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宾时期英国工党的治理主张评析
——基于2017年和2019年工党大选纲领的考察

2021-04-15 01:02李华锋
广西社会科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工党科尔领袖

李华锋

(聊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2015年英国大选工党失利后,科尔宾成为新任工党领袖。在科尔宾领导下,英国工党的治理主张出现一系列的新变化,但这些变革并没有助推工党重返执政前台,先后遭遇2017年和2019年两次全国大选的失利,科尔宾也于2020年4月黯然辞去工党领袖职务。大选纲领是西方主流政党为了取得大选胜利,向选民作出的郑重表态和承诺。本文拟结合工党两次大选的竞选纲领,对科尔宾时期英国工党治理主张的变化进行较为全面的把握与评判。

一、科尔宾担任英国工党领袖的背景与历程

科尔宾1949年出生于英格兰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母都是和平主义者。在家庭环境熏陶下,科尔宾从小就形成了一种左翼的观念,对战后初期工党左翼思想和马克思的思想非常推崇。1983年科尔宾首次当选为英国议员,但随着工党主导思想的右转和左翼力量的衰落,持有激进社会主义思想、30多年连续当选议员的科尔宾并没有获得施展才华的空间,一直是工党的后座议员,没在工党政府或工党内担任过内阁大臣或影子内阁大臣等重要职位。这与同时当选为英国议员,迅速崛起于英国政坛的布莱尔形成鲜明的对比。面对世纪之交工党的激进右转,科尔宾对布莱尔政府无原则地背离社会主义,对内实施新“第三条道路”政策,对外盲目追随美国发动战争行径表示不满,数百次在议会投票中反对。就这样个性鲜明的科尔宾,谁也没有想到竟有一天以绝对优势成为工党的领袖。

2015年英国大选失利后,时任领袖米利班德辞去工党领袖职务。在新领袖竞选中,科尔宾直到最后时刻才争取到足够的提名选票,惊险压线入围。一些议员同意提名科尔宾,并不是看好或希望他当选,只是因为其他三位候选人都是党内右翼和中间代表,科尔宾参加能够使辩论显得更为广泛多样。在这样一种情势下,无论是党内还是媒体都不看好科尔宾当选,科尔宾本人也没对当选抱有奢望,只是希望在党内发出正统社会主义者的声音。但经过几轮辩论后,科尔宾开始在民意测验中脱颖而出,最终以59.5%的得票率轻松当选。科尔宾得以顺利当选工党新领袖,与英国工党当时面对的党情、国情是分不开的,与科尔宾独特的个人风格契合这种情势有着密切的关系。

第一,工党领袖选举制度的新改革是科尔宾当选工党领袖的有利条件。从1981年起,工党领袖开始实行由工党议员、选区工党和工会及附属组织组成的选举团选举。在此后时间里,虽然工党不断推进选举制度改革,但由于核心的选举团制度不变,工党和工会高层政治精英在选举中仍占有很高的权重。2010年米利班德上台后,面对工党个体党员的不断减少,为了争取更多的人关注、认可或加入工党,其以推动领袖选举民主化为名,废除了选举团制度,实行所有党员的一人一票制,此举降低了参加工党领袖选举投票的门槛,同时实施“注册支持者”制度。即只要对工党感兴趣,即使不是工党党员,只要在网上注册为工党的支持者,缴纳3英镑的注册费,就可以参加工党领袖选举的投票。权重一样的一人一票制和“注册支持者”制度使工党领袖选举摆脱了政治精英的控制,体现了普通党员和支持者的真实态度。在仅有13名议员支持情况下,科尔宾凭借49.6%的个体党员、57.6%的工会及附属组织人员和83.8%的注册支持者赢得选举的胜利[1]。即尽管高层政治精英不认同科尔宾,但大量草根党员和注册支持者是科尔宾的拥趸。

