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玲
阿尔泰语系包括蒙古语族、突厥语族和满—通古斯语族,我国东北地区是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中蒙古族和达斡尔族,以及满—通古斯语族中满、锡伯、赫哲、鄂伦春和鄂温克族的世居之地,其先民在东北大地世代过着采集和渔猎的原始生活,均长期信仰萨满教。蒙古族虽然在后来改信了其他宗教,但是时至今日萨满教依然对其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产生着重要的影响。由于生活地域、民族语系和宗教信仰相同,从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这些民族先民们所创造的神话、传说、故事等民间文学中均蕴涵着鲜明的萨满文化。新中国成立后,少数民族文学在党和国家的重点关注和大力支持下迅猛发展,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佳作迭出,并且各民族的传统文学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护和传承。进入新时期后,中国文坛摆脱了极左思潮的思想束缚,少数民族文学也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重点叙写各民族新生活的创作模式转变为对各民族风格的书写,主导创作趋向是对民族文化基因的探寻、民族文化风采的呈现、民族心理嬗变的剖析、民族文化危机的揭示以及民族文化传承的思索。新世纪以来,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和对外交流的全面扩大,少数民族文学也揭开了气势恢宏的历史新篇章。少数民族作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民族身份意识,在承传民族传统文化的同时,也在探究着人类与自然本真关系等方面的宏大主题,凸显出少数民族文学全新的创作趋势。在少数民族文学蓬勃发展的历史背景下,鄂温克族的乌热尔图、蒙古族的郭雪波、达斡尔族的萨娜等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保持着高涨的创作热情,通过对萨满文化的书写在传统的民族文化中发掘优势文化基因、在民族的历史兴衰中凝炼民族精神内涵,并在现代文明冲击下构建民族话语和表达民族诉求。
长期以来,东北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因为无法驾驭文化资本而导致自身的民族文化通常要通过“他者”的笔触来书写,从而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一度沦落成“他者”想象的能指。新时期以来,由于文化领域全球同质化的态势将长期持续并日趋严重,东北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因文化自我保持、更新和再造能力的缺乏,其传统民族文化在遭到主流文化剧烈冲击的同时,甚至会出现被完全替代的危险。传统民族文化如果被“他者”文化完全替代,那么就表明原有的民族文化身份已被完全“他者”化,自己的民族文化在世界文化交流中就会完全失语,从而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如何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已经成为东北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的集体性焦虑。源于这种传统民族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因文化交流逆差而产生的焦虑情绪,促使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开始从自我与“他者”的角度来思索传统民族文化的现状及未来,这表明他们的民族文化身份意识已经觉醒。觉醒后的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认识到“民族文学书写从“看他”转向了“看己”,所谓的“己”,意思是开始正视自己本民族的存在,正视民族心理的历史变化,包括开掘自己本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剖析本民族文化心理、追寻民族文化之根等,还包括赞美性的描绘、审视式的反思和质疑,乃至探询本民族在当下的心理走向等所有方面在内。①因此,现代性语境下在与主流文化交流中如何保持民族传统文化和重塑民族文化身份以及在文化交流逆差中如何保持民族文化记忆和重构传统民族文化,已成为东北阿尔泰语系诸民族作家在新时期进行文学创作的思想主旨。