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演进与治理意蕴
——基于秩序视角的分析

2021-04-15 01:01:45
云南社会科学 2021年5期

朱 军

一、研究缘起

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在民族事务治理方面作出了重大理论创新和发展,提出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原创性论断。由“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党和国家关于中华民族建设的思想,不仅是字词的增添或者对“一体性”和“共同性”内容的简单强调,而是围绕“中华民族”的集体认同和象征符号,构建一种各民族团结一心、全体国民凝聚一体的政治社会秩序。“中华民族不仅是一个文化共同体或族类共同体,还是一个容纳了政治、经济、地域因素在内的综合共同体。”①王希恩:《中华民族建设中的认同问题》,《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中华民族共同体就是以历史上积淀而成的中华民族为基础形成的以共善生活为价值导向、具备共同复兴关怀的中国国民聚合实体。”②青觉、徐欣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概念内涵、要素分析与实践逻辑》,《民族研究》2018年第6期。可见,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内涵与意义的诸多学术探讨,包含了“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民族、情感、利益、命运”等多元化的内容,涉及中国政治社会秩序的多方面内容。

中华民族由功能单一的民族共同体转向多维度的政治社会共同体,中华民族建设日益与国家治理和国家建设紧密关联,成为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进程的有机组成部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意蕴,也要突破实体结构的局限性,超越以文化民族为基本单元的关系协调与权益保障的狭窄范畴,迈向服务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实现国家—民族(中华民族)整合的广义民族工作范畴。①郝时远:《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与民族工作》,《民族研究》2017 年第6 期。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代表了政治主体与社会民众上下互动,建构一种新秩序与新认同的努力,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围绕“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形成了一套解决国内民族问题的“话语体系”,这事实上成为指导统一多民族中国构建多元一体架构的政策指导方针。这种话语体系本质上创建了一种全新的政治社会秩序(新社会和新国家),以容纳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的集体认同。参见陈建樾:《“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族政策话语体系形成的历史脉络》,《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4 期。其中的关键在于处理政治理性化建制与社会规模的关系。基于上述认识,本文将从秩序视角探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进程与治理意蕴。

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秩序视角

秩序视角认为多民族国家建设是主导的政治力量与社会民众上下互动,在共同推进的现代化实践中,建构政治社会秩序和集体认同的过程,其中的关键在于处理政治理性化建制与社会规模之间的关系。秩序视角包含了政治主体、实践知识与实践活动三个组成要素。政治主体往往是一个社会中先进思想观念的代表(表现为组织化的政治力量,比如政党),在其组织、推动和引导之下展开现代化的革命和建设实践。实践知识包含了经过现代性反思的传统认同资源和西方渐入的现代性理念,体现出传统与现代相互交织的特征,如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既包含了传统中国的历史文化认同,也包含了现代国家的国民认同等现代性内容。实践活动则指向了政治主体运用实践知识,建构和完善现代国家的制度设计,形成符合现代性理念的政治理性化建制,从而包容多元的民族、广土众民和文明的连续性等社会规模因素,实现多元的民族与一体化建制的有机结合。秩序视角根植于人类社会政治组织演化的一般规律,强调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与发展,与政治制度的建构实践密切相关,也只有从政治社会秩序演进的过程中,才能深入了解民族之于人类社会秩序的重大意义。

