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希克·萨哈 /文 肖玉飞 / 译
本文将尝试在社交媒体研究中融合批判研究的多重轨迹。首先,鉴于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在最近几十年中的快速发展,从分析数字劳动这一概念开始我们就需要重新反思当代的研究。然后我们将试图从马克思主义人本主义的角度来理解恩格斯的异化观点,并试图在此框架内定位数字劳动的异化。随后我们将研究推荐系统和异化数字劳动在其算法发展中的角色,以及导致右翼观点回音壁的过滤泡沫效应。最后,对这些回音壁和社交媒体角色的分析将我们带到了居伊·德波(Guy Debord)所定义的景观社会(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在那里,社会关系被景观暴力(the violence of the spectacle)所扭曲。
社交媒体批判研究和数字劳动概念的出现招致了诸多批评。这些批评所共有的主要问题是对劳动的非正统分类,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剥削的看法。为了深化对数字劳动概念的理解,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劳动本身的定义,尤其是它与以劳动概念为基础所形成的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框架的关系。同样重要的是,对于数字劳动的理解要看用户实际从事的劳动类型,而不是简单地将它们归入固有的劳动类别。
商品具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它们具有矛盾的性质。商品的使用价值是指商品的效用,只能在使用或消费中实现;另一方面,商品的交换价值是指一种使用价值可以交换另一种使用价值的数量关系。在阶级社会中,劳动力的交换价值本身是通过劳动力的使用价值所创造的,并不断地得以被再生产。马克思以此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前者为劳动力再生产创造的必要价值,后者为劳动力再生产创造超过必要价值的剩余价值。这就将工作时间分为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两类,剩余价值即由后者产生。资本家通过增加总工作时间(主要通过延长工作日)或减少必要劳动时间(主要通过引进更多的生产技术)来寻求剩余价值的最大化。
反思数字劳动理论的关键在于重新思考价值和抽象劳动概念,它们是政治经济学和社会阶级斗争的双重表现形式。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和塞巴斯蒂安·塞维尼尼(Sebastian Sevignani)概述了黑格尔—马克思主义的工作三角模型(the Hegel-Marxist triangle model),这一模型被用来发展数字工作概念,因为它将交流本身定义为一种工作形式。1Christian Fuchs and Sebastian Sevignani, What Is Digital Labour? What Is Digital Work? What’s Their Difference? And Why Do These Questions Matter for Understanding Social Media? tripleC: Communication, Capitalism & Critique, vol.11, no.2, 2013, pp.237-293.然而,这一模型否定了商品文化内容生产中涉及的非物质劳动概念(immaterial labour)。福克斯认为信息工作本身就是物质性的,与工作的物质性有内在联系,因此不需要明确的分类标记。达拉斯·斯迈思(Dallas Smythe)认为意识产业(the consciousness industry)的发展代表了通过使用广告对工人闲暇时间的侵占,因此他发展了受众商品概念(the audience commodity),即工人的劳动力通过广告作为商品出售。这种劳动力销售的条件不同于通常所知的价值交换形式,因为劳动者既是交易的主体,也是交易的客体。受众们努力学习特定的商品品牌,并因此在垄断资本主义的领域内对创造特定商品需求负责。因此,劳动力再生产过程本身从而就凝结成为工人/受众进行的受众劳动。为了深入理解数字劳动,受众商品的概念被修改为互联网产消合一的商品概念(the Internet prosumer commodity)。遵循受众劳动概念设定的轨迹,数字用户既是内容的生产者,也是内容的主要消费者,同时互联网产消合一商品产生的剩余价值还可以出售给广告商。
