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超 颜学勇
改革开放40 年来,伴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程度的不断提高,中国城市化水平也快速提高。1978年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城镇人口为1.7 亿,城镇人口占总人口比例约17.9%,城市数量仅为193 个。而到2019 年末,中国城市数量已经达到了672 个,城镇常住人口已经超过了8.5 亿,城市化率达到了60.6%。根据诺瑟姆对城市化的阶段划分①参见Northam,R.M.,Urbangeography,New York:J.Wiley Sons,1975.,中国已经进入了加速城市化的后期阶段。随着人口集聚效应进一步显现,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中国的城市化水平将进一步提高。这意味着中国已经初步完成了从乡村社会到城市社会的转型②参见李培林、王春光、陈光金:《社会蓝皮书:2020年中国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7页。,进入了以城市人口为主的城市社会时代。
中国的城市化是世界上最快、最大规模的城市化,其在取得举世瞩目成绩的同时,产生了城市共有的“城市病”和独有的城市难题,如“半城市化”和“双轨城市化”问题③沈建法:《中国人口迁移,流动人口与城市化——现实,理论与对策》,《地理研究》2019年第1期。。而随着城市社会时代的到来,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已经进入新的历史阶段。2015 年12 月召开的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提出要“转变城市发展方式,完善城市治理体系,提高城市治理能力,解决城市病等突出问题”。这表明中国已经开始从城市建设走向城市治理,转变城市发展和管理模式成为一种迫切需要。
在新时代背景下回顾和反思中国70 多年的城市化进程,一方面是为了总结过去的经验与教训,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面向未来,更好地把握中国城市化发展的方向。研究者们在数据与历史事实中追溯了中国城市化的发展过程,根据在不同历史时期城市化的基本动力、政策取向和发展速度区分了基本阶段和历史特征,但缺乏从宏观层面对中国城市化进程进行理论解释的尝试,也较少将中国城市化的过去与将来纳入到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下解释。那么应该如何从宏观叙事的理论视角来解释中国的城市化?不同历史阶段的城市化是否具有不同的发展逻辑?在进入城市社会以后,城市化又应该如何调整其重心和方向?这都是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
“解放政治”与“生活政治”是吉登斯在思考西方发达国家(早发现代性国家)现代化过程以及未来取向时提出的一对分析概念。吉登斯把“解放政治”定义为“一种力图将个体和群体从其生活机遇有不良影响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一种观点。解放政治包含了两个主要因素,一个是力图打破过去的枷锁,因而也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改造态度,另一个是力图克服某些个人或群体支配另一些个人或群体的非合法性统治”①[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赵旭东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247页。。在他看来,近代以来的社会发展和政治运动都属于解放政治范畴(如工业革命和法国大革命),这是自启蒙运动以来现代化得以推进的方式和基本动力。解放政治包括自然的人化、传统的丧失、监控的增长以及暴力和侵略战争四个方面,它一方面致力于打破一部分人在权利上的弱势地位,另一方面则致力于将人类从受自然和生活条件限制的境况中解放出来。总而言之,“解放政治所关心的是减少或消灭剥削、不平等和压迫”②[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249 页。。
而随着晚期现代性的来临,现代性发展的另一后果逐渐显现,人为风险逐渐产生广泛影响,晚期现代性社会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风险社会。吉登斯认为,这些人为的风险是人类对自然和社会生活干预的结果,是现代性和解放政治发展的代价和后果,解放政治既帮助人类社会实现了解放,同时也塑造了新的压制和奴役。基于此,吉登斯提出了关于生活政治的构想。“生活政治关涉的是来自于后传统背景下,在自我实现过程中所引发的政治问题,在那里全球化的影响深深地侵入到自我的反思性投射中,反过来自我实现的过程又会影响到全球化的策略。”③[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252 页。相对而言,“解放政治是一种生活机会的政治,是关于提高行动自主权的政治”;而生活政治“是一种选择的政治。解放政治是一种生活机遇的政治,而生活政治便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政治。”④[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251 页。在他看来,生活政治主要关心的议题有身体、自我以及生态危机等。可见生活政治超越了解放政治对宏大叙事关注的传统,转向关注微观层面的个人选择与宏观政治生活之间的连接,“生活政治的根本着眼点在于边缘和底层,在于个体的生存感受和生存质量。”⑤红苇:《“生活政治”是一种什么政治》,《读书》2002 年第6 期。
