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
天气好极了,从太平洋吹来的风,像极了山中的春风。早上与驹泽大学教授小川隆在本乡三丁目集合,到东京站换乘横须贺JR,一小时就到了北镰仓,去拜观圆觉寺和建长寺。
我们到得早,先去圆觉寺对面的东庆寺。日本的寺院分派系也分本末,名堂多得很。这个寺院也属于临济宗圆觉寺派,虽然不大,却极清幽。竹林与古木之中,有一条小径,通往半山,让人想起唐代常建诗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走了百余米,便是释宗演(1860-1919)、铃木大拙(1870-1966)和西田几多郎(1870-1945)等人的墓地,也是学问家和辻哲郎(1889-1960)和出版家岩波茂雄(1881-1946)的归葬处。
这些都是日本的名人。不过日本好像并不太像法国,二○一五年我们去过巴黎的蒙帕纳斯墓园,那里下葬的很多名人,像作家莫泊桑、波特莱尔,学者萨特、涂尔干,数学家庞加莱,在墓园入口处,都有明确的示意图,一一标识,目的是让人瞻仰祭拜。日本却很低调,很多墓地是家族的,并不突出供奉家族中的哪个名人,像和辻哲郎和岩波茂雄,都是下葬在家族性的墓地。如果没有小川隆指引,我们根本找不到,因为这里没有指引牌或引导图。不过,东庆寺的墓地中,显然下葬的都是重要人物或显赫家族,所以大多墓地都宽敞整洁。其中,号称“世界禅者”的铃木大拙墓前有很多鲜花,大概是最受尊崇的人,或是与东庆寺最有缘分的人?他晚年建立的松ケ岗文库也在东庆寺背后的山上,我认识的石井修道教授,现在就是这个文库的负责人。一条山道蜿蜒曲折地通向山上,据说,铃木大拙九十高龄的时候,还能爬这一百多级石阶,上到文库去看书。
从镰仓圆觉寺看富士山
据小川说,这个寺院的住持虽是私家子弟而且是世袭的,但他也是圆觉寺住持横田南岭的学生。由于事先得到横田的指示,所以东庆寺特意為我们的来访做了准备,把释宗演亲笔画的《达摩像》和他的老师今北洪川的书法,在禅堂挂出来让我们观赏。想当年,释宗演在世界各处游走,两赴美国,一往中国,真是日本禅宗走向世界的先驱,而他的学生铃木大拙用英文写作,影响了西方世界一代禅宗信仰者。从今北洪川、释宗演到铃木大拙,不仅光大了圆觉寺的传统,还使得西方现在还把“禅”叫作日语的“Zen”而不是汉语的“Chan”。对比日本明治大正和中国晚清民初,总是让人平添很多感慨。
从东庆寺走到圆觉寺。刚刚进得三门,气派便顿时不同。这是禅宗临济宗圆觉寺派的大本山,也是当年镰仓五山第二位的禅寺,由南宋中国渡海过来的禅师无学祖元(1226-1286)开创。据说,另一位从中国来的禅师即开创镰仓禅宗建长寺的兰溪道隆(1213-1278)圆寂后,当时日本的幕府将军北条时宗曾写信请求禅僧“莫惮鲸波险阻”,向南宋寻求后继的“俊杰禅伯”(至今北条给两禅师的这封信还留存着)。于是在一二七九年也就是第一次蒙古袭来后的第五年,无学祖元来到日本,先是继承兰溪道隆当了建长寺第五代祖师,一二八二年即蒙古第二次入侵日本之后,为了悼念战死者,在北条时宗家庙基础上建立圆觉寺,他又当了圆觉寺的掌门人。这个寺院至今已经七八百年历史。一位年轻僧人水野在三门迎接我们,引我们先到背后的山上,眺望天边的富士山,白雪覆盖,确实是漂亮极了,难怪当年朝鲜通信使路过,总是对这座山有特别的记载。
