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远
在中国的东方学学术史上,除了早期较为笼统广漠的“西域”概念之外,主要有三个区域研究概念——“五天竺”“天方”和“南洋”。对“五天竺”与“天方”的研究分别形成了中国的“印度学”和“天方学”。“南洋”与中国人的海上交通密切相关,历史上中国人的往来航行以及人口的迁徙侨居,使得浩瀚星散的南海地区形成了中国视域中的、作为区域整体的“南洋”。历代文献对南洋的记述更成为近现代中国“南洋学”的基础。从20 世纪前半期的“南洋学”,发展到20 世纪后期的“东南亚学”,不仅是中国的“南洋”与“东南亚”区域概念的转换,也是学术研究立场、方法的调适与转型。梳理这一历史进程并予以理论概括,是中国东方学学术史研究必要的工作环节,也有助于更清晰地呈现中国“南洋学—东南亚学”的特色。
汉唐时代常用的“南海”一词、宋元时代常用的“南洋”一词,地理方位大体相当,是站在中国视域角度而言的区位概念,而且二词长期并用。海与洋之所以用于地域名称,是因为其着眼点在于海上交通。如果说“西域”之“域”是陆上交通的范畴,那么“南海”之“海”、“南洋”之“洋”则主要是海上交通的范畴。中国与南海的交通最早见于汉代以后的史籍,唐代以后海上交通趋于活跃。宋元时代对外贸易繁荣,中国的“外国志记”逐渐增多,出现了赵汝适的《诸蕃志》、周去非的《岭外代答》、汪大渊的《岛夷志略》等重要著作,其中关于南洋的记载史料较多。明清时代,随着郑和七下西洋和华人迁移南洋各国谋生,关于华侨及所在地的史料记载逐渐增多。历代积累的这些文献资料,为此后中外学界的南洋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源。从清末开始,中国的一些学者开始注重研究世界史地,如徐继畲的《瀛寰志略》、魏源的《海国图志》等,他们注意利用历代文献中的南洋史料,充分发挥中国传统国学中的音韵学、考据学的优势,对南洋地区的一国多名、一地多名的历史形象进行辨析、考订。稍后,欧洲的东方学家伯希和、日本的东洋学家藤田丰八等,也参照中国学者的研究,运用西语的语言条件与优势,做了类似的考辨工作,写出了大量考据性的文章。不过,从“南洋”区域研究、整体研究的角度来看,这些工作虽只是预备性的,却都为南洋的总体研究奠定了基础。而要将此前的文献充分利用起来、将具体的史地考据成果与南洋区域总体研究密切结合起来,最为有效的著述方式便是“南洋交通史”了。可以说,在中国,真正意义上的南洋研究起源于南洋交通史的研究,在这方面,冯承钧(1887—1946)的《中国南洋交通史》(1936)首占先机。该书实际上是站在中国的视角,从汉代开始的南海交通说起,下迄明代郑和下西洋,是中国古代近千年间的南洋交通史。
关于《中国南洋交通史》这部书的学术价值,学界已有不少公允的分析评论。而从中国的东方学史及区域研究史的角度看,更可以显现它的价值意义。将“南洋”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区域加以把握和研究,有别于古代以具体地名为单位的相对孤立分散的记述,是“南洋学”成为一种“学”的重要标志。在这个问题上,“南洋交通史”这一概念抓住了区域研究的根本。关于“南洋”区域的界定,冯承钧写道:“今之南洋,包含明代之东西洋而言,东西洋之称,似首见《岛夷志略》著录,然至明代始盛行。大致以马来半岛与苏门答剌以西。质言之,今之印度洋为西洋,以东为东洋。昔日大食人亦以此两地为印度与中国之分界,然在元以前,则概名之曰南海或西南海。兹编研究之范围,东起吕宋,西达印度西岸。”①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年,第1 页。这个界定与其他学者的界定宽窄虽略有不同,但也是最清晰、最能被普遍接受的“南洋”定义。在这个框架中,“南洋”由“交通”而连点成片,成为一个密切关联的区域。之前“南洋”是一个大体的称谓,界定不很清晰,《中国南洋交通史》将此前中外学者南洋研究的相关成果予以整理和吸收,再加上作者自己的取舍与判断,首次在“交通史”的名称下将“南洋”清晰化、整体化、区域化。
《中国南洋交通史》作为第一部同类著作,只是粗陈大概,带有草创的特征。全书的“上编”作为正文,动态描述了南洋交通史,但只有五六万字;而占更多篇幅的“下编”是南洋各国的“传”,也没有跳出古代“外国志记”的窠臼。但是《中国南洋交通史》的价值正在于“南洋”的整体区域意识,而且它可以表明:分散的“南洋”之为“南洋”,是因为有中国人的来往穿行,归根到底是中国人的区域概念;南洋人自身绝不可能知道自己在“南洋”或者自己是“南洋人”。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外交通史”模式的大背景下,“南洋交通史”作为一种区域交通史,所采取的是“中外交通史”的视角,但又不同于“中外”那种从出发点到终点的线性模式,“南洋”是一种团块区域范式。
