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超
近年来,中国GDP 增长速度逐步趋缓,2012—2016 年间中国GDP 平均增长率为7.32%,明显低于“十一五”期间(2006—2010 年)年均11.32%的增长率。现阶段,中国经济增长面临诸多挑战,随着产能过剩问题凸显、人口红利逐步消失、国际贸易摩擦频现,劳动和资本对GDP 增长的推动作用日益受到制约。在这一背景下,通过创新来提高全要素生产率(TFP)势在必行。作为创新活动的主体,中国企业创新的表现受到学者们的广泛关注。尽管从横向比较看,中国企业创新能力与发达国家仍存在较大差 距①全球知名信息服务提供商科睿唯安(Clarivate Analytics)发布的“2016 年全球百强创新机构”显示,美国和日本分别有39 家和34 家企业上榜,而中国大陆地区仅有华为1 家企业上榜(资料来源:搜狐财经,http://business.sohu.com/20170111/n478380739.shtml)。,但从纵向上比较,1995—2014 年,中国的专利数量呈现爆炸性增长,专利质量也呈实质性上升趋势。同时,企业创新活动还体现出明显的产权差异。民营企业的创新效率明显优于国有企业的创新效率,每千万研发资金投入为民营企业带来6.5 个专利,但仅为国有企业带来2.2 个专利(Wei 等,2017)。《中国企业创新动向指数2017 年报告》显示,2016 年非国有企业创新动向指数增速明显,得分比2015 年增加2.83,明显高于国有企业的增加值(1.22)。2018 年11 月召开的民营企业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将民营经济对经济社会发展的贡献概括为“五六七八九”特征,强调民营经济“贡献了70%以上的技术创新成果”“成为创业就业的主要领域、技术创新的重要主体、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明确提出“让民营经济创新源泉充分涌流,让民营经济创造活力充分迸发”①资料来源:《习近平在民营企业座谈会上的讲话》,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8-11/01/c_ 1123649488.htm。。
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逐步完善的进程中,中国民营企业的发展环境仍不尽如人意,融资难、融资贵、税费负担较重等问题依然困扰民营企业健康发展②资料来源:搜狐财经,《民银智库研究》第57 期,“中国民营企业发展研究报告”。http://www.sohu.com/ a/136566101_618573。。正因为如此,党中央和国务院高度重视优化民营经济发展环境,出台并实施了一系列有针对性的政策举措。自2018 年民营企业座谈会召开以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营造更好发展环境支持民营企业改革发展的意见》、《国家税务总局关于实施进一步支持和服务民营经济发展若干措施的通知》(税总发〔2018〕174 号)、国家发展改革委等六部委《关于支持民营企业加快改革发展与转型升级的实施意见》(发改体改〔2020〕1566号)等政策文件陆续出台并实施。这其中,鼓励和引导民营企业加强创新成为政府支持民营企业发展的政策着力点之一。政府通过推动研发费用税收减免、增加普惠型科技创新投入、强化知识产权保护等政策措施,显著改善了民营企业的创新环境。但在现实经济活动中,不少企业的政策解读能力与政策敏感性仍有待提升,民营企业的宏观政策解读能力便成为决定其创新决策的关键因素之一。《中国企业创新动向指数2017年报告》显示:在1960 家受访企业中,有超过60%的企业认为“政策变化大难把握”对企业创新的抑制效应“较强”或“很强”;同时,有超过40%的企业认为“政策变化难以把握”给企业创新带来“较高”或“很高”风险(中国企业家调查系统,2017)。在此,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在于,政策解读能力在民营企业创新活动中具体扮演了何种角色?理论上,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不仅帮助民营企业获得更多创新资源,而且能增进民营企业的主观创新意愿,这是否有助于推动企业创新投资呢?更进一步地,若以上推论成立,另一个亟待理清的问题在于,政策解读能力促进企业创新投资的具体机制是什么?系统回答上述问题,有助于深入理解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对民营企业创新的促进效应,进而为优化民营企业创新环境提供政策借鉴。
鉴于此,本文利用2012 年中国民营企业抽样调查数据,考察了政策解读能力对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影响及其机制。研究发现: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会显著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在采用处理效应模型和IV Tobit 模型克服内生性偏误后,这一结论依然成立;这其中的影响机制在于,政策解读能力有助于企业获得更多的银行贷款等政策性资源以及提高企业的政策熟悉度。相比于已有文献,本文最主要的贡献在于以下两方面。
第一,拓展了企业创新领域的实证文献。现有文献较多关注宏观制度因素或政策环境对企业创新的影响(王文春和荣昭,2014;江轩宇,2016;顾夏铭等,2018;Wang 等,2018),相比之下,本文立足异质性企业政策解读能力的差异,着重从契约实施环境、政策熟悉度等角度探讨政策解读能力对民营企业创新意愿的影响。本文利用代表性的民营企业调查数据,基于中介效应检验模型,着重从创新意愿和创新资源两个维度探究民营企业的政策解读能力对其创新投资的影响及机制。本研究的开展有助于丰富企业创新文献的研究视角,为我们深入理解微观市场主体政策解读能力的经济效应,提供来自转型经济体的新证据。
