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话理论视域下小说对话教学研究

2021-04-14 11:29孔贝贝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21年2期
关键词:水生动物小说

经典小说中的人物对话既有人们日常生活对话交流的交际功能,又体现了作者艺术化的处理,往往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蕴含了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Grice的会话理论认为:“我们的交谈在正常情况下并不存在一系列互不相关的话语,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是理性的談话了。它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一种合作的尝试;每个参与者都在试图朝某个共同接受的方向努力。”这就意味着“要谈其所需,恰逢其时,有的放矢,恰如其分”。这就是会话理论中的合作原则。需要注意的是,借助会话理论的合作原则,分析出违反哪条原则并不重要,解读小说人物的言外之意才是我们的关键。正如孙绍振教授所说,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也很难严格遵守合作原则,更何况是表现作者匠心所在的小说对话呢?会话理论只不过是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论研究工具,帮助我们发现小说对话的可疑之处。其中根据问答方式的不同,可分为问答一致、问而不答、答非所问、语意重复四种类型。由于问答一致的人物对话给出的信息比较直接简单,本文不再赘述。

一、问而不答

小说中的人物对话能直接显示不同人物之间的关系,体现人物的身份地位。一般来说,直接连续发问而不等别人回答的人物处于强势地位,多数能控制话题,其发问时的情绪比较强烈,或激动急切或愤怒生气等。正如耶夫·维索尔伦所说,“使用语言的过程就是选择语言的过程,选择语言的目的就是为了满足交际的需要;因此语言选择必须顺应交际者的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这就是顺应性。”从交际需要的角度考虑,问而不答的交流方式明显违背了对话的合作原则,小说中人物的连续发问,其目的并不是寻求答案,而是体现自己的地位或发泄情绪。如统编本语文读本所选《林黛玉进贾府》一文有这样一段文字:

……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这是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这一场合严肃而隆重。曹雪芹从林黛玉的视角写贾府的规矩森严,如“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尚未进去贾府内宅,就可看出贾府规矩众多、等级分明。在贾府重要女眷都到齐的隆重场合,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方式,让心思细腻的林黛玉产生了疑问:“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从侧面反映出贾府规矩之大、会话场合之隆重及王熙凤的性格与地位。与贾母对话后,王熙凤连问林黛玉三个问题,不用黛玉回答,紧接着连用三个祈使句叮嘱了林黛玉;然后直接变换交谈对象,连问婆子们两个问题,同样不用回答,王熙凤直接用命令的语气下达了指令。王熙凤对林黛玉和婆子们的连续发问,有不同的含义。王熙凤对黛玉的连续发问,其动机是表现自己对黛玉的关心与在意,讨好贾母。虽然交谈对象是黛玉,但其关注对象是贾母而非黛玉;在对婆子们的发问,则体现了掌握管家大权的王熙凤的周到与威势。总而言之,这一连串无需人回答的发问,无不彰显着王熙凤的心机、才能与地位。

同样的写法也出现在契诃夫小说《变色龙》中。警官奥楚蔑洛夫在广场巡视时,发现聚集的人群,连续发问“‘这儿出了什么事?……‘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干吗竖起手指头?……是谁在嚷?”这些发问咄咄逼人,具有训斥意味。这时奥楚蔑洛夫是话题的发起者、控制者。他发问的目的不是寻求对方的回答,而是为了显示其身份地位。而在奥楚蔑洛夫发问之前,巡警先发现了广场那边有情况,直接向他报告:“仿佛出乱子了,长官!……”奥楚蔑洛夫却没有回答,只是“把身子微微往左边一转,迈步往人群那边走过去”。根据Grice的会话合作原则,“每个参与者都在试图朝某个共同接受的方向努力”,要“谈其所需”。但奥楚蔑洛夫却没有用语言直接回答巡警的发问。这一问而不答,表现了奥楚蔑洛夫作为上位者的傲慢。

