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莉莉
内容提要:儿童是张天翼回应“大众化”讨论诸问题的重要策略。区别于左翼文学对“真实”的理解,张天翼并未完全贯彻现实主义原则所提倡的“世界观的指导”,而是力图探索“镜子一样”客观写实的形式意义,并拓展以“阶级意识”为主导的“世界观”的所指内涵。他尝试取用“儿童”看与被看的特殊角度,以儿童的个体经验描绘出另一种真实的“大众”形象。同时,以儿童的成长路径探索“化”大众的思路,塑造与先进性相匹配的理想新人。张天翼与左翼文坛的分歧,使他乐于选择“儿童”作为建构“大众”群像的一种叙事方法,从而为左翼文学提供了另一种叙事路径。
1928—1937年间,“大众”无疑是贯穿左翼文学始终并包含了多种可能性的核心词汇。左联成立前后围绕《大众文艺》《北斗》等杂志开展的文艺大众化讨论1,进一步提供了更为具体深入的话语空间。正是在这一阶段,张天翼脱颖而出,不仅参与了讨论,而且同时创作出在现代文学史和儿童文学史都留下极高声誉的作品。自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初因《三天半的梦》《从空虚到充实》《三太爷与桂生》《鬼土日记》《小彼得》等系列小说崭露头角,1932年开始他连续发表了童话《大林和小林》《秃秃大王》、小说《蜜蜂》《奇遇》等作品。至此,张天翼作为左翼文学“新人”2一直被高度评价、争论和研究。
然而,多年来现代文学研究一直集中于张天翼创作中新的斗争意识、现实题材、讽刺艺术等层面3,较少意识到他塑造的儿童形象为左翼文学叙事所提供的意义。而在儿童文学领域,研究者又习惯于将这批作品从张天翼其他描绘成人的小说中剥离出来单独研究,未能重视其“儿童”书写与1930年代大众化讨论这一语境间的互动关系。1928—1937年间左翼文学产生的不同命题中,张天翼为何同时青睐大众与儿童的书写?如何客观“真实”地表现“大众”并提升其革命意识?“儿童”从观念到叙事为左翼文学提供了怎样的新资源?这些问题需要将“儿童”置于左翼时期的“大众”语境中进行讨论。
张天翼参加左联之时,“文艺大众化”经过革命文学倡导以及第一次讨论,已成为响亮的口号和文艺方向。1932年张天翼参与《北斗》组织的“创作不振之原因及出路”征文4,同期发表了他的第一篇童话《大林和小林》。这一年他还参与了《北斗》的“文学大众化问题”征文,这也是“文艺大众化”第二次较大规模的讨论。《大林和小林》之后的1932年至1937年,张天翼持续发表童话及书写儿童形象的小说十四余篇5。从时间跨度上,可以看出张天翼的儿童书写内在于左翼文学和“大众”问题的思考框架中。但他并未解释突然关注“儿童”的原因,这批书写儿童的作品也大多登载于成人报刊,而非儿童读物上6。可见“儿童”对张天翼来说,未必是出于五四以来重视“儿童”“童心”的表达惯性7,而是思考“大众”问题的延续和实践路径,正如有研究者认为,“是作为创作技巧的一个试验场地而加以运用的”8。而从张天翼的“大众”想象和叙事选择中,可以发现他与左翼文学的分歧。
“大众”概念在1928年前后的革命文学论争中已开始使用。在“文艺大众化”的三次讨论中,围绕“大众”是谁、“大众化”策略等问题,论辩者的视角和方法论虽各不相同,但都意识到“大众”内涵上的悖论:他们既具有阶级上的先进性和崇高性,却又是被压迫的、劳苦的;既是革命的主力,却又因不识字而沉默无声。这种复杂和矛盾将讨论引向了创作的核心问题:如何书写大众的“真实”面貌(先进性)?如何帮助大众成长,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先进性?