水野特意带我们参观从不对公众开放的舍利殿,这是日本的国宝,始建于弘安八年(1285),也就是中国元代初期。里面真是古朴极了,建筑全部是木结构榫卯。从外面看仿佛是两层,在里面看却只有一层。因为供奉了无学祖元携来的佛舍利,所以叫“舍利殿”。这种木建筑,有着不加任何髹饰的朴素,却显出特别的古老和典雅,比起金碧辉煌红墙黄瓦的建筑,似乎多一分历史沧桑感。据水野说,过去修行僧要在这里坐禅,但现在改在禅堂打坐。看看禅堂里,两排榻榻米铺成的“炕”,大概可容纳三四十人,每个铺位顶上是放被褥的顶箱。水野看我们对禅僧日常生活有兴趣,还带我们参观了厨房。寺院厨房干净异常。值得赞叹的是,至今他们仍然用山上的木柴和传统的铁锅做饭。水野掀开铁锅的锅盖,里面还有热气,灶里还有余炭。
圆觉寺管长也就是住持横田南岭,五十五岁左右,亭亭然有大师气象,说话声音洪亮。他的住处就是当年铃木大拙下榻处,山谷环抱的两栋别墅前,是一池清水与如茵草坪。中午,他客气地请我们在这里吃乌冬面套餐,有执事僧人恭恭敬敬端上餐盒,感觉乌冬面和糯米团的味道相当好,似乎不是外面随便购买来的。午餐间,和他聊了一下中日佛教在政教关系上的差异,中国佛寺的经济状况,以及释宗演、铃木大拙的话题。
午餐之后到建长寺。建长寺号称镰仓五山第一山,是前面说到的南宋僧人兰溪道隆创建,比圆觉寺还早二十年左右。其中,寺前三门尤其气势不凡,让我想起天童寺千佛阁南宋重修,日本僧人赠送大木材的旧事。大概,当年的佛寺都重视三门,不像现在中国的佛寺,三门仿佛只是围墙上开一个出入口,最多只是供着四大天王,以及正面弥勒背面韦陀。按照佛教说法,三门乃是解脱和超越的三重关隘,所以唐宋佛寺三门都壮观高大。或许日本就是继承的这种传统?像京都的建仁寺、南禅寺,高大的三门都是最重要的建筑。建长寺的三门也是日本国家指定的重要文化财产,轻易不让人上去,游客更是无缘入内,然而有横田的关照,今天特意破例让我们上去。木制的楼梯极为陡峭,爬上颇不易,但因为难得一见,所以只好手脚并用,努力攀登上去。三门的楼上,藏有江户时代铸造的青铜五百罗汉,虽然不大但千姿百态,或妩媚,或威严,或庄重,或滑稽。从三门上方俯瞰,整个建长寺及下面的国宝洪钟,尽在眼中。镰仓树木葱茏,即使在冬天也是满眼绿色,看建长寺四周山峦起伏环抱,与在地下看寺院不同,真是别有风景。下了三门后,两位建长寺僧人带我们去拜观西来庵。西来庵也是禅僧修行处,轻易不让游客参观。庵内院落中有七八百年的古柏,大概有三人合抱那么大。赵州和尚当年的禅机一问“庭前柏树子”,大概就是指的这种柏树?
值得一记的是,在镰仓胜鹤冈八幡宫,陪同我们的水野劝我们抽个签,测测吉凶,不料我们抽到的都是“凶”。事后想想,大概是预言了我们将在日本遭遇疫情?
