪?”张俊叹了口气说:“我暂时顾不上她了,反正她也从来不指望我,早不知道跑哪耍去了。女人不像男人,想找个行走的饭票还不简单。”
张俊没说实话,他并没有去乡下休假。不久之后,陈晨就在一个直播平台看到张俊化名“日下笑笑生”发布了许多搞笑视频,他紧追时事热点,卖力地表演着碰瓷、性骚扰和富二代炫富之类的段子。但莉莉没有参演这些视频,点击率都不太理想。
陈晨在网上四处寻找莉莉的痕迹,她的魔音个人主页有一段时间没有更新了。莉莉在之前发布的许多视频里面打扮十分清凉,有人说她长得像韩国的李孝利,一颦一笑摄人魂魄。穿一字肩的连衣裙炒菜,时不时会低头露个胸,“要流哈喇子”的弹幕马上就布满了屏幕。但陈晨发现她最近发的一系列视频尺度保守了许多,粉丝留言里不乏辱罵的评论,诸如“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被包养了不用营业了吗?”之类。莉莉从来不回复。陈晨看了半天气不过,半夜不睡觉,把那些散发恶臭的评论一条条骂回去。对方反应过来后又骂回来,笑他是精虫上脑的脑残粉,还想扮英雄救美。这一来一回地盖楼,几乎要在莉莉的个人主页底下引发一场混战。
没过多久,陈晨收到一条来自莉莉的私信,短短一行话,不用跟他们计较。七个字陈晨读了很久,正过来,反过去,总算理解了仅仅是字面含义,没有潜台词。陈晨追问道,你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的?莉莉旋即回复道,每天抄一遍《心经》。陈晨本来还想问你现在在哪,但转念一想人家可能正隐居在乡下修心养性,不想外人打扰,便作罢。
不多久,莉莉在魔音上发布了一个短片,穿着素色汉服端坐在茶几前念书,背景是一道浮世绘题材的金箔屏风。她念的是一段来自佛经的公案,大意如下:普愿座下东西两堂的僧人争要一只猫,正好让他遇见,普愿便对大家说,你们说得出就能救得这只猫,你们说不出就杀掉它。众僧没有人道得,也无人敢回话,于是普愿杀掉了猫。普愿的另一位得意弟子赵州和尚从外面回来后,普愿把经过说给他听,赵州和尚听了,脱下鞋子放在头上就走了出去。普愿说,刚才若你在场,就救了猫儿。
莉莉念起书来铿锵有力,却不是字正腔圆,带着软糯的南方口音。然而屏幕后的观众们却对这个不明就里的古代故事不感兴趣,弹幕消停了一会儿后突然有人评论了句:“只有我关注小姐姐胸前的痣吗?”立刻启发了想象力丰富的网友们。马上有表示小姐姐的胸快要把汉服撑开了的,还有言之凿凿说其实小姐姐讲的是一个内涵段子的。莉莉一直没有抬头,好像与物欲横流的人间隔着一道油泼不进刀枪不入的结界。
陈晨起初也完全听不懂莉莉讲的公案,他马上在网上进行搜索,用当年高考做语文阅读理解题的力气,把所有背景资料都迅速过了一遍。在直播就要结束的时候,他终于恍然大悟:“这故事说的其实就是破执念的意思”,但在他郑重其事地敲出这句话后整场直播就戛然而止了。陈晨担心莉莉没来得及看到那句话,但他依稀记得影像的最后一幕里莉莉微微仰起了面庞,一缕发丝从额头上坠下来,她脸上隐隐有笑意。莉莉在笑什么呢,在芸芸众生间还是有灵犀相通的知音吗?
之后陈晨给莉莉发了条私信,他问她,你的执念是什么?
