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互鉴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石

2021-04-17 13:22周少青
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21年4期

周少青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引言

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和平、发展、合作与共赢为主题的全球化进程不断深入,世界各国在民主政治建设、经济社会发展等方面取得了巨大进展。与此同时,也开始共同面临贫富分化、生态失衡、气候变暖、恐怖主义、网络安全、难民潮、核威胁以及重大传染性疾病蔓延等严峻挑战——这些挑战中的任何一个,如果不能妥善处理,都足以导致严重的区域乃至全球危机,都极有可能导致严重的社会失序乃至整个人类的生命、健康和生存权利受到威胁[1]。正是在这一历史条件下,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向国际社会及世界各国提出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共同应对人类社会共同性危机的中国方案。

当前世界面临的巨大困境是:一方面人类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共同性危机,并且这种危机只有通过世界各国政府和人民的齐心协力、共同应对才有可能得到解决或缓解;另一方面,长期主导世界秩序的西方大国和一些有重要影响力的地区大国却退守到以自我民族(国家)利益为中心的民族(种族)主义和宗教民族主义窠臼。民族(种族)主义和宗教民族主义的勃兴,不仅破坏了这些国家内部的社会团结和稳定,而且严重影响到世界或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应对共同性危机的能力;不仅影响到这些国家内部共同体的建设,也已然影响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个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及全球治理的系统工程,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无疑是作为制度尤其是观念形态的文明或文化[2](1)在文化学家那里,“文明”和“文化”有着明确的区别,如钱穆先生认为“文明偏在外,属物质方面。文化偏在内,属精神方面”。笔者将不严格区分“文明”和“文化”,而是大体上同意亨廷顿所认为的“文明和文化都涉及一个民族全面的生活方式”“文明是放大了的文化”的观点。。观念形态的文明不仅影响着一个国家政治、经济、社会、生态发展的基本样式,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一个国家的价值取向,并继而影响着国家间的联合、全球治理乃至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成效。事实上,正是在制度尤其是观念形态的文明或文化问题上,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和中国等发展中国家产生了尖锐的分歧:前者以自我文明(文化)为中心,认为西方国家所奉行的自由民主制度和自由主义观念代表着人类文明进步的最高水平,是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应该学习和效仿的;后者则坚持文明或文化的多样性,认为任何文明或文化都应该是流动的、开放的、互动的,都有其独特的魅力和价值,人类文明的发展客观上需要不同文明之间的交往交流、取长补短、相互借鉴,而不是固守一种文明并将其视为“历史的终结”。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是中国政府应对当今世界面临的一系列困境和共同性问题所提出的总括性解决方案,这一理念至少包括了三个维度[3](2)即现实维度、底线维度及理念维度。所谓现实维度是指改进或改善各国、国际组织及其他相关主体现有的合作和竞争规则、机制,提高集体行动的效能,以最大限度地促进人类共同体的利益;底线维度则是指这些主体在做出决策或行动时,须对事关人类整体生死存亡的事宜予以最低限度的关切和守护;理想维度则是指世界各国、国际组织及其他相关主体,在作出决策或行动时应服从人类整体的最高利益。。以美国为代表的一些西方国家在文明问题上的主张,不仅极大地影响着现行国际治理体系运转的效率,也严重制约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发挥效用的国际空间。从全球面临的共同性问题的实际危害性来看,甚至威胁到人类作为一个类主体的根本利益。

种种迹象表明,如何对待不同的文明已成为世界各国及人民必须面对的一个攸关现实和未来的重大问题。是选择文明的交流、互鉴、共存,还是执迷于文明的隔阂、冲突和唯我独尊,将从价值观深处决定着我们将拥有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和未来。文明互鉴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主旋律,也是现代世界体系形成和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没有文明互鉴,就没有今天的世界。人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相互联系、相互依存。以文明冲突论为底色的西方(文明)中心主义已成为阻碍人类走向联合,共同应对全球性共同问题的最大障碍。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倡导文明互鉴的中国方案,必将对人类的未来和整体福祉产生重要的积极影响。