今天去茨城县的水户(Mito)。
水户是德川家康第十一个儿子的封地,差不多三四百年前,明代遗民朱舜水(1600-1682)到日本之后,先在长崎,后在这里,为水户藩主德川光圀重新制定祭祀孔子的泮宫礼,推动了此地儒家文化的传播,历史上是一个很有影响的事件。为了今天的水户拜观,我们昨天下午先到研究室隔壁的东京大学农学部,看了一下“明遗民朱舜水终焉之地”。其实,这只是一根刻了字的石柱而已,就连这个石柱,据说也已经挪过了地方。
朱载堉《乐律全书》
朱载堉祭祀舞蹈图
从东京到水户,JR两个小时。我们先去看弘道馆。从水户站出来,走上一个斜坡,就是当年德川齐昭建立的水户藩学校弘道馆,据介绍它建于一八四一年,也就是中国鸦片战争的第二年。其实,原来的建筑在二战之末(1945)的空袭中全部毁掉,现在是重建的,但仍被指定为国家重要文化财产,日本对于自己的历史遗迹总是特别“呵护”和“炫耀”。不过,重建时倒是仿照老样子,修旧如旧,精细得很。重修时修了正厅和至善堂。正厅的匾额是“游于艺”,用了孔子的话,但表示的却是日本式的文武合一,神儒合一。学生既学习儒家的经典,也学习各种宗教,还学习其他的技艺。日本儒家这一套,可能和早期儒家六艺相似,却和后来中国儒家专心经典学问不同。正厅里面并不特别精彩,倒是外面红红白白的梅花灼灼地开着,很有意思。据说,这里的梅花就是水户一景,可惜的是我们来得早些,梅花只是半开,当然,半开也有半开的意思。
弘道馆是学习的地方,不是供奉圣人的庙堂。因为台北的黄进兴教授对孔庙特别有研究也特别有兴趣,于是也特意向人打听孔庙所在。一个中年日本女性热情地带我们去看,原来,重建的孔庙就在弘道馆的背后,与一个叫作鹿野的神社相邻,看上去规模并不大。恐怕不能与过去水户藩祭孔的老地方相比。因为它不对外开放,我们只能在门口,隔着半开的梅树看一看门脸。明代中国文庙祭祀孔子,有盛大的乐舞,根据老朋友比利时的钟鸣旦(Nicolas Standaert)教授的研究,万历年间的宗室朱载堉在《乐律全书》中,曾经对于这些乐舞有过富于创造力的阐述和改造。虽然它并未真正在国家祭典上得到实现,但是却远传到欧洲,引起了耶稣会士法国人钱德明(Joseph Marie Amiot,1718-1793)的注意。最早的一批有关朱载堉的舞蹈图示,曾被收录在一七八○年法国巴黎出版的书中,而且钱德明还把总数超过一千四百页的朱载堉祭祀舞蹈图示绘本送到了欧洲。究竟这些整齐有序、规模庞大的国家乐舞以及它背后的儒家涵义,对欧洲有什么影响?还需要再研究。
同样是万历年间,明朝官方对于文庙祭祀儒家先祖孔子的乐舞,曾经由一个归依了天主教的学者李之藻(1565-1630)进行修订。他的《泮宫礼乐疏》(1618-1619)前几章讨论乡校(即泮宫)中的圣祠,对于祭器、祭典上的音乐和颂歌都有记载和讨论,而且其中记载了三套、每套三十二个姿势的大夏舞,大概就是被法国人注意的那些东西。然而更有趣,而且与日本水户相关的是,李之藻的这部《泮宫礼乐疏》中记载的乐舞,又在一六七二年,被朱舜水,那个明清之际流亡日本的遗民,作为基本依据,在水户藩为德川光圀制定祭孔典礼,因而成为后来日本孔庙祭祀乐舞的格局。这倒是一个串联起世界的历史事件,有兴趣的人或许可以从这一文献中,看比较思想文化史。
从弘道馆出来,坐巴士去偕乐园。进了院门,循了日本人参观顺路的习俗,按图索骥去看好文亭。好文亭也是水户藩主德川齐昭自己设计并建造的,用来邀请文人、家臣和朋友聚会吟诗,算是一个风雅之地。看到這个好文亭,不免多少有一点儿感慨,大概对于风雅和教养的尊崇,日本过去一直就有,甚至连德川幕府的将军,也染上了一些舞文弄墨的习惯。即使到了现代,日本也没有经历过彻底摧毁风雅和教养的时代,那种时时处处引用《古事记》《万叶集》和中国古典来解释事物的传统始终存在,这大概要归功于时时处处的暗示和教育。你只要看看各种园林寺庙神社里的树木花草,往往附有相关诗句标注,就知道风雅传统依旧。就在我下榻处附近的汤岛天满宫,是梅花的名所,梅树上往往就挂有“月影”“浮云”之类的标签,让人想起“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类的诗句。
水户偕乐园中的好文亭
