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在中国当代文学领域,以小说创作的形式自觉为上海这座大城市立传的作家,长期坚持的,应该是王安忆。仅仅凭借一部作品就名声大噪的,是《繁花》的作者金宇澄。但其实,在他们之外,也还有作家默默无闻地从事着这个方向的写作。其中,不管怎么说都不容忽视的一位,就是一直都看似“不温不火”地坚持着的唐颖。长篇小说《阿飞街女生》《初夜》《家肴》等,可以被看作是作家这一方面的代表性作品。如果说以上论断可以成立的话,那么,这一次的《个人主义的孤岛》(载《收获》长篇专号2020年秋卷),就依然可以被纳入到“上海叙事”这样的一个序列中来加以理解。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唐颖这一次“上海叙事”的聚焦点,对准的是民国年间,更具体说是1930年的上海。熟悉文学史的朋友都知道,很多年前刚刚在文坛出道不久,丁玲就曾经写过一部中篇小说,标题就叫做《一九三〇年春上海》。因为标题中的时间是一九三〇年,作品的具体写作时间,也是一九三〇年,所以,丁玲的这个小说便有着突出的同步书写特点。而到了唐颖这里,同样是一九三〇年,则明显属于对历史的一种回溯式书写。但无论如何,由于主体故事不仅都发生在一九三〇年(区别在于,丁玲小说的故事时间,仅仅局限于这一年的春天),而且在性别的层面上也都更多地关注表现着女性的生命状态与精神境况,所以,唐颖的这部《个人主义的孤岛》,虽然思想艺术旨趣判然有别,但却在某种意义上仍然可以被看作是对丁玲创作一种遥远的历史回应。
然而,如果着眼于小说的形式层面的话,那我们的分析恐怕只能从作品的尾声部分开始。与几乎到处都是细节的小说主体部分相比较,尾声部分带有明显不过的抽象概括意味。在小说的主体部分,作家以很大的篇幅所集中讲述的故事的主体时间跨度不过是一年,到了尾声中,虽然只是寥寥数页,但故事的时间跨度却长达三十年之久,从女主人公明玉的三十岁,一下子就跨越到了她的六十岁,也就是公元一九六〇年的时候。三十年的时间里,有这么几个节点,显得相对更为重要。一个是一九三三年,这一年,为逃避即将到来的遍地战火,通过格林先生的人脉,明玉得以携带两个孩子前往美国的旧金山落脚。一个是抗战结束后的一九四五年底,明玉曾经时间短暂地回过一次朝思暮想的上海。这一次,她见到的格林先生,已经因为身体的原因而被迫坐上了轮椅。尽管格林先生明确表示自己不愿意离开上海,“可对于明玉,是否回到上海生活,却很难作出决定”。再一个,是朝代更替后的一九五〇年,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这一年,“海格路的公寓房子已被收为国有”。还有一个,就是明玉六十岁的那个一九六〇年。这个时候的明玉,一方面研究日本的历史,一方面不断地回望自己曾经的那些生命历程:“她点点滴滴在做笔记,历史帮助明玉思考经历过的时代。然而,汹涌的情感在内心起伏,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不得不放下笔。是的,思念家祥的浪潮常常向她涌来,她静静地坐着,让泪水流淌。”就这样,到最后,“明玉用英语写了一本书,放下笔的那一天,她六十岁”。关键的问题是,六十岁的明玉用英语完成的这本书,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本书。因为作家在文本中并未明示,所以我们只好去自己猜测。或许其他朋友会有别样的理解,但在我看来,饱经生命与情感沧桑的明玉,以一种真正可谓是百感交集的方式最终完成的这本书,其实也就是这一部《个人主义的孤岛》的书稿。当然,如此一种设定,肯定是作家唐颖的障眼法。是作家唐颖,在伪托小说中的人物明玉,书写完成与明玉自己的生命体验紧密相关的一部书稿。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借助这种方式,小说本身的真实性将会得到极大的增强。
与尾声部分的伪托明玉完成书稿紧密相关,到了《个人主义的孤岛》这一长篇小说的正文中,身为主人公的明玉,进一步地成为视角性人物,也就是一种合乎逻辑的结果。虽然并没有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径自登场,但在我的理解中,唐颖这部长篇小说的最终取得成功,却与明玉这样一位视角性人物的设定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正如苏东坡那首著名的《题西林壁》中所写的那样,同样是一座庐山,却因了观察角度和视野的不同,而呈现出了“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状况,一部长篇小说,也会因为叙述者或视角性人物的不同,而呈现出判然有别的不同面貌。这一方面,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伤逝》,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伤逝》所采用的,就是第一人称限制性叙述方式。以第一人称现身的叙述者涓生,同时也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正因为如此,小说的副标题才会被设定为“涓生的手记”。在涓生看来,自己和子君之间情感悲剧的最终酿成,其主要责任其实应该更多地由子君来承担。曾经的子君,是时代精神的体现者,唯其如此,她才可以讲出那句铿锵有力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话语来。