第二,金融危机背景下治理主张对广大草根阶层的吸引是科尔宾当选工党领袖的根本原因。科尔宾能够得到广大草根党员和注册支持者的认可,关键在于其治理主张迎合了他们的心声。2008年爆发的经济金融危机席卷英国后,资本主义社会固有顽疾凸显,英国经济和社会陷入发展停滞、失业激增的困境。卡梅伦政府上台后,虽然经济实现一定程度的复苏,但英国的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长期享受高福利政策的低收入阶层生活压力倍增,政治态度与立场明显左转。米利班德领导下的英国工党虽然对卡梅伦政府提出了批评,提出以中下层民众为主的思想理念,但并没有提出富有吸引力的替代性主张。如从始至终米利班德是认同卡梅伦政府削减公共开支的,不认同的只是削减的程度与速度问题。作为激进的社会主义者,科尔宾对卡梅伦政府的经济与社会政策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主张实施积极的财政政策,增加教育和卫生等领域的公共服务、提高基础设施建设、打击企业和富人逃税漏税、通过对富人增税补贴中低收入阶层、通过铁路国有化降低车票价格等建议。这一系列劫富济贫的主张与其他三位中右翼候选人不同,非常契合处于社会底层、经济基础薄弱、依赖国家公共服务的普通工党党员和支持者的愿望。他们认为相比其他三位候选人,科尔宾政策变革明显,既是自身利益的代表,也是工党灵魂的守护者。按照政党空间竞争理论,选民“在投票时会寻找在意识形态上与自己最为接近的政党”[2],政治意识与倾向左转的选民自然把选票投给同样处于左翼的科尔宾。

第三,科尔宾独特的个人风格对广大草根阶层的吸引是科尔宾当选工党领袖的助推力量。科尔宾能够吸引广大草根党员和注册支持者,不仅在于其竞选主张契合,而且在于他的行事风格。在衣食住行上,科尔宾无论是上班,还是去演讲,都是乘坐地铁或自行车,没有私人汽车;与大多数激进左翼生活放任不同,作为一名素食主义者,他的饮食非常简单,很少喝酒,更没有酗酒、吸毒等污点;在衣着方面不追求名牌服饰,穿着朴素平常,与大多数议员西装革履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工作之外的休闲时光,与大多数平常人一样,跑跑步、看看球、读读书、种种菜。这些情况使年轻一代的草根党员和注册支持者觉得这不是职业政客,而是生活中的老大爷,容易产生亲近感,拉近双方的心理距离。在工作中,科尔宾非常敬业和清廉,作为一名当选30多年的资深议员,其报销的相关费用几乎每年都是最低的,也没有贪污腐败、滥用职权等丑闻。在竞选中,科尔宾不仅激情澎湃,观点鲜明,抨击强烈,而且不惜余力,行事随和,尊重细节。如面对演讲时听众众多,场地有限的状况,科尔宾每次在室内讲完后都再到室外继续讲,而不是简单的握手告别。这些正面独特的风格与其适宜的治理主张结合在一起,在现代社交传媒的快速传播下,使科尔宾多年议员无人问,一朝竞选天下知,很快成为英国的网红,在网络上聚集了大量的粉丝,这些粉丝通过简单注册或加入工党,成为科尔宾竞选的主要票仓。

虽然科尔宾以绝对的优势执掌工党,但由于治理主张激进,并没有得到有影响力的党内高层的认可。如布莱尔表示,科尔宾担任领袖对工党是一种灾难,很可能导致工党的分裂,未来工党会一败涂地,在20年内面临在野的状况。另一位前工党领袖金诺克表示,科尔宾对待更新三叉戟系统的反对态度,是选举自杀行为,若不改变,工党将在下次大选中失败。英国主流媒体和大多数选民对科尔宾担任工党领袖能否带领工党取得成功也不看好。主流媒体普遍把科尔宾视为工党“有史以来最左的领导者”,是“一条活在80年代的政治恐龙”[3]。科尔宾当选工党领袖后《独立报》的民意调查显示,工党与保守党之间支持率差距进一步拉大到12%。接受采访的2000人中,只有28%的人支持科尔宾将来成为英国首相,而72%的人表示反对[4]。

在这种背景下,不要说有所作为,如何维护党的团结,确立自己的权威,避免党的内讧就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在2015年12月就是否支持保守党政府对叙利亚境内“伊斯兰国”进行空袭的议会表决中,有包括11名影子内阁成员在内的66名工党议员没有与科尔宾保持一致,转而支持该项议案。2016年6月英国“脱欧”公投通过后,由于1/3的工党支持者投票支持“脱欧”,金诺克、布朗、米利班德等前任领袖和党内高层都认为科尔宾处理“脱欧”问题不力,公开要求科尔宾引咎辞职。科尔宾表示拒绝辞职后,工党议会党团以172票对40票的绝对多数通过对科尔宾的不信任动议。再次遭到科尔宾拒绝后,工党按照领袖选举程序,启动新一轮的领袖选举。

