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馨
三门峡市中医院,河南 三门峡 472000
中药饮片白头翁为毛茛科植物白头翁的干燥根,以其为方名的白头翁汤应用广泛,为治疗“热利下重”的经典方剂,其后,此药也被公认为治疗热痢之主药。然而在学习和应用过程中,笔者发现,如此经典之药物在现行《中药学》教材和《神农本草经》中的记载竟完全不同。《神农本草经》云:“白头翁,味苦温,主温疟,狂易,寒热,癥瘕积聚,瘿气,逐血,止痛,疗金疮。”[1]《中药学》教材则将其归入清热解毒药范畴,述其性味曰苦寒,载其功效曰:“清热解毒,凉血止痢”,临床应用曰:“治热毒血痢”,并言“常与黄连、黄柏、秦皮等清热燥湿止痢药配伍,即白头翁汤”[2]。由此可见,关于白头翁的著录,教材和经典之间的区别有二:一是药性“寒温”之不同;二是功效主治各异。根据中医学理论,功效主治基本取决于四气五味,因此可认为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对药物性味的阐释,而二者对其五味属性的记载均曰苦,此处不再多言,当辨者,药性寒温而已。
众所周知,《神农本草经》成书较早,祖本已不可见,现行之《神农本草经》乃后世学者辑录而成,换言之,《神农本草经》之载亦可能有伪。因此,欲辨白头翁之药性,仅凭现行之《神农本草经》记载,恐不能使人信服,此属孤证不立。故而笔者从文献、医理和治验入手,进行考证和辨析,最终明确白头翁的药性。
历代医家对白头翁的性味认识不一,有尊崇苦温者,有直言苦寒者,有述为苦辛者,亦有改为微苦微寒者,更有甚者,避性味不谈而只言功效。虽然认识各有不同、彼此矛盾,但大都以临床为依据,有可取之处。解析如下。
1.1 崇古尊经,重视苦温持此观点的医家众多,具有代表性者,当属陈士铎、邹润安和张锡驹。陈士铎曰:“白头翁,味苦气温,可升可降……祛风暖腰……惟伤寒中之下利,乃热毒也,芩、连、栀子不足以解其毒,必用白头翁以化大肠之热。”[3]陈士铎首先肯定了《神农本草经》的记载,“祛风暖腰”四字更是从性温的角度对白头翁的功效做了补充,而提到“伤寒中之下利”时,更是用了“化大肠之热”的描述。化肠热,并非清肠热,可见陈士铎对白头翁苦温的肯定。邹润安曰:“白头翁根色紫,紫为赤黑相兼,正与热依于骨髓合,而近根处有白毛,毛为肺所主,白又其色,是使水中之火达于金,从皮毛而解也,故曰主温疟、狂易、寒热。苦本主降,性温则主发……因津液下溜而热随出者,为毒痢,亦并能主之,故仲景于厥阴热利、产后下利皆用之,正其旨耳。”[4]邹润安从用药法象的角度对白头翁的功效进行了阐述,论中的赤指代心火,黑指代肾水,白指代肺金,“使水中之火达于金,从皮毛而解”之意,为将下焦郁滞之火热升发疏散至表而解,同时又指出:“苦本主降,性温则主发”,此论可谓对陈士铎“化肠热”机理的具体描述。张锡驹曰:“热利者,厥阴协中见之火热而下利也;下重者,热郁于下而气机不能上达也。白头翁气味苦温……其性盖上升者也……能调下重之气。”[5]张锡驹首先阐明了《伤寒论》白头翁汤证的基本病机,即热郁于下,进一步指出白头翁的苦温之性盖上升者也,如此治疗热利下重便有理有据。
1.2 离经创论,推崇苦寒柯琴论白头翁汤曰:“四物皆苦寒除湿胜热之品也。”[6]白头翁汤药仅四味,既云“四物皆苦寒除湿胜热之品”,白头翁在柯琴目中当属苦寒无疑。吴仪洛曰:“白头翁苦寒,能入阳明血分,而凉血止澼;秦皮苦寒性涩,能凉肝益肾而固下焦;黄连凉心清肝;黄柏泻火补水,并能燥湿止利。取其寒能胜热、苦能坚肾,涩能断下也。”[7]柯琴、吴仪洛二位医家均认为白头翁苦寒,现行《中药学》教材将其归入清热解毒类药物亦应源于此。