一、新的全球形势呼唤文明互鉴及共同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21世纪以来,随着各类共同性问题的持续恶化,长期主导世界秩序的西方国家以及一些非西方国家不仅没有拿出有效的应对方案,反而以民粹主义、反全球化、反移民、利己主义、排斥主义、本土主义、保护主义、孤立主义、信仰政治等(3)这些现象也被归为“新民族主义(Neo Nationalism)”。为了区别于传统民族主义,西方学界及媒体将极右翼民族主义和福音民族主义冠之以“新民族主义”,认为它是21世纪初期以来西方国家出现的新现象。实践层面,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当选被当作新民族主义的典型事件。笔者将“新民族主义”做扩展理解,使其同时包括第三世界的宗教民族主义。示人。“新民族主义”的出现及蔓延,使本已困窘于各类离心力量及全球性难题的世界各国更加难以自持。人们惊呼,世界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大变局”,而使这一前所未有的大变局真正切入世界几乎所有国家、种族(族群)、宗教及其他群体心灵深处的事件,是2020年初以来席卷全球的新冠病毒大疫情。新冠病毒感染了“上”到皇室、首相、总统,“下”到平民、乞丐和流浪汉的所有人群;感染了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和棕种人等所有人种;感染了亚洲、欧洲、美洲、非洲和大洋洲等几乎所有有人居住的空间。它以无比惨烈的事实和鲜活的形式再次证明,整个人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同呼吸、共命运的共同体[3]。

然而,就在这场事关全人类命运的重大卫生事件面前,世界各国及民众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团结与合作精神。疫情初期,一些西方国家的政客想当然地把新冠病毒肺炎说成是“黄种人的疾病”,他们对发生在中国的疫情作壁上观甚至幸灾乐祸。在此过程中,一些惯以种族差异识人断事的人又“发现”,黑人由于其“特殊的”体质和生物特征而不会染上新冠病毒。随着新冠疫情在世界各地的全面爆发,病毒只与特定种族相关的呓语和神话彻底破产。然而,以美国为代表的部分西方国家,并没有将主要精力用来战胜全人类的共同敌人——新冠病毒,而是将目光始终锁定在被他们视为的“非白人的强大竞争对手”身上。在美国,一些政客试图利用疫情继续其利用“文明的冲突”论断来全面遏制中国。与此同时,在政客鼓动和煽动下,网络空间和现实中针对华裔群体、中国人乃至亚洲人的语言和身体暴力层出不穷。

令人担忧的是,在西方“带头大哥”的影响下,一些非西方国家如印度也深得“甩锅”的要领。面对凶险的新冠病毒威胁,印度教民族主义分子没有把精力和时间用在如何在人口巨大的印度精诚团结、共同防范和攻克新冠病毒,而是采取了一石二鸟的“甩锅”术,嫁祸中国以及印度国内的其他宗教群体。

全球性的新冠病毒蔓延和世界范围内的由各类政治和社会病毒所引发的撕裂效应,热切呼唤以人类整体利益为关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当前,影响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深入人心和发挥作用的障碍,无疑是文明或文化间的隔阂、冲突和唯我独尊,而破解这一困境的只能是倡导文明平等、交流、互学的文明互鉴。文明互鉴不仅可促进文明间的相互交流、学习而丰富文明自身,从而推动人类社会的共同发展。更重要的,在当前的历史条件下,文明互鉴对于不同“文明圈”国家之间实现思想、观念、价值观和人心的有效沟通[4],消除相互之间的误解、偏见乃至仇恨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战争起源于人的内心”,只有减少直至消除不同“文明圈”国家和人民内心中的隔阂、误解和偏见,才能谈得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二、文明互鉴是现代世界体系形成和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

文明互鉴不仅能够消除不同文明圈国家和人民之间的隔阂、误解、偏见,实现人心相通,从而为最低限度和终极意义上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愿景提供思想和价值观上的支撑,而且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它更是现代世界体系形成[6]和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没有文明互鉴,就没有今天的世界体系和全球化格局,也就没有以这一世界体系和全球化格局为基础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问题。

现代世界体系形成的过程,也是不同文明相互碰撞、相互交流、相互渗透和相互学习的过程。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来说,当不同的部落联盟为资源、荣誉而战的时候,世界体系最微观的社会网络便开始产生。世界古代史上,最能体现世界体系原初特性的无疑是跨地区的帝国扩张与征战。帝国扩张与征战在造成巨大破坏的同时,也将不同的民族、种族、宗教、文化和语言群体连接在同一个场域,使他们在不同的程度上成为一个“共同体”。更重要的是,由于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不可避免的文明(化)碰撞,使原先囿于一隅的文明通过这种碰撞而产生一种具有更大范围甚至世界特性的新的文明。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亚历山大东征所带来的“希腊化时期”。显然,希腊化时期所出现的希腊化文明已经不是西方文明简单的延伸,本质上它是东西方文明互鉴的直接产物[6]。希腊化文明的出现进一步推进了东西方之间的联系。