“如何写”的问题涉及世界观和创作方法。1930年代初,五四时期普遍使用的“写实主义”经过重新阐释和翻译,经由“新写实主义”而逐步被“现实主义”一词取代,而后者已然超越了纯粹作为写作手法的描述,“成了一种把现实的客观反映与作者主观的思想力量结合起来的媒介”9。“大众化”讨论的同时,左翼文坛在“采用新的意识和世界观来创作”这一层面基本达成了共识,即要表现大众“集体的行动的开展”,以突出大众的“伟大的力量”10,使题材内容的重要性被远远置于形式之上。
在新的内容要求下,“儿童”形象有怎样的书写价值?早在1927年,郭沫若已尝试借用少年形象阐释普罗革命,比如《一只手——献给新时代的小朋友们》中,被机器轧断右手的普罗少年仍高举断手指挥工人斗争。但“少年”只是作为“重大题材”的承载者以“无产阶级”大众的面貌出现,并未借助“少年”的特殊性提供给左翼文学更多启示。其后应修人的童话,冯铿、洪灵菲、戴平万、钱杏邨等人初期的儿童小说,关注到了童话的虚构功能以及“儿童”对想象理想“大众”的参照意义。但世界观的强调使“儿童”(“少年”)和“大众”两个概念都难以脱离抽象的观念图解,他们仅作为具备“重大题材”意义的现实主义内容被呈现。
而张天翼似乎更倾向于让人物和题材高度集中、高度典型化的左翼叙事向广度和平面拓展。在参与大众化讨论的两篇征文中,他认为:“作品是反应作者的生活的。”作品要属于大众,必须“把你的巧格力糖,抒情诗,后期印象派的风景画等等,全部扔到粪缸里去,剥掉你那张小白脸皮,而跑到大众里面去生活。这生活,比理解还重要到一百四十四倍,这样你的作品才会真正是大众的”11。作者需要“成为”大众,而不是仅去“理解”大众。走出“小康之家”,“跑到大众里去”的姿态决定了其对“真实”的理解和拟采用的写实方法。从1930年的小说《搬家后》开始,“儿童”形象作为“大众”的一部分进入了他的观察,顾仲彝总结:“中国社会中最明显最主要的几个部分——军队、党部、土匪、农村、内乱、汉奸、学校、工人、孩童……等等,各方面一一都描写到了。”在如何写的具体实践上,张天翼极力强调“真实”:“只要他不怕生活,只要求他在生活里有什么取什么,但所取的不是为着博取人们的欢快或片刻的满足。而是为着叫你触着生活的本身,触着他的创作和脓渍。”“只要不怕,不遮掩,这么写出来的真事情,都是有积极性的用处的。”12也就是说,“重大题材”仍然需要生活的广度,同时也需“有什么取什么”的“写实”方法。秉持这一思路去观察大众,大众中的儿童、儿童眼中的大众等多重视角折射下的生活片段,便成为他真实还原“大众”整体面貌的重要选择。
这使张天翼在题材选择和表现形式上体现出了“新”特色。李易水形容为“脱掉了知识分子的主观,变成一面镜子”13,胡风认为是“面向着现实的人生”14,并肯定其为“现实主义”作家。但左翼文坛对张天翼作品的争议也恰恰集中于这种“真实”,李易水认为没有了“阶级的主观”15,顾仲彝赞赏之余批评其“没有伟大性格的描写”16,钱杏邨认为他“不能使已经踏进了新的生活的个性有新的发展”17。胡风认为是“素朴的唯物主义”,“艺术活动……需要作家本人用真实的爱憎去看进生活底层才可以达到;如果只是带着素朴唯物主义观点在表面的社会现象中间随喜地遨游,我想,他的认识就很难深化”18。这些意见与张天翼的根本分歧在于:世界观是否等同于“阶级的主观”?世界观与“镜子”一般客观的“写实”方法之间,是否有融合的可能?