莉莉始终没有回答他,但过了不久就把主页上的个人箴言改成了:红尘万载,而我多眷恋。陈晨笃信这是她暗自对他的回应。
灰暗的生活好像被照亮了一点,直到春末生了场无由头的怪病。
有天值完夜班,陈晨发了高烧,请假在寝室休息。吃了退烧药钻进被窝,把窗帘拉得紧紧实实。空荡荡的寝室比平日幽静许多,能听到胡同里自行车轮毂运转之声。陈晨半寐半醒间隐约看到窗外有团毛茸茸的东西经过,好像是只身手敏捷的猫。他偶尔能听到低沉的猫叫,不是叫春的那种凄厉声音,而是温柔的低语,像是要跟他说点什么事。陈晨跌跌撞撞跑去拉开窗帘,可什么都没看到。如此反复多次,陈晨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只猫从院子新鲜的泥土上跳上窗台,闲庭信步地行走着,踩过几片枯萎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塑料水管,跳到对面院子里了。室友回来之后,陈晨问他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一只猫在窗户外面,大家四处搜寻一番后一无所获,骂他是不是闲得无聊整蛊。
陈晨在网上检索自己的病状,以为自己得了飞虫症,继续发展下去可能会失明。他还没看够北京街头穿短裙的美女呢,商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也都要打他眼皮底下经过,如果真的失明他就不可能工作了。于是陈晨下定决心去朝阳一家三甲医院的五官科做检查。中年女大夫先让陈晨向上翻白眼,然后用裂隙灯和眼底镜仔细检查了陈晨的眼球,又开单子让他去拍了眼部B超,一番检查后得出双眼均无异常的结论。陈晨不信,斩钉截铁地说,我每天晨昏交替之际都能看到那只猫。大夫问,那只猫是何模样?陈晨字斟句酌道,是一只老虎斑的猫,瘦得皮包骨,尾巴很长,长到像行走的鸡毛掸子,但走路特别轻,消了音一样。大夫听完后自以为幽默地说别老以为是眼睛坏了,也有可能是脑子的问题,得去看神经科。
回到单位上班时,陈晨发现商场正门已经有人取代了他的位置,那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体型矮壮,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制服,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一样滑稽。他不像他一样,主动为来往的客人开门,相反,一直背着手站在墙角吹空调,时不时偷瞄一眼手机,似乎跟人在聊天。
陈晨绕着商场走了几圈,玻璃幕墙上倒映出他有些驼背的影子,细看还有些青春痘在脸上肆意生长,像新出炉的爆浆鸡排表面戳破了洞一般,里面沸腾的血液就要喷涌出来。他不知道此时该找谁商量,在手机通讯录里来回拖动,最后拨打了张俊的号码,也许是因为那是在通讯录的最后一栏。
电话“嘟嘟”响了很久,在陈晨就要放弃时突然接通了。那一头好像还没睡醒,听陈晨说完,含含糊糊地回应:“换个工作呗!那点工资有什么可在乎的,等我回市里就给你介绍一个。”陈晨半晌不语。张俊嬉皮笑脸道:“其实我觉得你有做网红的潜质,在商场打工把你的才华都埋没了,我下部片子还准备请你出演。”陈晨一字一顿说:“你要是不帮我的话,我就把你那破箱子给扔了。”
没过几天张俊骑摩托车出现在陈晨宿舍楼下,从后备箱里拿出水果刀、双节棍、棒球棍和老虎钳,在陈晨面前依次摆开,云淡风轻地问道你是要把人家痛打一顿不留外伤还是断他一根手指留作纪念?陈晨皱着眉问,非得这么暴力吗?张俊说,那不然我像唐僧一样天天念咒把他逼走?其实陈晨也没想好怎么能抢回自己的位置,他只是觉得张俊这厮一定有办法。果不其然,张俊慢悠悠收起面前的所有家伙说,倒是有不见血的办法,不一定有效,但我可以为你试试。
陈晨在寝室收拾行李准备搬出去时接到经理的电话,让他赶紧换上制服回商场上班。陈晨兴奋地联系张俊,问他用了什么一针见血的手段。张俊只是故作神秘地说这点破事根本用不着他出面。后来陈晨才从同事那里打听到,那段时间商场的投诉电话快要被打爆了,都是控告北门的迎宾员擅离职守,投诉层层报告给商场管理者,让经理觉得头大,遂派心腹来门口暗访。钦差发现这小伙一直躲在空调底下玩手机,对问路的客人也不理不睬,监督他的小组长就是招他进来的亲戚,自然不管不问。经理索性把两人一并撤职了。