然而,等到他们真正走到一起,结合在一起之后,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中,涓生却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和子君之间精神差异的存在:“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前面所罗列的那些,毫无疑问是人生战场的一种象征。如果说涓生自己一直置身于这样的一个人生战场的话,那么,进入家庭生活后的子君,却因其日渐地沉迷于“阿随”和“吃饭”的日常生活而慢慢地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落伍者。正因为已经明确意识到了两个人之间精神落差的存在,所以,涓生最终在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把这“无爱的真相”不无残忍地告诉了子君。既如此,最后的结果,也就只能是子君的被父亲接走,以及稍后一些的猝然而逝。一场既是情感的,更是生命的悲剧,就此而彻底酿成。然而,不知道有没有朋友想到过,假如《伤逝》换一个人物,比如子君,来承担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角色,整个文本的面貌将会如何。尽管这样的一个文本并不存在,但依循最起码的艺术逻辑,我们却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这肯定会是一个与现有文本大相径庭的全新文本。
唐颖的《个人主义的孤岛》同样如此,如果把小说中的其他一些人物形象,比如明玉的丈夫赵鸿庆,或者情人宋家祥,或者与明玉情同姐妹的金玉,或者干脆是那位英国人格林先生设定为视角性人物,那我们所看到的文本样貌肯定会大为不同。我们之所以要在本文的标题中特别强调“角度”的重要,其具体的落脚点正在于此。从根本上说,只有把明玉这样一位人生经历坎坷曲折的现代女性设定为视角性人物,作家唐颖才能够相对圆满地完成其对男性和女性,以及日常与革命之间关系的别一种重审和观照。首先,是一种站立在女性立场上的男权批判。这一点,集中不过地体现在明玉和丈夫赵鸿庆的关系上。明玉十岁那年父亲去世,十一岁时,便被迫和她的弟弟一起随母改嫁给一位打渔为生的鳏夫。没想到,仅仅过了两年,明玉还只有十二岁的时候,就遭遇了人生中的一大劫难:“母亲和继父商量,准备把她卖去花船,她嗓音好,爱唱歌,又识字(明玉能够识字,是因为父亲生前曾经让她读私塾认字),可以多卖几个钱。”因为明玉在水上生活的一年时间里,已经亲眼目睹了花船生活之糜烂不堪,所以就只身逃了出来。当然,只有在逐渐阅读了解文本的过程中,我们方才会知道,明玉的被迫出逃,其实也与母亲的万般无奈紧密相关。“她的继父也曾经骑在她的身上,幸亏被母亲发现,为此他们激烈地打了一架。她是在婚床上才突然明白,母亲为何急着让她离开家。”关键在于,我们不知道唐颖自己是否意识到,她的两处细节描写实际上存在着自相矛盾的问题。依照后来的描写,母亲对明玉其实是充满关切的。正是出于保护女儿免受继父糟害的缘故,母亲才要急着让明玉离开家。那么,明玉在匆匆忙忙离开家之后,到底应该到哪里去呢?问题也就出在这个地方。按照前面的描写,是母亲和继父一起商量着要把明玉卖到花船去。难道说,母亲竟然不知道花船是一种什么样的所在吗?难道她不知道把明玉卖给花船就意味着明玉刚刚逃出狼窝马上就又进入虎口了吗?一个细节在凸显母亲对女儿的悉心关爱,另一个细节,则正好相反,凸显出的乃是母亲的所谓蛇蝎之心。前后两个细节设定之间的自相矛盾,乃是显而易见的一种事实。也因此,虽然我坚定地认为唐颖的本意肯定是要凸显明玉母亲无可奈何情况下对母爱的某种执著,但也还是为作家写作时的一时疏忽而深感遗憾。又或者说,唐颖的如此一种处理方式,乃是要凸显母亲人性构成的复杂?之所以得出这一结论,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就是,等到明玉追随丈夫在日本居留的时候,曾经在不期然间生成过这样的一种认识:“她此时此刻回想往事,突然有些明白,母亲去私塾做清洁工,其实和私塾先生有其他交换,老先生才让她进私塾读了两年书。喔,母亲并非不爱她。”那么,在母亲和私塾先生之间,到底会有什么交易呢?对此,虽然唐颖也只是点到为止,但明眼人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这一细节的确能够证明母亲爱的存在。
幸运的一点是,从故乡苏州而被迫流落到上海去的明玉,不仅被一个戏班子收留,而且还因此而结识了作为台柱子的金玉:“明玉在戏班子里做小群演,有天分,格外努力,也会看人脸色,她乖巧得像跟屁虫一样地跟着戏班子里最红的金玉,很得金玉欢心。‘明玉’是金玉给她取的艺名,明玉拜金玉做干姐姐,是点香磕头,有仪式的。”毫无疑问,明玉之所以要拜金玉做干姐姐,一开始肯定是出于寻求保护的目的。但没想到的是,等到数年相处下来,她们俩居然真的超越了最初的功利想法,成为了一对彼此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好姐妹。在成为好姐妹的同时,明玉的演艺水平也有了明显的提高:“在金玉严厉的指导下,她扮演的角色才有了光彩,渐渐坐稳旦角的位子。这出戏(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笔者注)让她赢得与金玉并肩的‘双玉’美誉。出去唱堂会时,金玉点名让她做搭档。”但也正是在唱堂会的过程中,明玉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重要的改变,因为她“幸”或“不幸”地遇到了一个名叫赵鸿庆的男人:“赵鸿庆是同盟会会员,革命党人。他们当时为躲避袁世凯迫害暂居日本。堂会相遇那次,是赵鸿庆回上海参加一个会议,那天是去饭馆和同仁商讨会议议题,便遇上金玉和明玉搭档唱折子戏。”或许真的是前世有缘,赵鸿庆一见明玉,就喜欢上了她。这样一来,在付给班主一笔钱之后,赵鸿庆就不仅把明玉赎了出来,而且还把她带回了日本。尽管说赵鸿庆在日本看似体面地通过一条结婚告示和一场酒席使得明玉变成了“赵太太”,但明玉很快就搞明白,因为赵鸿庆在老家湖州还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太太,所以,她的真实身份,其实只是一个姨太太。他们夫妻俩之间的性别战争,就最早发生在居留日本期间。