选举在科尔宾及其前团队成员欧文·史密斯之间展开。为了阻止科尔宾连任,反科尔宾阵营控制的工党执委会规定:无论是个体党员还是集体党员,都必须是2016年1月12日之前加入的才有投票权,这样就把最近加入,主要是科尔宾支持者的新党员排除在外;注册支持者的注册费由2015年的3英镑提高到25英镑,并且只有两天的登记时间,这样通过费用提高和时间缩短的方式来降低经济拮据的科尔宾支持者的参与程度。但最终结果是科尔宾获得313209张选票,以61.8%的得票率战胜了欧文·史密斯[5]。不仅顺利地连任工党领袖,避免了成为工党最短命领袖的命运,而且比2015年更高的得票率也使科尔宾在短期内没有了下台之虞。

二、科尔宾时期英国工党的主要治理主张

在4年多执掌工党的时间里,科尔宾通过议会内外的各种演讲和访谈,特别是通过2017年和2019年的大选纲领《为了多数,而非少数》和《现在是真正改变的时候》,明确清楚地表达了工党在经济、社会、“脱欧”、国际事务等方面的治理主张。

第一,在经济领域,科尔宾明确反对保守党政府以削减庞大财政赤字为目标的经济紧缩政策,认为应当加大货币发行量,实行宽松积极的财政政策。科尔宾指出,英国是主要发达国家中仅有的经济已经恢复,但个人收入降低的国家,大部分工人的收入比十年前还要低。原因是没有发挥英国各个方面的潜能,通过负责任的经济管理和国家投资计划的增长创造好的工作,提高生活标准。为此科尔宾在两次大选中都提出实施积极的财政政策,设立国家转型基金用于投资,为经济社会发展创造条件。在2017年大选中提出,国家转型基金主要投资于长期缺乏重视的交通、通信、能源等支撑现代经济系统的基础设施建设和现代高科技产业的培育与发展[6]。在2019年大选中提出,启动国家转型基金,设立全国投资银行,将资金借贷给企业用于技术创新和基础设施建设,既推动绿色工业革命,又实现全国范围内提高生产率、创造良好的就业机会[7]。

科尔宾非常看重小企业在繁荣和发展英国经济中的作用,称“工党是小企业的政党”[8]。而英国的现实是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十年来,金融体系仍在许多方面束缚小企业和地方经济发展。为了实现经济的发展,必须改变保守党政府不作为的做法,为小企业提供充足的资金支持和制度保障。为此科尔宾在2017年大选中提出,工党若上台执政,将彻底改革银行体系,修改有关法律,建设一个强大、安全和对社会有用的银行体系,通过私人资本融资,为全国各地的小企业、合作社和创新项目提供资金;将授权国家投资银行和各地区的区域开发银行,优先贷款给需要资金的中小企业以弥补资金缺口;将恢复较低的小企业公司税率,推行一揽子商业利率改革,取消小企业递交季度报告等烦琐程序[9]。通过这一系列的融资和政策,为中小企业发展提供便利,以满足地方经济和社区的需要。在2019年大选中,科尔宾又提出通过设立邮政银行为初创企业、小企业和地方合作企业提供小额贷款,通过线上匹配服务,使付税企业将资金转移给小企业等方式,为小企业的转型发展提供资金支持[10]。

第二,在社会领域,科尔宾继承了老工党的传统,提出一整套重建公共服务的治理主张和福利计划。福利政策是老工党的创造,也是传统民主社会主义的底色。作为激进左翼代表,科尔宾在大选中一边抨击保守党政府数年来削减公共开支,一边在社会政策上作出一系列加强公共服务的承诺。如在2017年大选中提出,普及2到4岁的免费婴幼儿保育,到2020年将国家最低工资提高到每小时10英镑,保证包括居住在海外的老年人在养老金方面的合法权益,确保每年提高2.5%,给就业能力不足者增加就业补助津贴每周30英镑等[11]。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教育领域。科尔宾强调:“提高每个人的技能和知识,有利于整个英国经济与社会……在快速发展的社会,政府有责任给每个人提供终身教育的机会。”[12]在对保守党政府上台后将大学学费提高到每年9000英镑,用助学贷款代替助学金等抨击的基础上,科尔宾承诺工党上台后将像战后艾德礼政府时期那样,建立一个统一的全国教育服务体系,创造最重要、最公平的制度;提出实行大学免费教育,幼儿教育班级不多于30人,中小学教育坚持政府投资、保证质量、学校责任、多样包容等具体主张[13]。