诚然,在“南洋”这一区域,古代印度人、阿拉伯人都与之保持着密切的商贸及文化往来,甚至如法国学者G.赛代斯所言,在所谓印度支那(中南半岛)和印度尼西亚地区曾经形成所谓“印度化国家”②参见G.赛代斯:《东南亚的印度化国家》,蔡华、杨保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年。,但是印度人似乎并没有站在印度立场上提出对于这一区域有影响的区域称谓;阿拉伯人在与这一区域经贸交往的过程中,使得伊斯兰教在13世纪后的南洋诸岛广为流行,但阿拉伯人也没有创制出类似“南洋”这样的整体区域概念。17 世纪荷兰航海家威廉·邦特库《东印度航海记》③参见姚楠译:《东印度航海记》,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把这一区域称为“东印度”;现代法国东方学家伯希和(1878—1945)对这一带的古代交通做过研究,他的《交广印度两道考》一书主要依据汉文材料,而且使用了“交广印度”这样的混合概念(“交”指“交趾”,“广”指广州)④参见冯承钧译:《交广印度两道考》,《冯承钧译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法国另一位东方学家费瑯《昆仑及南海古代航行考》一书所谓“昆仑”和“南海”使用的都是中国的称谓。⑤参见冯承钧译:《昆仑及南海古代航行考》,《冯承钧译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日本近代东洋学家对这一区域的研究也相当重视,其中藤田丰八(1896—1928)最为有名,但藤田丰八在论文集《东西交涉史研究·南海篇》中也直接使用了中国的“南海”这一概念。可见中国的“南海”及“南洋”概念具有区域命名的重大意义。当代东南亚研究家王庚武先生认为:“在现代以前,中国人并不把东南亚视为一个地区,遑论把它当成一个地区来加以研究。”①王庚武:《新加坡和中国关于东南亚研究的两种不同观点》,《南洋问题研究》2004 年第2 期。如果说在现代之前中国人还没有把那个地区“当做一个地区加以研究”,此乃实情;但是说“中国人并不把东南亚视为一个地区”,则似并不太确切。“南海”“南洋”的概念本身就是一个区域概念,在这个概念提出的时候,就表明中国人已经把东南亚作为一个地区来看待了。至于把它“当成一个地区加以研究”,则是从20 世纪初期之后才开始的,而区域整体研究的最显著标志,便是冯承钧的《中国南洋交通史》。
《中国南洋交通史》问世后,中国学界研究“交通史”的著作也不断出版,但大多是在“中外交通”或“中西交通”的范围内进行研究的。进入20 世纪80 年代后,南洋问题学者陈炎(1916—2016)教授较早提出了“海上丝绸之路”的概念,②参见陈炎:《略论海上丝绸之路》,《历史研究》1982 年第3 期;又见《陈炎文集》(第2 卷),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508—538 页。将“南洋”及“南洋交通”包含在“海上丝绸之路”之中,实际上开辟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与研究范式。于是,“南洋交通史”便被“中外交通史”“中西交通史”“海上交通史”或“海上丝绸之路”研究所吸收。在这些范式里,“南洋交通”仅仅是一个环节,并不直接以“南洋”区域建构为宗旨。除了相关论文之外,南洋交通史研究成体系的著作一直未出现,直到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出版80 年后,才有新一代学者周运中(1984—)的《中国南洋古代交通史》一书问世。该书充分吸收利用了冯承钧以来中外学界相关研究及考古考察成果,以近50 万字的篇幅,对南洋交通史上的航路变迁、港口盛衰、称名流变、货物流向,以及所涉及的南洋诸国的古代历史社会,都做了细致的考辨与探究,纠正了先行研究中的一些偏差与舛误,把南洋交通史的研究推向深入,堪称一部集大成的、总结性的成果。③参见周运中:《中国南洋古代交通史》,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 年。