在《社交媒体时代的文化与经济》一书中,福克斯概述了围绕数字劳动的主要争论。出于研究需要,我们将简要地概括那些对运用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分析数字劳动持有批判态度的观点。詹姆斯·雷韦伊(James Reveley)主张放弃数字劳动概念,支持马克思主义者追求社交媒体对劳动力的影响。艾西克·萨哈(Aishik Saha)认为,马克思所主张的劳动价值论的总体框架没有得到严格遵守,特别是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之间的关系;他也基于同样的反对意见否定了斯迈思的受众商品概念。同样,对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理论的排斥也构成了阿维德松(Arvidsson)和科洛尼(Colleoni)理论分析的基础。“任何关于价值的讨论都需要考虑到金融在价值占有和分配中的核心作用”,而非产消合一商品的销售。凯恩·康加尔(Kaan Kangal)认为,用户信息在进入互联网之前就已经是一种商品,因此不能说用户产生了价值;他还认为福克斯的“剥削命题”(exploitation thesis)将媒体公司的利润来源从出售广告权转移到了互联网用户的价值生产上。塞萨尔·博拉尼奥(César Bolaño)和埃洛伊·S.维埃拉(Eloy S.Vieira)认为,受众商品的概念仍然是一个有效的分析工具,但他们同时又表示,社交用户进行数字劳动的想法需要受到批判:“谷歌出售的不是用户本身[……],因为广告商不购买任何个人用户,甚至不购买他们的单一信息。广告商只根据类别购买大量关于目标受众的数据。”布鲁斯·罗宾逊(Bruce Robinson)也持相同意见,认为网络2.0上的广告实际上只是有助于“实现在其他地方产生的价值”,而不是剩余价值本身的来源。
关于互联网用户角色的定位和劳动类型的分类之所以混乱,主要是由于用户所从事的活动类型和网络2.0运行方式的多样性。克里斯多夫·雷奇(Christoph Raetzsch)指出了脸书、推特、Instagram等不同网站以及谷歌等搜索引擎或维基百科等在线百科全书的不同工作方式。无法对利润率进行差异诊断是许多数字劳动理论的批评者拒绝使用马克思主义框架进行分析的主要原因。正如数据是数字时代驱动一切的石油和煤炭的隐喻所强调的那样,在将数据视为预先存在的使用价值时,用户和社交媒体平台之间作为体验的互动被忽视了。然而,交互式机器学习(IML)向我们介绍了数字劳动的不同概念。机器学习被定义为“让计算机在没有明确编程的情况下实现一项任务的科学”,它本质上是通过数据开发挖掘算法的自动化任务。在这一算法模型中,用户不仅提供数据,而且实际上在执行训练算法的工作。萨莱玛·阿默西(Saleema Amershi)等人强调,与传统的机器学习相比,交互式机器学习的模型更新更快(模型根据用户输入立即更新),更集中(仅模型的特定方面更新),并且是增量的(更新的幅度很小;模型不会随着一次更新而剧烈改变)。这允许用户交互式地检查他们的行为的影响,并调整后续的输入以获得期望的行为。由于这些快速的交互周期,即使是很少或没有机器学习专业知识的用户也可以通过低成本的试错或对输入和输出的集中实验来控制机器学习行为。社交媒体等网络社区的参与可以将更新的增量提升得更具活力。在交互式机器学习模型中,用户劳动导致算法的更新和推荐系统的整体进步。这种通过用户输入使得机器学习不断进步的模式意味着用户也参与到数字劳动异化的过程中来。死劳动正以这种方式不断侵占活劳动,这代表了经典的马克思主义劳资对立。因此,理解这种异化对于理解数字劳动的传播方式至关重要。
然而,我们对剥削概念的分析不能满足于对剥削的机械论理解,而是必须着眼于剥削和异化对工人阶级本身的影响。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对19世纪英国产业工人阶级的分析提供了关于资本主义剥削的理解,这为恩格斯批判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奠定了基础。在这一节中,我们将通过分析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探讨数字劳动的作用及其异化形式,以及它对社会历史进程的影响。
异化问题在这里非常突出,对此我们必须首先简单地加以分析。加乔·彼得罗维奇(Gajo Petrovic)总结了马克思的观点:
马克思从人的劳动结果的异化即人生产的物品的异化入手。劳动的实现是它的对象化,而这种对象化同时也是劳动者客体的丧失、异化。工人和他的劳动产品的关系就像和一个外来物体的关系一样。他手中的产品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其中的物体对他来说不仅是陌生的,而且还支配着他,奴役着他。
死劳动,即资本,只能通过榨取活劳动来生存,因此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长期对立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阶级社会中存在4个异化阶段:
第一,一个人自身劳动的异化,以及随之而来的劳动产品的异化。
第二,生产过程的异化,这使得生产活动形成对工人的征服,而不是实现他们的自由。
第三,作为一个有创造力的人,工人与其创造能力的异化。通过剥夺工人的创造能力,马克思认为这个过程使工人脱离了人性本身。
第四,人类与自身类本质的异化。阶级社会即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棱镜扭曲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最后一点让我们理解了商品拜物教,即商品之间的关系成为人类社会关系的决定因素。因此,异化劳动继续支配着劳动者,而劳动者则通过自身的劳动来再生产异化劳动。最后,不断增加的资本积累使得工人被迫转移到失业的劳动力后备大军中。因此,劳动者的劳动量越大,他们对自身的异化和压迫就越大。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恩格斯一直被不同形式的庸俗唯物主义者标签所困扰,并被视为以更黑格尔主义的倾向反对马克思。为了确证恩格斯的人文主义资历,我们必须先了解马克思主义对人文主义哲学的贡献,以及马克思主义本身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人文主义哲学。唐纳德·克拉克·霍奇斯(Donald Clark Hodges)认为,马克思对人道主义的关键贡献之一是“为传统人道主义增加了物质、身体、激情和感官内容,并将这些内容提升到自由活动的地位”,以及“发展了传统人道主义的社会和人道因素”。事实上,拉娅·杜纳耶夫斯卡娅(Raya Dunayevskaya)认为,不仅那些认为马克思放弃了早期人文主义哲学的观点是错误的,相反,人文主义“赋予马克思的代表作以力量和方向”。她指出,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和异化的批判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不仅仅是对资本批判的敲门砖。约翰·罗奇(John Roche)在他的《路易·阿尔都塞批判》中提出了类似的论点,证明马克思对人的异化和人的解放的批判借鉴了费尔巴哈对宗教异化的批判。他还认为,马克思拥护无产阶级,因为他认为奋斗的工人是人类解放的代理人。马克思主义在感性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统一中寻求人的解放,从破除剥削所需的物质条件中寻求解放。1John Roche, Marx and Humanis, Rethinking Marxism, vol.17, vol.3, 2005, pp.335-348.
关于无产阶级作为人类解放主体的理论必须承认恩格斯所起的关键作用。安·丹尼希(Ann Dennehy)写道,恩格斯的早期著作缺乏一个恰当的理论框架去分析他所看到的贫困现象。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的合作有助于把“马克思抽象无产阶级的空白面孔和形象”变成“真正的房子和真正的工厂”。恩格斯通过狄更斯对工人阶级生活和工作条件的描述,确立了剥削的真正本质。他对早期共产主义移民区的研究与产业工人阶级的悲惨处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恩格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谴责非常明确:
如果一个人伤害了另一个人的身体,而且这种伤害引起了被害人的死亡,我们就把这叫做杀人;如果杀人者事先知道这种伤害会送人的命,那么我们就把他的行动叫做谋杀。但是,如果社会把成百的无产者置于这样一种境地,即注定他们不可避免地遭到过早的非自然死亡,遭到如同被刀剑或枪弹所杀死一样的横死[……]