虽然明玉幼时曾经接受过一定程度的私塾教育,但这却远远配不上她的革命家丈夫。也因此,一方面出于丈夫的要求,另一方面更出于自己的内心要求,明玉便开始进入学校接受各种新式教育:“她搭电车去市区大学补习日语,校园热气腾腾,一些中国留学生无心课堂,他们聚在一起,谈论西方自由平等的理念,说出的话都是热血沸腾的大词:民族解放,国家富强……诸如此类。”正是在外出接受新式教育的过程中,明玉不仅大开眼界,对外部世界有了相对深入的了解和认识,而且结识了她生命中一位重要的男性李桑农。李桑农属于日本校园中激进的中国留学生团体,在校园演讲时滔滔不绝,有着突出的人格魅力。最起码,年轻的明玉,是被这位校园青年对理想的热情程度而深深地感动了。“这是她的人生中,第一个与她平等相处的朋友。并非他的那些革命大道理,而是他对她的尊重唤醒了她自身的人权意识。”在这里,我们首先应该注意到的,就是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李桑农感兴趣的,是那些革命大道理,而明玉真正的兴趣所在,却是李桑农对自己的尊重。也因此,李桑农成为了明玉青年时代一个不可忽缺的重要存在:“假如说她的青年时代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片段,便是与他的相处。然而丈夫的一声断喝,戛然止之。她的新女性角色,只是在校园、在他目光里存在片刻。”问题在于,丈夫的这一声断喝所为何来?却原来,一九一九年巴黎和谈失败,急着要回国的赵鸿庆,匆忙间去校园找明玉通知她,没想到竟看到了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彼时日本校园充满动荡的气氛,学生们站在操场,围成不同的小圈子议论。赵鸿庆一眼就看见明玉,她正在和李桑农交谈,他们脸上充满激情,眼神热烈,让他脸色大变。”这样一来,也才有了赵鸿庆的那一声断喝:“他把她带回家,刚进家门,便朝她连扇几大耳光,破口大骂:‘给我跪下,我是让你读书长见识,不是让你去勾搭男人,你戏子本性不改。’”更进一步地,赵鸿庆还气哼哼地警告明玉:“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可以把你赶出家门。不过,我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你也不会再想回到戏班子。”面对这种情况,已经有了自我尊严意识的明玉,一时陷入到了矛盾纠结的状态之中。一方面,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李桑农之间不仅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而且,“年轻的身体彼此吸引”;但在另一方面,丈夫的怀疑却也谈不上什么道理:“事实上,她并没有其他想法,假如身体的能量不由自主流淌,她的理性仍然会坚守对丈夫的忠贞。”从根本上说,正是来自于丈夫的耳光促使明玉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在赵鸿庆心目中真正的地位所在:“而这一切是丈夫带给她,一个有社会地位却脾气暴躁的男人,他把她从社会底层打捞上来,他付钱让她读书,同时对她打骂任意。她想,命运不可能只给你糖吃。”
因为这个时候的明玉,已经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新式教育,拥有了一定程度的现代意识,所以,在和丈夫发生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之后,她曾经一度起念,试图摆脱这个家庭暴君:“但她已经不是那个只想活下来的小戏子,在日本两年多至少学到了‘平等’和‘自由’这些词语,她怎么说服自己在一个恩威并施的男人身边过下去?”如果不是恰好在这个时候明玉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那自我意识已经明显有所觉醒的明玉,或许有可能选择离开赵鸿庆这个家庭暴君式的丈夫。或许与孩子的即将到来有关,理性占据了上风后的明玉,最终还是决定继续留在丈夫赵鸿庆身边。面对着身边这位有着强烈控制欲的男人,以及那位多少带有一点虚无缥缈色彩的李桑农,明玉“很容易就分清了生活和幻想。思念一下有李桑农的校园生活不影响现实,她可以心无旁骛扮演妻子和母亲角色。每天让自己怀着感恩而不是无奈,这是她给自己的道德底线”。归根到底,一种无法被否认的事实就是,尽管在接受一定程度的新式教育后,明玉的女性独立意识已经有了极明显的提升,但一方面由于内心里的母爱发生作用,另一方面更迫于一种严酷人生现实羁绊的缘故,明玉最终还是选择留在赵鸿庆的身边。