1930年代初,张天翼曾提出“生活观”的概念,“无论怎样写实的作家,……总在他的作品中宣示了他自己的生活观,他必得把作品中的每个人物一因一果,非常可能地演出,使读者从这里面获得宝贵的讽示和生活意义”19。“思想建立在生活观之上”的提法使他更关注生活细节中的“因果”,这为他后来反复强调“真的生活”“真的事情”20奠定了基础。1942年张天翼在创作谈中继续回应这个问题:“一切文艺作品,其所表现的人生,也都不过是表现了人生的片段而已。”“有的作者在写了那人生片段之后,喜欢明白地表现出那个结论来,而有的作者却喜欢更含蓄一点,让读者去悟出那个结论。”21真正好的作品,从横的方面(人生片段)与纵的方面(人生长度),甚至是没有“传奇味儿”的小场面、独白、极平常的小事,都可以表现人物的“灵魂深处”,并非一定要有意显露这种“结论”。22他对自己1930年代创作的总结,再一次表明了从“小”处、旁观或边缘的生活入手,不动声色地展现“大众”问题等“重大题材”的偏好。而儿童的眼光可以“镜子似地旁观”生活,无疑是他极具创造性的发现。这便不难理解他在早期已塑造了众多贴近现实生活的“大众”面孔而声名鹊起后,会突然开始书写儿童形象以及儿童眼中看到的世界。身处“大众”中的“儿童”作为看与被看的一个特殊角度,正是他想用镜子一样“真实”的方式切入重大题材的路径。
与左翼文学略有分歧的“写实”态度,使张天翼在观察“大众”时形成了不同角度的反思,这促使他关注文体的功能和叙事技巧,以便更有利于展示“现实主义”内容。而这种探索对左翼文学初期因过于突出世界观而造成“标语口号文学”23的局面,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好的修正。
为“揭示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张天翼尝试了一种左翼文坛不太看重的叙事技巧——儿童叙事者和儿童视角。这种典型的因视角受限而形成的不可靠叙事,往往通过与作者真实意图形成的距离,来获得既荒诞又真实、既喜又悲的张力效果。用不可靠的话语讲述可靠的事件,以混沌的主观内视角观察复杂的客观世界,以儿童的天真反衬现实的沉重,张天翼的实验为左翼文学再现“大众”生活提供了难得的另一种真实:“大众”作为想象载体与现实是有差距的,而儿童建立起的“大众”经验,也并非与成人的集体经验一致。
最早关注到儿童视角并给予高度评价的是茅盾:“《奇遇》……故事简短得很,然而作者写得真好!作者以前写过一篇《蜜蜂》,也是借用了小孩子的口吻。……《一件寻常事》,也是同类的作品。在中国文坛,作者是最初尝试了这种体裁而且得到成功的一人。尤其是这篇《奇遇》,在技巧上说来,真是通篇‘无懈可击’的奇品。”茅盾一口气列举了张天翼采用儿童叙事者或儿童视角的系列文本,可见他对“小孩子口吻”带来的新奇感相当敏感,但却未能意识到这种叙事技巧的精妙之处。他认为《奇遇》选用奶妈题材,比起《蜜蜂》是一大退步,一是该题材是“枝节的”,没有“深湛的命意”;二是小孩子到穷苦奶妈家看到种种事物,这种模仿小孩子心理的描写只会“叫人发笑而已”。茅盾希望看到类似《蜜蜂》这类“大众”群体的激烈抗争,而《奇遇》只有展现,也就只能是“以轻松新奇的外衣来掩盖空疏的内容”24。与左翼文学的整体导向类似,茅盾更在意“题材”、世界观以及基调的严肃性。
张天翼并不忽视题材和主题,即使是儿童眼光,也大多关注的是暴动、叛乱,或种种社会悲剧。他认为,“故事是为表现人物而有的”25,如何借用人物的“性格,生活,命运”来切入事件本质,张天翼试图转化左翼文学擅长的全知叙事,而代以受限的儿童视角。这种尝试一直到1937年发表的《回家》仍在进行。儿童视角带来了完全不同的效果,甚至颠覆了他在“大众化”讨论中表达的观点。他曾经认为:“迁就大众”的方式就是小说中“每个场面要发展得快”,避免那些“笨重沉闷的心理描写”,但事实上,一旦叙事者或观察者变为儿童,场面的叙述节奏便十分缓慢,且情节时时被颠三倒四、幼稚天真的疑问间隔开,引发出细腻的心理刻画。观察者边看边想,因为无法对世界做出符合成人预期的“正确”的判断,只能如实记录观察结果,不加取舍,从而使叙事的可靠性大打折扣。