恩格斯承认这种由饥荒、饿殍和疾病,甚至是生活条件的不稳定,使人容易发生各种致命的事故所造成的社会谋杀。恩格斯所针对的显然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虚伪,他进而寻求将人道主义思想的边界扩大到包含工业无产阶级在内。这些社会谋杀现象不仅限于工业城镇或资本主义国家,而且还扩展到殖民地的领地。殖民地瘟疫和饥荒的多样性只能解释为资本主义异化的产物。异化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是确保不平等的主要手段,而不平等反过来又是工人继续参与资本主义体系的动力。理查德·皮特(Richard Peet)指出,这种等级不平等是人为建构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资源的地理分布不均实现的。恩格斯还指出,分级不平等标志着英国工人和爱尔兰工人之间的差异,英国工人更倾向于技术性工作,而爱尔兰工人则填补了技术专长较少的工人队伍。
吴坤(Kun Wu)和琼南(Qiong Nan)指出恩格斯扩大了辩证法的范围,包括对唯心主义辩证法的批判,这激发了唯物辩证法的出现。在《自然辩证法》中,正如小埃·圣胡安(E.San Juan Jr)所说,恩格斯认为运动是物质的固有属性,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宇宙中发生的所有过程,包括思想。虽然这在恩格斯的作品中被视为对主体性的抹杀,否定了任何革命行动的可能性。然而,圣胡安指出了恩格斯美学思想的革命潜力,如“宗教[…]是异化劳动分工的成果之一”。因此,虽然宗教被理解为人类与类本质存在的异化结果,但美学可以被视为异化的创造性存在的反映。在《现代兴起的今日尚存的共产主义移民区述描》一文中,恩格斯认为,一旦所有的劳动都在公社内部进行,即不再是为了资本主义的利益而执行,而是为了所有社区成员的全面使用,劳动卑贱的本性就会荡然无存。
数字劳工面对的是那些能够动员和制造暴力的极端主义在线社区的产消合一者,我建议应该将其纳入社会谋杀现象。恩格斯对人类创造力的革命潜力及其异化根源的认识,以及对这种异化的再现,有助于我们将其置于人本主义解放观的框架内。将社会谋杀归类为资本主义统治的一个显著特征和资本主义劳动异化的一个必要方面,标志着对异化本身的理解作出了重大贡献。
日渐清楚的是,数字资本主义创造了自己的异化形式,这反过来又推动了极端民族主义/法西斯意识形态的发展。为了理解法西斯主义在数字时代的发展,我将借用马歇尔·范·埃尔斯泰恩(Marshall Van Alstyne)和埃里克·布莱恩约弗森(Erik Brynjolfsson)的网络巴尔干概念。1Marshall Van Alstyne and Erik Brynjolfsson, Global Village or Cyber-Balkans? Modeling and Measuring the Integration of Electronic Communities, Management Science, vol.51, no.6, 2005, pp.851-868.通过社交媒体探索边缘话语的合法性,以及扭曲的意识和助长这一过程的力量的发展,将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互联网非但没有创造自由交流观点和知识的虚拟空间,反而助长了偏执力量的扩张。
理解推荐系统(RS)所扮演的角色和社交媒体网站的商业模式对于解释社会分歧至关重要,而社会分歧是数字资本主义导致异化的根源。一般来说,推荐系统基于一系列因素向用户推荐内容。推荐系统的主要任务是确定用户的兴趣,然后提供有意义的建议,这些用户被定义为产消合一者。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许多人试图利用这些社交联系来开发和评估更新的推荐模型,其中之一是信任增强推荐技术(the trust-enhanced recommendation techniques)。脸书等社交网站为推荐系统提供了大量数据。事实上,推荐的价值通常由用户之间人际关系的强度决定。用户通过其喜好、分享和公众参与对其任务的输入有助于推荐算法识别用户的兴趣。该平台通过为目标用户提供高度特定的广告而获益,因此社交平台非常依赖于推荐系统的准确性。通过强化协同过滤(collaborative filtering)来利用社交广告,表明脸书公司有动机将不同的过滤模式结合起来,以准确定位受众。