从根本上说,丈夫去世后的明玉,之所以要千方百计地设法在上海的环龙路与拉都路朝东转角处创办一个饭店,在解决起码生计问题的同时,也更是为了尽可能地维持一位现代女性某种相对独立的生存方式:“丈夫去世后,她才开始真正自立,开一家小饭店,解决谋生,也是解放自己,至少,她有了社会角色。”“她有了自己的事业,虽然不过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饭店,可她并不认为仅仅是一门生意,这是她社会生活的空间,她不再是囚在家的囚徒。她不需要婚姻。她经历过婚姻,婚姻给她太多痛苦。婚姻跟饭店一样,需要全力以赴经营;却又跟饭店不同,即使全力以赴经营,也未必能够成功。”饭店的创办之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她对女儿朵朵的悉心培养。这一方面,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细节就是,担心自己因罹患肺结核而弃世的明玉,曾经写下过一个很长的备忘录:“明玉做好了自己可能挺不过这场疾病的准备,她最无法放下心的是朵朵。她给丈夫写了很长的备忘录,关于朵朵作为女孩子在发育过程中可能遇上的疾病和麻烦,一一罗列。她要丈夫发誓,朵朵十六岁以后,把她送去日本读书。那时,日本仍然是她向往的国度。”无论如何,明玉特别牵心于女儿朵朵的培养,以及她未来的人生道路,都与她自己曾经的带有明显屈辱色彩的苦难经历紧密相关。因为有过“曾经沧海”的人生经历,所以,明玉不管怎么说都不愿意让朵朵重蹈自己的覆辙。借助这一点,唐颖所强有力揭示出的,其实是明玉这一现代女性形象的某种精神分析学深度。但一个关键的问题是,难道我们可以因以上分析而把这部《个人主义的孤岛》简单地判断为一个充分张扬女性主义思想价值立场的小说文本么?答案只能是否定的。
事实上,借助明玉和丈夫赵鸿庆之间的极端不平等关系,作家唐颖不仅把一种深刻的批判反思矛头指向了所谓的男权立场,而且更是指向了中国的现代革命。这一方面,最不容忽视的一个人物形象,就是明玉的那位革命家丈夫赵鸿庆。在我自己有限的阅读视野里,如同赵鸿庆这样一位性格构成复杂的革命家形象,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具体来说,赵鸿庆性格的复杂,乃集中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其一,是他对于明玉这样一位情感与生活伴侣的极端不尊重。军阀混战时期,由于他们所坚持的君主立宪制政治理想的“不切实际”,如同赵鸿庆这样的一些革命家,曾经一度在上海表现出“打麻将”式的精神颓唐:“打麻将成了这些革命者忧国忧民后的娱乐方式。不如说,打麻将之前,聊聊国家大事,是精神会餐,为了不辜负年轻时可以写入史册的经历。”关键之处在于,赵鸿庆和他的同伴类似于“打麻将”这样的政治聚会,其场所往往就在赵鸿庆和明玉他们的住所。既然是在赵鸿庆居所,那明玉身为家庭主妇的出面招待,就是无可回避的必然之事。这样一来,年仅二十三岁的明玉的被客人赞美,也就自在情理之中。但身为丈夫的赵鸿庆却不依了:“赵鸿庆的感受很矛盾:他希望太太出色,配得上自己的身份,这便是当年他让明玉在日本读书的缘由,将一穷二白的女孩子改造成腹有诗书的气质女人。他认为,她是他一手改造的,如同他们改造了社会。”事与愿违的是,一手打造了明玉的赵鸿庆,到头来却又无法忍受自家女人明玉成为众星捧月的对象:“同时,赵鸿庆无法忍受太太的出众成为同座男人的目光焦点。餐桌上的话题聊到高潮时,她双颊酡红眸子里有水光,他能看出餐桌边的男人身体开始骚动。”虽然从理论上讲,男人身体的骚动,绝对与明玉无关,但内心里充满嫉妒的赵鸿庆却不管不顾地把这帐全都一股脑地记到了明玉身上。当赵鸿庆试图对她有所指责的时候,明玉便出乎本能地用新式思想为自己原本无错的行为辩护:“鸿庆,你们都是明治维新派,讲平等自由,文明开化……”此时此刻的明玉,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自己并非全无道理的争辩,竟然会再一次招致来自于丈夫的两记耳光:“他的手在她脸颊上立刻留下红肿的手印,她眸子里是惊诧和愤怒。”尽管从一般的意义上说,明玉和赵鸿庆之间的矛盾冲突,似乎只是他们家庭内部的事务,但置身于其中的明玉却坚决不这么看:“这个口口声声喊着民主自由口号的人,他在日本接受的新思想新理念,是不投射在女人身上的?在他的脑中,女人好像是另一种人。当他积极投身推翻满清国时,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家里,仍是一个封建王朝的男人?”正如同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非常敏锐地发现那些满纸“仁义道德”的字缝里藏着的只是“吃人”二字一样,到了唐颖笔下的明玉这里,她从自己的真切体验出发所敏锐发现的,其实也是表面上的冠冕堂皇背后人性中的某种极端自私。说透了,在革命家赵鸿庆的心目中,明玉不管怎么说也都只是随便他摆来摆去的一枚棋子而已。正因为已经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明玉的内心深处才突然生出了某种对丈夫赵鸿庆的厌恶感觉:“她似乎是从那时开始,突然对丈夫他们经常讨论的话题,有了怀疑和厌倦。”之所以会是如此,关键原因在于,明玉已经发现了职业革命家赵鸿庆他们人性的两面性构成。那就是,这样一些成天价口口声声呼吁“民主自由口号”的所谓革命家,在其内在的骨子里,尤其是在家庭生活内部,面对妻与子们的时候,却连一点都谈不上对“民主自由”的真正奉行与践诺。如果说一个人竟然如此这般地心口不一,那他还怎么可能成为令人信服的革命家呢?!更进一步说,他所一力主张的所谓革命,是否也应该因此而受到相应的怀疑呢?!