从而,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在新时期文学创作中出现了一种不可忽视的文学现象,即作家们通过“追溯族群渊源,彰显被正史系统遮蔽的族群过去的暗角,挖掘被无视和忽略的族群经历”②来重构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这种文学现象导致许多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采用了类似民族志的创作方法,并通过重点书写民族特征文化—萨满文化来深化民族文化记忆和阐释民族精神特质,作品呈现出浓烈的文化表述功能,在对萨满文化的充分展示中凸显了对自我民族文化身份的认同和民族历史文化的记忆。
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文化身份意识觉醒的重要标志是对传统民族文化反思后通过萨满文化书写的自我言说,作家们认识到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得以存续发展的智慧与灵魂,文化自信是一个民族能够持续发展的必要条件,文化身份是文化自信坚实的基础,而没有文化身份则不可能具有坚定的文化自信。因此,在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领域中出现了大量的萨满文化书写,在呈现出与其他文学形态不同审美特征的同时,萨满文化书写也丰富了民族文化记忆和阐释的形式与维度。另外,基于重构民族文化身份的现实性焦虑,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在进行萨满文化书写来展示其民族文化记忆时,会自发地选取“那些能最大限度呈现其民族性的独特地域景观作为其认同对象,地域性空间建构就成为这一文学的基本特征”③。在这些作品中,通过文学建构的地域景观承载了所书写萨满文化的多重意蕴,而作家所要表述的民族文化记忆则又利用这些地域景观得以实现。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的《丛林幽幽》《老人与鹿》《森林里的歌声》《萨满,我们的萨满》《敖鲁古雅祭》《玛鲁啊,玛鲁》《琥珀色的篝火》等均发生在“森林”这一独特的地域景观内,作家为当代东北文学谱系中引入了一个特有的场域;蒙古族作家郭雪波的《金羊车》《银狐》《安代王》《霜天苦荞红》等,重复建构着回荡萨满神歌的科尔沁沙地;鄂伦春族作家敖长福的《猎人之路》《阿金达》《白桦林的回忆》《那多里河畔的日夜》《诺敏河畔的篝火》等,创作笔触始终流连于萨满文化的根脉大兴安岭;达斡尔族作家萨娜的《有关萨满的传说与纪实》《流失的家园》《金色牧场》《白雪的故乡》《天光》等,展现了作家对浸润着浓郁萨满文化“达斡尔小镇”的反复书写。毋庸置疑,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选择萨满文化书写来作为地域景观的文化建构是源于主流文化冲击下重塑民族文化身份的现实需要,作家们努力通过笔触将民族文化记忆展现出来,期望在自己构建的地域文化空间内拥有清晰的民族文化身份,体现出民族传统人文精神和现代文明的冲撞融合,从而探寻出传统民族文化的底蕴。
乌热尔图可以说是书写民族文化记忆和阐释的固执践行者,他不在非常发达的汉族文化长河中汲取营养,而是将文化之根深植于鄂温克族传统民族文化的沃土中,鄂温克族的萨满教信仰以及丰富的口承文学资源决定了他文学创作的素材来源和叙事艺术。萨满在鄂温克族的生活中至关重要,在祭祀祖先、山神、治病,甚至是选择新营地时都需要萨满与神灵进行沟通,毫不夸张地说萨满文化已经渗透到鄂温克族的每一个生活细部。作为鄂温克族历史上第一个有影响的作家,乌热尔图书写了许多记录敖鲁古雅鄂温克人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前的生活状态以及充斥在他们生活中的萨满文化,并凝炼、呈现和传播了鄂温克族的民族精神,这些作品承载了鄂温克族的历史文化记忆以及文化阐释,《萨满,我们的萨满》《丛林幽幽》等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具有了文学民族志的性质。《丛林幽幽》是乌热尔图发表于1993年的最后一部虚构型中篇小说,小说依据鄂温克族图腾神话中的人熊婚配神话,采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艺术手法,并结合鄂温克人现实生活对萨满文化进行了类似于人类学式的阐释。小说的叙事线索是奇勒查家族的猎手阿那金及其族人和被称作“赫戈蒂”巨熊之间的纠葛。故事开始时奇勒查家族与赫戈蒂之间处于敌对关系,最后人们猎杀了赫戈蒂并在它的胃里发现了额沃(老祖母)乌里阿的玉石手镯,托扎库萨满的一番言论让族人们相信赫戈蒂就是他们的额沃。乌热尔图在这篇小说中详尽地描写了萨满教玛鲁神和舍利神等多种神灵、万物有灵观念、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图腾崇拜、萨满宗教仪式、神话传说等丰富多彩的萨满文化。