多项研究表明,网络社区往往会合并成观点相似的同质群体。伊莱·帕里瑟(Eli Pariser)强调,基于用户以前的搜索和兴趣,互联网可以呈现非常不同的世界图景,他认为这形成了巨大的过滤泡沫,使用户越来越难遇到不同的意见。苏珊·雅各布森(Susan Jacobson)、明恩英(Myung Eunyoung)和斯蒂文·L.约翰逊(Steven L.Johnson)指出,在党派新闻网站的脸书墙上,“观众在讨论新闻时,他们更喜欢参考有限的来源。”德尔·维卡里奥(Del Vicario)等人也强调了极化社区(polarised communities)或回音壁效应(echo-chambers)的增长,证明了极化效应不管是在基于科学还是阴谋论的社区中都会增加。用户与社区接触越多,他们的意见就越趋于两极化。就推特而言,已经证明用户更喜欢与其有类似政治观点的用户接触,并从已经确认立场的消息来源分享信息。围绕英国脱欧的辩论以及疫苗接种辩论的研究表明了两极分化过程是如何在社交媒体上发生的。穆勒(Möller)等人和海姆(Haim)、格拉夫(Graefe)及布罗西乌斯(Brosius)提出了相反的观点,他们指出:个性化和非个性化新闻通常具有相同的多样性。然而,他们似乎没有考虑到推荐不仅来自推荐系统,还来自作为用户社交网络部分的其他用户。因此,这种偏好被构建到推荐系统的逻辑中,而不是通过仅仅使用社交媒体悄悄进入。范·艾尔斯泰恩(Van Alstyne)和布莱恩约弗森(Brynjolfsson)预测了这种网络巴尔干化现象,尽管他们似乎低估了社交媒体网站和社交推荐系统日益增加的商业化压力可能发挥的作用。有人可能会说,社交媒体网站主要基于用户与其他用户的互动和他们自己的偏好,来激励用户接触有限的内容,因为广告商将最容易接受他们信息的受众作为目标是有用的。因此,推荐器(Recommenders)被校准为越来越多地服务于该功能。
这种网络巴尔干化的现象在过去10年中被右翼极端主义政治的主流化所证明。塔尼亚·布赫(Tania Bucher)指出,应用程序界面可以清晰地表达政治,而奥卡拉根(O’ Callagan)等人指出YouTube的推荐器算法是如何清晰表达右翼极端主义政治的。坦纳·米利斯(Tanner Mirrlees)认为,平台资本主义模式是使得极端保守的另类右翼大为流行的原因,另类右翼的流行已经超出其范围,导致法西斯主义的平台化(the platformisation of fascism)。通过反复向用户展示有限可信的内容来源,极右政治被转化为在平台上执行的想法,这使其在思想市场的存在合法化。电视、广播和其他大众媒体允许政治表演,而社交媒体则允许表演政治化。
西瓦·瓦迪亚娜(Siva Vaidhyanathan)强调,社交媒体虽然号称支持民主和言论自由在全世界的传播,但讽刺的是,它却为颠覆这些目标的政治和社会力量提供了一个重要平台。聚焦于脸书平台,瓦迪亚娜指出:
通过对其他媒体公司、行业和机构的破坏性影响,脸书也削弱了它们支持健康公众审议的能力。脸书歪曲了一个民主共和国所依赖的新闻和信息来源。
脸书不仅改变了我们观看新闻和分享新闻的方式,其商业模式也确保了大多数广告活动都将重心转移到了以社交媒体为中心的模式上,而这反过来又使广告收入从媒体公司中流失。另一方面,特雷弗·加里森·史密斯(Trevor Garrison Smith)认为,数字时代政治理论家未能将政治理论化,导致了左翼和右翼对政治的排斥。福克斯关注导致独裁资本主义的新自由主义框架,他指出新自由主义“是一个巨大的计算和积累机器,试图把一切变成商品”。既然一切都被商品化了,政治本身也就被商品化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比简单的政治辞令更符合广告和营销的原则。脸书和其他社交网站主要依靠对用户元数据的算法监控来提供有针对性的广告。与商业机构非常相似,算法监控允许政治团体根据推荐算法针对特定的人口统计数据。因此,这种扭曲发生在两个极端,一方面政治被越来越多地定格为迎合数字人口,另一方面这种政治的接受者也把自己想象成基于选择或身份的群体成员,而不是基于他们自身的阶级。
与其他形式的异化一样,数字劳动的异化导致消费者与其类本质存在异化。通过社交媒体将人类创造力商品化是这种异化的根源。在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条件下,数字劳动不仅迫使消费者异化,还扭曲了政治和社会,使他们成为一股外在的异己力量。推荐系统所扮演的角色和过滤泡沫效应的产生是这种扭曲的关键方面,它代表了人类与自己类本质存在异化的主要角色,即社会异化。在这种情况下,产消合一者转化为交易人口,两个用户之间的交集或矛盾决定了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
