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雪
拍摄《武汉日记》的民间公益导演程逸飞。
3月31日,武汉长江大桥两侧的霓虹灯亮起,空气里有了春天的味道。方潇在茶室里烧热一壶开水,烫出几只杯子。茶室是她工作室的一间,飘窗上放着罐装和盒装的茶叶,她挑了单枞,野茶,样子不好看,泡开有股花香。
这座城市解封即将365天,方潇的工作室也开始苏醒,去年下半年的境况堪忧,每月一万多元的开支,靠着老客户的订单才能勉强撑下去,今年,改善了许多。夜晚的工作室多数时候是冷清的,茶室却时不时地热闹一阵。
方潇手中这一泡野茶是给“野生志愿者”的——那些在疫情期间一起“为武汉拼过命”的朋友们时不时来拜访,和她年龄相仿的珊珊甚至有个专座和专属的天青色茶碗。在这间茶室里,他们聊行业经济,聊父母孩子、萝卜白菜,唯独封城的76天几乎绝口不提。
当武汉疫情成功好转时,这群“野生志愿者”由于未在社区正式注册,始终无法得到官方认证,至今没人知道这些原本独立的“补丁”是如何一片片缀成城市安全网。“就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生活也该继续了。”方潇说。
但她的“战友”,50岁的大象却并不这么想。他总希望“野生志愿者们”的76天被记住——在发现官方无法出具证书后,他托朋友筹措资金,请某大学生创业团队设计、烧制了属于“野生”志愿者们的纪念品。“这个瓷人不代表任何人和机构,只代表这场梦曾存在过。”
拍摄《武汉日记》的民间公益导演程逸飞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说,即便在防控最严、通行证越来越难办的时候,野生志愿者的数量也有两三万人,如果让这群人默默消失,实际上非常可惜。他们,都是中国的火种,一旦将这些人引导上民办非组织,他们都可以成为非常重要的“领头人”。
彼时,方舱医院陆续休舱,新增确诊病例数持续走低,几个志愿者在临街民居二楼吃了顿饭。酒后的深夜,几个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大喊,“我们为武汉拼过命”。拼命的证据,往大里说,散落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往小里说,可以是一个护目镜、一件防护服。
疫情最胶着的时候,防疫政策带来的需求像潮水一样推着志愿者们往前走。有人毅然走出家门,有人逆行返回武汉,他们都没有征兆地自发成为一名志愿者,方潇便是其中之一。
疫情期间,罗皓为武昌一家医院转运医疗物资,为医护人员拍了一张照片。
疫情过后,罗皓所在的公益团队为孝昌特殊教育学校捐赠防护物资,他的志愿者行为从未停止。
当时,小区实施封闭管理几天后,方潇在楼下看到一位拖着防水布拖车的奶奶,后者说了几句话,就瘪着嘴要哭出来,“家里没菜还行,但现在已经没米了,再不让买,老两口就要饿死了。” 当志愿者的决心几乎是一瞬间下定的。
方潇一阵心酸,赶紧奔上楼,几乎把冰箱掏空,用红菜薹,泥蒿、莴苣和花菜,再加上5公斤一袋的大米塞满老人的拖车。老人掏出花布小钱包,抽出一叠10元钱递给她,方潇没要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她留下了。
从这天开始,方潇开始募捐米、菜,79个社区的民间志愿者们为她搜集起5800个独居老人的名单,送菜分文不取。去年《新民周刊》记者采访的90后武汉伢罗皓,是方潇的“战友”,大年三十,他不顾朋友劝阻,从湖南逆行回武汉,转运物资、接送医护,买菜送菜。
再见罗皓时,比不了当时,多说两句就要挂断电话的慌张,言语之间多了份释然。罗皓说,当时他看到方潇一个人用一辆手推车送了铁机路保利城小区近50户空巢孤寡老人,立马就坐不住了。两人一拍即合,成立了一支武汉空巢老人服务小分队。
这支小分队有10多位核心成员和200多位爱心人士,组织架构也很清晰。苏州志愿者陶子拉赞助,“代表月亮消灭病毒”的发起人月亮提供全方位后勤,还有专人统计做账,监督公示。当然,还有一些特殊的需求会照顾到,他们给婴儿送过棉布睡衣,为武汉滞留者送過煤气罐,也通过文字、手语等接力为残疾人送过菜。