进入中世纪以后,西方文明逐渐步入基督教神学独尊的“黑暗时代”。 这一时期,基督教不仅成为西欧早期国家之间互相征战的工具,而且被用来严控人们的思想和意志。经过基督教“格式化”后的西欧,科学成为神学的婢女,大量科技书籍被焚毁,科学家和医师遭到残酷迫害,以至于当黑死病爆发时,神权帷幕笼罩下的欧洲民众只能在哭喊“上帝保佑”中大量死去。值得注意的是,正当中世纪的西欧在神权的铁幕下陷入完全停滞之时,同样是神权政治的东方伊斯兰文明却熠熠生辉,创造了同时期西欧基督教文明所无法比拟的巨大成就。这一时期,代表伊斯兰文明的阿拉伯人不仅在医(药)学、化学、数学、天文学、制图学等方面取得了辉煌的成就[7],而且组织起长达两百年的文明互鉴——翻译运动。正是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翻译运动中,阿拉伯的伊斯兰文明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波斯文明、古叙利亚文明以及印度文明等进行了影响深远的交流、对话和互鉴——尽管这些交流、对话和互鉴的主体具有明显的不对称性。公元7世纪后半叶至10世纪初的阿拉伯翻译运动,不仅极大丰富了以阿拉伯人为代表的伊斯兰文明,创新了他们与外部世界联系的新形式,创造了跨越三洲五海的局部世界体系。更重要的是,这期间阿拉伯人组织翻译、整理的古希腊、罗马文明之果,为几个世纪之后的西欧“文艺复兴”保存了火种。可以说,如果没有阿拉伯人延续了200年的翻译运动,就没有后来的文艺复兴,也就没有以文艺复兴为先导的近代西方文明[8];没有阿拉伯人的翻译运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格兰和托勒密等启迪后人的历史巨匠可能永远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阿拉伯伊斯兰文明崛起的历史事实表明,一种文明只有坚持开放、包容,才有可能引领世界其他文明。这一历史事实同样也表明,只有处于上升时期的文明主体,才有可能积极学习、鉴取其他一切文明的积极成果,成为当时文明体的集大成者。

同样,在中世纪西欧的千年沉沦之时,作为东方文明典型代表的古代中国也以其先进的文化和技术,影响了欧洲的发展走向。唐代中叶后,古代中国的造纸术等四大发明及其他技术文化成果经由中亚、西亚及北非传播到欧洲,其中火药及火药武器的到来,加速了西欧封建制的解体和中世纪的终结。

16世纪之后,中国与西方的交流更加频繁,出现了一大批代表东学西传和西学东传的文化使者(4)中方的代表人物如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等,西方的代表人有著名的传教士利玛窦、伏尔泰、莱布尼兹等。。其中,东学西传极大地影响了这一时期的不少西方学者和思想家,他们对古老中国存在如此完备的哲学和道德思想及学说体系深感震惊,对中国的历史、艺术和国家治理之术钦佩不已[9]。17-18世纪的“中国文化热”,对于欧洲的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甚至独立战争后的美国国家建设都产生过一定影响。从西学东传的角度来看,尽管这一时期西方科学文化的输入,没有能够产生与东学西传对等的影响,但利玛窦带来的名为“山海舆地全图”的世界地图使中国人第一次认识到世界之大,第一次认识到中国在整个世界中的位置,从而为后来者(如魏源)真正“睁眼看世界”打下了基础。

20世纪后,西学东渐的最大成果是一些中国人开始认识西方、世界及自身,并尝试寻求解放与发展的道路,而马克思主义的传入使西学东渐的效应发挥到最大化,从此以后迷茫的中国政治精英逐步找到了解放、发展并继而融入现代世界体系的有效路径。