景观和暴力是迄今为止数字资本主义的主要特征,为了理解数字劳动的异化过程,必须探索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德波认为,当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侵入我们的社会生活结构,存在本身成为拥有的同义词时,景观就产生了。布拉德·埃文斯(Brad Evans)和亨利·A.吉鲁(Henry A.Giroux)指出,暴力的景观取代了人类的赋权。尽管我们已经看到异化的数字劳动如何在数字资本主义的条件下为景观异化不断创造条件,然而景观如何为特定的产消合一者阶级和整个工人阶级的异化创造条件,这一点仍然模糊不清。
德波指出了我们现代社会幽灵主义性质的本质,强调景观使人类屈从于自身的力量,正是因为他们已经被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即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所征服。他进一步阐述说,鉴于生产模式的异化性质,生活被视为非工作时间,即休闲时间。在这里,马克思对工人遭受异化劳动的批判依旧有效。数字异化劳动转化为景观,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完成两项重要任务。一方面,它将自己强加于工人的劳动时间,通过将网络名人身份作为社交劳动的目标来阻碍工人创造能力的发挥;而另一方面,它在由琐事产生的身份的基础上伪造社交生活,从而使得工人与他们的类本质产生异化。
信息娱乐(infotainment)这个词虽然看起来有点合适,但似乎并没有抓住通过社交媒体所传播的恐惧和仇恨的混合,这种混合也许最好用虚假信息娱乐(disinfotainment)来举例说明。道格拉斯·凯尔纳(Douglas Kellner)指出了通过大众媒体传播的多种景观,如辛普森审判案、外星人入侵传闻及生物武器阴谋论,甚至总统选举也被转换成了景观。布鲁斯·达尔库斯(Bruce D’Arcus)指出,如何在公共舆论空间中协商各种不同政见,媒体和激进主义之间的相互作用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将此描述为异见景观。穆罕默德·纳纳布哈伊(Mohamed Nanabhay)和罗珊妮·法曼法尔曼(Roxane Farmanfarmaian)指出,在埃及反对胡斯尼·穆巴拉克起义的最初阶段,“公民不仅能够制作自己的录像,而且能够通过社交网络传播,从而绕过作为传统新闻守门人的主流媒体。”事实上,社交媒体在整个阿拉伯之春中的作用已经得到了广泛的评价,它在占领华尔街和其他受其启发的抗议活动中的作用也是如此。保罗·米海利迪斯(Paul Mihailidis)和萨曼莎·维奥蒂(Samantha Viotty)探讨了网民参与2016年壮观的美国总统选举的情况,这表明社交媒体话语已经分裂成封闭的回声室,并导致后真相话语(post-truth discourse)的扩散。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早已指出,极权统治的理想主体不是意识形态上深信不疑的追随者,而是丧失了辨别真假能力的人。因为所有的政治都被简化为一个场面,这种真实和虚假的概念很容易被简化为两个争夺主导权的竞争场面。在这里,对社会正义和种族平等的需求是与对法律和秩序的需求相抗衡的景观。同样,地球生态环境恶化的说法在世界各地的网络社区造成了痛苦,但也被认为是另一种虚幻景象,即共产主义密谋摧毁美国资本主义。这些景观不受地理或时间的限制,在不同情况下会有不同表现。虚假信息娱乐机器继续制造这些双重对立景观,政治和政治斗争逐渐被竞争景观所取代。
恩格斯概述了工人阶级遭遇社会谋杀的条件。在现代数字社会中,弃置政治(the politics of disposability)为社会谋杀创造了新条件。亨利·A.吉鲁(Henry A.Giroux)称之为僵尸政治(zombie politics),在这种政治中,越来越多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导致数百万人被剥夺财产,然后被弃置为人类废物。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将这种一边削减公共福利措施,同时又加大对私营产业放松管制的过程视为剥夺性积累。这就造成了越来越多的人长期暴露在变幻莫测的政治经济中,盖伊·斯坦丁(Guy Standing)认为他们是处于危险之中的。21世纪的社会谋杀正成为一种壮观景象,它不仅在我们的智能手机和电视屏幕上出现,还在新闻编辑室的辩论中得到了放大。