为了报答张俊,陈晨不得已又去张俊的片场出演了个角色。散场后,陈晨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吃了盒饭,其实是外卖送来的半冷的经济套餐,两素一荤。陈晨看了下塑料袋外面的标签,已然是最便宜的那一档,看起来张俊也不似往昔那般大手大脚了。张俊一边啃光秃秃的排骨一边对陈晨说,这次的短视频一定能火。他笃定道,他已经看完了魔音上点击率排行前一万的视频,分析了其中成功者所有的路数,可以说打通了拍短片的任督二脉。一言以蔽之,现在最热门的就是反映现世报和屌丝逆袭类型的片子,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看了让人解气。题材对了,这片子就成功了一半。
陈晨没有打断张俊口齿不清的演讲,临走前故作平静地问:“你最近跟莉莉联系了吗?”张俊突然焦躁不安起来:“她跟着我混了一段时间,闯出点知名度就攀上高枝走了。这种势利的小妞真是没良心。”旋即补充道,我去找过她,住在雍和宫附近的高档公寓里,嚯,房间在40多层,可按了门铃死活不开门。
当晚陈晨做了一段长梦,好像是在一座摩天大楼里,他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在黑漆漆的走廊上并行了很久,双手牵在一起,但那双手和海绵一样松软,握不住,攥不紧。女子突然转弯进入一间门牌号为419的小屋,猛地锁上门,任他怎么苦苦哀求都不开门。醒过来他感到后背上汗津津的,看手表竟然才凌晨时分。
陈晨再也睡不着觉,打开魔音,鬼使神差地给莉莉发了条私信,他并不认为莉莉会回复他,甚至不奢求莉莉能及时看到,然而仅仅几分钟之后就响起了系统通知铃声。他一个鲤鱼打挺起床查看回复的信息。
“你梦见的我是什么样子?”
“你在一个很高的地方,窗外能看到发光的中国尊,你手捧书卷,念念有词,如被放逐江边的忠良贤臣遗世独立。庙堂之高是回不去了,只好在书中流浪,这嘈杂世间其实不得你心。”
陈晨本想再展开描述他脑海中的场景,其实不是梦境,而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但对方很快发来冷冰冰的一句话:“后天晚上八点钟我有场读心经的直播,欢迎哥哥来房间里围观哦。”
陈晨本以为没有多少人会关注莉莉在镜头前读经,直播会像往常一样寂寥。起初确实如此,他刚进房间时注意到观众一直在三位数幅度内上下浮动,弹幕都是“太高深”、“迷路了”、“告辞”之类莫名其妙的话。但谁都未料到那场直播史无前例地聚集了众多一掷千金的土豪,在开场未久悄无声息地入了场。很快火箭、游轮、跑车在屏幕上像跑马灯一样闪烁,再贵重的礼物也稍纵即逝,好像变身为一场金钱的狂欢,不,更像陈晨在乡下老家参加过的那些葬礼,一大堆乡亲背着手站在河岸边看着纸糊的豪宅、法拉利和以亿为面值的冥币烧起来,火光冲天,灼热的灰烬扑面而来,直至随风飘散。
莉莉还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金箔屏风前抑扬顿挫地读着经文,无数台屏幕之后暗流涌动,那些原本毫无兴趣的屌丝网友前来围观,大家像看赛马一样全程猜测哪位金主可买美人一笑。但谁都没赌对,莉莉在对着屏幕说完自己的感想之后弯腰鞠了个躬,又鞠躬两次,脸上似有微笑,但淡得像街头买的豆花上的一层奶沫。直播就此戛然而止,甚至都没像往常一样感谢一下送礼物的网友。
这场直播背后的利益关系过于蹊跷,后来网上有小道消息流传起来:其实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富二代买了不同小号在打赏而已,莉莉刚刚攀上了这棵摇钱树,迫不及待想让他出点血。魔音平台似乎为此开启了内部调查,但最后也不了了之。莉莉一役成名后慢慢删除自己的视频,直到最后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陈晨再得到莉莉的消息是在一次莫名其妙的通话中。张俊突然打电话过来找他借钱,张口就是三万。陈晨努力克制住愤怒说他的钱不是大水漂来的,要寄回老家盖房子,父亲年底做糖尿病手术,哥哥明年开春结婚也都需要用钱。张俊说,那我给你六厘利息,一本万利,比存银行划算多了。陈晨问,我凭什么信你?张俊使出杀手锏道,我不是为了自己借的,我都是为了莉莉。陈晨本来准备挂断电话,听到這个词就像魔怔一般不动了。