以上,笔者简要讨论了文明交流和互学互鉴在现代世界体系形成和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没有希腊文明的外溢——“希腊化文明”,东西方社会就没有最初的际遇;没有阿拉伯人长达两个世纪的文化融通——翻译运动,闪烁着理性主义光芒的古希腊罗马文明便可能永沉海底,而这一点足以让西欧社会在黑暗的中世纪挣扎更长的历史时期。同理,没有17-18世纪期间来自古代中国的哲学、文化观念及科学技术的滋养和浸润,西方社会近代化的历程也可能迟滞迁延。这一切将可能实质性地影响到近代西方文明破土而出的历史进程。而近代西方文明的历史性缺位,则极有可能导致近现代世界体系最终形成时间的延迟。因为正是以资本主义为原动力的近代西方文明才消灭了“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并最终结束了“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使历史成为“世界历史”[10]。在此过程中,资产阶级将“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并 “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11]。

三、西方中心主义严重制约文明互鉴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西方文明是一个相对年轻的文明体系。从起源上看,西方文明一般被认为是古希腊、罗马文明及中世纪基督教文化的延续和发展。2000多年以来,西方文明至少有数百年的时间处于“黑暗状态”或者说被世界遗忘的境地。近现代西方文明的崛起始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精神及器物层次的变革乃至革命。如果将世界史看作是各个不同文明之间竞争的历史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西方文明在近代以降的诸种文明角逐中占据了上风。新航路开辟特别是工业革命之后,西方文明通过殖民主义和自由贸易主义在世界范围内传播。从空间分布上看,除了西欧和北美地区以外,西方文明还广泛地影响了世界其他地区和国家的发展。

尽管从历史上看,西方文明不过是基于特定历史、地理和文化环境的产物,且它的成功实际上得益于多种文明的交流互鉴,但进入上升通道中的西方文明却将其他文明视为无法调和的竞争对手甚至敌人。冷战结束后,西方世界更是野心勃勃,试图用其单一文明改造整个世界,从而实现其“终结历史”的使命。西方文明的这一取向,除了与其近代以来取得的一系列重大成就有关外,与其古希腊罗马的母体文明以及基督教文化自身所具有的种种特性密切相关。希腊哲学注重从世界的整体性角度思考问题,它认为尽管世界纷繁复杂多样,但其在源头或本源上是单一的,这种思考问题方式所导致的后果之一是,认为世界本质上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所有在表象上不一致的东西在哲学甚至道德层面都可以归为“一”。

古希腊罗马母体文明影响西方文明的另一个维度表现在对战争和征伐的态度方面。众所周知,古希腊时期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城邦之间无休止的互相征伐,这种征伐实际上也是导致古希腊文明最终衰落的重要原因。自诩为希腊文明代言人的亚历山大大帝更是嗜战如命,他发动战争的目的不仅在于扩张领土和掠夺资源,也在于“开化野蛮人”,传播希腊人的文明和生活方式。此外,古罗马帝国高频度的对外战争在促进东西方文化贸易交流与互通的同时,也给相关国家和地区的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除了古希腊罗马母体文明的影响之外,基督教一神论对西方(文明)中心论的形成有着更加深入骨髓的影响。基督教宣称上帝是唯一的“真神”,它鄙视和弃绝所有其他宗教和文化的神灵。基督教徒还认为,他们的上帝是全世界所有人的神,除了信仰并得到上帝的宽恕外,世人无法通过其他神灵或哲学信条得到拯救。这种“唯一神”和“全世界所有人的神”的认识论乃至本体论逻辑,使得以基督教为根基的西方文化渐渐取得神学式的排他性地位。经过近代以来以工业革命为先导的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以及随后大规模开展的全球殖民运动,西方列强在不断征服、改造乃至消灭其他文明中“证成”了他们作为“上帝选民”的特殊地位。到马克斯·韦伯时代,传统基督教文化完成了向“新教伦理”的蜕变并与“资本主义精神”实现了内在的融通。从此,资本主义的成功便不断被用来证明基督教(新教)文化的优越性和“不谬性”。以基督教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为支柱的西方文明由此也取得了世界文明霸主的地位。