其二,是他面对日常生活时一种手足无措式的本能“逃避”。这一点,集中表现在他所归属于其中的赵氏家族,因赵家长兄的大太太去世而出现乱局的时候。那一年,因为赵家长兄那位一向把家事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大太太去世,再加上赵父又生了很严重的褥疮需要照顾,整个赵家顿时乱成一团。面对如此一种情况,原本责任在身的赵鸿庆,在把家务整顿的事情全权委托给明玉之后,做出的选择就只是“逃避”二字:“赵鸿庆很快又回上海,借故上海有重要工作,私心里是逃避。他过惯了远离日常世俗琐事的生活,老家的乱象眼不见为净。”逃避什么?日常生活琐事。其实,这已经是赵鸿庆一贯的作派:“把老婆孩子留在家乡,一举两得,父亲有明玉照顾让他放心,同时伴随孩子的家务琐事也一并归拢在老家,这也正是当年未娶明玉时的格局:把大老婆和孩子留在家乡,他自己在上海过轻松自在的单身生活。”某种意义上,作家关于赵鸿庆的如此一种描写,很容易就可以让我们联想到所谓“大丈夫当扫天下,何扫一屋耳”的相关说法。事实上,在和赵鸿庆的夫妻生活过程中,伴随着相互间了解的日渐深入,目光敏锐犀利的明玉,早已看穿了赵鸿庆的某种精神本质:“这些豪门出身的早期激进分子,从小生活在优渥的生活环境中,理想高大,意志脆弱,很容易失望颓废。拥有财产的他们,一旦纵情享受便不能自拔,吃花酒抽鸦片,在民国开放的空气里,沉溺在官能享受中。”更进一步地,明玉明确认识到:“‘搞革命’动听又抽象,正是他这类男人避开家庭各种难题的借口。‘革命’是大事,远离世俗琐碎,没有那么具体啰嗦:一会儿女儿生病,一会儿老婆生病,一会儿老父生病……他实在很头痛这种日常里没完没了的麻烦事。”更关键的一点是,如同赵鸿庆这样出身豪门的职业革命家,之所以能够不事稼穑,看似心无旁骛地全身心投入到所谓“革命”事业之中,与来自家族雄厚财力的支持,有着难以割舍的内在紧密关联(与此紧密相关的一段叙事话语就是:“她跟丈夫不同,他可以一边吃家产一边革命,以至去世时,属于他的那份家产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实际上,在长期的职业革命过程中,赵鸿庆们更是疏离了充满琐事的日常生活,或者干脆说,就是彻底丧失了应对日常生活的能力。倘若说从事革命活动的结果竟然是对日常生活的日渐对立与疏离,那如此一种革命的意义和价值,也就显得非常可疑了。尤其不能忽视的一点是,到了后来,在回乡养病的时候,连同赵鸿庆自己,也对长期从事的革命活动有了难以自控的怀疑和反思:“安静下来,他自己发现,一旦不能参与那些政治活动,对时政的热情也会渐渐消失。原先,最吸引他的是集会和开会的形式,是演讲带来的欢呼声。”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承认,把看似特别高大上的革命活动,最终还原为“集会和开会的形式”以及“演讲带来的欢呼声”,正是作家唐颖对所谓“革命”一种深入洞察的结果。唯其如此,唐颖也才会借助宋家祥的戏谑与玩笑口吻,极具反讽性地这样来谈论“革命”:“说穿了,‘革命’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过是以革命名义不断举行派对。革命者被人包围和追随,会上瘾,很难再回到独处的日子。”连同革命家赵鸿庆自己也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唐颖这部长篇小说借助于对日常生活与革命活动之间矛盾冲突的书写所最终实现的,其实也就是对我们寻常所理解的那种具有庄重严肃色彩的所谓革命的一种沉思与颠覆。无论如何,在我们既往的阅读经历中,的确不曾看到过如同赵鸿庆这样一位革命家颇为不堪的另一面的存在。由此而断定这是一位带有相当新意的人物形象,当然是一种具有可信度的结论。也因此,一方面由于对其所谓革命家本质的看穿,另一方面也从一种本能的女性立场出发,明玉才会对自己和赵鸿庆之间的彼此缠绕关系,最终得出如此一种结论性的判断:“经过日本几年,读了书有了见识,她应该知道,夫妻之间要有爱,他们之间有爱吗?至少她对他没有爱,只有感激和报答。她越来越发现这位拯救她的恩人,也是她最想逃避的施压者。她不过是换了一个环境忍辱负重。”“明玉越来越懂丈夫,这是一个缺乏爱的能力的男人。千百年来,传统给有社会地位的男人套上‘一本正经’的面具,这面具渐渐渗进血液,变成基因,他只是继承了前几辈男人的基因而已。她从未见他有过‘爱’,或者,‘温柔’的表情。”既如此,明玉在情感上的最终选择宋家祥,背弃赵鸿庆,也就是一种合乎情理双重逻辑的必然结果。