从历史演进来看,“民族”成为建筑国家大厦的支柱性内涵,与资本主义时代的现代国家建设密切相关。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认为:“因此民族国家对于整个西欧,甚至对于整个文明世界,都是资本主义时期典型的正常的国家形式。”③列宁:《论民族自决权》,《列宁全集》(第2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年,第225 页。以“民族”建构现代国家,一方面通过现代主权观念的转化作用,把国家权力由君主所有转向了国民所有,实现了资产阶级作为社会利益的名义代表的支配地位;另一方面,经由民族共同要素的打造,为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提供了统一的领土、市场、文化与国民基础。其后,民族国家作为西方现代性在制度维度的集中体现,随着资本主义在世界的殖民与扩张,成为非西方国家的模仿对象。④[以色列] S.N.艾森斯塔特:《反思现代性》,旷新年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1、93页。美国政治学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其国家建构的理论中勾勒出支撑政治秩序的三大支柱:国家(state)、法治(the rule of law)和负责任政府(accountablegovernment)。⑤[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毛俊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1页。尽管三者在西方社会实现均衡发展存在偶然性,但却作为国家建构的“共相性”要素(而不是共同性要素),逐渐成为现代国家建设的任务目标。围绕民族进行的国家建构,已经由早期的“一族一国”的文化同质性转向了政治理性化建制,即把政治体系运行的基础由血缘性纽带转向地缘性纽带,建立以效率为导向的非人格化的制度体系。在西方现代国家建设过程中,一元性国民身份及其权利保障制度,成为实现民族对国家认同的重要制度支撑。

民族国家建设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在于国家内部的社会规模,即一国内部存在的人口数量、民族多元性和文明连续性。社会规模对于大型政治共同体的凝聚提出了挑战,这种挑战来自于社会的多族化现象,也来自于政治制度的理性化水平和治理效率。不仅原生型民族国家正面临国际移民带来的人口多族化现象,次生型民族国家也需要持续性解决多元文化民族有效整合为国家民族的现实挑战。民族国家所要建构的秩序结构和集体认同,必然要考虑到社会规模的影响及其限制作用,如何处理政治理性化建制与社会规模之间的关系,就成为民族国家建设始终要面对的核心主题。

从秩序视角来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一项借助“民族”符号和象征进行现代化建设的过程,同时也是政治主体有计划、有目的优化政治社会秩序、凝聚集体认同的过程。首先,“铸牢”代表一定的政治主体运用政治力量与社会资源,建构理性化的政治体制与机制,体现了中国探索现代化道路的能动性与主动性,具体体现为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道路;其次,“中华民族”代表了作为共同体成员的多元民族和赓续数千年的文明体所组成的社会规模。中华民族作为泛血缘和共享文化的多族聚合的民族共同体,既不同于移民在移居国而生的离散性聚合,也不同于因政治文化联系和认同而生的政治性聚合;最后,“共同体”代表了一种以共善为导向的政治社会秩序,这种社会秩序,具体体现为新时代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期盼。总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是运用政治力量有效协调政治理性化建制与社会规模之间的关系,从而形成有序的政治社会秩序与包容的集体认同的系统工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既是政治秩序建构的过程,同时也是不断完善治理结构、提升国家认同水平的治理过程。“善治实现过程是政治秩序从确立到不断优化最终走向和谐、良性、可扩展和自循环的过程。”①苏君阳:《善治理想与和谐政治秩序建构》,《北京社会科学》2019 年第8 期。可见,建构理性化的秩序与实现共善的价值目标,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两个不可分割的任务目标。

三、秩序视角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演进

从秩序视角来看,组织原则由血缘关系转向地缘关系,是政治共同体演进的重大变革。恩格斯指出人类由氏族社会向国家社会转变的重要变革在于社会纽带的变化:“这种按照居住地组织国民的办法是一切国家共同的……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当它在雅典和罗马能够代替按血族来组织的旧办法以前,曾经需要进行多么顽强而长久的斗争。”②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187 页。在不同的文化情境和时空约束条件之下,东西方社会开始了迥异的秩序演化历程。由于罗马帝国的“刨削作用”,西方国家较早斩断了与血缘关系的联系,在打破基督教普世主义世界之后,把政治组织立基于理性主义原则之上,用政治性民族组织政治社会秩序,较早开启了民族国家建设的历程,成为现代化发展与世界秩序的参照。古代中国则一直处于地缘关系与血缘关系的反复纠缠之中,早熟的国家观念与官僚化的行政建制,形成了包容民族多元和维系一统的制度与机制,使得古代中国成为前现代社会“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典范。秦汉所创设的中央集权的王朝国家,有力维系了政治体系的一统,促进辖下多民族的交流与融合。正是在创建国家制度上的突出贡献,福山认为:“中国是创造现代国家的第一个世界文明。”③[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第137 页。