尽管有的学者认为中国现代化过程与西方国家现代化的背景是不一样的,如张振波和金太军认为中国现代性呈现出复合性特征,超出了西方原初意义上的现代性范式的本质含义,生活政治模式无法概括新时代中国政治生活的价值取向⑥张振波、金太军:《中国复合现代性范式下的生活政治观》,《江苏社会科学》2019 年第3 期。。但不可否认,中国现代化进程大体仍然呈现了解放政治的特点,并正逐渐产生了生活政治转向的趋势。上官酒瑞将解放政治和生活政治作为分析框架,指出中国解放政治呈现为革命政治和增长政治两种形式,而增长政治的发展推动了生活政治的兴起⑦上官酒瑞:《从解放政治走向生活政治——关于中国发展中政治的一种分析》,《中共天津市委党校学报》2015 年第1 期。。本文尝试把中国城市化置于宏观政治转型的背景下,从解放政治的视角考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城市化进程,同时从生活政治的视角探讨当前中国进入城市化后期,以及城市社会阶段城市治理的转向和未来发展。
从宏观政治的角度来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至今的城市化过程和城市建设都可以涵盖在解放政治的解释范畴。当然,在不同历史阶段城市化所体现的解放政治逻辑(或重点)是不一样的。具体来说,以改革开放为分界线中国城市化呈现出不同的解放政治逻辑,而2012年党的十八大召开以后,中国的城市化方针又有了重大的转变。
1949 年解放战争即将取得全面胜利之前,毛泽东同志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的报告中提出“党的工作重心由乡村转移到了城市”,并指出要“将消费的城市变成生产的城市”。城市在巩固政权和发展经济中的作用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就得到认可。尽管如此,发展城市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尽快改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落后面貌,迅速稳定和发展生产以应对严峻的国际环境和国内形势的手段。1953 年,毛泽东同志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中提出了两项基本任务:一是使中国从落后的农业国家转变为工业国家;二是要对生产资料所有制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工业化是实现社会主义改造的物质基础,最终目的还是服务于这一时期的政治需要。而城市建设和农村发展,也都是要服务于工业化和生产,最终服务于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和巩固①计划经济时期政策文本中强调的重心是工业化和工业建设,对城市建设较少提及,并且从属于工业化。如“一五”计划中指出,城市公用事业的建设都应首先服务于国民工业的建设和生产,保证企业的生产需要。中共八大关于“二五”计划的建议文本也只是提到“应加强城市建设工作,适应工业发展的需要”。。
具体而言,这一阶段的城市化呈现以下两个方面的特点:其一,工业化是城市化的基本动力。如“一五”时期(1953—1957)为了配合重点工业项目建设的需要,中国将西安、太原、兰州、包头、洛阳、成都、武汉和大同等八个城市列为国家重点投资建设的新工业城市,同时基于生产建设的需要,中国也出现了一批新兴工矿业城市。其二,人口城市化落后于空间城市化。计划经济时期中国处理城乡关系的核心思想是“农村支持城市”,但为了避免农村人口流入城市,中国不仅建立了城乡二元体制,还限制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从1953 年开始,中央政府分别通过各种政策和指示劝阻农民盲目流入城市,并分别通过粮食定量供应制度、户口制度对农村和城市居民进行了区分,建立了基于身份的福利制度。农村人口要进入城市生活,不仅需要跨越城市和农村的物理空间,更难的是要跨越与农村身份和城市身份捆绑在一起的各种福利阻隔。