除此之外,乌热尔图在《雪天里的桦树林》《梦,还有猎营地捅刀子的事》《小别日坎》等对民族历史记忆的叙述,《一个猎人的恳求》《棕色的熊》等对熊图腾信仰的述说,在《老人与鹿》《七叉犄角的公鹿》等对鹿崇拜的描写,在《萨满,我们的萨满》《你让我顺水漂流》等对萨满跳神仪式民族志式的书写,在《丛林幽幽》中对鄂温克人风葬习俗和生育禁忌的真实描摹,在《雪》中对自然崇拜和万物有灵观念的叙写,向读者细致地展现了鄂温克族的历史文化记忆,这不仅仅是一种将历史原型进行的当代文学转写与阐释,更重要的是凸显出萨满文化在当代文学叙写中的一种返魅思潮,作家通过文学创作将世代口口相传的民族历史文化固化下来,使其成为类似民族历史的文化遗产以及可以传承的精神源头。由此可见,东北阿尔泰语系诸民族作家之所以选择萨满文化书写进行民族文化记忆和阐释,主要是源于“自我民族文化心理和现实处境双重视阈融合后的必然选择,并使之成为彰显人口较少民族书面文学独特价值和文化身份认同的必要方式”。
东北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均信仰萨满教,并形成了可以被视为“地方性知识”代表的萨满文化。新时期以来,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采用萨满文化书写进行民族文化记忆和阐释的现象日益增加,从而萨满文化已成为东北阿尔泰语系诸民族最为适合的话语表征。扎根于传统民族文化沃土的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常常能够艺术化地复现出自己的民风民俗,展示自身的文化习俗与思维模式,现已承担起展现萨满文化这一代表性“地方性知识”的重任。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是东北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在漫长历史进程中形成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在文学领域中的表达,记载了时代的历史演变,是对于民族文化传统、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再次重申和全景展现。其中,萨满文化因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的书写而得以艺术化地呈现在世人眼前,既强化了本民族民众对民族传统文化的认知和民族文化身份的认同,也能够让萨满文化突破地域性的限制而进一步拓展了传播空间,展现出东北阿尔泰语系独特的民族传统文化和精神特质,极大地丰富了东北文学的空间意蕴和审美体验。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也因承载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独特地域色彩和厚重文化底蕴的萨满文化而凸显出自身特有的文学和文化价值,萨满文化所赋予的差异化审美使得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赢得了更多的关注,有力地促进了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的发展。
文学介入社会生活并发生作用的基础是文学形式的认知功能,认知是读者对文学的理解体验和审美感知的前提和基础。“认知功能是少数民族文学地方性知识最具标识性的功能,是显在的、直观的。”④对于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而言,在创作主体上选取了最具有代表性的“地方性知识”萨满文化作为书写素材,这既是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熟悉并擅于叙写的民族文化题材,还是作家们通过艺术加工最容易形成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的重要媒介,并可以进一步强化与主流文学的区分度。此外,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把浸润自己成长的萨满文化写入文学作品,通过文学创作全面地展现出自身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在呈现独特民族传统文化与精神维度的同时,也易于读者对与自己文化身份差异化较大的萨满文化的理解和认知。满族作家边玲玲的作品对母族文化传统进行了深层次的挖掘,如《白杜鹃》中书写的满族萨满为民俗学家林教授进行专注忘我的“萨满跳神”,《德布达理》中女主人公对满族古老民歌“德布达理”的找寻等,作家对于满族风俗、复杂而矛盾民族心绪的表达,将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具有的萨满文化特性鲜明地呈现出来。