近代以来,中国维系广土众民与文明连续性的秩序结构,在西方现代性冲击之下面临“亡国灭种”的解体危境,不得不在西方理性化观念与现代化实践中寻找基础。“中华民族”概念的产生及其作为社会政治观念的广泛传播,代表了当时的知识精英和政治力量用“民族”符号与资源,凝聚民众、团结国民,为政治社会秩序的重构寻找基础的不懈努力。费孝通先生把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历史划分为“自在的民族实体”与“自觉的民族实体”两个阶段。④费孝通主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17 页。按照一般的理解,“自在民族”与“自觉民族”区别的标志在于有无民族认同意识,即民族成员能否自觉感知到自己所属族体的存在。⑤王希恩:《全球化中的民族过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年,第31 页。这是一种民族实体自然演化的观察视角。从秩序的理论视角来看,“自在民族”与“自觉民族”的根本区别在于政治理性化的组织方式与动力机制的差异。费孝通先生说:“导致民族融合的具体条件是复杂的。看来主要是出于社会和经济的需要,虽则政治的原因也不应当忽视。”⑥费孝通主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第42 页。总体上看,“自在民族”所依赖的动力机制是社会文化方面的,带有民族自发演进生成的属性。而在“自觉民族”阶段,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成,主要是先进的政治力量为了应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对中国社会的“鲸吞蚕食”,谋求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借助“民族”的旗帜与动员力量,主动建构政治社会秩序和集体认同的结果。这种主动建构依赖于先进的政治理念(马克思列宁主义)、高度组织化的现代政党(中国共产党)、适合中国国情的政治纲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与新民主主义理论等)以及保障民族利益与国家利益有机统一的制度设计(单一制与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等)。

西方民族国家建设经验,是把政治理性化建立在一元性国民身份基础之上,用政治性民族消弭多元的文化民族差异,从而实现规模与效率的有机结合。这个过程也伴随着对多元民族强制同化的血泪历程。中国多元民族与文明连续性的社会规模,始终规约和限制政治理性化建制的方式,并构成后者的运行基础与文化资源。近代以来各种学习西方民族国家建设的经验,无论是清末革命党人的单一民族建国论,还是国民党以汉族为中心的宗族论,或者忽视了社会规模的历史传承,或者是照搬西方现代性观念,均无法为传统文明寻找合适的政治秩序而流于失败。中国共产党运用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与建设理论,对内铲除阶级压迫和剥削、对外实现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为统一多民族国家赋予了主权领土、人民内涵的现代国民与大众性民族认同的秩序外貌,从而实现了传统中国历史文化认同向现代国家认同的现代性转化。这是中国在“站起来”阶段的一项重大的现代化成就。中华民族彻底自觉的标志,便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建立了主权独立、领土完整的现代国家,实现了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政治解放。1949年9月21日毛泽东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上庄严宣誓:“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我们的民族将再也不是一个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们已经站起来了”。①毛泽东:《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编:《毛泽东民族工作文选》,北京:民族出版社,2014 年,第28、29 页。

进入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时期,中国逐步走向“富起来”的历史阶段,在马克思主义民族平等理论指导之下,中国致力于推进各文化民族的繁荣和发展。与此同时,国家民族作为凝聚各民族作为一体的基础性的社会政治机制,却没有伴随经济发展,成为现代化建设的一项重大任务。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科学论断,作为国家治理和国家发展的重要目标,中华民族建设具有了与党的建设、国家建设同等分量的地位。在中国走向“强起来”的历史阶段,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强化与巩固,将关系到国内治理的效能与合法性,对外则关系到全球治理的参与限度与国际社会认同,因而,具有了国内治理与全球治理的双重意蕴。

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国内治理意蕴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新时代具有“三个意味”,意味着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伟大历程,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焕发生机活力,意味着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全新选择和中国智慧。②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0 页。中国的现代化发展道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以一种有机的关联,相互交织,相互影响,理解三者的互动关系,成为正确认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重要内容,也是准确把握中国国家治理特定内涵的关键。

