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
上世纪70年代,艺术家沃霍尔对未来做出预言,每个人都可能在15分钟内出名。对20岁的藏族小伙丁真而言,他只用了7秒到。
意外走红10天后,2020年11月22日下午,丁真进行了首场直播,开播半小时后达到了全站第3名,累计观看人次近400万。
直播中,翻译告诉大家,丁真的全名叫丁真珍珠,是勤劳传承者的意思。大概一个半小时后,丁真下播,因为他学习汉语的时间到了。
一个藏族小伙的意外走红
11月11日,就在大家正忙着在网上“买买买”的时候,抖音账号“微笑收藏家·波哥”发布了一个藏族小伙的视频,时长只有7秒。
视频配文写道:“很多年轻女粉要我多拍拍尼玛。尼玛没遇上,见到他的哥哥丁真。”
这次拍摄完全是个偶然,有媒体披露,丁真当天只是路过打算去买包方便面。同时,视频内容似乎和该账号此前发布其他视频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都是拍摄人像。
只是除了那张脸。
镜头中,身穿藏族服饰的丁真有着一张帅气的脸庞、原生态的肤色、清澈又略带些羞涩的眼神。在这则视频里,丁真冲着镜头走来,浓密的睫毛扑闪着露出微笑。视频只有7秒,但“又甜又野”的康巴男孩的笑容立刻风靡网络,仅在微博平台,一个月左右新浪微博上与丁真有关的热搜超过60个,总话题阅读量超过213亿。
网络时代不乏素人一夜爆红的奇迹,但丁真的知名度还是来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一点。据说他现在的粉丝活跃度在全国排前五,跟王一博、肖战、易烊千玺一个级别。过去两三周,全国各地粉丝的应援礼物涌向理塘县唯一的快递站点,收件人“丁真”的快件占到全县城快件量的十分之一,其中新华字典就有几百本——为了督促丁真学汉语。仓央嘉措博物馆楼下的仓央书房原本用来给当地小孩看书,如今则被快递包裹占满,脚都迈不进去,这还是清理几次后的结果。
不过和那些从小接受各种才艺培训,辗转韩国做练习生的都市idol相比,丁真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成名”和“表演”的训练。之前的十几年,他一直生活在川西藏区的理塘县下则通村,白天常常在山坡上放牛,闲暇和村里的朋友一起去理塘县城燙头,自己设计各式各样的夸张发型,大波浪、大背头、黄毛卷……还喜欢去网吧,打上一夜游戏。
突然成名让这个牧区年轻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被县城的旅游业国企理塘文旅聘为第23号员工,职务是理塘旅游大使。每天早上9点钟左右,他会在理塘县仁康古街上“巡查”。那里有县里为了吸引游客建造的微型博物馆群,刚建成,游客还不多,丁真需要从一个博物馆巡游到下一个博物馆。陪同他的有理塘文旅公司的几名员工,还有政府派出的安保人员,加起来有十几人。他们的体形个个比丁真宽壮,穿着深的棉夹克或者羽绒服,只有丁真一人穿着藏袍,身形细瘦,在队伍中显得很醒目。一行人步伐很快,围观者需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博物馆游行结束后,他还要去古街的商户转转。所有人都期待跟随丁真的摄像头能够停在自己的院子里,给店里打个广告。“哪怕只是自己跟丁真合个影,也能带来流量啊!”县上的商户对我说。
理塘海拔超过4000米,每年10月后就逐渐入冬,天气寒冷,商户们关门歇业,到来年4月以后的旅游季才重新开张。但丁真的走红,延长了今年理塘商家们的营业季。当地的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往年这个时候,他每天载的外地乘客也就一两个人,“游客很少”,而现在,全国的媒体聚集在这个小县城,在仓央书房门口徘徊、等待,与他们一起的还有来自天南海北的粉丝。理塘70多辆出租车,基本上被这些人包揽,街上很难拦到车子,用车必须提前打电话。整个县城三分之一的饭店和酒店都还开着,店主们跟游客寒暄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你见到丁真了吗?合影了吗?”