然而,正是由于叙事的“不可靠”,儿童视角强化了再现效果和反讽功能。他们的疑问、误解甚至莫名的欢喜反衬着“大众”的困苦,而非“引人发笑”。在儿童没有被过滤的原始目光中,世界混杂着各色人群和嘈杂的声音,他们以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提供了成人视角无暇顾及的另一个侧面。张天翼发现了儿童视角的特殊功能,从1932年开始,他尝试使用这一技巧逐步展开对事件、生活片段乃至更多主题的观照。
《蜜蜂》只是张天翼的初步尝试,小说少有地采用了书信体第一人称,讲述一名小学生看到并参与父辈们为蜜蜂伤害稻谷的事件冲击县衙门和养蜂场的过程。因为呈现出阶级对立和底层大众高昂的斗争情绪,小说被盛赞为“不朽”的杰作,“给文艺(尤其是小说)作家们开拓了活动的境域”26。而尤其让左翼文坛耳目一新的即是第一人称叙事——儿童身份的限制视角,信中有意出现大量错别字、表达不畅、重复啰嗦,叙述的喜剧感与事件的紧张激烈形成巨大反差。
在其后的小说中,儿童视角获得了更多的表达效果。《奇遇》中,茅盾不满其题材的主要缘由其实与豫子的视角有关。豫子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婴儿,她对于世界的主观认知几乎模糊不清,作为主人家的孩子,更不可能有评论者认同的叙事角度。因此当豫子对奶妈的家庭环境和言行举止好奇不解时,叙事倾向便显得含混。豫子听到,奶妈骂“那个鬼”(丈夫):“几个带奶的钱,几个……你倒拿去推牌九,喝酒,不管小连儿……”豫子看到,小连儿“一动也不动”(实际上死了)、打这天以后奶妈“不怎么爱说话”。豫子被抱出奶妈家到街上时,“止住了哭。她瞧着那些抖着跑着的汽车,瞧着玻璃里面的太太妈,她又高兴起来”。在豫子眼里,大人们的匆忙混乱和巨大的悲伤压迫着她,使人喘不过气来,而光怪陆离的街景反而让她解脱。儿童对苦难的个体经验与成人的集体经验已然出现差别。
类似的心理细节在儿童视角的文本中多次出现。《一件寻常事》里醉酒打骂的爸爸、尖叫病重的妈妈、永林伯伯的劝慰,在阿全眼里都像是恍惚的想不明白的梦。直到结尾,爸爸给病重妈妈喝了药,妈妈死了,阿全要送去做工,这种压抑得无法喘息的气氛才有所松动。《巧格力》中,卞德全自从见到巧格力(巧克力)漂亮的盒子就无法释怀,以至于妈妈骂他“穷人生个富人体”。三姐在卖巧克力的店里做工受老板欺负,可卞德全想的是:“如果和记肯叫小孩子去做活,他干。他宁可让他的梢给小老板每天钉三下。他不怕。他只要在做巧格力的时候能够舔一舔。”为了这朴素的物质欲望,卞德全不需要阶级立场,他乐意去做童工。而为了从少爷那里赢得一盒巧克力,他宁愿帮少爷打架。大众的苦难在儿童眼里发生了变异,而作者“镜子一样”只管如是描述,从不出面解答他们的疑问。
同时,与动员大众的要求不同,这些文本中的“大众”落魄消沉,文本中既缺乏尖锐的矛盾冲突,也没有抗争的对象,作者更没有明确的态度,只有早已被左翼文学指摘的客观的自然主义式描写。而张天翼认为:“否定性的暴露文学,讽刺文学,只要是真实,亦有其积极性的效果。”27