首先,中华民族是一个国家民族,不是简单的历史演化与民族交融的结果,还需要现代国家治理制度的坚实支撑。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仅是被动的意识映射或者主观认同,而是通过国家构建一体化的观念和制度,塑造中华民族作为各民族的共同体的认知与理解。“从根本上说,国族是由民族国家通过一整套制度框架构建起来的。国族的形成与民族国家的构建是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一体两面的关系。”③周平:《民族国家与国族建设》,《政治学研究》2010 年第3 期。国家建构与治理能力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建设水平,而国家民族的巩固与国族认同的强化,又为国家治理提供了认同资源。对于一个国家而言,除了依凭垄断性暴力进行强制、汲取、管控等活动之外,还需要认同感和价值观的支撑,这就是国家的濡化能力。“需要濡化的是两种东西,一个是国家认同,一个是核心价值,二者都非常重要。”④王绍光:《国家治理与基础性国家能力》,《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3 期。从濡化能力而言,国家民族建设包括了政治法律身份确认、共同体象征符号的社会化以及中华文化建设三方面内容。

2017 年10 月党的十九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章程(修正案)》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写入党章,2018 年3 月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第三次全体会议表决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正案》首次明确将“中华民族”写入宪法序言之中,明确了“中华民族”是一种政治法律共同体,确认了“中华民族”作为各民族成员共同身份的法理正当性,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宪法层面完成“中华民族”作为共同体身份正当性确认之后,在现实中如何使其能够得到广泛的国族认同之强力支撑,依然是一个需要不断努力的重大问题。①尤陈俊:《法治建设的国家能力基础:从国族认同建构能力切入》,《学术月刊》2020 年第10 期。2019 年9 月27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指出:“要以此为引领(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引者注),推动各民族文化的传承保护和创新交融,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增强各族群众对中华文化的认同”。②习近平:《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9 年9 月28 日。这次讲话分别从共同体象征符号的社会化和中华文化建设两个方面提出了具体要求,体现出国家治理对于国家民族建设的深入推进。

其次,中华民族不仅是一个国民共同体,而且还是一个民族聚合体。③周平:《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双重进路》,《学术界》2020 年第8 期。中华民族的双重属性决定现代化建设必须直面社会规模的内在约束。与西方“族”与“国”基本同构的历史过程不同,“统一多民族国家”的社会规模始终构成中国现代化的内在约束。中国历史形成的多元的文化民族以及连续不断的文明体系,决定了政治理性化建制必须要考虑到社会规模的影响与规约,这决定了中国的现代化发展必然要选择一条有别于西方现代性的道路。一方面,政治理性化建制必须直面社会规模的治理难题,这其中包括族际关系的协调、公民身份与民族身份的整合、领土型分离主义的挑战。多民族、多文化、多宗教构成了国家整合的常量,而国家民族的一体化建设则是国家整合的主导性价值取向。政治理性化建制必须要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为各民族公民参与公共生活提供舞台,完善协调民族利益与国家利益的各项制度设计,同时拥有对领土型分离主义进行武力震慑和压制的强制手段。另一方面,国家内部发展不均衡与民族传统活动区域的高度吻合,民族地区构成现代化建设的短板。后发性不仅体现为国家整体与发达国家的差距,还体现为广袤内陆地区的欠发展性,区域整合成为影响民族与国家关系的重要因素。中国的国家民族建设还需要一个坚实的均衡发展的物质基础,在实现边疆民族地区加快发展的基础上,建立边疆各族人民与中华民族之间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联系。