张俊解释说最近确实有个房产公司小开看上了莉莉,这人嗜美酒美景美人,把三者集为一体就迷上了人体摄影。简而言之,小开开出了一辆奥迪A6的价钱买莉莉的裸照,前提是他想在哪拍就在哪拍,想怎么拍就怎么拍。陈晨说,莉莉不会接受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张俊说,她已经口头答应了,现在还没完成交易。陈晨不信,张俊马上传过来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细看竟是张拍摄合同,列明了甲方和乙方各项权利义务,和张俊说得分毫不差,下面签了小开的名字。陈晨叹了口气说,莉莉有她的想法,你怎么管得着。张俊说,现在还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只要我出价比那人高就能请莉莉去拍我的微电影,她就不会随便答应那个小开。这次是真正拍电影,剧本是我打磨了五年才完成的,拍出来一定会火。
整整一周时间陈晨犹豫要不要参与张俊这个疯狂的计划,晚上时常惊醒,打开手机银行确认里面的数目没有变化后才能继续睡着。白天顶着黑眼圈去商场上班,来往的人群像是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的小卡片褪色了许多,表情都不太清晰了。有次陈晨靠在墙边昏昏欲睡时突然接到经理的电话,之后他战战兢兢走进那间成天点着香薰的房间,看经理竖起兰花指对他说,最近经济形势不太好,公司效益显著下滑。一番铺垫之后直奔主题,上级刚刚布置了人员“优化”任务,非常遗憾,陈晨的岗位被裁撤了。陈晨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不需要迎宾员了吗?经理笑着说,让保安兼着照看一下就行了。再不肯多做解释。
陈晨回寝室以后,把那件晾在屋外换洗的工作服收进来,摊在床上,在夕阳余晖下捋平每一道褶皱,扯掉所有起球的线头,把内胆塞回口袋,但不管怎么收拾仍能看出岁月的痕迹,忽然想哭。为了平静下来,陈晨打开手机机械性地上下滑动,无意间又看到那段莉莉讲“南泉斩猫”视频,那是他此前开通会员下载下来的,所以连莉莉自己也无法清除掉。
在因垫圈破损而摇摇晃晃的马桶上,陈晨边看视频边傻笑,他一人分饰两角进行着艰难的对话。
“普愿大师斩的是什么猫?”
“不管白猫黑猫抓得住老鼠就是好猫;波斯猫眯着它的双眼,波斯猫踮着它的脚尖,波斯猫守着它的爱恋,一转眼却又看不见;薛定谔把猫锁在充满放射线的盒子里,根据量子力学理论指出,如果没有揭开盖子进行观察,我们永远也不知道猫是死是活,此猫将永远处于既死又活的叠加态。”
“普愿大师斩的不是猫,是人欲,是执念。大刀向敌人的头上砍去。”
“老祖宗是说过存天理、灭人欲,但那怎么可能呢?圣人也做不到,不然孔子他老人家怎么可能有七十六代孙。”
“怎么不可能?孙悟空不就无欲无求吗?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无情无义,要杀死执念就要把自己变成石头,再简单点说,要毁灭你自己。没有宇宙大爆炸,怎么会有大千世界,怎么会有地球,人类又是从哪里出来的?所谓的无中生有是不准确的,是因毁生有。成住坏空,生住异灭,一切归于虚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无他,唯毁灭而已。”
“那你试试毁灭自己,来个空中转体自由飞翔。”
“不行,我怕疼。”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毁灭不了自己,你还可以斩断执念。那些高人都去寻短见了吗?你看普愿大师他做了什么?”