对于那些具有抗争性的事件,“儿童”的观察也呈现出不同一般的微妙细节。《奇怪的地方》中,作为“受压迫者”,小民子的身份却显得十分暧昧。在穷苦的家乡“舅舅种田,哥哥也种田。天上老不出太阳,会挨饿。……打仗也怕。强盗也怕。催钱粮也怕”。但小民子有温馨的家庭,爱他的父母,有夏天光身子扑通跳进河里的童年快乐。被陈四叔从乡下带到城里爸爸做工的“羊房”(洋房),有时还会随身带有几个铜板。相比流浪儿阿土的浑浑噩噩,小民子并不是最底层的“少年大众”,他淌着鼻涕却有道德底线。与之相反,在阶级属性上最具有先进性的底层少年阿土,为了铜板和食物,可以巴结少爷,也会饥不择食深夜溜进少爷的房间偷东西。在小民子眼里,太太、拐子老爷、少爷、佣人陶大嫂、小王、流浪儿阿土……组成了“奇怪的地方”、奇怪的群体。
小民子最终离开城里回乡下,这为左翼文学提供了新的展示领域,即“反抗”模式与城-乡主题。当同时期左翼文学的“大众”崇拜在内涵和所指上还模糊不清时,精神洁净又充满蛮力、依靠自我努力争取人的价值的小民子提供了一个“新人”典范。但他对乡土温馨的怀念却消解了抗争的积极性:非最底层的大众向往的依旧是乡村淡泊安宁的生活。小民子回乡下前对爸爸说“谁欺负我就打谁”,这句铿锵的表达被众多评论家赞赏为阶级上的“反抗意识”(最终打了少爷),但在小民子,那无非是弱小者本能的反抗和义愤,因为他也曾因阿土要抢铜板而和这个最彻底的“无产阶级”大众打过架。
“变成一面镜子”展现大众生活的同时,张天翼对大众的启蒙路径和前景依然有所预设,但反思和想象的内容却比“阶级的主观”更为复杂。
在“大众化”讨论中,他讽刺文学革命造成了“小白脸文化”,文艺大众化的形式必须“迁就大众”,但“这是为应付现在这样的环境而不得已为之的。一方面还须做到一件事:要在作品里把一般的读书水准渐渐地提高”28。可见张天翼并不甘心停留于对“大众”的崇拜和写实性刻画。如何通过“大众化”的方式最终提升他们的思想意识,这也是“大众化”讨论中难以解决的核心问题之一。
但张天翼对“大众”更广泛客观的观察使他抓住了同样具有待启蒙特征的另一个群体——儿童,其身心成长性和可塑性恰好可以成为解决“大众”问题的想象途径。张天翼意识到“大众”既是无知的不觉醒的,但在阶级属性上又是最先进的。那么,平衡这种矛盾的方式,便是在作品中不断强化劳动的先进价值和被剥削的现状,以及通过教育提升知识水平以获得群体凝聚力。借助“儿童”的“成长”塑造出与先进性相匹配的新人形象,这才是他理想中的“大众”。
于是,张天翼笔下的“大众”儿童不再是乡野或城市街道的游民,而几乎都是平民学校或义务学校的学生,他们不仅与“压迫阶级”的孩子享受着同等教育,而且表现出令人欣喜的成长。《蜜蜂》里的“我”与蜜蜂老板的孩子“大头鬼”庄克襄同在一个班级,学会了用知识来反抗“大头鬼”们的欺负;《奇怪的地方》中小民子被带到城里爸爸工作的地方,是期待他能够进城里的小学上学;《团圆》中的大根家里一贫如洗,母亲不得不卖身以抚养几个儿女,但他仍然是夜校的学生;《儿女们》中小银儿在哥哥们的帮助下逃婚出走,读夜校将是她可能的归宿。《回家》中更是塑造了乡村平民学校的理想形态:虎儿从城里来到乡村小学,相比城里学校的乏味和老师的严苛,这所平民学校充满活泼自由的快乐,孩子们由此启蒙了最初的现代知识和斗争意识。在张天翼的想象中,知识重塑了儿童的成长方式,阶级意识和斗争精神必然相应得以建构。
在将劳动和知识作为理想愿景的文本中,极易被忽略的是《大林和小林》。这部从诞生起就面临不同评价的童话,肯定者多半关注到其中儿童心理、语言、情趣、斗争精神和题材内容的杰出表现,批评意见也主要集中于两兄弟阶级对立的描写是否在图解概念。上述评论普遍将文本置于“阶级意识”框架下,而忽略了张天翼对“劳动-知识-革命”对应关系的思考。