在萨满文化熏染中长大的达斡尔族女作家昳岚的《母亲家族》《雅德根:我的母系我的族》等作品采用了自叙传式的内在型叙事手法,取材于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和现实生活,作家通过笔触逐步激活了达斡尔族隐形的传统文化知识以及个人信仰观念,呈现出苏如勤家族离奇多变、神秘难测的雅德根(萨满)历史,映射出以萨满文化为外在特点的浓郁的民族文化特质。与其他书写萨满文化的作家不同,昳岚亲身经历了从一名普通人到萨满的漫长过渡阶段,使这篇小说拥有了与众不同的第一手介入性和体验性的创作素材。昳岚直言不讳地指出“这部作品不仅仅是展现母系和族人的苦难人生,更是要将自己超出萨满轮回的方法诉诸于世人,希望于世人有所借鉴。可以说,在昳岚等作家的笔下萨满不仅仅是一种信仰,还是一种生活方式。”⑤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对于萨满文化自发的建构,使其无论是具体人物的塑造、故事发展的推动,还是意境的营造、气氛的融入和审美的关照等方面都呈现出了浓烈的民族特质。
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通常由于萨满文化的书写而具备了鲜明的标识性特征,文中萨满文化的认知功能主要表现为在叙写过程中体现与自身生存和发展紧密相联的生产生活和精神领域等方面,从而凸显自身的地域性和民族性特征。在《萨满,我们的萨满》中,乌热尔图采用直诉式言说叙写了一位鄂温克族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萨满—达老非,在穿着萨满神袍为外来游客被迫表演时倍感屈辱后,喊出:“我—是—一—头—熊。”并最终自愿葬身于熊腹,完成了灵魂与熊合为一体的愿望,强烈地折射出鄂温克族熊图腾信仰的萨满文化信息。乌热尔图的文学创作大多围绕着鄂温克族的口承文学等民族历史记忆展开,表达出强劲的文化认知功能。可见,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为萨满文化提供了一个高效的承载空间和传播途径,并有利于其在现代文明冲击下获得更好的传承和保护。
传播功能是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中萨满文化的重要功能,主要是源于该民族文学对萨满文化书写形成的特色文化集成而引起了“他者”的关注,从而通过文学作品的流传实现了对本民族萨满文化的传播。借助这种传播途径,与传统萨满文化口耳相传的古老方式相比,被承载于文学作品中的萨满文化传播则进入了更加广阔的接受空间,并在接受的过程中不断地被重构和再传播,有时还可能会发生意蕴增殖的现象。与此同时,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中对于独特地域景观的建构,使得萨满文化的呈现也变得更加真实形象。许多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内因是出于对自我民族文化身份意识的强化以及对于民族传统文化传承的关注,通过书写以萨满文化为代表的“地方性知识”来表达自己的现实性焦虑和对未来的思考,从而萨满文化的书写就是作家对于自身民族文化身份的认知与确证。蒙古族作家郭雪波出生在内蒙古自治区的科尔沁沙地,他的小说很多是以自己的出生地作为背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郭雪波一直有意识持续进行着萨满文化书写,且毫不讳言地说道:“萨满文化是我的精神家园。……我的父亲和姥姥都是萨满文化传承人,受家庭影响,这种文化基因也在我血液中流淌。”⑥郭雪波的言说彰显出他的文学创作自始至终地根植于自己的故乡传统文化中。郭雪波曾经动情地说“虽然我现在常年居住在北京,但是我的心还是在我内蒙古大草原上,在我的故乡科尔沁沙地,那里是我文学创作灵感的来源,那里是一片令我魂牵梦萦的富有灵性的土地”⑦。郭雪波的《乌妮格家族》《老孛爷天风》《金羊车》等作品都聚焦于对萨满文化的书写,洋溢出浓郁的地方性和民族性,文本中经由审美选择而创造性转化后的萨满文化随着小说的传播,让更多的异族读者能够全方位地体验和关注蒙古族的萨满教信仰和萨满文化,郭雪波的萨满文化书写非常有代表性。与之相似,达斡尔族作家萨娜以“小说的方式,来追溯民族的历史,追溯以萨满为标志的精神渊源”⑧,她创作的《哈勒峡谷》《皈依》《有关萨满的传说与纪实》《阿隆神》《多布库尔河》《敖鲁古雅,我们的敖鲁古雅》等均出现了大量的萨满文化书写,充分表明“萨满文化成为萨娜小说的精魂”⑨。可见,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的萨满文化书写,在深化民族文化身份意识的同时,继而随着作品对“地方性知识”的呈现而得以进一步的扩展和传播。