行尸走肉的人甚至反对向数百万失业、失去食物和希望的美国人提供失业救济金。他们用谎言和错误信息渲染仇恨和交易。他们在使富人的权力合法化的同时,向人民发出民粹主义的呼吁。它们诉诸常识,以此贬低质疑和批判交流的文化。他们是恐惧、仇恨和超民族主义的厌世者,他们作为超死者的原型角色不屈不挠。
新自由主义如此成功地将人类社会与自身对立起来,甚至已经觉得无需为自己的暴力行为辩解。凯伦·劳里(Karen Laurie)指出,新闻主播的角色越来越像游戏节目主持人,而不是理性的声音。当虚假信息娱乐行业伪造、夸大和歪曲信息时,主播的任务是将事实和虚构呈现为同等有效。荒谬的是,在这个混乱颠倒的世界里,呼吁免费医疗被当作是要强迫医生和护士违背他们的意愿加班工作;降低教育成本和取消负担沉重的教育贷款被认为是向那些还清贷款的人行窃;对生活工资的要求被认为是共产主义破坏经济的阴谋;加强警察问责的要求被当作是鼓励犯罪;揭露美军在伊拉克犯下的战争罪行或揭露对公民的广泛监视被看作是叛国罪。这些由于缺乏医疗保健、警察暴行、仇恨犯罪或帝国主义战争所造成的死亡,完全可以被定义为恩格斯所言的社会谋杀。
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探讨了社会民主遭到破坏的矛盾,它使得威权民粹主义浮现,形成新自由主义共识。1Stuart Hall, The Great Moving Right Show, Marxism Today, Jan.1979, pp.14-20.2007—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也出现了类似的过程,出现了一种激进的右翼主义,其重点是反移民和白人至上民族主义言论,它拒绝实行世界主义和人道主义救助,而这些人道主义救助被认为是吸引移民到西方发达经济体的主要原因。霍尔指出,总体趋势不应忽视具体情况。正如之前所见,一些研究批评泡沫滤泡理论(the filter bubblet)。然而,过滤泡沫不仅仅作为一种普遍现象存在,更是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存在于新自由主义光谱社会(a neoliberal spectaclist society)中,在新自由主义光谱社会中,即使暴露于对立的观点也可能达到进一步两极分化的目的。这种景观背后政治的去语境化(The de-contextualisation of the politics)是为了达到两极分化的目的,而不是为矛盾提供一个整体背景。因为,正如德波所指出的,景观是“人与人之间通过图像中介所建立的社会关系”,因此可以推断,社交媒体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呈现来自世界各地的去语境化图像,但这只会进一步增加人们对现实的碎片化观察。在这里,社交媒体不仅扮演着现有矛盾放大器的角色,而且已经成为我们当代新自由主义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社交网站在对其基于广告的收入模式进行优先排序的过程中,会确保推荐系统形成过滤泡沫,这就使得事实会偏离其原有语境,成为一种虚幻景观。这加剧了独裁民粹主义操纵人类脆弱性的可能,我们看到目前正在发生这种情况。去语境化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可以使任何叙述失去合法性。如果没有产生和维持贫困的隐秘而持久的暴力背景,贫困就会被归结为穷人的懒惰。一旦我们将财政补贴的医疗、食品、教育或其他必需品所提供的社会稳定这一非常关键的任务去语境化,它们就仅仅只是被简单地视为免费发放的商品而已。我们最近看到的反对警察暴行的抗议,如果脱离几个世纪以来针对少数民族暴力的语境,它们很容易被等同于少数族裔的野蛮和抢劫。除非从美国几十年来参与世界各地帝国主义战争的角度来看,否则针对美国的口号似乎才是真正的威胁。
因此,产消合一者阶级的异化既自我表现出来,又通过景观制造出来。虚假信息娱乐行业在创造多种竞争性的景观时,基本上把真相作为一种可销售的商品,以适应市场的需求。正如阿伦特所指出的:真假界限的模糊为极权统治创造了理想的条件。真相的去语境化是通过图像的中介而建立社会关系的景观社会的根源。在这种情况下,暴力是正常化的,并在必要时有正当理由对付这种景象所带来的虚幻威胁。草根阶层对极权主义议程的动员是通过对最脆弱群体的暴力来实现的,这充分地模仿了法西斯主义,足以被归入同一个广泛范畴。这种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通过撤销必要的社会保障和运用日益暴力的法律强制手段而犯下的社会谋杀,是新自由资本主义武器库中的一个关键工具,用以确保工人阶级的继续服从。