从中国东方学学术史上看,“南洋交通史”这一研究范式最大的价值功能,是以“交通”来建构“南洋”这一中国视角的国际区域,从而展开中国特色的南洋区域研究。应该说,关于这个领域的海上交通及史地知识,中国的文献记载最为丰富,中国学者研究条件得天独厚,对南洋区域的建构也最为持久、最为明晰,这些都是中国特色“南洋学”的基础。但是另一方面,“交通史”范式的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交通史只描画交通之“线”,而不涉及实体的“面”;只涉及交通所到之处及港口、城市、人群、机构、货物、见闻等,而不能走进各个民族与国家的深处和内部,特别是那些远离港口与航路的地方,例如中南半岛北部的老挝和缅甸北部等地去做观察与研究。因此,《中国南洋交通史》就不可能、也不必要对南洋的社会文化面貌加以深究。可以说,交通史研究作为一种专门史研究,不能取代综合性的历史研究。这既是“交通史”范式的特点,也反映了早期中国南洋研究的历史基础与资料局限。
不过,中国学者是自觉克服这些局限的。进入20 世纪后,中国学者在交通史研究之外,开辟了另一个研究领域——南洋华侨及华侨史的研究,并由此走进南洋社会的内部。
南洋华人占海外华人的大部分,到20 世纪初人数已逾千万,但因分散在南洋各地,长期以来并没有学者把他们作为一个群体去研究。20 世纪初年,梁启超受西方和日本学界的影响,从“殖民”“殖民事业”这个角度来看待海外华人。他依据《明史》等史料,发表了《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1904),为八位在南洋诸国做过国王的华人立了小传,其中包括三佛齐国王梁道明、三佛齐国王张琏、婆罗门国王某、爪哇顺塔国王某、暹罗国王郑昭、戴燕国王吴元盛、昆甸国王罗大,英属海峡殖民地开辟者叶来。梁启超从“殖民”及“殖民事业”的角度看待南洋,并高度评价这“八大伟人”。他强调:“海以南百数十国,其民口之大部分,皆黄帝子孙,以地势论,以历史论,实天然我族之殖民地也。”①梁启超:《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梁启超全集》(第3 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年,第1368 页。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下,“殖民”“殖民地”“殖民事业”都是褒义词,并不包含今日“殖民”侵略之贬义。梁启超把南洋历史上的华人视为“殖民”,启发了后来学者从“殖民”的角度切入南洋研究。最早尝试这一领域研究的是曾留学日本的李长傅(1899—1966)先生,他发表了《中国殖民南洋小史》,接着又出版了《南洋华侨移殖史》和《南洋华侨史》等书。在《南洋华侨移殖史鸟瞰》(1931)一文中,李长傅对于南洋华侨的属性做了清晰的思考和辨析,他写道:“华侨在南洋之地位,系殖民(Colonisation)乎?系移民(Migration)乎?颇有研究之价值也。按殖民意义,乃离去母国,至比较未开化之他国,永远居住,从事经济活动,而保持母国政治关系之谓也。移民者,乃离去母国,移住他国,而从事经济活动之谓也。中国史家,多谓华侨殖民于南洋,然按之史实,实为移民……毫无殖民意味。是以本书不曰殖民史,而浑称曰移殖史也。”②李长傅:《南洋华侨移殖史鸟瞰》,《南洋史地与华侨华人研究——李长傅先生论文选集》,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63 页。这就从概念辨析的角度说明了南洋之“移民”的性质,也说明了“南洋”的性质——南洋不是“未开化之地”。虽然现在看来,这一“移民”的概念仍不能完全准确概括南洋华人华侨的属性,因为严格意义上的“移民”是一种政府作为,而南洋移民则是主动或被动的、迫不得已的迁移。但无论如何,李长傅所开辟的南洋华侨的研究,作为“南洋学”的一种重要范式,与“南洋交通史”范式一样,开辟了中国学者“南洋”区域建构的又一种重要的范式与途径。
李长傅对南洋华侨的研究,包括同时期出现的温雄飞(1885—1974)的《南洋华侨通史》(1929)等著述,除了自己的见闻体验之外,主要还是运用传统的文史研究的文献学方法,对于历史文献的依赖程度很高。然而,南洋华侨长期以来作为一个被官府和文士忽略的群体,历史记载并不多,而且华人大规模迁移南洋,也主要发生在晚清以降,许多事件并未形诸文字,因而使用文献学方法研究南洋华侨是具有相当局限性的。要对南洋华侨做进一步全面深入的研究,必待利用新的研究方法,那就是从文史研究的文献学方法,向现代新的社会学方法的转型。而南洋学及社会学家陈达(1892—1975)的《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1938)一书,正是这一转型的标志性作品。
