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的心愿

李海霞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大早，母亲就给我打来电话，要我 中午下班后先去家里吃饺子，然后和她一起去家具店把我 先前看中的书柜和书架都定下来，母亲一再地强调说她现 在每月都有收入，这么些年也没给我买过什么，这次我搬 新家，一定要送给我一个心仪的书柜。听着从电话那头传 过来的母亲的笑声，想想那个有着一间大书房的新家，我 不禁对着手机微笑起来，是啊！我和母亲的心愿终于都实 现了。

母亲当了大半辈子的家庭妇女，念叨了大半生女人不 挣钱的难处，直到现在，母亲倚在门边看着当医生的女邻 居穿着白大褂去上班时的情景，依旧会让我不时想起，对 我一遍又一遍叮嘱的声音也犹在耳旁 ：好好学习，将来一 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那时，和班上的许多同学一样，我家也是单职工，家 中只有父亲一人上班，不到迫不得已，我和弟弟基本不会 开口问父母要钱。记得我上小学四年级那一年，父亲去外地的医学院进修学习，周末，母亲常常 带着我去挖苦苦菜，家里用清油炒菜的 次数也很少。那年学校开运动会，因为 要参加开幕式，老师要求每人都要买一 双新的白球鞋，可是直到那一晚要睡觉 时，我也没能鼓起勇气向母亲开口，第 二天，当听到班上许多同学说要去买球 鞋，想想很快就要举行的开幕式，我急 得快要哭了，情急之中，我的目光落到 了老师手里握着的白粉笔上，那天放学 后，我一直磨蹭到全班同学都走了，才 飞快地从讲桌上的粉笔盒里抓出几根白 粉笔放进兜里，然后慌忙往家跑，一路 上还不停地往后看，心怦怦直跳。

正当我将一双已经穿得发黄，脚趾 处有个小破洞的旧球鞋用力涂抹，而且 拼命擦搓企图用粉笔灰掩盖住球鞋上的 那个小破洞时，猛一抬头，竟发现母亲 正看着我，我惊慌失措地赶紧将那双球 鞋扔到了床底下，可是沾满了白色粉笔 灰的双手已经无情地将我出卖，我红着 脸低下了头。母亲站了一会，什么也没 有说就走了出去。第二天，运动会开幕 式还没开始，母亲在学校操场上找到我， 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双崭新的白球鞋 递给我，让我换上，在接过球鞋、和母 亲目光相碰的一刹那，突然一滴眼泪就 掉到了那双新鞋上。

记得好像也是从那一年起，母亲开 始在家附近的一个榨油厂干起了临时工， 每到她领上工资的时候，总会满足我和 弟弟各自的一个小心愿，那时还是孩子， 我们的愿望无非就是能吃到一根冰棍，能在同学面前阔气地从兜里掏出一块牛 皮糖，或者能拥有一个正反两用的铅笔 盒，能在过年时穿上一件新衣服，儿时 的愿望很简单，一旦达成总会欢天喜地 上好一阵子。

1993 年，我考上了大学，高考发榜 的那一天，我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一路狂 奔到家，见到母亲，我上气不接下气地 把考上了大学的消息报告给她，母亲听 后喜极而泣，那一刻我和母亲交叠在一 起的心愿终于在细碎的光阴里开出了花。 大学毕业后，我如愿成为了一名中 学教师，后来弟弟也从学校毕业走上了

工作岗位，母亲终于不再出去打零工了， 可是她念叨自己没有工作、不拿工资的 遗憾就一直没有停过，尤其是逢年过节， 家里人聚在一起聊工作，当谈到大家这 些年不断增长的工资时，母亲的神情就 会黯淡下来，她就会又一次给我们讲起 当年她与工作机会擦肩而过的那段往事。 由于念叨的次数多了，到后来，连我的 孩子都可以接上姥姥的话茬，模仿姥姥 的语气来一句 ：“哎！要是当年我上了中 专，我现在也和你们一样有工作，也拿 着工资！唉！真的，我那时真傻！”伴 随着大家的阵阵笑声，我们调侃母亲又 扮演起了祥林嫂的角色，还笑她说即使 有工作她现在也该退休了。可是笑过之 后，谁也没有认真想过，母亲的这个错 过对她的一生来说到底意味的是什么。

母亲带着她的这份遗憾度过了大半

生。

萧红在她的小说《呼兰河传》中曾写道：“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 为什么这么悲凉。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 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 起来彷徨。”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也不 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学着从书中去 消解自己的痛苦，只要一拿起喜欢的书， 我仿佛是邂逅了一位与自己的灵魂一同 起舞的知己，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我开始越来越渴望能拥有一个独立的、 放得下一个大大的书柜和书架、能够静 心读书的地方。