二、答非所问

Grice的会话合作原则中蕴含了两个重要的准则:数量准则和关系准则。简单来说,就是要按照需求提供信息量,并提供相关的信息。在小说中的人物对话时,他们往往会违背会话合作原则,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答非所问,转移话题。这时需要学生透过人物对话的表层含义,探究其背后的深层含义。

答非所问的小说对话模式在《荷花淀》一文中比较典型,现将其摘录如下:

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胀,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在对话开始之前,作者简短地交代了水生的身份。这几句话尤为重要,是解读二人对话的钥匙。由“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一句,可知水生之前有较晚回家的情况,所以水生嫂只是好奇这次发生了什么事,使丈夫特别晚回家。结合水生嫂问话时的情态——“抬头笑着问”,可知其心情是轻松的,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一般来说,水生只需回答回来晚的原因即可,但他却答非所问:“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这样的回答违背了合作原则中的关系准则,由接下来的对话可确定水生在转移话题。需要注意的是,水生嫂只是做出了站起来的动作,没有说出要去端饭,水生就由其动作洞察了妻子的意图,可见二人感情亲密,默契十足,这也与下文“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相互映证。在二人的对话间隙,作者为什么要写水生嫂视角下丈夫的脸有些红胀,说话也有些气喘呢?首先可以明确的是,这样的水生有别于平时,引起了水生嫂的注意;并且在限制视角下,水生嫂并不知道缘由,由此产生了叙事张力,也给读者留下了思索的空间。

接下来水生嫂很随意地问其他成员在哪里、在干什么,水生的回答特别简短,只说在区上,并没有回答他们在区上干什么,不符合合作原则的数量准则。并且水生主动发问,转移话题,询问父亲、儿子小华在干什么。水生嫂意识到丈夫在转移话题,又再次发问“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在二人快速交談时,作者删除了形容词等修饰性词语,甚至省略了对说话者的说明,这就使对话相当简洁紧凑,让人读起来时就能感知当时对话的紧张,两人之间心理的交锋就出来了。先是水生有意转移话题,故意找问题来聊;接着水生嫂寸步不让,重新掌握话题主动权。在紧张的叙事节奏之后,水生突然笑了,叙事节奏就此舒缓下来。由于前面的铺垫,水生嫂意识到这一笑不同寻常。水生知道瞒不住了,没有回答其他成员在干什么的问题,而是直接回答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晚的问题,这是妻子最关心的问题,也是双方对话时的第一个问题。在水生和妻子的对话中,可以感知二人的深厚感情以及微妙的心理活动。

以对话为主的小说《桥边的老人》也有一处答非所问的现象:

“没家,”老人说,“只有刚才讲过的那些动物。猫,当然不要紧。猫会照顾自己的,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

“你的政治态度怎样?”我问。

在老人和“我”谈到自己的动物时,“我”却不予理睬,直接问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老人关心的是动物,可是“我”开始根本不能理解,也没有考虑老人的感受。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和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这也与下文“我”回答老人再次担心动物的问题形成对比,表明了随着交谈的深入,“我”对老人的个人安危更加关心。

三、语意重复

满足交际需要是人物交谈的基本功能。Grice的会话理论指出交谈双方“要谈其所需,恰逢其时,有的放矢,恰如其分”,但小说中的人物对话有时却语意重复,没能做到“有的放矢,恰如其分”。在重复的语句中,小说中的人物或反复确认或强调某一事实或观点。这些重复的语句极有可能是人物心理转变的契机和理解小说主旨的关键。

同样是在《桥边的老人》中,老人明确表示对动物的担忧出现了三次,如下所示:

“没家,”老人说,“只有刚才讲过的那些动物。猫,当然不要紧。猫会照顾自己的,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

“你的政治态度怎样?”我问。

…………

“这儿可不是久留之地,”我说,“如果你勉强还走得动,那边通向托尔托萨的岔路上有卡车。”

“我要待一会,然后再走,”他说,“卡车往哪儿开?”