韦伯之后,“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宏大叙事及其中所蕴含的价值逻辑逐渐被西方以外的大部分世界所接受。尽管二战后不少西方学者对“西方(文明)中心论”提出程度不一的质疑和批评[12](5)如沃勒斯坦认为,产生于15世纪的欧洲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本质上是一种特殊文明,但随着其在世界范围内的扩张,这一“特殊的文明”逐渐在普遍化过程中异化为一种维护“中心利益”的意识形态工具,其实质在于实现“中心国家文明”模式的普遍化,并最终导致世界性的文明冲突。弗兰克直言不讳地提出,世界体系的中心在亚洲尤其是中国,而不是西方,欧洲只是暂时的胜出。他认为,在公元1400-1800期间,存在着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全球性经济体系;世界体系是拥有5000年历史的世界经贸体系,而不是只有500年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弗兰克还预言,随着亚洲经济的再次崛起,世界面临再次调整方向的问题。,但总体上韦伯的观点仍然在西方世界居于主流地位。

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亨廷顿为代表的西方学者继续深化韦伯的西方文明特殊论或优越论的论调。有所不同的是,亨廷顿特别强调“文化”和“价值观”对一个国家或文明单位的“决定”作用。他曾指出:“关于文化在人世间的地位,最明智的说法或许就是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的两句话:‘保守地说,真理的中心在于,对一个社会的成功起决定作用是文化,而不是政治。’”[4]8为了证明这一论断,亨廷顿不厌其详地对比了非洲的加纳和亚洲的韩国30年的发展变化[4]。显然,亨廷顿的重点在于韩国的发展和进步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

而贾雷德·戴蒙德认为,各大洲各民族长期以来的显著差别,不是由于这些民族内在的不同造成的,而是由于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同造成的。他同时又认为,文化的因素和影响也不能低估,一个小的文化因素可能影响一个社会走向更重要的文化选择[13]。

把“文化”或价值观因素视为国家或“文明体”兴衰的重要甚至决定性因素的绝不仅限于亨廷顿等少数人。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亨廷顿倡导的“文化研究的复兴”,关注“文化”在一个国家或地区发展中的作用,成为一个越来越热的话题。1985年劳伦斯·哈里森出版《不发达是一种心态——拉丁美洲事例》一书,宣称“在多数拉美国家,文化成为发展的一大障碍”。随后,越来越多的学者把目光投向文化因素,“用它解释各国的现代化、政治民主化、军事战略、种族和民族群体的行为以及国与国之间的联合和对抗”[4]8。

1999年4月,美国马萨诸塞州的美国艺术科学学会召开名为“文化价值观与人类进步”的研讨会,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和历史学教授戴维·兰德斯对“无形资产”或者说文化和价值观在一国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作用作了深入的分析,他的结论是“文化使局面完全不一样”[14]。兰德斯发言的立意之一是“复兴”遭到质疑的“新教伦理决定论”(6)韦伯在解释欧美国家为何率先发展成“理性资本主义”社会时,提出了“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决定论。在进一步解释新教伦理形成的原因时,韦伯仍然诉诸于文化决定论。。

21世纪以来,伴随着“911”恐怖袭击事件的发生,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赢得了更大的思想市场。与之相伴的是,“文化”或“文明”成为解释一切政治现象的分析工具。与韦伯相比,亨廷顿等人的文化或观念决定论具有更强的意识形态色彩和政治功利主义目的。韦伯的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决定论在强调“文化”或价值观决定作用的同时,并不否认其他因素的重要作用。他认为,西方特有的城市制度、官僚行政机构系统等,都在理性资本主义社会的形成中发挥了作用[15]。 而在亨廷顿那里,文化(文明)或价值观不仅决定着欧美与非西方国家不同的发展路径和结果,而且这种差异性的文化(文明)或价值观被认为具有本质上的不可调和性。亨氏将世界主要文明分为中华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东正教文明、西方文明、 拉丁美洲文明以及可能存在的非洲文明等八类,认为以基督教文明为代表的西方文明与伊斯兰文明和中华文明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为了能够证成不同文明必然冲突的逻辑,亨廷顿在其《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甚至一反大多数西方学者所长期坚持的西方文明优越论,以及近代以来西方文明对非西方文明的“教化”“引领”和同化的历史叙事,提出 “西方扩张的直接根源是技术:发明了到达距离遥远的民族的航海工具,发展了征服这些民族的军事能力。也就是说,西方赢得世界不是通过其思想、价值观或宗教的优越(其他文明中几乎没有多少人皈依他们),而是通过它运用有组织的暴力方面的优势。西方人常常忘记这一事实;非西方人却从未忘记”[2]30。