正如萨列尼(Szelenyi,1996)指出“传统社会主义是缺乏城市性的,国有企业才是资本积累的实体和劳动力再生产的基本单位,社会主义的基石是国有企业而不是城市。国家通过单位组织社会生活,而单位是独立于城市之外的,因此在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城市建设中,更多的是国家对工业的投资而非对城市的规划。”②Szelenyi,Ivan.Cities under Socialism and after.Ing.m.Andrusz,m.Harloe,I.Szelenyi (eds.).Cities after Socialism:Urban and Regional Change and Conflict in Post-socialist Societies. Oxford:Blackwell,1996,p286-317.在计划经济体制下,中国呈现出城市化落后于工业化的“滞后城市化”局面。而受大跃进和十年动乱的影响,甚至一度出现逆城市化的趋势。从数据来看,20 世纪60 年代初中国的城市化水平达到了17%,随后趋于停滞,到1978年城市化率仍然停留在17%左右。
以上局面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解放政治的逻辑决定的。这一时期的城市化主要致力于实现三个方面的解放:一是致力于打破旧的社会制度和国际形势的束缚;二是致力于通过工业化提高人们改造自然的能力;三是确立新的社会关系,致力于打破旧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对人的束缚,建立一种完全平等或平均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遗憾的是,由于革命话语逐渐成为这一时期的主导,不断兴起的政治运动打断了政治和经济的稳定发展,这种解放政治逐渐走向了另一种极端。
尽管改革开放以来的城市化在发展目的和思路上都与之前的城市化道路有很大差异,但在本质上改革开放以来的城市化仍然是解放政治下的一种具体实践。学者们的共识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市化进入加速阶段,而这种加速的形成是建立在对前一阶段解放政治重心调整基础上的。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指出“城乡人民的生活必须在生产发展的基础上逐步改善”。③参见《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1978 年12 月12 日通过,http://cpc.people.com.cn/GB/64162/64168/64563/65371/4441902.html。1979年《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中提出了“有计划地发展小城镇建设和加强城市对农村的支援”①参见《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1979 年9 月28 日通过,http://www.ce.cn/xwzx/gnsz/szyw/200706/ 07/t20070607_11631290.shtml。。这些政策拉开了以城市化带动农村乃至整个国民经济发展的序幕。1984 年《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进一步明确“加快以城市为重点的整个经济体制改革的步伐,是当前形势发展的迫切需要。”②参见《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1984 年10 月20 日通过,http://www.gov.cn/test/2008-06/26/content_ 1028140.htm。城市化统领经济发展的地位进一步得到确认,中国城市化和经济建设同步进入快速发展时期。
从解放政治的角度来理解,改革开放以来的城市化具有以下基本特征:一是改革开放以城市化作为解放生产力的基本动力。当整个社会重新回到正确的发展轨道时,摆在整个国家面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解放生产力,释放市场的活力,以切实改善整个国家经济和社会落后的境地。而对城市化的布局和安排就成为打开改革开放局面的关键策略:从沿海城市到边境城市,再到沿江城市和内陆省会城市,开放程度逐步深入。获得政策权限的开放城市在扩大对外经济贸易和合作、吸引外资以及兴办经济技术开发区等方面得到了长足发展,成为带动整个国民经济发展的重要引擎。二是人口城市化与空间城市化同步进行。尽管户籍制度和人口流动管控政策在较长时期内仍然存在,但在事实上中国人口流动的规模和速度一直持续增加。越来越多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旨在寻求更好的生活机会。从人口流动数据来看,1982 年中国流动人口总量为660 万人,而到20 世纪90 年代初则迅速从2100 万增加到了7000 万,到2014 年中国流动人口达到了峰值2.5 亿。三是城市化拓展了个人自由和社会空间。就个体而言,伴随着城市化,个人从家庭和乡土社会中脱嵌,从城市中的单位脱嵌,摆脱了对传统社会关系和组织机构的依附,以更自由的方式进入城市社会,极大地提高了人们的自我意识和自主性;就社会空间而言,市场空间随着城市增长而增长,而进入21 世纪以来社会也从对总体性国家的依附中被解放出来,城市中多元共治的社会主体格局正日益成型。