但请注意,虽然位置最重要,但明玉的这一条线索,却也并非唐颖《个人主义的孤岛》中唯一的结构线索。从整部长篇小说的艺术结构来说,明玉的线索之外,最起码也还存在着另外两条不同的结构线索。一条,是与明玉的好姐妹金玉紧密相关的那条线索。从思想意旨的角度来说,金玉这一条线索的设定,一方面是要进一步强化女性独立的主题性表达,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借她而引出英国人格林先生。依照明玉的叙述,“金玉是被父母从浙江乡下卖到北方当妓女的,她倔强刚烈,竟然坐火车逃回上海。金玉遇见格林先生时才十五岁,是个歌女”“金玉做歌女时和格林先生认识并成了他的情人,那时的格林还是一名海关小职员,但很快从低薪海关小职员发展成做外贸的商人”。与习惯于在身为家庭暴君的丈夫赵鸿庆身边忍气吞声的明玉相比较,身为女性的金玉,显然有着更为突出的自我独立性:“可是,当格林先生离开她时,她却有能力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以前明玉觉得金玉太精明,她不无得意地告诉明玉,和格林先生同居不久,金玉便让还是海关职员的英国情人为她出资,让她拜师学唱戏。现在回想,是她有悟性,懂得如何自救,她不相信男人,很早就为自己的独立做准备。”虽然说金玉有着更为明确的女性自我独立意识,但这一点却并不能保证她的人生不再遭受伤害。细数金玉的短暂人生,有这样几个节点不容忽视。其一,是儿子小格林出生前的百般焦虑:“金玉得知自己怀孕时很恐惧,害怕生下怪胎。格林先生则拒绝成为混血儿的父亲。他那时已经加入上海总会,总会不允许会员和家人有一滴亚裔的血,他的孩子怎么可以是混血儿?”虽然小格林的出生彻底打消了金玉的焦虑,但格林先生自己,却是在育婴堂门口因“清教徒的良心被刺激而醒”方才接受了作为混血儿子的小格林。尽管如此,但一种无法回避的事实却仍然是,作为混血儿的小格林,不管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家庭内部,都因自己的特有身份而倍遭各种歧视和屈辱。其二,是小格林的被青帮绑架。小格林被绑架后,绑匪的字条马上接踵而至:“字条写得很简单,要求付一百万美金,不准报告巡捕,否则撕票。”面对绑匪的要求,格林先生和金玉发生了尖锐的分歧。由于私心里不肯轻易付出巨款的缘故,格林先生选择了报告巡捕房。没想到的是,侦探这边才刚刚离开,那边小格林的小手指就被切下寄来。面对如此惨烈的现实,格林先生方才大梦初醒,花了好几天功夫筹措资金,转给绑匪。关键的问题是,在钱转过去之后,却依然不见小格林的被释放。值此关键时刻,在意识到只有自己亲自前去面见青帮头目方才有可能救回小格林的情况下,金玉不顾格林先生的反对,毅然只身前往,不惜自己的身体遭受屈辱,也要千方百计地救回小格林。尽管说金玉此举导致了绑架案的最终解决,但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金玉和格林先生之间的关系却因此而急转直下:“金玉从青帮那里回来,格林先生不置一词。这件事成了他们之间的巨大沟壑。他是不想面对;而她认为他并不在乎,她在他心里仍是那个低贱的歌女。”其三,是她那或许是自戕的最终离世方式。恐怕连同金玉自己都想象不到,儿子小格林的绑架案,到最后竟然会导致金玉的性情大变:“金玉变了,变得不可理喻,她冷淡寡言,家里的空气变得阴沉。”当时不知道,“明玉是在很多年以后才会明白:金玉那时是得了忧郁症。她平时那么强悍有主见,没人想到她会得心理病。忧郁症这个词,在当年他们的认知中是不存在的”“他(指格林先生,笔者注)以为她无法原谅他当时的错误决定,却不知她遭受失去孩子的巨大恐惧、被青帮的侮辱,夫妇一场重疾,落下病根。他们俩都是这场灾祸的受害者,却无法沟通,渐行渐远”。既如此,到最后金玉的因过量吸食鸦片而不幸弃世,也就成为无可回避的一种必然结果。虽然戏班子里的小姐妹曾经有过金玉乃是吞鸦片自杀的说法,但一种切合实际的情况应该是,金玉既因为过量吸食鸦片而陷入昏迷状态,也因为美玉的故意人为延宕救治时间而不幸身亡。一位强势现代女性的人生悲剧,就此而彻底酿成。
与金玉这条线索相比较,更重要的其实是第三条,也即由金玉牵引出的格林先生,以及那些白俄贵族,或者直截了当说就是西方文化进入上海这一条线索。我们都知道,上海,由一个不怎么起眼的江南县城而迅速崛起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大城市,至今也不过一百五、六十年的历史。依照相关的历史记载,作为一个县城的上海具体开埠时间,为公元一八四三年。从那个时候开始,伴随着国内的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山东、广东以及福建,海外的英、美、法、俄等移民的大量涌入,上海逐渐变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那样一座现代化程度极高的大城市。在我看来,唐颖在《个人主义的孤岛》中,之所以要设定格林先生,以及与格林先生相比较更为重要的那些白俄贵族这一条线索,正是为了完成其隐在层面里的上海叙事意图。她试图以一种形象化的方式真切展示出上海在二十世纪前半叶的现代化进程。其中,最不容忽视的,就是关于娜佳那一群被迫流落在上海的曾经的白俄贵族的描写。