在2019年大选中,科尔宾进一步提出英国的公共服务已经遭到严重破坏,工党执政将重建公共服务系统,为英国民众提供世界上最好和最广泛的公共服务。如在医疗卫生事务上,科尔宾称“具有范围广泛和全面即时的免费医疗保健权利,是社会主义的行动……我们即刻的任务是修复我们的健康服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结束国民保健制度的私有化……未来工党政府将以平均4.3%的增长率提高卫生健康部门的支出”[14]。在教育事务上,科尔宾指出,教育不仅是推动经济发展和强大的手段,也是消除不公平和不平等的重要手段,“全国教育服务改革是未来工党政府真正变革计划的中心,改革目标是为每个人提供终生免费教育,提升他们的学识、技能和知识”[15]。

加大公共服务,提高社会福利需要雄厚的资金保障,而财政资金的主要来源是各种税收。在税收政策上,与保守党政府通过减税给大企业减压,推动经济发展不同,科尔宾的思路是通过大企业适当的增税来解决社会保障资金问题,通过对小企业减税促进经济发展。在个人纳税方面,工党政府保证不提高年收入低于8万英镑家庭的收入税,即95%的纳税人的收入税并没有增加,仅有年收入前5%的少数人需要提高税率,为公共服务提供资金,称这是“工党为了共同的利益,基于社会责任感推动的公平性税收制度改革”[16]。

第三,在看似早已成为定论的所有制问题上,科尔宾对保守党政府把诸多领域私有化的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判,时隔多年在工党纲领中再次对国有化给予高度的评价,提出具体的国有化承诺。科尔宾指出,英国现有的国家经济所有权的分配意味着“有关英国经济的决策往往是由少数精英做出的,更民主的所有制结构将有助于我们的经济惠及更多人,并实现更公平的财富分配”[17]。现在许多基本商品和服务私有化后已经失去民主控制,资方为了分红,常常导致物价上涨和质量更差。如自来水私有化后账单支出增加了40%,2015年供应商向个体能源客户多收费20亿英镑,私有化的皇家邮政增加了邮包费用却不能兑现对客户服务的承诺,等等。因此,保守党政府廉价地将皇家邮政私有化是一个历史性错误。而“公有制将有利于消费者,保证他们的利益放在第一位”[18],目前世界许多地方的国家也正在将公用事业重新收归国有。

正是基于对公有制和私有制的这一认识,科尔宾在两次大选中都表示一旦工党上台执政,将“汲取它们的经验,将主要公用事业重新转为公有制,以实现更低的价格、更可靠的问责制和更可持续的经济”[19]。如在2017年大选中提出,工党若执政将在私人铁路公司专营权到期后重新收归国有,使其成为英国一体化运输计划的支柱;通过改变运营商许可条件,重新获得对能源供应网络的控制,或者新建公有的、地方性的、负责任的能源公司;用地区性公共水务公司网络取代当下功能失调的供水系统;尽早扭转皇家邮政私有化的局面等[20]。在2019年大选纲领前言中就指出,“工党执政将结束巨大的私有化掠夺,将铁路、邮政、水力和能源国有化”[21]。在主体部分,科尔宾又对公有制的好处和国有化的具体内容进行了阐述。如“公有制将确保对国家战略的基础设施进行民主控制,并为关键自然资源提供集体管理”[22];工党政府将把六大能源公司的供应部门、公共交通网络、皇家邮政和英国电信的宽带相关部门国有化。