学者们通常都将改革开放前后的城市化视为两个完全不同的阶段,但如果从现代化进程的宏观视角来看,过去70 多年的城市化历程都呈现出解放政治的基本特点。解放政治旨在减少或消灭因政治和经济剥削而造成的不平等,打破传统或外部环境对人的束缚,因此解放政治重点关注人们在物质和消费上的匮乏。如前文所述,改革开放前的城市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寻求突破国际孤立、经济和工业落后以及物质贫乏的重要途径;改革开放后的城市化则力图将人们从计划经济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改善人们的物质境况和生活机会。尽管改革开放前后的城市化遵循了不同的解放政治逻辑,但在本质上都在于将城市化作为寻求摆脱压迫和束缚的工具性途径。
现代化和解放政治一方面改善了人们的生活境遇,创造了更多的生活机会和更大的社会空间;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新的社会风险。当现代化进展到晚期现代性阶段,工业社会逐渐向后工业社会转型,解放政治逻辑下的城市化问题和风险也日益凸显。
首先,城市化与生态环境的冲突日益明显。自然的人化可能使人们“进入到了受现代制度所支配的所有领域创造的不可预期的危险地带”③[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194 页。。城市空间的扩大伴随着对农村、山地、河流等地理环境的人为改造、对空气和水源的污染、对野生动植物的驱逐,近些年来这些负面后果已经日益引起了城市居民的重视。如雾霾已经成为许多城市居民每天关切的话题,而诸如“非典”和新冠疫情等公共危机事件更是引起了人们对社会发展价值取向的反思,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不能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来发展经济。
其次,城市偏向造成城乡发展不均衡。基于不同的考量,改革开放前后的经济社会发展政策都具有明显的城市偏向(Urban bias)特点。城市偏向在早期主要表现为对农产品的剪刀差和对农村人口流动的管制,而在快速城市化阶段则主要表现为农村公共服务水平远远落后于城市。如城市偏向的财政制度和社会保障制度扩大了城乡居民的收入差距①曾国安、胡晶晶:《论中国城市偏向的财政制度与城乡居民收入差距》,《财政研究》2009 年第2 期。。而城市偏向政策后果体现在社会生活上,就是“户籍人口”和“非户籍人口”的区别以及“留守”和“空巢”等家庭分离现象。在本质上,这是一种新的社会不平等和束缚。
再次,城市社会阶层分化导致隔离与排斥。人口高度异质性的城市也逐渐变得在空间上彼此隔离,形成所谓的城市两极化和社会马赛克现象②何艳玲、汪广龙、高红红:《从破碎城市到重整城市:隔离社区、社会分化与城市治理转型》,《公共行政评论》2011年第1 期。。计划经济的退出进一步将人们从单位制关系中解放出来,人们不再依赖于单位,摆脱了对单位的福利依赖和身份依赖以后,能够以更自由的方式在城市中流动;与此同时,人们进入城市以后又迅速进入到一个又一个彼此隔离的小区和住房单元,社区不再是一个能够形成有效人际链接的空间概念,而只是一个公共服务和城市管理的实现平台。居住在相邻城市空间上的人与人之间形成了陌生人社会,既不利于围绕公共议题形成凝聚力和共识,也无法满足人们归属和情感交流的需要。
最后,城市化带来了“城市病”和监控的增长。随着人口聚集程度越来越高,城市不断增长,甚至产生了超大城市。“摊大饼式的”城市扩张、交通拥堵、住房紧张以及就业困难等降低了城市居民的生活质量。与此同时,为了更好地管控城市秩序,越来越多的监控手段被用于城市管理中,特别是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以及大数据技术兴起,人们被越来越多的技术和规则规训。
当中国的城市化逐渐接近成熟阶段,城市化越来越具有现代性的自反性问题的特点。城市化将人们从传统社会中解放出来,同时城市化自身也成了一种新的传统和束缚之源。当城市不仅仅意味着更好的生活机会和更大的自主性,而是已经成为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时,城市化的宏观叙事如何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相连接就成了城市治理的关键。
中共十九大报告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近10 年来,官方政策文本表明中国对城市的认识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2013 年《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首次明确提出要“坚持走中国特色新型城镇化道路,推进以人为核心的城镇化”。③《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2013 年11 月12 日通过,http://finance.people.com.cn/n/2013/1115/c1004-23559387.html。《2020 年新型城镇化建设和城乡融合发展重点任务》进一步强调要“坚持新发展理念,加快实施以促进人的城镇化为核心、提高质量为导向的新型城镇化战略,提高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质量,增强中心城市和城市群综合承载、资源优化配置能力……”。④《2020 年新型城镇化建设和城乡融合发展重点任务》,2020 年4 月3 日,https://www.ndrc.gov.cn/xxgk/zcfb/tz/202004/t20200409_1225431.html。“以人为核心的城镇化”表明“人”在城市中的主体性地位已经得到正式的重视,中国在城市化道路上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新时代背景下,“以人为核心的城镇化”呈现了生活政治叙事转向的特点。