《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首先明确了华侨的性质,把华侨称为“迁民”,并做了这样的界定:“凡由中国迁出者谓之‘迁民’,在居留地生长者谓之‘侨生’。凡南洋的华侨社会实包括‘迁民’及‘侨生’,或总称为‘海外中国人’,或简称‘中国人’。”③陈达:《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1 页。所谓“迁民”是一个古汉语词,见于《汉书·项籍传》等史籍。此外,《汉书》中还有“徙民”这样的同义词,均指迁徙之民。现在看来,使用“迁民”一词,比梁启超、李长傅使用的“殖民”要客观准确得多,也比“移民”一词更确切。因为这些前往南洋的“迁民”不仅不是政府组织的“移民”,而多是违禁出国谋生的人群。陈达不仅站在中国的角度研究南洋,而且仅选择南洋华侨最集中的闽粤两地作为具体研究对象,通过社会学的踏查、走访、调查问卷的方法,组织课题组成员深入闽粤及南洋各地,带着四个鲜明的问题进行调查研究:一是迁民的汇款对家乡经济有何影响,二是对华工应募应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与应对方法,三是南洋迁民的生活经验及知识见闻对闽粤社会的现代化有何影响,四是迁民出国对当地人口压力、社会文化有何影响。而且在研究中还注意使用比较研究的方法,即拿国内的华侨社区与国内的非华侨社区相比较,再拿国内的这两种社区与南洋的华侨社区相比较。仅从方法论上看,可以说《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标志着中国的南洋华侨研究的现代化,也标志着中国的南洋研究由传统的“从文字到文字”的文史方法,向社会学“从实地调查到文字”的现代方法的转换。实际上,对于南洋,无论是中国古代文献还是外国古代文献,记载大多粗略不详。充分利用中外已有的记载可以写好“南洋交通史”,但很难写成一部详实的“南洋华侨史”,所以必须把古代的史料与现场的调查结合起来。在这个方面,陈达的《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开辟了南洋华侨研究的新的方法与途径,也极大地启示了后来的华侨研究乃至南洋研究。
正是因为社会学的实地调查对南洋华侨研究的重要作用,所以陈达之后的南洋华侨研究的成果,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由迁居南洋、在中国与南洋间常来常往的学者们完成的。特别是陈嘉庚先生1923年在新加坡创办的华文报纸《南洋商报》、胡文虎先生1929 年创办《星洲日报》开辟的“南洋研究”专栏,都为中国学者研究南洋、发表相关成果提供了条件。而《星洲日报》推出的创刊一周年、二周年纪念刊,以及《星洲日报半月刊》都提供了大篇幅用以出版南洋研究的成果。国内华侨最高学府暨南学堂及1927 年升级的暨南大学的南洋研究者,也多以南洋华侨学者为主。1940 年有关南洋学者在新加坡成立了“南洋学会”,创办《南洋学报》,创始人及首批会员包括关楚璞、郁达夫、张礼千、许云樵、姚楠、李长傅、朱杰勤、刘志木等①参见姚楠:《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新加坡华人对东南亚研究的开拓工作》,《新加坡南洋学会早期情况与部分创始人简介》,载《南天余墨》,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5 年,第20—31、33—40 页。,这些人士都是20 世纪中国南洋研究的中坚和大家。此后,他们对南洋社会的研究多以华侨研究及中国与南洋之关系研究为重心。例如姚楠著有《马来亚华侨史纲要》(1943)、《中南半岛华侨史纲要》(1946),王庚武著有《南洋华人简史》(1959)等。进入20 世纪90 年代后,华侨及华侨史研究出现了总结性的成果,那就是朱杰勤的《东南亚华侨史》。
在朱杰勤(1913—1990)教授的《东南亚华侨史》中,“南洋”一词被置换为“东南亚”(详后)。但从研究范式上说,仍然是以“华侨”视域来看东南亚,实际上并不是在外来的“东南亚”概念框架内,而是在传统的“南洋”的框架内进行的研究,是此前中国“南洋”研究范式的延伸和发展。早在20 世纪80 年代,朱杰勤就开始在暨南大学讲述南洋华侨史课程,并在《关于开展华侨史研究的几点意见》(1982)、《试论华侨史研究》(1984)等文章中,提出了华侨史研究的基本思路与方法:“研究华侨史,除搜集考古学上的有关资料和中外书籍上的有关材料以供参考外,我们还要向归侨进行调查访问,把他们在海外耳闻目睹的经历记录下来……分别到各侨乡、各华侨农场,有计划地进行调查研究。”②朱杰勤:《关于开展华侨史研究的几点意见》,原载广东华侨历史学会编《华侨史论文集》,1982年;又载《朱杰勤文集·华侨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91页。由此可见,朱杰勤教授在研究方法上强调文献学方法与社会学方法的结合。这种方法论也贯穿了整部《东南亚华侨史》,可以说是此前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研究与陈达《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两种基本方法的整合,但是研究的重心是华侨,而不是“南洋”或“东南亚”。由于作者所处的时代与上述20 世纪前半期华侨身份的南洋研究者不同,因此,《东南亚华侨史》显然并不以“南洋”(东南亚)区域研究为旨归,而只是聚焦于“华侨”这个群体,而且作者声言:“对于东南亚华侨史,我只是作为中外关系史的一个重要方面来研究”③朱杰勤:《东南亚华侨史·前言》,《朱杰勤文集·华侨史》,第5 页。。从中国东方学的区域研究角度看,这样的写作宗旨对中国的“南洋”区域建构的贡献只能是间接性的。