大众化讨论中,参与者对“大众”阅读现状有过清醒的认识,即目前受欢迎的都是期待英雄、神仙或少数精英来拯救自己的“封建残余的文学”29,“满藏着支配阶级所偷放安排着的毒剂”30。即使是“少年大众”的读物,也如后来胡风所总结的“注入了培养了各种因袭的趣味或观念”,如崇拜黄金、权力(或武力)、鬼怪迷信等心理31。张天翼对此更为敏感:当大量儿童读物沉溺于“做一个不劳而获的大富翁最幸福,而且用不着念书,用不着干活做事,受了欺侮也不要反抗,只等着神仙来帮助就是”32。失去了“劳动”这一具体行为作为成长的中介,大众将不可能有反抗的动力。但他寻找了一种不同于左翼文坛的夸张表达——童话33,幻想优势使他得以强化对劳动和知识的功能想象。
劳动对建构斗争精神的重要性,在《大林和小林》第一章便做好了铺垫:
大林看看口袋,叹了一口气:“我将来一定要当个有钱人。有钱人吃得好,穿得好,又不用做事情。”
小林反对道:“嗯,爸爸说的,一个人总得干活。”
“因为爸爸是穷人呀。财主老爷就不用干活。爸爸说的:‘你看有田有地的可多好!’”
“妈妈和爸爸都是穷人,妈妈和爸爸都是好人。可不像财主老爷。”
“可是,有钱人才快活呢。”大林大声说。“穷人一点也不快活,穷人要做工。……”
评论界曾普遍认为张天翼塑造的两兄弟分别代表了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童话叙述的是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但逐渐展开叙事会发现,作为穷苦大众的两兄弟恰恰是因为对“劳动”的不同认识而产生价值观的差异,从而有了不同的人生结局,这是民间故事中典型的二元结构。两兄弟命运差异的核心在于“劳动”,而并非“阶级意识”。从这一角度,才能理解日后大林和小林之间为什么没有出现尖锐的阶级对立和斗争,而是展现出兄弟情谊:做了少爷的大林(唧唧)长得太胖太重,坐的火车开不动时,小林会用自己长期劳动做工练就的力气推动火车前进;为了打捞掉到海里的火车,小林想尽办法34……大林作为剥削阶级的灭亡不是被劳动大众打倒推翻,而是自己到富翁岛去不劳动而饿死了。
此外,童工们被剥削者四四格变成鸡蛋,而小林发现,只有用自己辛苦劳动获得的奖赏——铁球砸向鸡蛋,异化的孩子才得以恢复为“人”。用劳动创造自己作为“人”的幸福生活,因劳动价值被剥削而反抗,张天翼试图在童话和小说中不断解释革命的动力和途径——劳动。
故事结尾处,在经历一系列罢工、被抓、释放等斗争后,“小林和乔乔不开火车了,现在在一家公司里当机器匠。星期日我到儿童图书馆去,看见乔乔跟小林在那里看童话。”35这是一个被普遍忽略但又极有寓意的细节。小林、乔乔作为“大众”群体最核心的部分——工人阶级,要最终成长为“新人”,除了劳动还需要知识来获得解放。而其生活也不再是无休止的劳动和被克扣的工资,他们开始有周末的闲暇。有意思的是,张天翼设想的学习场景,不是任意某地,而是坐在“儿童图书馆”;不是读“封建残余的文学”,而是“童话”。在这个貌似回到了五四时期对童年生活的理想描绘中,张天翼的叙述隐藏了一个悖论:小林们的身份既是儿童(在童话中学习),又是成人(劳动与工作),而身份的暧昧正清晰地指向了成长中的“大众”形象。
以儿童为例来设计理想“大众”的成长路径,张天翼对“劳动-知识-革命”的更为丰富的思考,可以说为左翼文学解决大众“先进的阶级属性”与实际的“不觉醒”这一矛盾提供了新的思路。
左翼文学对“大众”概念的不断阐释,使五四新文学从概念、题材、内容到写作方法的价值被重新评估。五四时期在“人的解放”这一主题基础上建构起来的“儿童”概念,其身体、语言和思维的活力是未来“新民”最贴切的资源。“儿童”的天真、纯洁和幼稚曾作为积极正面的特质,让众多文体从与民间、自然和原初同构对应的“童心”中获得灵感,共同构成了文学进入“现代”的重要表征。但自被纳入“大众”话语体系后,“童心”的纯粹开始被阐释为与“大众”的知识局限相类似的因素。作为“新兴阶级”的一部分,他们天然先进但亟待启蒙,此时的“儿童”在左翼文学中还能发挥怎样的功能?