“怎么又回来了?我明白了,所以,唯一的真谛就是斩猫。”
陈晨两眼一黑失去意识,一头砸向地砖,再醒过来时头上缝了三针。病房柔和的白炽灯光照在白花花的床单、桌面、地板上,像是已升入吉祥天一般圣洁。陈晨挣扎着躺起来,拿起手机给张俊转了三万块钱。在应用跳转到转账成功页面的那一瞬间,陈晨顿时感觉到久违的宁静。
后来陈晨去雍和宫旁边的一家面包房应聘糕点师,试岗半天后走出来已是暮色四合。路灯亮起,群星浮现,在十字路口看到前方依次排开的高楼,一格格窗户都像是暗藏着心事。陈晨突然想到之前张俊提到过莉莉的住址,竟然就在这附近。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感到异常紧张,神经中枢似乎在怪罪海马体过于活跃,遂停止思考。陈晨徘徊许久后鬼使神差地朝着那个地方进发。
在公寓楼下,陈晨找到一个年久失修的排椅坐下,地砖缝间爬满野草,草丛没过赤裸的脚踝,隔袜搔痒。等待的时间没有尽头,北京的夜空被灯光污染成一片璀璨光海,类似布满蓝藻的湖泊,别有一种自甘堕落的艳丽。
那个穿高衩旗袍的女孩出现时,陈晨起初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她被一个穿POLO衫的男人搂着行过公寓前的廊道,男人左手还抱着一只苏格兰折耳猫,半寐半醒般眯着眼睛。直到两人走上过街天桥,渐行渐远,陈晨才因女孩脖子后面的星月刺青笃定是她。他匆忙站起来,顾不上牛仔裤屁股湿了一片,踉踉跄跄追过去。
在天桥上莉莉陡然止步,转过身与陈晨迎面相识,她应该没有认出对方是谁,直到陈晨开口:“好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莉莉打量一番这不速之客后讪笑道:“阿晨,别来无恙啊。”旁边的男人比陈晨高一个头,狐疑地看着眼前似乎在叙旧的两人。“这是以前跟我一起拍视频的好朋友,叫陈……阿陈,很有才华。”莉莉侧身向男友介绍,并准备打完招呼就走。陈晨突然提高音量道:“我有话要跟你说。”莉莉微笑着说:“我跟我男朋友还有点事,改天我打电话给你。”陈晨笃定道:“就此时此刻,你知我知,我说完就走。”
莉莉犹豫了一会儿,让男朋友先去路对面的便利店买东西。在看到男人消失在天桥下时,陈晨问:“他是不是出钱买你裸照的小开。”莉莉半倚着栏杆,散开的头发被晚风吹得飘动起来,浮在游弋的车流和街景之上,她冷冷地说:“关你什么事?”陈晨说:“我看到那个合同了。”莉莉说:“张俊那货给你看的吗?”陈晨点头道:“那不重要。你千万别拍,生活上有什么难处我们可以帮你解决。”莉莉冷笑道:“你们他妈的到底在演哪出戏?张俊天天打电话骚扰我,你跟金丝猴一样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就开始教育老娘。靠,你们管我拍什么,你知道张俊他拍了什么吗?”陈晨不明就里地看着莉莉,对方做呕吐状,“张俊那货看起来面相斯文吧,我后来才知道他背地里拍了不少虐猫视频,专捡路边走失的家猫,回家拿老虎钳慢慢敲死,全程录下来,放到网上賣……算了,我不说了,一提他我就恶心。你大概跟他一路货色,真他妈恶心!”陈晨忽然想到张俊寄存在他房间里的木箱子,似乎有淡淡福尔马林的气味,立马感觉到胃部一阵痉挛。他看着莉莉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对着他吐出一团星云状的烟圈,然后走开了。
陈晨本来已经转身走了一段距离,忽然又折回去,手里拿着刚刚在路边捡的碎砖,追上已经走下天桥的莉莉,往她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下。莉莉“哼唧”一声立刻倒了下去。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声嘶力竭的尖叫,那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道路尽头,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搂着猫,嘴巴骇然地张到最大,足以塞进去一个温泉蛋。那只温驯的苏格兰折耳猫顺势从他松开的臂弯中跳下来,笃笃走下阶梯,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责任编辑:王玉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