丁真的世界
除了藏族小伙,屏幕外的网友对丁真一无所知。
社会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兰姆在六度关系理论中曾提到,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
网友开始起底丁真。有人找出他以往的“黑历史”,也有人打着朋友、邻居名义的账号,发出丁真的旧照。当丁真被拉入周围人的直播镜头时,网友们才发现,这个大男孩和他们的想象还是有些距离。丁真的汉语不太熟练,需要翻译帮忙;另外,他也不太适应直播,常常躲到镜头之外,更不要说展示什么才艺了。
大家开始意识到,和那些在网上点赞、评论的网友相比,丁真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因此,有网友开始质疑,把丁真拉入直播镜头的人是不是在蹭热度。
下则通村距离理塘县城有80公里,开车却需要近4个小时。直到去年,丁真所在的下则通村才接上国家电网。在此之前,村子靠光伏供电,受天气、季节影响较大,时不时地还需要点酥油灯照明。
村里房子均为一层,都是四四方方的院子。买菜要去八九公里之外的格聂镇,镇上与村里最大的区别在于房子的高度——它们多是两层。丁真就在这里长大。他家有90头牛,在村里处于中等水平。如果没有意外走红,他这会儿应该在牧场陪着父母一起放牧。丁真是一个有经验并且负责任的牛倌,能讲出很多放牛的经验:如果想让牛听话,鞭子是最好的沟通工具;有些容易走失的牛,就给它们挂上铃铛;为了防狼,得一刻不停地跟在牛群身边,“牛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有时候牛不动了我们就能在草地上躺一天,牛是一切”。
对下则通村的年轻人来说,之前还没有人得到过这么便捷又优厚的“进城”机会。丁真念到小学三年级就回家帮忙干活了,这是村子里与丁真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的共同境遇。
既没有接受过多少现代教育,也不会什么汉语,对当地年轻人来说,和外界连接的方式主要是两种。其中之一是给户外旅行团当马夫。距离理塘最近的一个景点是格聂神山,并不是开发完备的大众景点,一些喜欢户外徒步旅行的游客会从邻近村庄雇佣马队去往山里。卓玛的姑父是汉族人,从小的交流锻炼了他的汉语水平。13岁时,他因为汉语好被村主任找去给游客当马夫,后来一步步做到领队。从2017年开始,他开始组织村里的年轻人加入旅游马队。丁真也跟着他去过几次,从马夫做起,帮忙将行李运到营地。除此之外,想和外界联系,还有一种看起来更快捷的方式——网络。
在下则通村,几乎每个年轻人都有抖音——手机里可能没有淘宝、微信、微博,抖音却是必备的。他们通过抖音展现自己的生活,挖虫草、找松茸的视频都会发在抖音上,也通过抖音结交新朋友。因为汉语不好,他们很难使用微信微博这样需要更多文字表达的社交软件,图像为主的短视频软件是他们和外界交流更实用的工具。
照进理塘的一道光
丁真不是第一个靠长相走红的案例,在他之前,登上《1818黄金眼》的小张,本来是因为纠纷而选择上节目维权,却意外因颜值受到网友追捧。但这样的例子大多都难逃“赐我梦境还赐我很快就清醒”的境遇。
丁真走红的第三天,“丁真收到选秀节目和网红公司邀约”的消息在网上疯传。网友开始就丁真是否该出道这一问题产生争论。
事情发展到这里,剧情似乎已经走向了大家熟悉的路径——一个普通人变成了网红,他的未来是像华农兄弟一样带火一个村子,还是像大衣哥一样成为村里人的直播对象?
不过,丁真似乎走上了和以往网红不同的路。走红之后的丁真并没有出道,而是成了家乡国企员工,参与当地的旅游文化宣传。虽然每月3500元的工资远比不上接广告或出道来得多,但我们在直播中看到的依然是那片蓝天以及草场上遍地的牛粪。
2020年上半年,理塘博物馆群建成以后,理塘文旅也想打造网红。理塘文旅的高小平和杜冬已经有了想法,一是找一个女生,每天早上推开窗门唱歌;一是找个司机师傅,开车时介绍理塘的景色。他们没有器材,就去借,没有人有拍摄经验,拍出来的东西镜头感不好,不能使用。还尝试过举行模特大赛,搜罗来了一堆美女,但是设施简陋,光线也不好,走秀台又小,模特从秀台上摔了下去。电影《花木兰》上映前,他们又让员工穿了铠甲在雪里舞剑,希望能蹭上电影的热点。
做这些的目的都是为了吸引游客。这个位于四川省西部,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南部的小县城,人口只有7万人,今年2月才脱贫,旅游业被视为未来发展的支柱产业,但一直很难进入城市人的视野。每年去旅游推介会,杜冬和高小平都会被旅行社问“理塘在哪里”,两人回答“甘孜”,又会换来一句“甘孜是哪儿”。