从表面上看,亨廷顿似乎“清醒”地认识到西方文明在世界体系形成过程中的作用和处境,认识到非西方文明并没有“从内心深处”认同西方文明。然而如果稍加推敲,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判断既不符合大多数西方学者(包括亨廷顿本人)内心的真实认知,也不符合历史发展的客观进程。那么,亨氏为什么作出令人多少有些意外的判断呢?显然其答案在于为了证成“文明冲突”。因为只有从历史纵深的角度证明,非西方国家从来没有臣服过西方文明,才能“确证”文明的冲突原生性和非意识形态性。

事实表明,以亨廷顿为代表的文明冲突论已发展成为一种新形式的西方中心论。与旧式的西方中心论相比,新形式的西方中心论不再坚持西方文明的“普世性”,不再坚持西方文明对非西方国家的普遍适应性和有效性。这种论调,表面上可以理解为,亨廷顿们认识到基于特殊时空条件产生的西方文明,不一定适应非西方国家与社会;实质上可以解读为,在亨廷顿等看来,西方文明本质上不同于非西方文明,二者之间甚至完全不可通约。这种范式的转化,深刻地反映了西方文明发展的态势及其与非西方文明之间的关系模式:在长达数百年的上升时期,居于支配地位的西方文明一直自认为、也在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无可置疑的“中心文明”,对此,非西方国家和地区只能仰望、学习和模仿;当西方文明出现颓势或者说当非西方文明开始崛起时,亨廷顿们或西方文明优越论者便开始强调西方文明的特殊性,并试图固化西方文明与非西方文明的边界。前一种范式强调西方文明的优越性和普世性,后一种范式则强调西方的特殊性和不可通约性,二者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支持“西方中心论”,都拒绝承认西方文明与非西方文明的平等性及在此基础上的交流与互鉴。

当前,西方文明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一个境地:一方面承认西方文明与非西方文明在一些基本领域存在着价值共识因而也存在着平等交流与互鉴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却因为种族主义的作祟以及在政治立场、价值观、思维方式和话语体系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异,而无法正视并接受非西方文明如现代中华文明提出的文明之间平等交流互鉴的倡议。之所以如此,其根源仍在于冥顽不化的西方中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已成为严重制约不同文明间平等交流互鉴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最大障碍。

四、“中国方案”的积极意义及其面临的挑战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是中国共产党提出的解决全球共同性问题的“中国方案”,它的一个必要前提是,组成共同体的各个文明单位不仅要地位平等,而且相互之间应秉持开放、包容、交流、互鉴精神。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明是平等的,人类文明因平等才有交流互鉴的前提。各种人类文明都各有千秋,没有高低、优劣之分。要了解各种文明的真谛,必须秉持平等、谦虚的态度,傲慢和偏见是文明交流互鉴的最大障碍。”[15]他认为“任何一种文明,不管它产生于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社会土壤中,都是流动的、开放的、互动的。这是文明传播和发展的一条重要规律”[16]。他还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和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动力”[17]。 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他指出,中华文明本身就是在同其他文明不断交流互鉴中形成的开放体系,从历史上的佛教东传、“伊儒会通”,到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新文化运动、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传入中国,再到改革开放以来全方位对外开放,中华文明始终在兼收并蓄中历久弥新。中华文明本身的发展历程也历史地证明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所秉持的文明观。

针对冷战后以西方中心主义为底色的“文明冲突论”的泛起及其所导致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紧张形势,习近平总书记旗帜鲜明地指出:“人类只有肤色语言之别,文明只有姹紫嫣红之别,但绝无高低优劣之分。认为自己的人种和文明高人一等,执意改造甚至取代其他文明,在认识上是愚蠢的,在做法上是灾难性的。”[18]习近平总书记进而指出“从各种文明中寻求智慧,汲取营养,为人们提供精神支撑和心灵慰藉,携手解决人类共同面临的各种挑战”是当前世界应有的共识[19]。