每每说起“疫情期间的主要工作”这个话题,罗皓总会出现短暂的迟疑——他们没有上级和下属,求助与交接、认领发生在几十上百个微信群里。而在当时,对于这些城市孤岛间的摆渡人来说,每一个需求都有不得不被满足的理由。
疫情带给罗皓最大的改变,是心态,经历了这场疫情,他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完成不了。就像他热爱的骑行,爬过高高的山坡,再走平路,脚蹬起来的惯性,反而可以带他骑得更远。疫情后,罗皓做了一个让父母都惊讶的决定——离开奋斗多年的公司,踏上了创业之路。
业余时间,他会和未解散的“战友”们,一起帮助老年人和特殊儿童群体,他想让自己的人生多些可能性。方潇的茶室,成为了他们的“秘密基地”,解封之后,生活的重压并没有放过他们,大象在江边的拓展基地受洪水影响,半年未开;李明的销售业绩远不如去年,而她的父亲、妹妹接连生病,日子比以往难了。
但他们只看向生活里的阳光,更愿意把故事讲成段子来听。“当时有志愿者帮忙给独居老人送菜。一开门,老人感动得跪下磕头。志愿者一看慌了,马上跪下对着磕头,回头他跟我说,怎么像是拜堂一样?”罗皓笑说。
大象仍然执着于证明“为武汉拼过命”这群人的认证。他拜托朋友问过武汉市民政局、武汉市志愿者协会,给到回答都是一个样:必须事先在社区登记、注册,拥有社区志愿者的身份,才能记录服务时长,获得认证。
相比之下,方潇反倒抗拒这样的证明,她觉得梦醒了,事情也过去了,不想再拿出来放在聚光灯下。不论报酬,不计得失,这样的人有很多。“帮助别人时,我没有多余想法,做好事就做了,不需要证明,我就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凡的武汉人,只不过,恰巧在那段日子里,站出来了而已。”
和方潇一样想法的,还有理发师甘师傅,一名地道的武汉人。在武汉第一医院旁的白冶社区,《新民周刊》记者找到了一间20多平方米的理发店,正在给社区阿姨剪头发的正是甘师傅,只见他手拿吹风机,边吹边打理,一旁书桌上学习的儿子,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去年1月31日,甘师傅在朋友圈偶然刷到一个招聘告示:“急招理发师,为驰援武汉的医护人员理发。”落款招聘人正是快递小哥汪勇。甘师傅当时在武汉第一医院兼职开救护车,情况紧急时,一天能转运二十多个病患。直到大年初一,开始做一休二。他把妻儿送回蔡甸老家,瞒着家人就报了名。
即将离开武汉前,上海第三批援鄂医疗队医生余跃天,把自己的手术衣送给甘师傅,留作纪念。
2020年2月5日,在金银潭医院旁的一家酒店,甘师傅为上海援鄂医疗队医生理发。
第一次剪发任务是去武汉市第三人民医院光谷院区,接待他的领队名叫翁超,是上海市杨浦区市东医院院感科科长,也是上海第二批援汉医疗队物资后勤保障组负责人。甘师傅从早上9点,一直干到晚上7点,一刻不停,剪了七八十个头。“当时心里很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感染。”
甘师傅记得第一天剪完头发,天气特别冷,下了大雨,他回到店里,用酒精从头到脚喷了一遍,洗了澡,当时店里没有吃的,街上店面也没开,开车一路回老家的路上,甘师傅听着志愿者群里,讨论疫情,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流泪了。
一直以来,甘师傅都认为,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不怎么英勇,平凡又普通。摊上这么个大事,也想站出来出一份力。而这样的勇气,还得感谢一个人。去年大年三十,甘师傅和一名医生运送最后一批新冠病人到汉阳,虽然戴着口罩,看得出大家心里轻松了不少。
那天把病人转运过去后,一般医护人员会随着车子回来,但是那名医生没有,而是选择留在了汉阳医院的病房里,治病救人。就是这样一件“小事”,让甘师傅深刻理解了救护车司机,并不只是一个糊口的职位,它代表着对病人更多的爱与同理心。
疫情暴发后,甘师傅还哭过两次,与第一次相比,后两次,都是喜悦的泪水。去年3月20日,甘师傅给上海医疗队剪完头发,看到他们谈笑风生,说些幽默的话,心中充满了希望。回家路上,甘师傅打开车载音响,听着雀跃的旋律,高兴得泪流满面。