1.3 论病析药,自相矛盾黄元御论痢疾根源时指出:“此其病湿寒为本,湿热为标。病在少阴,则始终皆寒,病在厥阴,则中变为热,故仲景于少阴脓血用桃花汤,于厥阴下重用白头翁汤。缘水病则生寒,木病则生热,而寒热之原,总归于太阴之湿……土湿而木克之,则郁而为湿热故也。”[8]由此可见,黄元御认为白头翁汤证的病本当为寒湿,在寒湿之基础上,木火失于升发而致火郁下焦,火性急迫而致热利。简言之,白头翁汤证的病机当为寒湿郁热,亦即黄元御所述:“湿寒为本,湿热为标”。但黄元御在论白头翁时则曰:“味苦,性寒……清下热而止利,解郁蒸而凉血……泄相火而清风木,故善治热利。”[9]白头翁汤中黄连、黄柏、秦皮三药苦寒之性毫无疑问,可治湿热为标,病本之寒湿如何处之?黄元御论中苦寒之白头翁并不能解决湿寒为本。笔者认为,其论病机切中肯綮,析药则有未明之嫌。
1.4 避谈性味,只谈功效古代医家对药物功效的认识主要有两种途径,一为依据性味,一为药物法象,这两种途径中,性味作为功效产生的依据尤为古代医家所重视。但在论及白头翁时,不少医家却避性味而不谈,专从白头翁之象入手考校其功效,具有代表性者,当属张志聪和唐容川。如张志聪云:“其苗有风则静,无风而摇,与赤箭、独活同也。”[10]又云:“白头翁,无风而摇者,禀东方甲乙之气,风动之象也;有风则静者,得西方庚金之气,金能制风也。”[10]张志聪虽未点明白头翁疏肝平肝之效,但“秉东方甲乙之气”和“得西方庚金之气”已经做了重要提示。“东方甲乙之气”即木气,主温升,具体功效即疏肝升阳;“西方庚金之气”即金气,主清肃,此主要取金能制木之意,具体功效对应平肝。对此,唐容川之论更为详细:“盖白头翁通身有毛,一茎直上,与天麻同,知其皆得风木条达之气,故无风能摇;其色纯白,是得金性而有风不动;但其味苦,是治热风之妙药。仲景治产后中风及痢疾后重者,是取其熄风火达肝阳也。”[11]唐容川此语虽亦未言明其药性,但“熄风火达肝阳”六字显然已说明其具有升散之性。唐容川又云:“柴胡、白头翁皆一茎直上,花皆清香,故皆能升散郁结。白头翁所以治下痢后重者,升散郁结故也……功在升举后重而止痢疾。”[11]此论进一步明确了白头翁的升散之性。
1.5 妄改气味,自圆其说何廉臣曰:“味淡苦,性微寒,气清芳,质轻松。轻扬胃气,主治温疟之身热;升达大肠,能止赤痢之腹疼。”且曰:“余亲尝其味,淡而微苦,气质清轻,为升散胃肠郁火之良药。”[12]又云:“若诋其苦寒降泄,论白头翁汤则可,论白头翁一味,则未免昧其性味功用矣。”[12]何廉臣首先否定了白头翁的苦寒降泄,可谓深有见识,但却改其性味为味淡苦,性微寒,未免有画蛇添足之嫌。尝其味,淡苦则可,考其性,微寒却未必。由此可见何廉臣之无奈,此药明明可升散胃肠郁火,但将其定位为苦寒却难以服众,因苦寒乃降泄之品,而淡苦微寒却合乎医理。如张元素在《医学启源·药性要旨》中言:“苦药平升,微寒平亦升”[13]。故何廉臣虽改易其性味,但其见识却也非同一般。
综上所述,虽然历代医家对白头翁药性的认识有寒温之异,但对其功效的认识却又基本相同,即达郁升阳。陈士铎之“祛风暖腰”,邹润安之“使水中之火达于金”,张锡驹之“性盖上升者也”,黄元御之“清风木”,唐容川之“熄风火达肝阳”“升散郁结”,何廉臣之“轻扬胃气”“升达大肠”,表述不同,其理则一。究其原因,众多医家均是以临床应用为出发点来认识白头翁。若白头翁性味为苦寒,其升阳达郁的作用便与医理不合。为了符合医理,部分医家又将其改为淡苦微寒,岂不知“苦温”之记载,既符合医理,也符合药理,根本不用改易其性味。详析如下。