文明平等、包容、交流、互鉴,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是中国共产党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为应对人类面临的共同性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其思想渊源既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天下大同”观念和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共同体思想,又有中国共产党的“民族平等、团结、共同繁荣”思想及基于开放而形成的全球化命运观。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来看,在鸦片战争前的数千年历史中,中国人就将“天下众生”或世界视为一个整体,提出“大同世界,天下为公”“天下和合,共为一家”,提倡“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四海之内皆兄弟”等朴素的“平等”“和平”“正义”观念。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共同体思想的视角来看,马克思恩格斯将共产主义视为“真正的共同体(Gemeinschaft)”,并将毕生的精力投入这一共同体的建设事业。

中国共产党的“民族平等、团结、共同繁荣”思想及基于全球化而形成的全球化命运观,也对文明平等、包容、交流、互鉴,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的最终形成起到巨大推动作用[1]。其中,基于开放而形成的全球化命运观中还积极吸取了西方文明中的不少积极因素。也就是说,倡导文明互鉴,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本身就是“文明互鉴”的产物;“中国方案”本身就包含着西方文明的贡献。

当前,在文明互鉴,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问题上存在的最大挑战是,面对西方中心论所导致的严峻的全球共同性问题,一些西方国家不仅依然拒绝“照镜子”,拒绝审视西方文明的不足,而且通过转换策略,继续顽固坚守其西方中心主义立场。西方的一些学者及政要似乎忘记了西方文明只是特定历史阶段领先的文明类型;忘记了“文化不是一个自变量,影响文化的因素包括地理位置和气候,政治和历史的变幻无常等等”,“文化与政治、体制、经济发展等其他变量可以是互为因果的”[4]37,41;忘记了西欧文明之所以在近代化的过程中赢得了世界性的意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是中世纪西方文明的黑暗和无光,即所谓暗极则亮、否极泰来,而不是自始以来的“上帝的眷顾”;忘记了“文明(实际上)没有明确的边界,也没有精确的起点和终点”(亨廷顿)。原本基于开放和各种复杂因素合力而形成的西方文明,如今存在着蜕变成一个封闭、保守和单向度的文明体系的风险。

面对长期引领世界的西方文明的蜕变和衰落,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核心的“中国方案”如何发挥作用?郑永年认为,当前我们在思考“中国能否为世界提供一种新的文化选择”时,要考虑如何在保持自身文化优势的同时,有效整合包括西方文化在内的其他文化;认为中华文明如若走向新生,就必须不仅能够解释自己,而且能够让“他者”信服并继而自愿接受中华文明所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郑永年最后提出,当前中国面临的重大的任务是,打造可以和其他文化分享的共享价值(Shared Value)[20]。

所谓“共享价值”,原本是指“一种能够实现多方利益的商业战略”,具体而言它是指“企业在增强自身竞争力的同时,改善其所在社区经济与社会条件的政策与操作实践”,“为利益相关各方创造不同类型的价值”[21]。在国际(包括所谓“文明片”之间)关系领域,共享价值可以简单地界定为各方主体认可和尊重的一套差异化的价值体系。对每一个特定主体而言,这一价值体系中,既包括可能使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和规则,也包括可能使自身利益受损的价值原则和规范。共享价值的主要功能在于打破零和博弈的价值取向,在协调各方分歧和冲突的基础上,实现各方利益的均等化和平衡化。

在确立共享价值问题上,当前中国方案面临的主要挑战是西方国家在对外关系和国际秩序问题上所抱有的零和博弈价值取向[22](7)当前西方世界主流的对外关系学说及世界秩序观,如“霸权秩序论”“均势秩序论”“世界体系论”“文明冲突论”“民主和平论”无一不是以零和博弈为基础的。。这种零和博弈价值取向的形成既与西方世界的历史哲学、文化传统及历史经历相关,更与其基于种族主义、资本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和话语体系密不可分。从前者来说,被视为西方哲学源头的古希腊哲学,从创立之初就包含着尖锐的二元对立。它把宇宙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一个是 “真界(cosmos no⊇tos)”即所谓的“理念世界”,另一个是所谓“感官界(cosmos aisth⊇tos)”即所谓的“物质世界”,前者是永恒的,只有心灵或精神才能认识,而后者则是无常的、变动不居的。尽管真界可以透过理念世界而成为感官界(人)认识和追求的对象,但理念世界与人却没有必然的联系。如此,希腊二元论哲学便勾勒出一个绝对形而上对形而下的世界(宇宙)图景。这种二元对立的哲学思维表现在文化上,就是唯我独尊的中心主义。希腊人认为,只有希腊人是“文明的”,其他外邦或外族人都是“野蛮人”,并且相信“希腊人与外族人、野蛮人的战争是永恒的”。这种二元对立的自我中心论到了中世纪,便发展成一种系统的以基督教神学为底蕴的对立冲突论,形成了上帝与撒旦、天国与地狱、基督徒与异教徒、灵魂与肉体、善与恶等多种范式的二元冲突叙事(价值)结构。宗教改革之后,这种二元冲突叙事(价值)结构开始沿着新教群体和天主教群体、新教国家和天主教国家的边界展开,造成长达几个世纪的宗教迫害、宗教冲突和战争。工业革命后,伴随着全球范围内的殖民脚步,这种二元对立冲突的叙事和价值取向在全球范围内蔓延,造成经久不息的冲突和战争,并留下严重的历史后遗症。进入20世纪以来,二元对立冲突的叙事及价值范式在列强重新瓜分殖民地和势力范围的相互斗争中继续发挥作用,以至于酿成人类历史上空前惨烈的两次世界大战的悲剧。