如果说解放政治叙事下的城市化是对传统国际环境、社会空间以及生活机会自上而下的改造,那么生活政治叙事下的城市化则是基于人们日常生活对城市治理自下而上的建构。问题的关键在于,生活政治如何引领人们建构一种新的城市治理范式?基于吉登斯和其他学者的相关论述,可以从价值取向、政策议题和实现途径三个方面的转向来讨论。
吉登斯指出“作为一套完全独特的问题和可能性的生活政治,只有在高度现代性稳固之后才会出现。”⑤[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252 页。因为在高度现代性(或后传统社会)出现以后,个人日常生活和全球化生活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而明显了,“现代性的全球性实验与现代制度在日常生活中的渗透相互交叉相互影响。与不确定的时空扩展交织在一起的不仅有地方社区,而且有私人生活中的细节和自我。”①[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后传统》,《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 年第3 期。因为人的日常生活细节对整个宏大政治具有同样重要的影响,人的主体性地位由此也在生活政治中得到尊重和强调。作为一种典型的现代制度,城市与人的交互影响是不言而喻的,生活政治转向的城市化把关于城市的宏大叙事转向微观层面,就是要在城市中建构人的主体性地位。
建构城市治理中人的主体性,应在两个方面实现对解放政治的超越:一方面,要超越物质主义的价值取向。另一方面,要超越理性主义的价值取向。解放政治将平等、正义和自由等视为符合理性的价值目标,却忽视了人们现实的情感,“解放的实际本质就是没什么情欲”②[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250 页。。而“生活政治还会使我们看到更深层的东西,它将进一步超越用经济标准决定人类的整个生活状况这样的环境”③[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00 年,第144 页。,它倡导一种理性和情感统一的政治。以上两个方面共同指向了城市居民的微观情感和心理需要。从本质上讲,生活政治是关系取向的,它指向在微观个体的日常生活与城市化的宏大叙事之间,在微观个体的日常生活之间建立连接。成都市政施工砍倒具有百年历史的桂花树引起的市民抗议就是典型例子,这表明城市居民不仅仅是城市中的居住者,他们与城市发生了连接,城市的景观与空间设计都被赋予生活的意义。生活政治逻辑下的城市化应当把人们对城市的主观感受和情感体验放在更重要的位置。
为回应生活政治的新价值取向,吉登斯倡导对社会生活予以“再道德化”。从乡土社会到城市社会,人们打破了维系传统人际关系的伦理道德和社会规则,在新的城市空间中却尚未建立起与城市物质文明相适应的城市文化。努力的方向应包括尊重城市主体的多元性、塑造归属感以及培养相互的责任感。城市是由处于不同社会阶层、具有不同文化、种族和生活惯习的主体聚集而成,良好的城市治理首先应尊重并包容主体差异,避免产业、空间规划乃至治理手段的单一化,并克制武断地整合城市的冲动。其次,尊重多元性是塑造城市归属感的基础,为人们嵌入城市创造便利条件则更有助于提高归属感。体现在空间上,是对城市空间改造的审慎推进,在保护城市历史的基础上缓步推进城市更新;体现在心理上,则是为社区和社会组织提供发展空间,使从乡土社会脱离而来的离散的个体建立与城市社会的连接。此外,归属感也与相互的责任感密切关联,鼓励与发展志愿行动则有助于增强人们彼此的责任。这样,城市才能真正从一个物质的空间变成人的空间。
基于不同的价值取向,生活政治关注不同的城市治理议题。“个人的即是政治的”(personal is political),吉登斯所说的生活政治是关于生活方式的一种政治学,具体而言就是“把日常生活中被经验的隔离搁置一边的那些道德和生存问题挖掘出来。这些是把抽象哲学、伦理思想和非常实际的关怀融合在一起。”④[英]安东尼·吉登斯:《亲密关系的变革——现代社会中的性、爱和爱欲》,陈永国、汪民安等译,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年,第251-252 页。所以生活政治关注的议题往往都是微观层面与个人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问题,如自然、生殖、全球化和自我认同⑤[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262—265 页。。