第四,在外交与防务事务上,科尔宾对原布莱尔政府和现保守党政府的外交理念和做法进行了批评。在2017年大选中,科尔宾指出工党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保护英国人民和国家的安全,把解决冲突和人权置于外交政策的核心”[23],但面对战争冲突、核危机、全球恐怖主义、难民危机、气候变化、粮食危机等复杂交错的各种威胁,基于保守党政府和此前工党政府的教训,工党不会单边性地用武力方式解决问题,而是寻求通过政治谈判来解决。未来的工党政府将根据问题的具体情况,做出不同的反应,采用不同的方法。但解决问题的共性是通过联合国行事,停止单边的、侵略性的干预战争,与国际或地区内的有关国家一道,在国际法框架之下寻求外交解决方案。工党确立这一外交政策的基石是“尊重和平、普遍权利和国际法的价值观”[24]。在2019年大选中,科尔宾坚持了已有的外交政策与理念。如强调“把人权、国际法和解决气候变化作为工党国际政策的核心”,“把保护英国民众的安全作为理念”,“把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作为外交政策的首要优先”[25]。

在防务事务上,科尔宾的态度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初任工党领袖时,针对卡梅伦政府更新三叉戟核武器系统的主张,科尔宾持单边核裁军立场,认为该系统在任何条件下都是不能使用的,要做的不是更新该系统,而是放弃该系统,把节省的防务开支用于国家福利建设。2016年再次当选工党领袖后,科尔宾遵循了党内大多数人的看法,对保守党政府削减防务开支进行批评,开始强调防务事务的重要性。在2017年大选中,科尔宾表示工党执政将支持更新三叉戟核武器系统,发展和创新英国军事工业,保证英国防务开支至少达到北约规定的2%以上;表示英国有责任履行《核不扩散条约》规定的义务。在2019年大选中,科尔宾表示,未来工党政府的防务政策将为“战略和证据主导”,将进行战略防御和安全审查,以评估英国面临的各种安全挑战,确立有效的应对举措[26]。

第五,在英国“脱欧”问题上,科尔宾一直持模糊的骑墙政策。由于地理和历史的原因,英国国内有着强大的疑欧势力,英国一直不是欧洲各国合作的积极参与者与推动者,长期扮演着若即若离的角色,更愿意做连接欧美的桥梁。英国不是欧共体的创始国、威尔逊政府时期就举行过“脱欧”公投、英国不是申根区和欧元区国家都是很好的例证。2010年欧债主权危机蔓延英国后,英国的疑欧力量更为强大和发酵,认为留在欧盟会使英国利益严重受损。为了争取这些选民的支持,扭转保守党当时民意测验落后的局面,时任首相卡梅伦做出“如果赢得大选,将在2017年底前就英国‘脱欧’进行全民公投”的承诺。当2016年6月英国“脱欧”公投出人意料地以52%获得通过后,卡梅伦宣布辞职。由于主张“脱欧”与“留欧”力量旗鼓相当,继任的特雷莎·梅历经3年,也没有赢得党内议员对“脱欧”协议的支持,被迫于2019年6月辞职。新任的强硬“脱欧”派首相约翰逊面对强硬无协议“脱欧”遭到议会否决、工党欲发起不信任投票等重挫,为了尽快结束3年的纷争内耗,宣布提前举行大选。

英国“脱欧”本质上是民粹主义的产物,反映了英国民众的分裂。英国绝大多数政治精英,无论是保守党的还是工党的,普遍认为在经济全球化时代,英国“脱欧”是弊大于利。即使卡梅伦提出“脱欧”也并不是真想“脱欧”,而是想拉拢“脱欧”派的选票,同时向欧盟要价而已,只不过此事的发展最后超出了自己的预判。由于工党的选民基础处于分裂状态,科尔宾出任工党领袖后在英国“脱欧”问题上一直态度暧昧,不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即使为此遭遇党内的“逼宫”造反,酿出领袖地位的合法性危机,被迫接受挑战领袖地位的选举,在连任后仍然继续保持不明确表态的态度。如在2017年大选中,科尔宾既表示接受“脱欧”公投的结果,未来工党政府在“脱欧”问题上将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优先考虑英国人的工作和生活标准,又表示保守党的“脱欧”方案将削弱工人的权利,放松对经济的管制,削弱英国与最亲密盟友和最重要贸易伙伴之间的联系[27]。在2019年大选中,科尔宾仍然不明确自己对英国“脱欧”的立场,只是反对保守党政府的无协议“硬脱欧”方案;表示如果工党赢得大选,将在3个月内和欧盟达成一项明智的协议,把该协议与留欧选项一起交由公众投票表决,工党政府将执行人民的决定[28]。实际上是就英国是否“脱欧”再次进行全民公投。