“巴塞罗那。”我告诉他。

“那边我没有熟人,”他说,“不过我还是非常感谢你。”

他疲惫不堪地茫然瞅着我,过了一会又开口,为了要别人分担他的忧虑,“猫是不要紧的,我拿得稳。不用为它担心。可是,另外几只呢,你说它们会怎么样?”

“噢,它们大概挨得过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我边说边注视着远处的河岸,那里已经看不见大车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们怎么办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为要开炮了。”

“鸽笼没锁上吧?”我问。

“没有。”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他说。

“要是你歇够了,我得走了。”我催他,“站起来,走走看。”

“谢谢你。”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

正如前面所分析,当老人第一次明确表达对所照看动物的担心时,“我”则对这话题毫无兴趣,毫无理解老人的担忧。当“我”开始关心老人的处境、催促他动身时,老人却不怎么在意自身的未来,依然为所照看的动物担忧不已,再次重提此话题。“我”尽量宽慰老人动物的结局没有那么悲惨,但效果一般。老人在无可奈何之下说“不想也罢”。围绕二者的对话来看,老人关注炮火下的动物,“我”关心老人的安危。二者的对话中心始终没有聚焦在一起。老人多次重复不知道拿动物怎么办的困惑,一方面是对被抛弃的动物的担忧,同时也暗含着对自己抛弃动物、远走他乡躲避战火一事的怀疑。对老人来说,身在何处并无不同,最关键的是和动物在一起,动物是自己的精神寄托;另一方面,在炮火来临之际,逃命似乎是无需质疑的大事,“我”由一开始毫不在意动物的死活到最后庆幸猫会照顾自己,“我”似乎在老人的多次重复中尝试理解他对动物的担忧。但“我”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猫会照看自己。从这一点来看,《桥边的老人》也反映了战争对人们心灵世界的摧残,而不仅仅是呼唤人性与爱的回归。

更为明显的语意重复体现在海明威的《越野滑雪》小说当中。在小说的结尾,乔治与尼克有这样一段对话:

“也许我们再也没机会滑雪了,尼克,”乔治说。

“我们一定得滑,”尼克说,“否则就没意思了。”

“我们要去滑,没错。”乔治说。

“我们一定得滑。”尼克附和说。

“希望我们能就此说定了,”乔治说。

尼克站起身,他把风衣扣紧。他拿起靠墙放着的两支滑雪杖。

“说定了可一点也靠不住,”他说。

尼克与乔治反复约定一定要滑雪,但二人对以后一起滑雪毫无信心。反复的约定,多次的强调,恰恰暴露了他们对未来感到迷茫。不受约束、充满刺激挑战的越野滑雪生活终会结束,他们一人要去学校读书,一人要移居美国。残酷的现实让他们对未来不敢抱有太大希望,但也是因为现实的残酷,他们才希望约定能被履行,以暂时摆脱现实的束缚。在小说的结尾,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已然难以调和。

正如高尔基所说,“创作的技巧首先在于语言”,因为“语言把我们的一切印象、感情和思想固定下来,它是文学的基本材料”。小说对话塑造了人物形象,暗示了人物心理,揭示了人物关系,表达了特定情感,推动了情节发展,体现了作者的语言风格等。教师可以以人物对话为媒介,基于语言的品味来赏析小说;从小说人物对话违背会话合作原则之处发现叙事的张力,探究小说教学的新路径。

参考文献:

[1]王荣生主编.小说教学教什么[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2]李曼.Grice会话合作理论的价值与局限研究[D].陕西师范大学,2011.

[3]孙绍振.文学解读基础——孙绍振课堂讲演录[M].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

[4][美]欧内斯特·海明威著,陈良廷、刘文澜、张炽恒译.海明威作品精选系列·海明威短篇小说选[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

[5][苏联]高尔基.论文学[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孔贝贝,广东省深圳市盐港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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