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注意到,小说中曾经借明玉和宋家祥的视角,专门谈论并展示过这些白俄贵族给上海带来的巨大变化:“此时,他俩坐在霞飞路上一间白俄人开的咖啡馆DD'S。自从1922年,S将军的战舰带来白俄难民,法租界变化巨大。”具体的情况是:“就在这十年不到时间,霞飞路一跃而成繁华商业街,并且是一条欧陆风的商业街。后来的人一定顺理成章地认为,法租界就该是欧陆情调,却不知,给法租界带来欧陆风的,是逃难上海的俄国人。”进一步说,“霞飞路上白俄人开的小商铺,从吕班路一直绵延到亚尔培路,这一段便成了霞飞路的中心段。面包店甜品店有好几家,咖啡店则多达几十间。此外,珠宝店,呢绒店,饰品店,钟表店,鲜花店,渔猎店,其中黑人皮草店、弗奇药店、DD'S咖啡馆、乔治照相馆、复兴饭店、佩拉内衣店、查卡连兄弟烘焙店,都是已经在上海打出名声的名牌店。于是,这一段的霞飞路被上海人称为‘小莫斯科’,被白俄人称为‘涅瓦大街’,是宋家祥经常到此消磨时光的街区”。
但请注意,与这些白俄贵族带给上海的变化相比较,唐颖的笔触更多地还是停留在了关于这些白俄人的来历,以及他们生存状况的描写上。“契卡和三楼的拉比诺维奇夫妇随着几千名白俄坐船从海路逃亡,由被人尊称S将军的海军将领斯塔尔克带领。S将军有三十多艘军用船,船上除了沙俄海军官兵和年少士官生,还有从圣彼得堡、莫斯科、波罗的海沿岸逃亡而来手举卢布的白俄难民。是的,这些难民必定有钱,因为船票昂贵到等同天价,谁更有钱谁上船。他们中的很多人原本是想逃往美国,上了船只能听天由命。他们对于路途的遥远、途中发生的种种意外完全没有想象力,或者说,别无选择。”多达九千多人的这些难民们,根本就无法料想到,在驶往朝鲜的元山港,并在永兴港受到日本警察阻拦的情况下,最终抵达的,竟然是中国上海的吴淞口。具体的抵达时间,是1922年12月5日。由于北洋政府下达禁令,这些难民无法登岸,双方持久对峙。直到严重的人道危机爆发,船上人员不断死亡,北洋政府才下令放行其中的一部分人:“中国政府终于同意年少的孤儿士官生和在沪有亲戚朋友的白俄,共一千二百多人在上海登陆,其余的人随S将军分乘12艘条件稍好的舰船前往马尼拉。”就这样,在经过了很多周折后,这些落难的白俄贵族终于得以在上海滩落脚。由抵达上海的时间来推断,他们之所以要远远地逃离自己的故国,很显然与发生于1917年的十月革命紧密相关。实际的情况也正是如此。这一方面,娜佳和玛莎,尽管不是直接从S将军的船上下来,但就在上海的命运遭际来说,却是白俄贵族中很有代表性的两位。首先是一种概括性的描述介绍:“明玉并不意外,这条弄堂,甚至这条环龙路上的白俄股民,多多少少都有些关联。他们不外乎是从东北过来,或者直接从S将军靠岸黄浦江的逃难船上下来,他们背后庞杂的亲友网有各种交集。”具体到娜佳和玛莎,她们就是从东北辗转来到上海的:“玛莎和娜佳的母亲在哈尔滨共过患难。”“娜佳的母亲出身贵族,从小学芭蕾,嫁给一位军官,跟着部队驻防,成了家属而不是专业舞者。娜佳五岁开始跟着母亲学芭蕾,却在八岁那年进入逃亡生涯,那年她父亲在内战中阵亡。”祸不单行的一点是,娜佳的母亲因心情糟糕而过度酗酒的缘故,数年之后就病故于哈尔滨。年仅十五岁的娜佳,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跟着玛莎一起来到上海。既然长途跋涉背井离乡地来到遥远的上海,包括娜佳和玛莎在内的这些难民的生计,肯定会成为一个大问题。正所谓“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如同娜佳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孩,自然也就变身为夜总会的舞女。也正因为娜佳是夜总会的舞女,所以才会成为仆佣阿小心目中的“坏”女人:“阿小把娜佳看成坏女人,她怎么能想象娜佳并不是生来就‘坏’。再说,她的所谓‘坏’并没有害街坊邻居,她靠自己挣钱,靠自己的身体。这,不是阿小可以接受的道德,女人去风月场讨生活,她绝对看不起,无法原谅。”与阿小这种完全属于市井女性的狭隘看法相比较,明玉给出的,则毫无疑问是一种充分的理解与同情:“娜佳过去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父亲死在苏联红军枪下,她和母亲流落到中国,成了一无所有的穷人。母亲忍受不了,像男人一样喝烈酒,喝成了酒鬼,死得很不体面,所以娜佳要拼命赚钱。”