1980年代中期,在中国文坛兴起的文化寻根思潮中,地域文化成为了寻根文化关注的热点,寻根文学作家李杭育认为“我们民族文化之精华,更多地保留在中原规范之外”⑩,从而地处祖国东北边陲的阿尔泰语系“地方性知识”的代表—萨满文化被纳入了阿尔泰语系作家的文学创作视域,进而他们将创作思维根植于本民族传统历史文化的沃土中,在构建自我民族文化身份和探寻独特的文化定位同时,也表达出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避免民族文化逐渐“他者化”的集体性焦虑,如鄂伦春族诗人白剑武的诗《小鸟》通过哀悼森林的破坏和鸟类的悲剧来暗喻鄂伦春族传统文化之根将被斩断,就像诗中所写的“等它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在一个鸟笼里”⑪。通过对萨满文化的叙写,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不但从文化“复魅”的层面上呈现出自身的民族文化景观,而且还致力于对民族的内在精神样态、萨满教信仰的灵性世界进行探索和展现,使读者能够在强烈的萨满文化氛围中感受到大自然的威严,以及对自然界萌生出敬畏之情,从而在现代文明语境中实现利用萨满教文化来救赎人性危机的创作目的。
萨满教信仰与地域景观是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进行萨满文化书写不可或缺的内容,作家通过对民族传统历史文化的发掘和萨满文化的坚守,完成了对自身民族文化身份意识的强化。在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的萨满文化书写中,敬畏万物是作家们所要表达的一个重要的精神维度,在萨娜的《卡克,卡克》《多布库尔河》和乌热尔图的《丛林幽幽》《棕色的熊》等多部小说中都对猎杀熊、吃熊的仪式和禁忌等细节进行了民族志般的描写,同时许多文本也对敬山神、火神、玛鲁神等生活禁忌进行多次描摹,这些敬畏万物的故事情节被作家们重复书写主要源于铭刻在他们内心深处的万物有灵的萨满教信仰观念。除此之外,乌热尔图的《沃克和泌利格》、萨娜的《多布库尔河》、郭雪波的《乌妮格家族》以及蒙古族作家海勒根那的《骑手嘎达斯》等都描写了魂魄重归的超自然现象,尽管这是对萨满异秉和异象所进行的艺术化处理,但其主旨是要表明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依然有人类无法控制的力量存在,作家们试图传递给读者的仍然是对萨满精神的尊崇和畏惧。同样,亲近自然的观念在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民族文学中也随处可寻,在郭雪波构建的沙地景观中,即使沙地的蔓延已威胁着这片土地上生物的生存,作家塑造的人与动物都对如此恶劣的环境毫无抱怨。而且,许多小说中都会出现人与动物相互救助的故事情节,如海勒根那在《羊圈里的弟弟》中描写的在暴雪中宁可牺牲生命也要救助达拉的羊群,郭雪波在《乌妮格家族》中塑造的挽救珊梅和萨满传人铁老汉的银狐,在《老孛爷天风》中刻画的因幼时受过老孛爷救助而没有伤害他的头狼,在《沙葬》中描述的拖着白海妻子原卉走出沙漠的狼“白孩儿”等,作家暗喻人类只有正视万物有灵的思想才能产生亲近自然的观念,并同时将善意与灵性赋予动物,表明在萨满教观念的基础上完全可以形塑出亲近自然的生态文明观。
郭雪波的故乡曾经是水草丰美的科尔沁草原,但是由于过度开发而逐渐变成了科尔沁沙地,这种从草原到沙地的变化给予他思想和灵魂以巨大的冲击。在谈及萨满文化对自己“沙漠小说”创作的影响时,郭雪波说:“我的作品就围绕草原生态保护的思想进行创作,但开始时没有深化。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我提高到了萨满教、萨满文化层面上挖掘主题。萨满文化对于我们当代生活也很有用。生态环境正在遭受严重破坏,这和萨满文化的精神是相背离的。”⑫如果说郭雪波通过构建科尔沁沙地进行“超越绿意”⑬写作与奥尔多·利奥波德和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等生态学者的思想高度吻合,并将西方生态理论付诸于实践的话,那么为了解决生态危机,他在文学创作中把求索的目光转向萨满教文化层面则是构建民族生态文学的另外一种尝试。郭雪波创作“沙漠小说”的终极目标是通过叙写科尔沁草原沙化带来的生态危机而真实地呈现出现代社会中物欲横流、利益至上的人性危机。《沙葬》中的云灯喇嘛批判了人类没有底线的吃欲,野蛮与无知;《银狐》中的村长胡大伦组织村民利用现代化武器对狐穴中无数狐狸的集体杀戮,凶恶与残忍;《青旗·嘎达梅林》中的达尔罕王爷为了利益不惜将草原开垦成耕地,愚昧与贪婪;《大漠狼孩》中村长胡喇嘛等对小狼崽的残杀而失去孩子的母狼却抚养了“狼孩”小龙,凶狠与慈爱。郭雪波在文学创作中将角色中人性与兽性发生了互换,展示出现代文明语境下人性的贪婪与冷酷、怯懦与残暴,持续向自然界无底线索取的人类已变成了生物界中的“狼”,折射出利欲熏心的人类与自然界形成了无法调和的二元对立关系。正如鄂伦春族作家敖长福在短篇小说《黑色的森林》中描述猎人伦布仁门根的哭诉:“山神白那查啊!你知道吗?山林没了,猎枪没了……我们还能活吗?”⑭