最后,围绕“五个认同”的价值体系,中国形成了系统化的整合机制,全面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西方中世纪向近现代社会的转型,是在与传统文化断裂基础上的政治理性化创新,拟制性“民族”观念为政治秩序的重建提供了集体认同。中国的社会转型并未导致文化的断裂,文化连续性反而构成了政治秩序的底色。因此,与西方通过“民族”整合国民的单一路径不同,中国形成了系统的全方位的整合机制。以“五个认同”为价值核心,中国形成了权力整合、政党整合、制度整合、文化整合、国民整合等多元化的系统的整合机制。从权力整合来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确保了人民当家作主的国体属性,从而解决了政治社会秩序的构建服务于谁的根本性问题。中华民族的制度组织载体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各族人民,从而能够实现各民族利益与国家利益的有机统一。从政党整合来看,中国共产党代表一套先进的制度体系和先进的组织与文化,能够通过先进政党的领导力、革命家组织的自觉性以及组织网络的社会深度嵌入性,把各民族的利益与意志汇聚成为国家的利益和意志,从而肩负起国家繁荣发展、民族伟大复兴和世界和平共荣的多重政治使命和责任。④唐亚林:《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制度优势与成功之道》,《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5 期。从制度整合来看,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以及基层群众自治制度,构成了“四位一体”的各族人民参与政治生活、影响政治决策的制度生态。从文化整合来看,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巩固各民族对于中华文化的认同,树立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象征与符号,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深化爱国主义教育,从而塑造统一的中华文化。从国民整合来看,坚持依法治理民族事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保障各族公民的生存、安全与发展权,强化各民族成员的公民意识和公民素养。

五、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全球治理意蕴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8 年6 月召开的中央外事工作会议上讲到:“当前,我国处于近代以来最好的发展时期,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两者同步交织、相互激荡。”①习近平:《坚持以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外交思想为指导 努力开创中国特色大国外交新局面》,《人民日报》2018年6 月24 日。在目前的全球局势中,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然离不开对国家利益的合理界定以及在国际关系中对国家特性的准确定位。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指出:“国家的身份和利益由国际体系建构而成”,“国家身份是在体系环境中形成并置身于体系环境之中的”。②[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24 页。全球化作为一种外部结构性约束,必然要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产生重大影响。

一方面是各种区域性、宗教性或者族裔性认同的复兴,对国家的民族意识的侵蚀作用,产生了国家认同危机。全球化内含的现代性扩散机制,导致地方自治与地区文化认同性的增强。③[英] 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年,第56—57 页。共同体区别于其他人类群集在于,它是小的和自给自足的,它给共同体内的人提供所有的或多数的活动与需要,小的共同体是一个从摇篮到坟墓的安排。④[英] 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8 页。现代性的全球化散布,瓦解了共同体存在的根基,在实现个体自由的同时,带来社会风险与不确定性。“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⑤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4—35 页。无根基的个体需要在现代社会寻找“本体安全”。佐克·扬(Jock Young)一针见血地指出:“正是因为共同体的瓦解,导致身份认同才被制造出来。”⑥Jock Young.The Exclusive Society,London:sage,1999,p.164.各种身份认同以地域的、族裔的、宗教的纽带作为依附的母体,从而抗拒全球化带来的安全焦虑、文化同化或尊严丧失,进而对凝聚国家统一的民族观念产生侵蚀作用。