然而,与娜佳她们这些人生存的艰难境况呈现相比较,作家唐颖的关注重心更是聚焦到了同样与娜佳紧密相关的这些流亡的白俄是否应该返回苏联去的问题上。我们注意到,小说中的玛莎和马克这一对俄国夫妻之间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吵。明玉原本也如同阿小一样,误认为他们夫妻间的争吵乃是因为男女问题上的争风吃醋,到后来,才彻底搞明白,娜佳和玛莎他们所真正纠结的,其实是应不应该回到祖国去的关键问题。却原来,实际的情况是,在一九三〇年的上海,突然出现了一个口号为“回到祖国去”的白俄人俱乐部:“这是个政治性组织,娜佳怎么会参与其中呢?据报道,俱乐部成员都很年轻,是在流亡中长大的一代。再一想,娜佳不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她七岁跟随母亲来到中国,然后成了孤儿。”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作为一位在异国他乡已经被迫漂泊很多个年头的俄国人,渴望能够回到自己的母国,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合乎情理的选择。问题在于,如同娜佳这样的一些年轻流亡者,根本就不知道回国的真正利害所在。玛莎之所以要坚决反对丈夫马克的回国想法,正是因为她自己有着“曾经沧海”真切体验的缘故:“玛莎说她不喜欢上海,是因为马克在上海变坏了。她说上海是她的第二个家乡,她回去会被杀头,因为她家是有钱人。马克的家不是有钱人,但是他跟有钱人结婚,也是敌人,所以他也会被惩罚,坐牢杀头都有可能。玛莎说他不应该受娜佳影响,娜佳太年轻,不懂事,马克今年四十八岁,他年纪难道活到狗身上了?”只有在通过玛莎的讲述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后,两相参照,明玉方才对人生的残酷有了更真切的理解和认识:“明玉很震动,像玛莎这种富裕家庭因为政权更替,而家破人亡,和她从小因贫困而颠沛流离相比,是更加残酷的打击,这是天堂到地狱的可怕落差。”这里,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好端端的,为什么娜佳他们不仅萌生了回国的念头,而且还要成立一个“回到祖国去”的俱乐部。却原来,娜佳他们乃是受了苏联政府的那一套宣传蛊惑的缘故:“对,她用那套苏联政府的宣传,是苏联领馆在宣传,只有他们年轻人相信,说什么红军原谅了白军,不会找他们算账。契卡怎么肯相信呢?好容易逃出来,回去才傻呢!”只要是对苏联的历史有所了解的朋友,就都能够意识到,假若娜佳他们在某种意识形态宣传的蛊惑下真的回到故国,那就根本不可能逃脱被惩罚甚至被处决的残酷命运遭遇。如果说苏联政府乃是苏维埃革命的产物,那么,唐颖此处关于娜佳他们试图回国的描写,其实同样可以被看作是对革命所进行的别一种深刻反思。事实上,也正是在对革命的批判性反思这个意义层面上,小说中的第三条线索,与第一条线索之间,构成了某种彼此呼应的契合关系。但尽管如此,尽管娜佳们的选择极有可能导向一个错误的结局,明玉却依然给予了他们必要的理解和同情:“这晚,明玉在回家路上,想着白天里玛莎说的话,她很难判断俄国人到底该不该回国,却第一次深切地同情起娜佳,她的母亲是在东北去世的,东北是她的伤心地。她美好的童年留在自己的国家,所以她想回国。”更进一步说,明玉之所以会如此这般地给予娜佳们充分的理解和同情,主要原因在于,二者之间有着不容忽视的心理同构因素:“她没有离开故土,可内心跟这些流亡者一样空虚,比他们更空虚,她连‘回去’的念想都没有。她跟这些白俄一样,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跟着生存走。”从根本上说,真正支撑作家唐颖对明玉和娜佳他们做出如此一种理解与同情式描写的,正是其内心深处所坚执的人道主义思想价值立场。
在长期的阅读过程中,我越来越认识到,大凡优秀的长篇小说,其思想主旨都有着突出的多义性特征。即如唐颖的这部《个人主义的孤岛》,能够在不算很大的篇幅内,同时将对女性命运的关注、现代革命的批判性反思,以及现代上海的现代性建构这样几个方面的要素都有机地编织集纳在其中,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单只是这一点,就应该得到我们的充分肯定。但在行将结束我们的论述之前,却也有必要专门谈论一下小说标题的由来。毫无疑问,标题的由来,与小说开头的两段文字紧密相关:“这是最早出现在上海的公寓楼,坐落在西区海格路,人口对着马路,四周无楼房,宛若孤岛,浓密的攀援植物几乎盖住了公寓外墙。”“租客中有外侨、演员、金领、身份难辨的民国男女,单身,出生地不明,独门独户,自由来去……”从一种写实的角度来说,标题中的“孤岛”,当然是指这座各种不同身份的人们混杂而居的海格路公寓楼。然而,一旦把“孤岛”与“个人主义”这一语词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上海在现代的某个阶段也曾经被称之为“孤岛”,那么,一种象征色彩的具备就非常突出了。质言之,在现代社会,人类个体,尤其是相对弱势的女性,如何处理与他人、社会、革命,乃至历史等庞大事物的关系,乃是不容回避的重要命题。难能可贵的一点是,在这部《个人主义的孤岛》中,唐颖从现代个人主义的角度出发,对以上诸种命题进行了相当个性化的深入思考与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