从后者来看,零和博弈价值取向的形成和固化与西方文化中长期存在的种族主义有着内在的关联。种族主义者认为,“优秀种族”应该统治、奴役甚至消灭“劣等种族”;在优秀种族与劣等种族之间根本不存在合作与共赢的竞争模式。同样,零和博弈的价值取向与资本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的价值原则和逻辑一脉相承:资本在市场机会、份额及利润的竞争方面是天生的零和博弈者;而西方中心主义则其本身就是零和博弈的产物。

种种情况表明,尽管“中国方案”对于应对当前世界面临的种种共同性问题有着重要的积极意义,但其面临的挑战是巨大的。“中国方案”的践行不仅要需要弥合中西在历史哲学、文化传统等方面的巨大差异,也需要同西方国家顽固的种族主义、极端的(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和改头换面的西方中心主义作不懈的斗争。对一些西方国家的政客而言,黄种人的面孔、社会(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以及文化自信的中国的崛起、融入世界并继而在某些领域发挥领导作用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因此,“中国方案”能否或者在多大程度上发挥作用,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够或者在多大程度上克服西方世界根深蒂固的“东方主义”、种族主义、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以及思维方式和话语体系上的偏见。在此过程中,文明的交流与互鉴将发挥极为重要的作用。

结语

人类并非自始就是一个整体。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由于环境、气候、历史遗留(传统)及发展条件方面的差异,世界不同地区和国家的人们逐渐发展成具有明显差异的文化单位或“文明体”。这些大大小小的文化单位或文明体在不断的迁徙、战争、贸易(易货)的过程中逐渐形成既相互联系、相互交流又相互斗争的早期世界体系。15世纪以后,伴随着新航路的开辟、地理大发现、工业革命等划时代事件不断出现,早期世界体系开始向近现代世界体系发展。在此过程中,原先相对分散和孤立的各个文化单位或文明体被空前地卷入资本主义所主导的世界体系。

一部人类史同时也是一部人类文明交流互鉴的历史。可以说,没有不同文明的交流和互鉴,就没有早期乃至近现代世界体系的形成;反过来,早期及近现代世界体系的形成又极大地促进了文明间的交流与互鉴。在21世纪的今天,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利益相关和命运攸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交流与合作。

当前世界面临的一个最大问题是:遭遇到了威胁整个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全球性问题,但却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全球性理念和手段。不仅如此,本可能成为解决问题重要力量的西方世界却成为问题的一部分——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顽固坚持西方中心主义,不断地退出现有的国际治理体系,破坏已有的共识和规则,成为当今世界主要问题的制造者。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为世界提出的应对诸多共同性问题的新理念。这一理念发挥作用的重要前提是,坚持组成命运共同体的各个部分即所谓“文明片”尤其是国家间的平等,坚持不同文明的相互交流和互鉴。文明互鉴不仅是推动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基本动力,也是沟通不同文明圈国家之间思想、人心和价值观,消除不同“文明圈”国家和人民内心中的隔阂、误解和偏见的根本途径。是选择文明隔阂、冲突和唯我独尊,还是选择文明交流、互鉴和相互尊重,不仅决定了人类的“来时路”,更决定着人类将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灵魂和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