林清玄先生的散文《人间有味是清 欢》中有一段话，我甚至可以背得下来： “‘清欢是什么呢？清欢几乎是难以翻 译的，可以说是‘清淡的欢愉，这种清 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对平 静的、疏淡的、简朴的生活的一种热爱。 当一个人可以品味山野菜的清香胜过了 山珍海味 ;或者一个人在路边的石头里 看出了比钻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个 人听林间鸟鸣的声音感受到比提笼遛鸟 更感动，或者甚至于体会了静静品一壶 乌龙茶比起在喧闹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 灵……”每次想起这段文字，我就觉得 一阵清凉沁入心脾，真正可以安静下来 清洗心灵、沉淀自己的地方，几乎很难 寻觅，可遇而不可求，在我看来就只有 一处可能会有，那就是书房，心灵的书房。

环顾自己住的房子，两室一厅的面 积虽然不算太小，可再安放一间书房就 很困难了，两个卧室，床和衣柜已经占 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孩子的卧室倒是 有一张书桌，小小的，书桌旁的小书架上只放得下孩子学习的那些书本。刚搬 进这套房子时，还着实兴奋了好久，可 随着年龄的增长，才逐渐感觉到，我安 顿的其实只是身体，精神和心灵还没有 找到可以深深扎根的地方。

我和母亲，两个女人的心愿，在我 走进中年、在她即将迈向晚年的时候又 一次交叠在一起，只不过这一次，母亲 大半生未了的心愿，终于在她 60 岁的那 一年实现了。

2012 年，根据国家的有关政策，母 亲买到了一份养老保险，按照母亲当时 的年龄测算，她共缴了 3.5 万元，刚开始，她每月能领 400 元，如今，母亲每个月 能领到将近两千元。和她年轻时在一起 干临时工的几个姐妹也都买上了那份养 老保险，现在，她们聚在一起或是平时 打电话，说得最多的就是那份养老保险 带给她们的安心和开心，遗憾了大半生 的母亲这一回算是真正赶上了，用她的 话来说，如今她也是每月有固定收入的 人了，偶尔她还会张罗着要请我们大家 吃饭。

去年 6 月下旬母親生病住了次医院， 接她出院那天正好是“七一”，我们这一 大家人就聚在一起过了一回党的生日。 母亲兴致很高，平时就喜欢热闹的她还 主动给我们唱了一曲她最喜欢的才旦卓 玛的歌《唱支山歌给党听》，临唱前还给 我们发表了一通感言，说她现在每月都 能领到钱，冬天还和我们正式职工一样 有烤火费，而且数目还和我们的一样， 住院也能报销一部分医药费，现在的好日子全托党的福，是党的政策好，还教 导我们大家要好好工作，要对得起党的 培养和每月领的那份工资。

母亲啰啰嗦嗦说了一大串，我们也 嘻嘻哈哈地调侃着老太太的觉悟比我们 还高，可是那天，我相信在场的每一个 人的内心都有一支唱给党的歌，汇聚起 来，变成了我们在聚会结束时合唱的那 首歌《我和我的祖国》。

过完牛年的春节，我就要搬新家了， 一想到新家里的那间书房，我的眼前就会 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周末的午后，将喧 嚣关在窗外，穿着舒适的睡衣，泡一杯 香茶或煮一杯咖啡，然后在袅袅的氤氲中， 缓缓打开一本书，让心慢慢宁静下来沉 浸到书海中，暂时忘却尘世的愁苦和生 活的琐碎 ---- 闭上眼睛，这是多么可心的一种生活。

罗曼·罗兰曾劝导女人，和书籍生 活在一起，永远不会叹息。毛姆也曾说， 养成读书的习惯，也就是给自己营造一 个几乎可以逃避生活中一切愁苦的庇护 所。这些年一路走过来，正因为和书在 一起，才没有在生活的暴风雨中倒下。 在生命的前半程，我只学会了安顿生活 和身体，而往后的余生，我要学着用心 去安顿灵魂。

母亲有了养老金，我也有了属于 自己的书房，我们这两个女人的心愿 终于都实现 了。今 年， 是“十四五” 规划的开局之年，习总书记说，幸福 是奋斗出来的！国家有规划、要接续 奋斗，而我们也要带着下一个心愿向 着幸福出发了。

李 海霞 有散文、小说发表 在《雪莲》等刊物， 有多篇散文作品在征文比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