“理塘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像铜镜一样平坦的草地。”这几天高小平不断给媒体科普理塘,理塘海拔4000多米,被称为“天空之城”,距省会成都654公里。從成都入理塘,没有直达的公共交通,自驾需要9~10个小时,一路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如果天寒下雪,路段结冰,则需更多时间。我跟摄影记者开车去理塘时因为路上结冰,车子从山路的一边漂到另一边,很是惊险。还有一种进入理塘的方法是乘飞机到成都,然后转机飞稻城亚丁,再从稻城包车两个小时才能抵达,很是折腾。
愿意忍受波折进入这里的游客们,目的地也大多不是理塘。理塘处在318国道上,是前往稻城亚丁和拉萨的必经地,因为海拔高,即便是作为过路驿站,也很少有外地人会停在这里过夜。以前,这个小城最大的IP是会写情歌的活佛仓央嘉措,但他并没有来过这里,只是在一首诗里提到了理塘。理塘自然景观有格聂雪山和毛娅草原,可距离县城远不说,格聂雪山体量大,一个小县城没有开发的能力,毛娅草原又是一个开放式景区,也没办法给县里真正带来创收。杜冬说,有些来理塘想做宾馆业的商人,夜晚看到游客车队从理塘呼啸而过,会哭着给县里的领导发微信:“你看这么多车子,理塘都留不住。”
2018年,杜冬接受理塘县委书记格勒多吉的邀请,担任理塘文旅总经理,负责古镇的建设和发展,杜冬想的是做微型博物馆群——微型博物馆体量小、投入小,又符合都市人的审美。“如果一个博物馆能让游客停留20分钟的时间,9个博物馆就能停留接近200分钟,游客当天就不能离开理塘,会住上一夜,产生消费。”
不过,杜冬和高小平很快发现,即使博物馆建成了,吸引到的游客仍然有限,理塘文旅的工作人员被分到各个游客聚集的点去拉客。高小平被分配到长青春科尔寺——那是游客对理塘认知度最高的一个景点,守在寺院门口,看见游客就发宣传册,说“去看看古镇吧,里面有仁康古屋,还有博物馆”,脸上因为暴晒脱了一层皮,但游客们却觉得他是骗子,发的册子也被扔进了垃圾桶。他们只好组织县里小学初中的孩子来参观博物馆,“杜总说如果理塘的孩子都不知道这个博物馆的话,我们还宣传什么”。学生们白天上课,只好晚上来,每次一个班,县上4个小学、两个中学的孩子都来了一遍。
丁真的出现似乎改变了这一切。杜冬觉得,丁真的走红像是一道光照进了理塘,让理塘之前的努力被看见了,“我们以前只是希望理塘能成为稻城亚丁的正室,现在理塘是‘钮钴禄·理塘了,我们能够对接到最核心的资源,理塘从来没有被如此关注过”。
12月的理塘已经很冷了,但丁真效应的热度还没有消退。在一家旅游网站上,对理塘的搜索从11月20日开始上升。在11月23日至11月29日的一周内,搜索平均值较前一周猛增620%,是10月国庆假期期间的4倍。
如今,面对带着巨大流量的丁真,杜冬有些“心虚了”。他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他的顾虑也很多:会不会把丁真搞得默默无闻了?理塘的机遇,如果没有应对好,会不会丢失掉?他更担心的是国企的运作机制,公司买一支口红都要走账,什么都需要发票,那么丁真置装费怎么处理?每次直播的收入,能不能直接交给他的家人?公司的走账效率能否满足丁真发展的需要?
这段时间,他们也一直在观察丁真。高小平能感受到丁真想学习的想法。“比如说在接受采访时,需要他用汉语讲一些东西,他会很认真地盯着你口形,一句一句地练。他想说好这句话。”杜冬则发现丁真对唱歌、跳舞没有特别大的兴趣,“他没有要秀的欲望,也没有与人拼到底的气势”,但有亲和力,足够细心,对运动也感兴趣。
高小平最近总是会去看那个短片《丁真的世界》,短片只有3分钟,是丁真刚火时北京一家网络科技公司过来拍摄的。短片72小时内获得了7亿多播放量,将丁真的热度推向了又一个高度。
在片子里,丁真笑得非常开心,看的时候高小平就想,把丁真带离下则通村,会不会让他面临太多挑战了?“但如果不经历这个事情,他可能就没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他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也不会认为自己曾经的生活是那么艰苦,他的孩子可能以后还是会放牧。”
在高小平看来,这次的突然走红,让这个康巴年轻人以一种奇幻的方式,提前与外界、与未来相遇。他说自己有一件很后悔的事——12月初,他曾经带丁真去了趟成都,宣传理塘。那是丁真第一次到省城,他玩了蹦床、鬼屋,还去了动物园。高小平觉得那次应该带丁真去看看太古里,逛逛春熙路,多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