第三次是上海医疗队离开的时候,甘师傅给他们五批医疗队剪过头发,结下了深厚友谊。返沪那天,甘师傅赶上值班,便提前一天送别。直到今天,医生翁超和甘师傅还在网络上互动频繁,互相点赞。
疫情过后,甘师傅收到了武汉市美发协会颁发的证书,医院院办也专门送给他一个定制的“武汉加油”背包,他每天都背着,脏了洗干净再背,不舍得换。他把疫情期间的照片全部洗出来,打算挂在店里面。“儿子今后问起我的事情,我总有故事讲给他听。”
甘师傅说,一年来最大的变化,就是在妻子心中的地位变高了。“我老公用武汉话讲就是‘差,但这个差是正能量的。”甘师傅的妻子告诉《新民周刊》,说是做一休二,但休息的两天,比上班还忙,往医院跑的次数更多。
原来,因为甘师傅老家来武汉看病的老年人不懂得网络操作,父母便把甘师傅的电话直接公布了出去,只要有人找他,不管是不是亲戚,甘师傅都会义务帮忙。妻子说,甘师傅就是正宗的“医托”,别人当医托是挣钱,他是自己贴钱,比如,买了病号服,贴个挂号费,别人没吃早餐,还要帮别人买一份。
妻子嘴上埋怨着,心里却多了份理解,她知道甘师傅天生性格就这样,开春后,她重新帮甘师傅设计了黄色卷发,看上去精神了许多;甘师傅也带妻儿重回当初志愿者工作的酒店,那曾是他奋斗的地方。
在野生志愿者群体,还有一些特殊的群体,特殊之处在于他们的身份。
杨菁,一名新冠感染者,去年2月底,她住进江岸方舱医院,父母也相继感染。3月4日,经过22天的全封闭治疗,杨菁痊愈出院。在这22天里,她报名成为一名志愿者,用独特的患者视角,记录方舱内的点点滴滴,汇成了一本“方舱日记”。
初春,杨菁工作室的盆栽冒出新芽。
日记里,有瞒着家人参加方舱环卫突击队的保洁阿姨;也有平息纠纷、解决问题,变身“万能服务员”的民警;还有把女儿名字写上防护服与自己并肩战“疫”的护士。杨菁说,出院那段时间,是在家住得最久的一次。
斗嘴、互相埋怨,是父母多年来的日常。以前杨菁会觉得他们很吵很烦,但现在再听就觉得好幸福,最起码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回来了。杨菁说,自己不愿回忆这段经历,唯独想念在方舱医院的医护人员。空闲时,她们还保持着视频联系,比至亲好友还亲。
杨菁拍摄的“方舱日记”,记录了一位瞒着家人到方舱医院工作的环卫工人——曹大姐。江岸方舱医院在户外设置100个移动厕所,每天要进行清洁和消杀。曹大姐是第一位報名的环卫工人,隔离解除回归家庭后,至今她都没告诉儿子自己在方舱工作的经历。
“我来是勇敢者,回家了我就是胜利者。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回忆,像经历了打仗一样。 ”3月初,杨菁顺手拍下盆栽里长出的新芽,就像大梦一场,梦醒了,生活依然美好。而当时,一些非新冠肺炎的病患,同样也在默默承受着煎熬。
郑华,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同济医院医生,在安顿好不幸感染的妻子后,他毫不犹豫地报名到前线。郑华关注到非新冠肺炎病患的处境,2月14日开始,他利用下夜班时间,在云门诊上志愿接诊病人。
去年2月28日,郑华下夜班,刚洗了把脸,电脑屏幕上就弹出了“有人挂号”的页面,问诊的是一名肺癌晚期患者,夫妇俩大概六七十岁,老太太说自己时日无多,不想在疫情期间,给医生增加负担。但每天疼得睡不着觉,求求他开点药。
一年过去了,郑华多了一份冷静,他说,作为医生,用最多的时间治病救人,是他的职责,如今能带着孩子去游乐园玩耍,是莫大的幸福。方潇也觉得,人们知不知道做过的事,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多了可信任的朋友,记得大象在方潇发烧时,给社区打了十几通电话,把她送到医院——大家半开玩笑地说:“这是救命之恩。”
他们都是最平凡的一群人,自认为没有什么故事可挖可讲,正是这些朴素真实的想法,才转运了堆积如山的物资。谈及疫情到底在心中留下了怎样的烙印,方潇一时也说不清。她以为那些故事早就翻篇了,可前几天在武汉火车站看见穿着防护服的人,眼泪还是无知无觉地流了下来。
(根据受访者要求,文中方潇、杨菁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