好文亭中每一间房屋有梅、桃、樱等不同名目,请了现代画家专门画的屏障画也颇为雅致,但可惜都是后来的作品,因为亭子在战争期间已经被毁掉,让人多少领略一点儿战争的残酷。倒是从好文亭向外看去,风景相当不错,近处是成片的梅林,远处是水天相连的一大片湖面,黄色的草坪和墨绿的树林,在蔚蓝的天空和明亮的阳光下,让人觉得相当爽快。据说,这是日本最大的园林,我们绕着山丘走了一圈,看了看歌诗碑和吐玉泉,这两处并没有太大的意思,倒是巨大的树木和浓密的竹林,让人觉得“如坐幽篁里”。日本的园林,一方面是极力的古拙和朴素,像它的表门,草编的屋顶和古旧的木柱,绝不上色的门扉,据说就是为了凸显“松烟”之色;另一方面是极力的雕饰和精致,像它的松树都被修饰成整齐浑圆的样子,以及梅树枝干被人力矫正成盘曲弯绕如虬龙,仿佛龚自珍所说的“病梅”。这是不是象征了日本人性格的两面?我不敢说,但是我觉得“精致的朴素”和“人为的自然”,确实体现了日本的特色。
从偕乐园东门出来,随意看了看附近的常盘神社和忠义馆,便乘坐巴士到水户站,又乘坐JR回东京上野。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回到住处打开电脑,看到满眼的疫情和烦闷的评论,就像天气一样由晴转阴,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钱锺书的两句诗:“行止归心悬两地,长看异域是家乡。”白天那种澄澈爽快的感觉刹那间烟消云散,马上就陷入深深的忧郁烦闷之中。
电视上,天气播报在说,明天阴有小雨。
難得与名胜比邻,可以天天亲近。
夏天的汤岛天满宫
在东京八个月,一直住在学问之道起点处的Elite Inn,这个Elite Inn在学问之道最西端,旁边就是有名的汤岛天满宫的男坂三十八级台阶。每天早上拉开窗帘,先看见对面的心城院,心城院供奉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属于最澄开创的天台宗。左手就是汤岛天满宫,每天早上去东京大学的研究室,就要先爬三十八级台阶,穿过天满宫满是梅树的小道。然而,尽管住处守着这一佛一道,却还是没躲过二○二○年的疫情,越来越严峻的病毒流行,让我们只能困守东京,只能每天和这个佛寺神社相伴。内人开玩笑说,这一切让人想起一月在镰仓鹤岗八幡宫请的那个签,那天,居然我们两人抽到的都是“凶”。
在东京八个月的最后一天,突然觉得要告别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神社,却不由生出一丝留恋。
历史上—历史学者的习惯总是追溯历史—日本的寺社曾经势力很大,已故的黑田俊雄曾用“权门”一词,来概括中世日本的权力格局。中世权门三足鼎立,除了天皇朝廷的“公家”、幕府将军的“武家”,就是佛寺神社的“寺家”。往日的寺社全盛期,僧侣们纵横捭阖,趾高气扬,甚至连天皇都摇头叹气。据说白河法皇(しらかわてんのう,1053-1129)曾经说,自己权力再大,也有三不如意,一是控制不了贺茂川的水,没法儿让它倒流,二是没法儿管六博骰子的数目,毕竟掷出来的是天意,这第三就是拿“山法师”无可奈何。所谓“山法师”就是比叡山延历寺的和尚,几千个和尚武装起来就像一支军队,和世俗政治分庭抗礼。神社下面也有兵,据说都是些恶人,那叫“神人”,总之,寺社既是宗教信仰之圣域,也是经营产业的庄园,还是舞枪弄棒的兵营,不像中国的佛寺道观,大体上只是“方外”。不过,日本也因为有了势力庞大的佛寺和神社,神圣之地的古建筑得以保存下来,巨大的古树也长得郁郁葱葱,在现代,它就是忙碌的市民休闲之地,也是让水泥森林般的城市喘一口气的肺。
汤岛天满宫就算是我所住这一带的绿色之肺罢。东京大学所在文京区是高校密集之地,也是很多历史上名人求学、写作和交友的地方,住在这里,不经意间就会遭遇若干文化名人的故居,像夏目漱石,像鲁迅。高低错落的现代建筑和不加修饰的传统民居密密麻麻,如果你看街道上方纵横交错的电线,就知道人生活在什么样的拥挤之中。难得有天满宫,当然还有北侧的不忍池,这样的绿色让人心情放松。除了供祭祀仪式用的拜殿和不轻易让人参观的本殿外,汤岛天满宫最让人赏心悦目的,是一片精致的园林。长满了青苍苔藓的木桥,弯弯地架在一片青碧水池上,错落的山石点缀在池塘的周围。