2.1 医理之不明——热之成因分析关于热之成因,刘完素云:“岂知《经》言: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盖寒伤皮毛,则腠理闭密,阳气怫郁不能通畅则为热也,故伤寒身表热者,热在表也,宜以麻黄汤类甘辛热药发散,以使腠理开通,汗泻热退而愈也。凡内伤冷物者,或即阴胜阳而为病寒者;或寒热相激,而致肠胃阳气怫郁而为热者;亦有内伤冷物,而反病热,得大汗热泄身凉而愈也。”[14]“寒热相激”道破了热的形成机理,无论表热、里热均可解释。而“寒热相激,而致肠胃阳气怫郁而为热”恰为白头翁汤证形成机理的最佳注解。
2.2 经典之误读——白头翁汤治热利分析张仲景《伤寒论·辨厥阴病脉证》云:“热利下重者,白头翁汤主之”。刘完素“寒热相激,而致肠胃阳气怫郁而为热”之论与白头翁汤证颇为契合。黄元御论“痢疾根原”时指出:“此其病湿寒为本,湿热为标。病在少阴,则始终皆寒,病在厥阴,则中变为热,故仲景于少阴脓血用桃花汤,于厥阴下重用白头翁汤。缘水病则生寒,木病则生热,而寒热之原,总归于太阴之湿……土湿而木克之,则郁而为湿热故也。”[8]简言之,白头翁汤证病机为寒湿郁热,寒湿为本、郁热为标,治病必求于本,则当以治寒湿为首要。
2.3 药性之未解——白头翁作用解析金元医家张元素著作中虽未见白头翁的相关论述,但其在“气味厚薄寒热阴阳升降之图”中对苦温之麻黄做了详细分析,在此可以作为参考。张元素曰:“苦,为地之阴,阴也,阴当下行,何谓发汗而升上?经曰:味之薄者,阴中之阳,所以麻黄发汗而升上,亦不离乎阴之体,故入手太阴也。”[13]但是,以麻黄苦温来理解白头翁,也不无疑问,苦温药物甚多,多数不能由下升上,此何解?在古人看来,药物的功效不仅要参考性味,还要依据其象,药物法象也是一种研究药物功效的方法。如何廉臣言白头翁“质轻松”,由此可知,苦温者不一定都由下升上,但性味“苦温”兼“质轻松”者,就可以如麻黄由下升上,所不同者,麻黄更轻,由下升上可解表,白头翁质地略重,由下升上可祛寒湿升阳气。
田某,女,43岁,2017年4月7日初诊。漏下一年余,各种治疗无效,怀疑为肿瘤,求治于某肿瘤医院,最终排除恶性肿瘤。切其脉沉弦,重按细弱略燥,寸口尤沉。平素嗜食寒凉,间断服用阿胶补血。证属下焦寒湿郁热,热邪迫血妄行。给予白头翁汤治疗,药物组成:白头翁15 g,黄连5 g,黄柏5 g,秦皮5 g,炙甘草10 g,阿胶(烊化分冲)6 g。5剂血止。嘱其勿食寒凉食物,至今未发。
病案分析:患者嗜食寒凉食物,导致阳气下陷,寒湿郁于下焦,故其脉整体沉弦,寸口尤沉;寒湿下陷,下焦阳气不升,郁而化热,又服甘温质润助湿之阿胶,下焦火热更胜,故脉象重按略燥。热在下焦,欲寻出路,故而小腹下坠;迫血妄行,故漏下不止。漏下日久,气血不足,故脉又见弱。此病以寒湿为本,火热为标,故以苦温之白头翁祛下焦寒湿,黄连、黄柏、秦皮治下焦之热,炙甘草、阿胶补益亡失之气血。5剂而愈。若白头翁亦为苦寒之药,何能治此病寒湿之本。
张仲景云:“热利下重者,白头翁汤主之”。此论一出,后世医家有依据《神农本草经》以白头翁为苦温者,有直言其为苦寒者,现行《中药学》教材也以苦寒录入。笔者从文献、医理和治验的角度进行考证辨析,发现此药性味改变的原因在于医理之不明、经典之误读、药性之未解。具体而言,人体之热,多为寒湿郁滞而成、热无出路所致,如果只见标证之热利,不见病本之寒湿,认为白头翁苦寒,用其治热利是热者寒之之法,此误便有本可循了。但治病必求于本,病本为下焦寒湿,寒湿郁滞而化热,下焦湿热盛,欲寻出路,故见热利下重之证,用白头翁苦温之性味正为治其病本寒湿,而黄连、黄柏、秦皮方为治标之药。由此,笔者认为白头翁性味当为苦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