即便进入了21 世纪,在外来的“东南亚”概念及“东南亚”研究范式盛行时,也有学者从历史研究的角度,致力于建构“南洋”这一中国视域中的区域空间的发现与研究。在这方面,值得注意的是薛莉清著《晚清民初南洋华人社群的文化建构:一种文化空间的发现》(2015)。该书将“南洋”作为整体视域,以“晚清民初华人社群”为研究对象,突破了一般的“华侨史”的线性叙事,而把南洋界定为“一种文化空间”。尤其充分运用了历来被忽视的当时中国旅行者的各种游记见闻,包括约30 种游记单行本及大量散见于报刊的单篇纪行文章,再辅之以其他资料,在资料运用上文史交叉。不仅使“文化空间”的观念凸显了区域研究的意识,也强化了南洋华人的主体性。这里的“南洋”作为一个区域空间,既是一个地理空间,更是一种由历史、社区人群、行为场景等形成的文化空间,既有虚拟性,也有实在性,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靠文学性的描述呈现出来的。于是,“南洋”在这种意义上、在特定的历史区间,成为由华人建构的一种文化空间。从中国东方学及东方区域研究学术史来看,薛莉清的这部著作在南洋研究中既保持了“南洋”学的中国视域、中国立场加以华人华侨为主要研究对象,在资料利用与研究方法论上也有创新,表明即便是在“东南亚”范式盛行的时代,“南洋”区域研究及其“南洋”范式也仍然具有学术创新的各种可能,“南洋研究”范式也仍然能够与“东南亚研究”范式并驾齐驱。
然而也要看到,“南洋华侨”是一个历史概念。当要对20世纪后半期的相关问题进行研究时,“华侨”这一身份概念就会遇到种种问题。二战结束后,在中国及各国新的移民政策下,“华侨”大都加入了所在国的国籍变为“华人”,“南洋华侨”也就相应地变成了“东南亚华人”。对此,梁英明(1931— )教授在《战后东南亚华人社会变化研究》(2001)一书中做了系统整体研究,分析了“东南亚华人”这一群体在战后的身份转换、生活处境、文化认同的变化,以及他们的经济经营、文化教育的状况,这表明在战后的东南亚华人研究中,“南洋”已经成为历史语境。虽然,有学者指出“‘东南亚’是二战后较为通行的名称,但‘南洋’这个称呼至今依然与‘东南亚’并行不悖。”①郭慧芬:《中外文学交流史 中国—东南亚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5 年,第1 页。但另一方面,“南洋”在很大意义上是历史性称谓,当要将研究范围延伸至当代或当下的时候,便会显出局限性。因此,晚近出现的相关研究,大都将研究范围与对象转换为“东南亚华人”的概念。而且,当研究范围更为扩大时,还可以把“东南亚”作为“东亚”的次级概念,把“东南亚华人”包含在“东亚华人”这一概念中。②参见庄国土、刘正文:《东亚华人社会形成和发展》,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9 年。看来,只就华侨华人的研究而言,由“南洋”视域向“东南亚”视域的转换,也是时代发展变化的必然要求。
兴起于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南洋”区域观念及南洋学,一直到20 世纪70 年代后期都是主导的观念与研究范式。而进入20 世纪80 年代后,“南洋”这个概念及“南洋学”逐渐淡化,并在很大程度上被“东南亚”这一概念所覆盖。
众所周知,“东南亚”这一地理概念来自西方,是“亚洲”的次级概念,“东南亚”也被视为“远东”的一部分,并且与中国的“南洋”概念在范围上基本重合。“南洋”是中国人的一个区域观念,是中国人视域空间的一种延伸,而“东南亚”则是世界的一部分、亚洲的一部分。当人们使用“东南亚”这个概念来研究“东南亚”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不再凸显“南洋”的中国立场与中国视角,而是站在亚洲与全球视域来观察和研究这一区域。在改革开放后面向世界、走向世界的时代背境下,在一些人眼里,“南洋”概念似乎显得有些陈旧了,“东南亚”则成为人们不假思索而使用的一个通用概念。