三、科尔宾时期英国工党治理主张的变化评析

审视科尔宾时期英国工党治理主张的变化,要从“科尔宾时期”和“英国工党”两个维度来考量。从微观的科尔宾时期看,随着自己由后座议员到一党领袖身份的变化,特别是总结反思执掌工党初期治理主张造成的问题,出于维护党内团结,增强党的合力的需要,科尔宾的思想出现了些许的右转,治理主张的激进程度有了一定的减弱。如在防务问题上,由主张退出北约到遵守和北约的承诺,由主张放弃三叉戟核武器系统到支持更新三叉戟核武器系统,由减少防务开支到加强防务开支。在英国“脱欧”问题上,即使有1/3的工党支持者投票支持“脱欧”,工党的传统也是“疑欧”,但科尔宾始终没有明确支持英国“脱欧”,实际上是持反对态度,尤其是反对无协议的“硬脱欧”。在最能表明思想属性和意识形态的“社会主义”词汇上,科尔宾在2016年的工党年会上提出了“21世纪社会主义”的口号,描绘了“21世纪社会主义”的蓝图,但在2017年的工党大选纲领中通篇没有出现一次“社会主义”这一词语,反而一直在强调工党思想与政策的出发点是为了大多数人,而不是为了少数人。

在微观看到科尔宾时期工党治理主张存在稍微右转的同时,也要看到在宏观的英国工党发展史维度,科尔宾时期工党的治理主张出现激进的左转。其主要经济与社会政策不仅与保守党政府相差甚远,而且与新工党以来布莱尔、布朗、米利班德等前任工党领袖的思想与主张相比出现激进的左转。如果说其前任米利班德的“立场在于不赞成‘新工党’的右转过多,那么科尔宾的立场更接近于富特和托尼·本的民主社会主义,试图重拾20世纪80年代‘老工党’的历史传统”[29]。换言之,如果说米利班德时期工党主导思想只是小幅度的向左微调,科尔宾时期工党的主导思想已经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在多个方面提出激进的替代性左转主张,脱离布莱尔在世纪之交确立的社会民主主义,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民主社会主义轨道。

科尔宾时期工党主导思想的激进左转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在经济发展上,彻底摒弃新“第三条道路”思想,反对保守党政府和米利班德共同认同的削减公共支出的经济紧缩政策,主张实施积极的财政政策,加大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和管控,可以说是回到老工党的凯恩斯主义道路。二是在社会事务上,虽然也强调技能的培训与提升,认同这些是解决社会问题的路径,但无论是在福利使用上还是在资金来源上,都与老工党的做法如出一辙。在福利使用上主张直接通过资金补助或开支减免来改善民众的生活状况;在资金来源上主张通过不同群体的不同税率减少贫富差距,增加财政收入。三是在经济事务与社会事务关系上,与新工党强调经济发展优先,只有经济发展才能为社会事务提供坚实的保障不同,科尔宾突出老工党重视社会事务的特色。在2017年大选纲领中仅有第一章阐述经济主张,到2019年大选纲领更是没有一章专门论述经济主张,而每份大选纲领都对教育、住房、卫生、移民、安全等社会事务进行翔实的论述。四是在所有制形式上,充分肯定公有制,明确作出国有化承诺。把公有制与社会主义本质区别开来,更加重视市场的作用,这是工党主导思想由民主社会主义转变为社会民主主义的根本标志。从布莱尔时期起,唯恐民众把工党与旧时代、旧思想联系在一起,在工党的政治话语中,只有公共开支与公共控制,而没有了公有制,对之弃如敝屣。而科尔宾在工党党章废除公有制条款20年后,又大张旗鼓地在竞选纲领中祭出公有制,把公有制当作推进社会公平的重要手段,在多个领域提出具体的公有制与国有化主张。

作为以实现上台执政或连续执政为目标的西方主流政党,考察治理主张变化是否成功,主要从两个方面去评估。一是看对政党自身发展的影响。变化是增进了党的团结还是引起了党的内讧,党员队伍是壮大了还是萎缩了。二是看对政党政坛发展的影响。历经大选的洗礼是增多了议席还是减少了议席,作为在野党是实现上台执政还是大选连续失利,作为执政党是实现连续执政还是失去执政地位。从这两方面审视科尔宾时期工党治理主张的变化,首先应当看到工党政坛发展在短期内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如从科尔宾执掌工党到2017年大选结束,在科尔宾独特风格和激进主张吸引下,两年时间里工党个体党员人数由19万激增到57.5万[30],比取得辉煌成绩的布莱尔时期的任何时间节点都多。在2017年6月的大选中,保守党获得318个议席,比选前减少13席,只是靠与民主统一党合作得以继续执政。而工党获得262个议席,比选前增加32个议席。简单地从这一升一降来看,工党可谓是“虽败犹荣”。