我们对数字劳动在交互式机器学习进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的探究,展示了数字劳动的异化过程。机器学习算法代表的是死劳动,只能靠数字劳动形式提供的活劳动来维持和复制自身。在当代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条件下,数字劳动的异化导致了过滤泡沫的产生,这种泡沫对应于工人(在我们的语境中,他们被认为是生产者)与其类本质的异化。当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完全征服整个社会时,与类本质共存的异化也通过景观表现出来。推荐系统在社交媒体受制于金融化方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金融化是过滤泡沫产生的关键。最后,我们讨论了法西斯主义作为社会和社交媒体景观的产物的发展,我们认为这是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社会谋杀。
恩格斯认为社会谋杀是控制工人阶级的暴力工具,这一点变得越来越重要。正如恩格斯所言:最常见的社会谋杀形式仍然是对生存必需条件的积极剥夺,诸如医疗保健、防止环境灾难或接触污染物导致健康退化。然而,这种暴力还伴随着身体和社会暴力。
在这个国家,社会战争正在全面展开,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为自己而战,对抗所有的敌人。他是否应该伤害所有其他公开的敌人,取决于一个个愤世嫉俗的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计算。任何人都不会再想到与他的同伴达成和平的谅解;所有的分歧都是通过威胁、暴力或法庭来解决的。简而言之,每个人都认为他的邻居即使不是一个要被赶走的敌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为他谋利所使用的工具。正如犯罪记录所显示的,这场全面的社会战争一年比一年激烈、狂热且不可调和。
因此,包含针对社会最弱势群体的“被动”和“主动”暴力在内的社会谋杀构成法西斯暴力的基础。恩格斯曾预计这种对立将导致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抗,但“拿破仑党”的现实与他自己的估计相矛盾。然而,我们应该避免将恩格斯所描述的波拿巴主义与我们当代的法西斯运动简单地等同起来,波拿巴主义被许多评论家认为是原始法西斯运动,并被共产国际用作分析法西斯主义的原型。恩格斯对波拿巴主义的条件是这样分析的:
波拿巴主义是一个国家的必要国家形式,在这个国家里,工人阶级在城市中的发展水平很高,但在数量上不如农村地区的小农民,在一场伟大的革命斗争中被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和军队打败了。
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在我们当下时代工人阶级的失败中起了主要作用。我们也认识到新自由主义在发展数字资本主义中的密切作用,以及随后利用这种景观来支配和控制工人。恩格斯将波拿巴主义的兴起归因于对统治和控制工人阶级的类似需求。波拿巴主义的目标和任务与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出现的法西斯主义幽灵之间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这种幽灵法西斯主义延长了“一切人对一切人的社会战争”,并继续其历史任务,即通过破坏任何工人阶级团结的可能性,并加强新自由主义社会谋杀的条件,使资本主义剥削永久化。我们对数字劳动的分析表明,在数字劳动的异化过程中,占有产消合一者的劳动至关重要。
总而言之,由产消合一者进行的数字劳动被转化为法西斯主义的幽灵形式,并被制成控制其社会存在的工具。法西斯形式通过国家的强制机构创造了社会谋杀和社会暴力的条件,确保工人阶级被动接受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及其合法化的意识形态。这使我们坚定地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分析数字劳动,并证明了数字劳动是一种完全可以在马克思主义框架下得到承认的独特劳动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