实际上,西方人的“东南亚”概念的使用比中国“南洋”为晚,即便有人偶有使用,影响也不大。③参见周建新、郝国强:《人类学的东南亚研究:概念、成果与挑战》,《民族研究》2018 年第6 期。直到二战期间盟军将“东南亚”作为一个战区概念来使用,影响才有所扩大。法国学者乔治·赛代斯在1944年出版《远东印度化国家古代史》一书,书中所谓“远东印度化国家”是指接受印度文化影响的一些东南亚国家,后来再版时更名为《印度支那和印度尼西亚印度化国家》,作为该区域综合研究的第一部专门著作,初版与再版(1947)及第三版(1963)都没有使用“东南亚”概念,可见,“东南亚”作为学术概念在当时学界并没有被普遍认同。中国学者在20 世纪80 年代径直把该书的书名翻译为“东南亚的印度化国家”。④参见G.赛代斯:《东南亚的印度化国家》,2018 年。1955 年,英国人D.G.E 霍尔的《东南亚史》作为世界上第一部系统的东南亚史被译成多种语言,“东南亚”作为一个历史地理与区域文化概念也在学界流行开来。1964 年,美国学者约翰·卡迪出版《东南亚历史发展》把“东南亚”作为一个学术概念使用。1967 年,由10 个主权国家组成的国际区域组织“东南亚国家联盟”(东盟)成立,意味着这一地区的国家有了政治层面的相互认同,“东南亚”一词也获得了实体的意义。但由于那时中国正处在封闭时期,与东南亚各国也大都没有正式交往,因而没有对中国人的区域观念产生即时影响。直到改革开放后,随着中国与东南亚国家交往的恢复,特别是对华人华侨的再度重视,“东南亚”一词迅速被接受。上述两部东南亚历史著作也于1982 年和1988 年先后被译为中文出版,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意欲“与世界接轨”的中国学界也普遍使用起“东南亚”这一概念,标志着以往的“南洋学”向“东南亚学”的转换。①不过,与此同时“南洋”概念及“南洋研究”“南洋学”依然延续,厦门大学东南亚研究所主办、1974 年创刊的《南洋问题》(后改为《南洋问题研究》)一直在延续这一传统,并且与“东南亚”视域与“东南亚学”形成互补。
由“南洋学”向“东南亚”学的转型,不仅意味着这一区域研究由以往单一的中国视角转向全球视域,也意味着研究对象和研究重心的转移,即由此前的南洋交通史、南洋华侨史这两种研究范式,转向了全方位的东南亚研究范式。这既是中国的南洋学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的再出发,也是改革开放后中国了解东南亚、研究东南亚的迫切需要。在此前“南洋学”的研究范式中,学者们主要关注与中国有关的区域、事件和人物,故很难把东南亚作为一个客观的研究对象加以全面观照。而在“东南亚学”这一新的研究范式中,人们需要走进东南亚的历史与现实中,研究其历史文化、考察其现实社会,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全面深入地了解东南亚各国、各民族,进而在亚洲—东方乃至全球背景下,对这一区域加以总体把握。对中国学者而言,这也意味着在原先得天独厚的古代南洋交通史、南洋华侨史的研究之上,还要走进人们相对不太熟悉的东南亚各国内部,学习掌握各民族的语言,研究他们的历史文化与现实社会。在“东南亚研究”这个层面,中国学者虽有地利之便,但直到20 世纪80 年代后期中国和东南亚有关各国陆续恢复或建立了外交关系之后,才为学者进出研究提供了方便,因而在一些方面不像那些曾经在该地区进行殖民统治的荷兰、法国、英国、美国等国的学者,他们在殖民统治期间已积累了不少对东南亚的观察研究,战后的研究条件在许多方面也比中国学者更为优越。
中国学界面对“南洋学”向“东南亚学”的转型,面对“东南亚”这一“新”的研究对象,既有一种急迫、兴奋感,也有着唯恐赶不上世界学界东南亚研究的一种焦虑感。这种心情状态突出表现在对学科建设本身密集的、反复不断的讨论中。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东南亚研究界对东南亚研究的学科理论建构,各语种的人才培养与学科建设,以及研究对象、方法等问题不断地进行讨论。这方面的论文陆续刊出,相关的研讨会时常召开,也出版了不少论文集、专著,主要有陈乔之、黄滋生、陈森海主编的《中国的东南亚研究:现状与展望》(1992)、刘永焯著《中国东南亚研究的回顾与前瞻》(1994)、刘宏著《中国—东南亚学——理论建构、互动模式、个案分析》(2000)、黄明翰主编《中国的东南亚研究:成就与挑战》(2007)、李谋、杨保筠主编《中国东南亚研究:动态与发展趋势》(2007)、李晨阳、祝湘辉主编《〈剑桥东南亚史〉评述与中国东南亚史研究》(2010)等。与中国东方学中的其他区域研究相比,东南亚研究对学科建设及学科转型的讨论较多,成为中国东方学研究中一种引人注目的现象。相比而言,中国的印度学虽然也有从佛学向梵学的转换,中国的中东学虽然也有从传统的“天方学”向现代的“中东学”转换,但是研究者的基本语言、史料基础等没有太大改变。而由“南洋学”向“东南亚学”的转换,情形有所不同。这不仅是视域、观念上的转换,也是研究范式的转换。对于这一点,直到很晚近的时候吴小安教授才明确从理论上予以阐明,他指出:
可以说,东南亚研究是从南洋研究和殖民研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但是,反过来,东南亚研究决不等同于南洋研究或殖民研究,两者是绝然不同的范式概念。如果说,“南洋研究”具有特定的历史、文化、族群、语言等视角关怀与涵义,那么,“东南亚”研究则不同,其涵义远远超越了中国学者、华裔学者、中文语言、华人社会等专门范畴,是战后以来全世界因变动的政治经济与国际关系背景下具有共识的研究范式,没有特定国家、文化、族群的边界界定和指涉。②吴小安:《从“南洋研究”到“东南亚研究”:一位中国学者的观察与思考》,见李晨阳、祝湘辉主编:《〈剑桥中国史〉评述与中国东南亚研究》,广州: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 年,第406 页。
说“东南亚”这一概念是“没有特定国家、文化、族群的边界界定和指涉”,是不错的;另一方面,东南亚中的“特定国家、文化、族群”的研究,与“东南亚”的区域研究也不可分割,两者是个别与整体的关系问题。不过毫无疑问的是,“东南亚学”所强调的不是孤立的国别研究,而是区域整体的研究。但是,东南亚作为一个区域,却是极其特殊的。它不像“五天竺”或“五印度”那样是一个文化整体,也不像“天方”或“中东”那样历史上曾存在统一的大帝国,并信奉相同相近的宗教,也不像东亚各国那样共同拥有汉字文化、儒学与佛教。东南亚地区由于其特殊的复杂的地理条件,是一个多民族、多语言、多文化的复杂区域,历史上从来没有一种统一的宗教信仰、或者统一的文化中心将该地区密切联系起来,也没有大一统的帝国在政治上把该地区统合起来,即便到了近代西方殖民主义统治时期,统治东南亚的也有荷兰、法国、英国、美国等不同国家,而且各自为政。殖民主义统治使近代东南亚各国拥有了共同的历史遭遇,而摆脱殖民统治以建立建设现代国家,更是东南亚共同拥有的现代史,也给近现代东南亚史的建构著述提供了基础与依据①中国学者关于东南亚现代史的研究与书写,主要成果有贺圣达等著《战后东南亚历史发展》(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5 年),梁志明主编:《殖民主义史·东南亚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梁英明、梁志明等著《东南亚近现代史》(上下册,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 年)等。。但是,共同的被殖民统治的遭遇以及二战后共同的民族独立运动,并没有使东南亚各国拥有共同的文化。从根本上说,东南亚各国的相同之处就是它们的文化各不相同,只是都处在被外人称为“东南亚”的这个地理空间之内。历史与现实中的东南亚,一直就是一个以多元性、差异性为主,并在一定意义上拥有统一性的区域整体。
面对这样一个特殊复杂的区域,中国学者接受了“东南亚”概念,并开始由“南洋学”向“东南亚学”转型。而在“东南亚学”这种新的研究范式中,除了现实层面的研究和应用性的服务和近现代史那样的断代史研究建构之外,还需要在自古及今的历史文化研究的层面上,对“东南亚”区域整体上予以分析、论证和确认,这就需要纵向地、深度地把握东南亚,全面系统地研究东南亚的历史文化及其特殊性。贺圣达先生就此提出了三个在研究中需要回答的重要问题:第一是“东南亚文化的整体性和差异性、多样性的关系”问题,第二是“东南亚文化早期有较高的一致性及11世纪后迅速多元化的原因(即影响东南亚古代文化发展的重要因素)”,第三是“东南亚文化的发展阶段”的问题。②贺圣达:《东南亚文化发展史导论 关于东南亚文化史的几个问题》,参见贺圣达:《东南亚文化发展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 年,第1 页;另见《东南亚文化史研究三题》,《云南社会科学》1996 年第3 期。要解决这些问题,首先是借鉴国外东南亚研究的成果。为此,贺圣达(1948—2018)先生组织了一批译者,翻译新西兰学者尼古拉斯·塔林主编的《剑桥东南亚史》(1992),并在2003年出版了该书的中文译本,接着又组织专题研讨会、出版专题论文集对该书的优劣得失进行分析评论。与此同时,另一个重要问题也被提了出来,那就是:中国的“东南亚”在观念与方法上与国际联通接轨的同时,如何不失中国立场,如何把中国摆进去,保持“东南亚学”的中国特色。