虽然不能否认科尔宾时期工党取得的这些进展,但实际上是一次不成功的历程。一方面,党员人数增加并没有增强工党的力量,工党大选成绩的回升主要不是来源于自身的内动力。在政党发展中,质量显然比数量更为重要。如果政党没有凝聚力,党内不团结,党员数量的增多更会是内讧的推动力。遗憾的是,由于工党议员中仍是持中间立场的多,与科尔宾同属激进左翼的少,使得党内高层精英并不认同科尔宾的主张,科尔宾一直没有确立起自己在党内的权威,几年来党内高层对科尔宾的弹劾和倒戈不绝如缕。这种情况在工党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党的团结是党的生命,工党自身的团结都成问题,内讧不已,更遑论党的战斗力,实现在政坛有所作为。关于2017年英国大选工党议席的回升,与其说是科尔宾思想与政策适宜,毋宁说是保守党在竞选中出现失误以及出现对保守党不利的偶发因素,使工党获益,也遮蔽了科尔宾治理主张的问题。失误主要表现在由于优势明显,胜利可以说没有任何悬念,特蕾莎·梅在竞选中没有对竞选活动予以重视,没有像科尔宾那样不遗余力地到全国各地开展演讲与拉票活动。偶发因素是在临近大选的半个月,英国曼彻斯特和伦敦接连遭受恐怖主义袭击,暴露出保守党政府安保能力的不足。即使这样,在大选过程中,从始至终没有一家媒体与民调机构认为工党会赢,只是保守党赢多少的问题。最后结果也是工党仍与保守党有着56席的巨大差距,不处于一个重量级上,即虽然大选的具体议席分配有些出人意料,但大选的定性结果却是意料之中的。另一方面,能否上台执政是评价主流政党的重要标尺,而工党经过科尔宾4年多的领导,不仅没有重返执政前台,反而政坛竞争力进一步滑落。在2019年英国大选中完败,仅获得203个议席,是1935年大选以来获得议席的最低点,比此前最差的1983年大选还要少6席。这一成为主流政党后的最差大选成绩说明,科尔宾时期的工党变革是不成功,其治理主张存在明显的问题。

第一,科尔宾提出的经济与社会政策过于激进左转。作为中产阶级队伍庞大的后工业化国家,中间化是主要政党争取选民的基本策略。即在稳固原有选民基础的同时,尽可能争取处于中间,投票意向随机性强的流动选民是成功的基础。从政治话语的角度看,科尔宾也是这样讲的。如“为了多数,而非少数”一直是科尔宾时期工党响亮的政治口号,长期以突出的色调挂在工党网站和竞选海报上;在大选纲领中,工党明确指出“财富的创造是工人、企业家、投资者和政府集体努力的结果”[31],对各方在经济发展中的贡献都予以肯定,承诺工党若上台将使每一个贡献者都能够分享公平的回报。但实际上科尔宾的思想理念和治理主张是重归劳工阶级政党,激进地左转。虽然近些年来包括英国在内的欧美国家遭遇经济与金融危机,民粹主义盛行,激进主义思想受到一部分人的青睐,能够吸引一部分中下层选民,但对于争取庞大的中间选民是不利的。因为相对理性一些的中间选民清楚科尔宾的诸多经济与社会治理主张是空头支票,没有强大的经济基础很难兑现,一味地强行实施,只会使国家陷入沉重的负担与赤字,再现历史上的英国经济病。大规模的国有化主张更像是开历史的倒车,把民众拉回到20世纪的年轮之中。由于西方国家进入后工业化时代,产业结构和就业结构变化的趋势不会改变,传统工人阶级的进一步减少和中产阶级的壮大不会逆转。这就决定着扩大社会基础,争取中间选民的支持是选举型政党的不二选择。持有回归传统的激进替代思想和主张,“虽然在目前的经济危机状态下有一定的社会基础,但从长远来看不合时宜”[32],能对经典两党制下的英国产生一定影响,但无法主导英国政坛。由于党内选举主要是中左人群在投票,激进主义思想与主张在当下党内选举中能够奏效,能够使科尔宾脱颖而出,但国家选举是广泛的社会各方面人士参加投票,科尔宾治理主张的激进左转并不能吸引足够多的选民来支持,也就不可能助推工党实现上台执政。