郭雪波的系列“沙漠小说”阐明了水草丰美的科尔沁草原之所以变成了如今的沙地是人性缺失的结果,进而说明了目前人类面临的生态危机其实是与当今的人性危机密不可分,生态问题出现的根本原因在于人性缺失,因此只有矫正人性才能使生态问题得到根本上的解决。郭雪波的观点与生态学家提出的“全球性生态危机的起因不在生态系统自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系统”⑮的论点非常相似。深谙民族传统文化的郭雪波深知萨满教主张自然崇拜及万物有灵论,在萨满文化世界里世间万物均具有灵性,并主宰着自然界和人间的一切。因此,他将解决生态问题的希望寄托在萨满教信仰及文化上,从而在文学创作中浓墨重彩地描写萨满文化的神秘及其超自然的神奇力量,努力将萨满文化建构成人与自然沟通的桥梁,希望人类能够回归萨满文化的生态观念以便重建对自然的谦逊、崇敬和和敬畏之情,如在《金羊车》中炸翁格都山取石获利的努克坐在受“黑风咒”诅咒的“金羊车”上而被飞来的巨石砸死。郭雪波在解释“沙漠小说”中为何大量地书写萨满文化时说:“这是一种文化理念的升级,一种想从根源上、从原始宗教文化中寻求密码的企图,不是简单的宗教理念的宣扬,而是要树立宗教般神圣的重新崇尚自然、尊重生命的古老理念的新世复活。”⑯
由此可见,郭雪波在文学创作中呼吁回归萨满宗教信仰,其主要目的是要救赎人性危机,并唤醒人们对自然的信仰和崇拜以解决当今世界所面临的生态问题。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萨满教毫无疑问将逐步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但是在东北地区萨满文化则不会随之消亡,已然成为了东北居民的集体无意识和东北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并仍然会作用于东北居民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进行的萨满文化书写,在提升民族话语权和增强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的基础上,不但有利于对民族传统文化的记忆与阐释,还有利于对萨满文化的认知和传播。当今世界由于科学思维和理性信念的张扬,人类对自然逐渐失去了敬畏心和神秘感,并在利益的驱使下对大自然过度索取,从而导致了严重的生态危机。新时期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大量书写萨满文化,希望借助萨满文化中万物有灵的萨满教生态思想,能够激发人类对自然产生尊崇之情和敬畏之意,尽快重新建构人类与自然界和谐共生的良好关系,从而缓解当前严重的生态危机,这是东北阿尔泰语系作家通过萨满文化书写救赎人性危机的一种努力和尝试。
①刘俐俐《走近人道精神的民族文学中的文化身份意识》[J],《民族研究》,2002年第4期。
②刘大先《叙事作为行动:少数民族文学的文化记忆问题》[J],《南方文坛》,2013年第1期。
③李长中《民族志写作与人口较少民族书面文学的身份叙事》[J],《社会科学家》,2014年第2期。
④曾斌《地方性知识:少数民族文学的认知与传播功能》[J],《民族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
⑤刘绪才《21世纪以来达斡尔族小说创作中的萨满书写:两个维度》[J],《民族文学研究》,2020年第2期。
⑥⑫三色堇《郭雪波:用写作守护“精神草原”》[N],《申江服务导报》,2012年5月9日。
⑦郭雪波《银狐》[M],南宁:漓江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⑧萨娜《没有回音的诉说》[J],《作家》,2002年第3期。
⑨崔荣《论中国当代萨满题材小说的多元意识与独异风格》[J],《民族文学研究》,2017年第6期。
⑩李杭育《理一理我们的“根”》[J],《作家》,1985年第9期。
⑪⑭敖荣凤《鄂伦春族文学作品选》[C],呼伦贝尔:内蒙古文化艺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477页,第186页。
⑬李群《论郭雪波的“沙漠小说”与民族生态文学的建构》[J],《民族文学研究》,2019年第5期。“超越绿意”指生态文学作品不以描写森林、山野等绿色生态为中心,而是突出表现沙地、荒漠等非绿色生态环境,展现其旺盛的生命力和绿色生态所不具有的壮美,它是美丽大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理应受到人类的欣赏和关注。
⑮李群《论郭雪波的“沙漠小说”与民族生态文学的建构》[J],《民族文学研究》,2019年第5期。
⑯杨玉梅《生命意识与文化情怀—郭雪波访谈》[N],《文艺报》,2010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