梁英明针对长期影响东南亚研究的“欧洲中心论”,提出“中国学者研究古代东南亚历史文化问题,或出版这方面的著作,必然要体现中国的特色”。③梁英明等:《古代东南亚历史与文化研究》,北京:昆仑出版社,2007 年,第6 页。刘宏教授更推出了专著——《中国—东南亚学:理论建构、互动模式、个案研究》,提出并论证了“中国—东南亚学”这一概念及研究模式,强调:“‘中国—东南亚学’是一种具有内在逻辑性的分析框架,用于系统地和科学地研究中国与东南亚之间长期互动的动力、进程与后果。”认为“这也许有助于摆脱西方中心的枷锁,从而建立起‘从亚洲看亚洲’的一条有效途径”④刘宏:《中国—东南亚学:理论建构、互动模式、个案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年,第8 页、第12 页。。强调中国、亚洲的视角,但又注意不走向“中国中心论”。中国的“东南亚学”要走进东南亚、尊重东南亚、研究东南亚,同时发挥中国学者的特色优势,保持中国东南亚学的特色,这也是学者们共同的主张。
为了在研究实践中贯彻和运用中国“东南亚学”的立场、理论与方法,中国东南亚学研究者倾注了很大的精力来建构中国学者自己的东南亚区域历史,特别是在以往研究较为薄弱的东南亚古代史方面,陆续推出了相关研究的成果。其中代表性著作是贺圣达主编《东南亚文化发展史》(1995)、贺圣达著《东南亚历史重大问题研究——东南亚历史和文化》(上下卷,2015)、《贺圣达学术文选·东南亚研究论集》(2015)、何平著《东南亚封建—奴隶制结构与古代东方社会》(1999)、梁英明等著《古代东南亚历史与文化研究》(2006)、梁英明等主编《东南亚古代史》(2013)等。这些历史学著作不再以长期流行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三阶段论作为历史分期的依据,而是充分考虑东南亚混合型的社会形态特征,既尊重古代东南亚社会的多样文化,也注重在多样性中提炼和发现区域的共通性。同时,王任叔《印度尼西亚古代史》(1987)等东南亚国别史研究,孔远志《印度尼西亚语发展史》(1992)、栾文华《泰国文学史》(1998)、梁立基《印度尼西亚文学史》(2003)等国别专门史研究,梁立基《世界四大文化与东南亚文学》(2000)、吴杰伟等《东南亚宗教艺术研究》(2019)等综合性专题研究成果,都从不同的角度,贡献于“东南亚学”。另一方面,在东南亚区域研究中、特别是古代历史文化研究中,典籍翻译是一项重要的基础工作,但中国学界在这方面起步较晚,长期滞后。因在东南亚历史文化的研究中对典籍翻译的依赖度不高、利用率也不高,为此,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的教授们发挥优势,致力于东南亚各国典籍的翻译,进入21 世纪后,陈炎、李谋、姚秉彦、蔡祝生等诸教授翻译审校的缅甸古史《琉璃宫史》(上中下卷)问世,接着裴晓睿教授主编的《东南亚古典文学翻译与研究丛书》,将《马来纪年》、菲律宾史诗、泰国古典诗歌《帕罗赋》、缅甸、越南的古典小说等,以译作与研究合为一书的方式一并推出,有助于读者与学者走进东南亚古典内部,深度探索东南亚人的精神世界,并为文史合一的东南亚研究创造了条件。
综上所述,从中国的东方学学术史上看,中国古代对“南洋”的交通与交往,中国人在南洋地区的往来穿行、人口的迁徙侨居,使得浩瀚星散的地区形成了一个作为区域整体的“南洋”,而大量丰富的史料记载不仅促使中国的“南洋”区域观念得以形成,更为近现代“南洋学”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20 世纪初年以来的100 多年间,中国学界承续宋元时代的“南洋”概念,并站在中国立场上对“南洋”进行研究,将文史的文献学与社会学的实地调查研究结合起来,撰写出世界学术史上最早一批对该区域进行研究的学术著作,凝炼了“南洋交通”与“南洋华侨”两种“南洋学”研究范式,无论是在研究立场、研究对象、还是研究方法上,都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南洋学”,也为其后向“东南亚学”的转型准备了条件。20 世纪80 年代后“南洋”概念逐渐被外来的“东南亚”概念所覆盖,由中国视角的“南洋学”向全球视域的、客观性的、全方位的“东南亚学”转型,新一代中国学者逐渐走进东南亚、深入东南亚,翻译各国历史原典,考察东南亚社会,把东南亚的历史文化研究与现实问题研究结合起来,在与国际东南亚学接轨的同时,逐渐发挥和显示中国的东南亚学研究的优势与特色。从“南洋学”到“东南亚学”的成型复又转型的学术进程,显示了中国区域研究角度方法的更新,体现了世界学术视野与中国文化立场的协调统一,构成了中国东方学史上富有学术史意义的重要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