张天翼对“儿童”的关注显示出他的“现实主义”策略与左翼文学间的缝隙:以儿童的眼光凝视“大众”,这一新的形式技巧势必在内容上突破“阶级”标签而进入自然写实的摹写状态。他的左翼“新人”身份使儿童书写跨越了五四以来对童年的想象,但又部分回应着五四以“儿童”为中介建立起来的未来图景。张天翼以“儿童”为方法,将其演变为思考“大众”问题的实验场地,从而建构起对理想“大众”的想象,这成为左翼文学叙事不能忽略的另一种路径。
注释:
1 这三次讨论分别是1930年以《大众文艺》的“文艺大众化”和“我希望于大众文艺的”专题征文为中心、1932年以《北斗》的“文艺大众化问题”征文为中心、1934年以大众语和文字拉丁化为中心的讨论。第三次讨论因牵涉到文字改革、文化教育,已跃出文艺讨论的范畴,且附着政治色彩,最终未能推行。除了几本核心杂志,还有诸多论述散见于其他报刊,共同形成了1930—1934年间左翼文坛较大规模的论争。
2 最早做出该评价的是李易水(冯乃超)的评论文章《新人张天翼的作品》(《北斗》1931年创刊号),后经过胡风《张天翼论》(《文学季刊》1935年第2卷第3期)的引用、强调和分析,张天翼在左翼文坛上的地位逐渐得到确认。
3 1931年李易水(冯乃超)就张天翼早期小说进行评价时,将作品的“新”总结为“新形式”(新写实主义)、“新语言”(新的主人公的日常用语)、描写“新阶层”(士兵、农民等)。至1935年张天翼已进行了多次儿童书写的尝试,此时胡风关注的作品更为全面,在李易水评价的基础上,他将“新”概括为描写了“知识人底矛盾虚伪、神圣恋爱里的丑相、殉教者的侧影、大众的硬朗而单纯的面貌”。但在胡风评论《大林和小林》《搬家后》《蜜蜂》等有关儿童形象的少量作品时,主要谈及的依然是题材内容的共性,并未挖掘这批作品的独特之处。
4 “创作不振之原因及出路”征文,《北斗》1932年第2卷第1期。
5 1930年的《搬家后》已开始涉及“少年大众”形象,即胡风评价为出现了“大众的硬朗而单纯的面貌”。1932—1937年间集中出现的作品包括《大林和小林》《秃秃大王》《蜜蜂》《一件寻常事》《小帐》《奇遇》《教训》《团圆》《朋友俩》《洋泾浜奇侠》《巧格力》《奇怪的地方》《失题的故事》《大来喜全传》。
6 1937年之前,这批作品中除童话《秃秃大王》(1933)发表于《现代儿童》,《回家》(1937)发表于《新少年》,其余分别发表于《北斗》《现代》《文学》《文学季刊》《文季月刊》《作家》《良友》等杂志。
7 在已有文献中,普遍认为自五四启蒙思潮基于“人”的价值而建立起“儿童”的独立地位以来,左翼文学运动在规训作家的左翼身份和叙事话语时,理所当然也会对“另一个”群体——少年儿童进行关怀。如蒋风先生认为:“左联对儿童文学的倡导不仅表现在左联领导者对儿童文学积极提倡和支持,更表现在左翼各文学团体对儿童文学的大力提倡和赞助。”(《中国儿童文学发展史》,少年儿童出版社2007年版,第109页)“成人-儿童”分离的二元结构作为理论研究中惯常的表述模式,往往强调“成人”文学之外的“儿童”文学,而较少探究二者在共同时代语境下的互文参照甚至融合关系。
8 伊藤敬一:《张天翼的小说和童话》,高鹏译,沈承宽、黄侯兴、吴福辉编:《张天翼研究资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47页。伊藤敬一将张天翼书写儿童的小说也称为童话,不过是“现实主义童话”。
9 旷新年:《从写实主义到现实主义》,《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