生活政治对处理城市与环境关系的指导意义在于,它不仅强调人类应该为自然做些什么,更重要的是唤醒对人类应该如何存在的思考。以垃圾的处理为例,目前中国已经陆续在一些城市开始推行垃圾分类政策。但这仍然只是一个工具性的途径,更根本的问题是讨论人们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以减少或改变垃圾的产生方式和构成,使城市和人在自然中嵌入的负面影响最小化。
生殖是一个与自我和身体密切相关的话题。它包含两个层面。生活政治倡导应当关注人的社会连续性和生物连续性,具体到城市生活中,可以将前者理解为不同族群文化与习俗的传承问题,后者理解为人的生产和养育问题。前者诸如当具有不同文化和传统的人口汇聚到城市空间后,城市生活的价值与行为规训便造成了人在社会身份上延续和断裂的张力。后者则涉及在生育变得可控并且与种族繁衍日益分离的背景下如何进行生育决策和养育安排,如生育率下降和养育成本过高已经成为城市生活的一大困扰。
生活政治对全球化的讨论主要基于全球系统联系的角度,涉及个体与共同生活的关系。全球化将不同的人类社区紧密联系起来,城市之间在经济、管理、文化以及技术等方面的交流与合作能促进协同发展,但与此同时也蕴含了同步风险与包容性的问题。同步风险可能主要体现在城市建设的千篇一律和公共危机(如新冠疫情)在国际国内城市之间的传播。在空间生产、管理方式和城市文化上过度趋同容易使城市变得脆弱而无趣。生活政治指出城市化应寻求保留区域性特色和包容外来影响的平衡,把城市居民的生存作为一个整体去考量和评估城市交流可能的影响。
自我认同问题是生活政治最关键的议题,“生活政治在议事日程上的实质问题,集中在整体的人(personhood)和个体性(individuality)的权利上”①[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265 页。。现代化加速了生活方式的分化,人们的自我、身体、身份和生活方式都面临更多选择。现代城市容纳了多元个体和生活方式,但城市治理政策却通常直接面对作为整体的人,缺乏对个体性权利的关注。生活政治下人们应该关注不同群体在城市中的境遇差异。如为女性、老年人和儿童创造更友好的空间和社会环境,消除户籍带来的福利差异以及尊重不同习俗和文化的群体差异等。
在明确了生活政治转向的价值取向和主要议题以后,如何达成这种生活政治成为关键。解放政治通常采用二元对立思维,一个问题的解决可能会导致新的、更严重的问题出现。受亲密关系的启发,吉登斯倡导用“对话民主”去解决后传统背景下的政治冲突,“对话民主是指双方对对方权威的互相认可,准备倾听他们的观点和想法并与之辩论的这样一个过程——是对暴力的唯一替代”②[英]安东尼·吉登斯:《为社会学辩护》,周红云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年,第61 页。。对话民主包括三个方面:在基础上,强调社会个体之间的信任、自主、交往和对话;在范围上,涵盖了国内政治、亲密关系、社会团体和国际关系等领域;在结果上,对话不一定达成共识,但它为相互容忍和理解奠定了基础。③郭忠华:《现代性·解放政治·生活政治——吉登斯的思想地形图》,《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 年第6 期。
在生活政治的视野下,应当把城市从一个“他者”的空间变成“共有”的空间,城市政治相关问题也就变成了城市居民共同事务。建构城市治理中的对话民主,至少应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首先,城市治理不再是管理者单方面的事情,从城市的原住民到新增居民,再到流入城市但尚未在拥有城市户籍的流动人口;从城市中的各类正式组织到社区,再到各类非正式组织的兴起,都应被赋予平等参与对话的自主性,对话和讨论应当是公开而开放的。其次,对话民主强调城市主体之间的信任、义务和团结。沟通的各方必须设法了解并逐渐信任别人,也具有为彼此提供互惠的义务。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必须用对话的方式来解决冲突。由于生活政治下人们的日常生活都是以个体化的生活经验为基础的,那么维护城市团结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协商对话,城市治理实现非暴力化。从这个角度来看,城市治理需要朝着构建城市命运共同体的方向努力推进。
值得注意的是,吉登斯并不认为生活政治的兴起意味着解放政治的消亡,相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解放政治与生活政治将相互依存和发展。也就是说,城市化将继续承载作为经济发展动力的历史责任,与此同时让城市与人更好地结合则是未来城市发展的新重点。中国城市化在快速而持续地推进,对城市化的过去进行反思与对未来的展望都将影响城市的发展方向。本文借用“解放政治”和“生活政治”的分析框架对这一伟大进程的宏观叙事进行解释,是一种对城市化的哲学反思的尝试,目的是为了唤起对“城市如何使人们的生活更美好”这类问题的探讨。在笔者看来,城市为人以及人的生活提供了空间,只有在人与城市的空间设施发生互动、居住在城市中的人与人之间发生互动时,城市才具有了真正的意义,城市治理才是真正贴近人的生活的,城市才能最终从一种手段真正转变成为目的。
云南社会科学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