我以前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中国传统“赏石”的文章,略微了解一些传统中国对装点园林的石头的看法,不过,日本的山石不像中国,中国人喜欢石头奇形怪状,讲究瘦、皱、露、透,日本的石头倒往往是朴实无华地蹲在角落,披着一身绿苔,无声地陪着梅树,匍匐在这里叫“芝居”的草坪各个角落。当然,这里最有名的就是梅花,我们刚来的时候是冬天,到处是肃杀的样子,可汤岛天满宫的梅树却已经开始打苞,偶尔露出小小的花蕊,苍劲弯曲的老树,树干悬挂着“月出”“暗香”之类的名牌,让人想起宋人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只是那时梅花还没开,也没有暗香袭来。据说,汤岛天满宫的“白梅”,就是东京的一个名胜,在天满宫赏梅,是很风靡的风雅活动。
祭祀菅原道真(845-903)的汤岛天满宫,传说始建于正平十年(1355),那时中国还是元朝末期。现在这个天满宫,看介绍是由太田道灌再建于文明十年(1478),天正十八年(1590)德川家康进入江户,还特别赏赐汤岛这个地方给天满宫,据说是为了继承菅原道真的文风,赢得“永世泰平”。后来,果然此地文风鼎盛,林道春、新井白石这些大文人都来参拜,使这个神社声名远扬。到了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的时代(1680-1709年在位),在附近又建了汤岛圣堂,供奉儒家的孔子,建立了昌平坂学问所,这就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前身。幕末时期,随着日本国学之崛起,以及神道系统化,到明治维新时代,神社成了支撑神国或皇国日本的唯一精神象征,明治初年颁布的“神佛分离令”勒令神社中原本因为“神佛习合”而供奉的佛像统统搬出神社,把神社提升为来自古代日本的纯粹宗教,一时间神道神圣化成为国家宗教。
汤岛天满宫夏天的活动海报
不过,现在日本的神社,除了明治神宫、伊势神宫、靖国神社等仍然具有政治象征意味之外,包括这个天满宫,早已不再关注皇国或神国,也和天皇没什么关系,神职人员也开始眼光下移,和民众的生活相关。有趣的是,汤岛天满宫不仅有学问相关的“笔塚”碑、“文房四宝”碑、“讲谈高座发祥地”之碑,也有和学问完全无关的“料理庖丁道”碑,甚至还有满腔热情地鼓吹新派剧的“新派”碑,这也算得上与时俱进。当然,天满宫最主要供奉的是菅原道真,这是日本的学问之神,他负责的是年轻人的学业,当然现在的学业不是学问,只是“进身之阶”,在普通人面对“荆棘之门”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让菅原道真附身,所以到这里来祈求愿望实现的总是年轻人。你如果看看这种重重叠叠挂满的绘马,里面大多数写的都是“考上某某大学”“某某学校合格”。我们曾经仔细看绘马,发现这里很少有人写考上东京大学、京都大学等名牌大学的,问了问内人,她倒是觉得,那些胸墨万夫的“学霸”信心满满,大概是不屑于祈求神灵的,觉得自己凭本事就能考上罢。
因了天满宫的缘故,我们住的街道就叫“学问の道”。不过,天满宫如果只管进学,大概除了每年大考中考,其他时间就会冷落罢,所以,它也得管管其他事情。即将离开的这个夏天,天满宫就开设了“夏越大祓”的仪式。我们路过的时候,看见在鸟居和拜殿之间设置了“茅の轮くぐり”,“茅轮”就是用草扎成直径两米的大圈,让参拜者从茅轮中穿过,然后向左兜回来再穿过一次,据说这样就可以消除夏天的瘟疫。正值病毒疫情肆虐的时候,不管信与不信,我们也都入乡随俗地走了两圈。八月底,当我走上男坂的三十八级台阶时,迎面看到的是八月和九月的活动招牌,叫作“七五三诣”,上面写着八月十日、二十二日,九月六日、二十二日,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半,参拜神灵中,可以拍纪念写真,可以租借衣服,也可以帮你化妆。
即将离开东京,想起每天经过的这个汤岛天满宫,重新爬上台阶,在神社里重走一圈。很有些感慨,大概人最容易忽略身边的风景吧,于是匆匆地写下这篇短文,记下我们身边这个天天经过的汤岛天满宫。
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