10 丹仁(冯雪峰):《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北斗》1932年第2卷第1期。
11 28 张天翼:《“文学大众化问题”征文》,《北斗》1932年第2卷第3~4期合刊。
12 张天翼:《关于三个问题的一些拉杂意见》,《新语林》1934年第2期。该文中张天翼引用了“曹译我怎样写‘铁流’的”表述,以强调创作中表现“真的一面”的重要性。
13 15 李易水(冯乃超):《新人张天翼的作品》,《北斗》1931年创刊号。
14 18 胡丰(胡风):《张天翼论》,《文学季刊》1935年第2卷第3期。
16 顾仲彝:《张天翼的短篇小说》,《新中华》1935年第3卷第7期。
17 钱杏邨:《1931年中国文坛的回顾》,《北斗》1932年第2卷第1期。早在1930年,他就批评过张天翼的《从空虚到充实》是“观照式的”,“守着旧写实主义的成规”。见钱杏邨《创作月评》,《拓荒者》1930年第1卷第2期。
19 张天翼:《天翼的信》,沈承宽、黄侯兴、吴福辉编:《张天翼研究资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30页。
20 张天翼:《〈奇怪的地方〉序》,沈承宽、黄侯兴、吴福辉编:《张天翼研究资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55页。
21 22 25 张天翼:《答编者问》,沈承宽、黄侯兴、吴福辉编:《张天翼研究资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89页。
23 茅盾:《从牯岭到东京》,《小说月报》1928年第19卷第10期。
24 惕若(茅盾):《〈文学季刊〉第二期内的创作》,《文学》1934年第3卷第1期。
26 汪华:《评〈畸人集〉》,《国闻周报》1936年第13卷第30期。
27 张天翼:《关于三个问题的一些拉杂意见》,《新语林》1934年第2期。
29 何大白:《文学的大众化与大众文学》,《北斗》1932年第2卷第3~4期合刊。
30 郑伯奇:《关于文学大众化的问题》,《北斗》1932年第2卷第3~4期合刊。
31 胡风:《关于速写及其他》,《文学》1935年第4卷第2期。
32 张天翼:《为孩子们写作是幸福的》,沈承宽、黄侯兴、吴福辉编:《张天翼研究资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16页。
33 尽管在张天翼前后,已有郭沫若《一只手》、叶刚《红叶集》、应修人《旗子的故事》《金宝塔银宝塔》、丁玲《给孩子们》等多部童话出现,但在叙事效果上都不如张天翼童话在左翼文坛引起的波动大。
34 《大林和小林》的故事情节在1956年再版时有不少改动。旧版本中大林和小林再次相遇,并出现上述帮助细节。延用至今的新版本中改为由怪物推动大林坐的火车,因推得太快火车开进了海里。但即便如此,也依然没有出现小林对大林的直接斗争。
35 1956年以后的新版本对这一结尾没有做原则性改动,只有细节补充:小林和乔乔依然在儿童图书馆安静地看童话,“我”改为“一位童话作家”,想询问故事中各个人物的结局,因打扰了他们阅读,只能走出图书馆去向铁路工人追问。新版本进一步强化了“图书馆看书”这幅静谧的理想画面,可见作家对“知识”的愿景并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