第二,科尔宾的经济与社会政策不可能大幅度右转。在从普通后座议员到工党领袖的身份转化中,基于自身执掌工党的切身感受和对经验教训的反思,科尔宾的诸多政策和策略,特别是在政治、外交和意识形态方面的政策与策略出现转变。除了前述例子外,还有在竞选中没有提出废除君主制、没有“工人阶级”字眼,“劳动人民”在每次大选纲领中也仅仅出现3次。在看到这些治理主张温和,意识形态色彩减弱的同时,也必须看到,科尔宾的治理主张,尤其是在涉及民生的经济与社会领域,在其整个执掌工党时期并没有大的变化。科尔宾治理主张转换的限度是由两方面决定的。一方面,科尔宾激进左翼思想根深蒂固,左翼信仰理念坚定,在左翼思想处于低潮的布莱尔时期也不曾改变,在自己执掌工党,左翼思想具有更好土壤的背景下更不可能激进转向。另一方面,科尔宾正是以传统左翼的形象与理念,激进的经济与社会政策,赢得党内草根党员和支持者的认可,得以赢得和保住工党领袖职位。如果思想与主张大幅度右转,不仅不是科尔宾风格,恐怕连党领袖的地位也无法保住。因此,科尔宾时期工党的思想理念与治理主张不可能出现大幅度的右转。而思想不右转,就不可能获得更广泛的社会支持。这也是在科尔宾时期,虽然由于“脱欧”问题,保守党短时间内经历3位首相,哪怕换上似乎同样另类的约翰逊,工党在民意测量中仍然以明显的劣势,始终落后于保守党的根本原因。

第三,科尔宾在英国“脱欧”问题上的态度存在明显的失误。如果说在经济与社会政策上科尔宾时期工党的治理主张过于激进左转,在最近数年英国社会乃至整个欧洲关注的英国“脱欧”这一焦点问题上,科尔宾的立场与主张并不激进,但问题是科尔宾没有体现出政治家的责任担当。作为一名主流政党领袖,必须提出具有鲜明特色、更加包容的治理主张才能吸引选民。在经济与社会政策上,科尔宾是政策鲜明但包容不够;在英国“脱欧”问题上,科尔宾是模糊回避,总是强调事情的两面性,争取得到相对圆满地解决,以更好地维护英国的利益,强调尊重民众的选择,包括若执政将进行二次公投等。如果说在出任工党领袖初期,在“脱欧”与“留欧”力量旗鼓相当情况下,这一主张还是一种策略,体现出一种谨慎行事的态度。在被迫接受领袖挑战,再次进行领袖竞选,特别是2017年工党大选失利,英国过去数年深受“脱欧”问题困扰背景下,仍然闪烁其词,不敢公开表态,只是一味指责保守党,就是没有责任担当的表现了。这与保守党三任首相卡梅伦、特蕾莎·梅和约翰逊分别兑现承诺,把“脱欧”付诸全民公决、勇于引咎辞职、明确推动“脱欧”等形成鲜明的对比。科尔宾的做法与态度不仅无助于党的团结,也失去了诸多的选票。如2019年2月,8名工党议员“因不满以科尔宾为首的工党领导层在‘脱欧’问题上的表现以及工党内部出现的反犹情绪”而退党[33],成为工党1981年以来最严重的党内高层分裂事件。在2019年大选中,工党在传统选区苏格兰地区进一步失守,仅获得一席,而主张“留欧”的苏格兰民族党一举获得48个议席。

总之,科尔宾在西方民粹主义盛行,极化政治凸显背景下,凭借激进的左翼思想和主张得以执掌工党,但这些治理主张对工党的复兴,增强在政党政治中的竞争力是不利的。科尔宾领导工党四年多,重演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激进左翼领导工党,最终在大选中一败涂地的命运。随着持有温和立场的斯塔默于2020年4月当选为工党新领袖,工党的治理主张有望回归到中间路线,也将开启新的发展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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