在西方社会,面对多族化的现实与认同政治的挑战,多元文化主义和公民民族主义作为两种路径,在实践中表现出各自的症结。多元文化主义承认基于性别、种族、族裔等身份特性的合法性,并以“承认政治”和“认同政治”的形式,通过国家权威的形式予以制度保障。在多元文化主义之下,社会团结的可能性被寄托于认同碎片化所形成的孤岛,反而加剧了外来移民群体向次国民身份的回归。公民民族主义对于个体的人权和福利进行普遍性保障,一直被视为西方自由主义的巨大优势。但是随着文化、宗教异质性群体大量进入西方社会,通过个体性公民的政治理性化建制解决国家认同问题,也遇到了空前的挑战。作为对“我们是谁”的回应,美国著名学者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试图通过找回美国的主体文化,重建国民的身份认同。⑦[美]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 年,第1—3页(前言)。亨廷顿凝聚国民团结的“新思维”,在特朗普任职时期演化为持续对立的族群关系和甚嚣尘上的白人种族主义,“美国再次伟大”变成了“美国再次撕裂”,这不得不让我们质疑主体民族文化的同化能力及其合理性。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需要及时和有效回应全球化时代个体对于“本体安全”的情感心理需求和政治利益需求。中华民族共同体作为一种超越了血缘关联与文化纽带的政治共同体,它必然涉及更为广泛群体联合和团结的需要,需要形成一种包容性的政治社会秩序和集体认同。从情感心理需求来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是对民族意识的简单替代,而是更高层次的认同整合。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不让一个民族认同本民族文化是不对的,认同中华文化和认同本民族文化并育而不悖。”在尊重和保障民族认同的同时,广泛的社会联系和国家共同体的团结,必须有赖于高层次的认同整合。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通过强调国家民族的情感价值与精神意义,塑造各民族成员认同的共同体象征与符号,为各民族的生息、繁衍和发展提供共有精神家园。在面临全球性突发危机事件新冠肺炎疫情的狙击战中,中华民族充分发挥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民族共同体精神,为各民族的个体安全与应对风险提供了坚实的共同体保障,中华民族成为各民族可以充分依靠的精神家园。①马俊毅:《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与中华民族共同体精神的再凝聚》,《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6 期。从政治经济需要来看,国家民族仍然是全球化时代实现和保障个体利益的基本单元,实现好、维护好、发展好以人民为导向的国家利益,仍然是全球治理的基础性价值旨归。无论是反全球化、逆全球化,还是各种地方性民族主义的兴起,都没有改变民族国家作为国际关系基础性政治单元的事实,国家治理仍然要以实现人民性与维护(国家)民族性作为核心目标,保持国家发展的战略定力,稳固实现国家的主权、安全和发展利益。

二是全球化时代国际合作与冲突竞争并存,单边主义和霸权主义行径导致国际秩序趋向冲突的可能性加剧,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面临狭隘、排他性民族利益的威胁。全球大变局导致国际竞争、对抗的因素趋于显性化,彰显了民族利益与全球利益的紧张关系,尤其是一些西方发达国家挥舞国家利益的大棒,搞单边主义和霸权主义。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国内政治社会秩序与集体认同建构的实践,离不开国际秩序环境的影响与约束,也必将在全球治理的过程中,确认和伸张自身的国家特性,从而实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的互联共通。在2017 年12 月举行的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做主旨发言强调:“中国共产党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为人类谋和平与发展。”②习近平:《携手建设更加美好的世界——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的主旨讲话》,《人民日报》2017 年12 月2 日。中国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想,实质上擘画了“强起来”的中国如何与世界相处的问题。一方面,国内治理往往是全球治理的映射与反映,全球治理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国内治理的失效。中国需要立足于新型社会主义国家、发展中国家和文明大国的身份认同定位,继续致力于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道路,推进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通过国内治理的溢出效应,为全球治理提供成功的价值理念和发展经验。另一方面,中国还需要从负责任大国和具有世界性影响的区域性大国的身份认同定位出发,积极参与全球治理过程,倡导一种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为全球治理中充斥的“权力转移”和“零和博弈”的斗争思维,提供一种有利于世界和平发展的中国经验和中国智慧。

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背景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无疑是中国共产党人在民族国家组成的国际秩序格局中,借力“民族”的象征符号与精神力量,团结各民族为一心,凝聚全体国民为一体,追求和实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一种积极探索和实践。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承接历史上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形成的共同性因素,但绝不是民族实体自然演进的结果,而是蕴含了现代性的创造潜能,是先进的政治力量与社会大众上下互动,积极、主动建构政治社会秩序与集体认同的结果。

从秩序的视角来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包含了理性化秩序结构与共善的价值目标两个任务目标,贯穿于中国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全过程。由于任何一种政治秩序建构,都离不开国内环境与国际环境的结构性约束,同时,中国共产党人秉持的人民主体性目标和世界和平发展的信念,决定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国内治理与全球治理的双重意蕴。秩序视角突破了把民族事务治理聚集于民族关系协调与权益保障的狭窄范畴,不仅解释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所具有的制度优化的重大意义,而且还彰显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一种中国国民的精神力量,对于全球化时代大国博弈与全球治理的凝聚功能。总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论断的提出,具有重大的理论与实践意义,需要学界同仁共同关注和思考这一时代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