第二,提供了激发民营企业创新活力的政策借鉴。创新活动对于民营企业内涵式发展和宏观经济转型升级有重要意义,但现阶段,融资困难和政企沟通不畅等问题困扰着民营企业创新。本文证实了政策解读能力可以通过增加银行贷款和政策性资源(财政补贴)以及提升企业的政策熟悉度等机制促进企业创新投资。这意味着,除了继续改善民营企业融资环境和完善财政补贴机制之外,政府部门需要通过持续优化营商环境来增强民营企业创新意愿。政府部门要及时回应民营企业诉求,积极作为,靠前服务,构建常态化的政企沟通机制,加强对创新政策的解读力度,提升民营企业对创新政策的熟悉度及其稳定性的预期值。
文章后续结构如下:第二部分为文献综述;第三部分为理论分析;第四部分是研究设计,包括样本来源、方程设定与描述性统计;第五部分为主要实证结果;第六部分为影响机制检验;第七部分为结论。
国外文献对企业创新影响因素的关注由来已久。早期文献重点分析了企业规模、市场力量在企业创新投入和产出中的决定作用(Hamberg,1964);后续文献注意到技术差异性反映了行业的不同特征,尝试将技术差异性和市场集中度结合展开研究,探讨企业规模、市场力量与创新之间的非线性关系(Angelmar,1985)。同时,由于创新活动的高风险和不确定性,融资约束往往成为企业开展创新活动的阻碍因素,而增加融资可得性对推动企业创新有积极意义(Hsu 等,2014;Cornaggia 等,2015;Giebel 和Kraft,2020)。
源于创新在推动经济长期增长中的关键作用,学者们不断拓展企业创新决定因素的研究视角,这一领域的文献主要从内部特征、外部经营环境两个方面展开分析。一方面,在关注内部特征影响企业创新的文献中,高管考核机制和个体特征、股权结构、内部薪酬差异、员工持股计划等内部治理机制的关键性作用得到普遍证实(Aghion 等,2013;袁建国等,2015;江轩宇,2016;Jia 等,2019;Xu 等,2017;何瑛等,2019;孟庆斌等,2019)。另一方面,关注外部经营环境的文献强调银行竞争度提升、政策不确定性增强、基础设施建设、群团改革、税收激励等因素对企业创新有显著促进作用(Wang等,2018;蔡竞和董艳,2016;顾夏铭等,2018;赵晶等,2019;刘诗源等,2020);相比之下,房价上涨、来自非正规部门的灰色竞争、行业内部较高的僵尸企业占比则会在不同程度上抑制企业创新活动(王文春和荣昭,2014;张峰等,2016;王永钦等,2018)。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文献考察了宏观政策环境对企业创新的影响。已有研究证实,政府实施产业政策也会激励企业创新,但这种效应可能仅体现为非发明专利的显著增加(黎文靖和郑曼妮,2016),政府出台的中长期科技发展规划显著提升了国有企业创新产出的数量和质量(Jia 等,2019)。一些文献还比较了不同创新激励政策的异质性效应(陈强远等,2020)。但令人遗憾的是,已有文献尚未从创新资源和创新意愿视角,探讨企业的政策解读能力对创新活动的影响及其机制。弥补上述缺憾将是本文主要研究目标。
总体而言,民营企业的政策解读能力将通过创新资源和创新意愿两方面影响企业创新投资。
第一,增加银行贷款。在银行主导金融体系的背景下,来自商业银行的贷款是企业发展壮大所倚重的重要融资渠道;然而,在金融抑制背景下,商业银行放贷具有明显的风险规避特征,更愿意将贷款发放给有政府信用隐性担保的国有企业,导致民营企业面临融资困境(纪洋等,2018)。加之创新活动本身具有的风险性和不确定性,民营企业创新活动势必面临较强的融资约束(Hall,2002)。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有助于民营企业准确掌握信贷优惠政策,及时调整企业创新规划和策略,有效利用信贷优惠政策获得外部融资;同时,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能够向银行传递自身经营实力和发展潜力的“信号”,降低银企间的“信息不对称”,增加银行放贷意愿,提升民营企业的信贷获取能力(于蔚等,2012),促使企业加大创新投资。
第二,减轻纳税负担。若外部融资无法支持创新活动,内源融资便是企业创新投资的重要资金来源。由于税收意味着企业留存利润向政府的强制性转移,较高的税负会挤占企业留存利润,导致企业内源融资困难,因此,税收规避被视为企业缓解融资约束的有效途径之一(刘行和叶康涛,2014)。同时,税务部门为优化民营企业纳税环境,可能出台一系列税收优惠政策,持续推动税收征管改革,但不少民营企业理解、把握税收优惠政策却存在较大难度。经济日报社中国经济趋势研究院等机构2019 年发布的《创业企业调查报告》显示:尽管有接近80%的受访企业认为税收优惠政策的支持力度“很好”或“较好”,但有45.65%的企业觉得获得税收优惠政策“较为困难”①资料来源:经济日报中国创业企业调查课题组,“切实落实税收优惠 助力创业企业成长”,《经济日报》2019 年5 月20 日第11 版。。由此可知,那些政策解读能力更强的民营企业能够更好地理解把握税收优惠政策,更容易享受到税收优惠,这对于增加民营企业留存利润,缓解其在创新投资中面临的融资约束具有积极意义。
第三,增加政策性资源。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还有助于民营企业获得更多政策性资源,例如财政补贴、土地优惠以及创新基金等②理论上,银行贷款与税收优惠也是政策性资源的一部分,但本文单独讨论了银行贷款、纳税负担两种影响机制,在不引起歧义的情况下,本文关注的政策性资源不包括银行贷款和税收优惠。,这些资源将促进企业创新投资(江雅雯等,2011)。即便创新活动失败带来资金流断裂甚至破产风险,拥有良好政策解读能力的民营企业也会得到政策性资源的“有力支持”,这反过来增加民营企业对创新风险的容忍度,促进企业创新投资。
第一,改善契约实施环境。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使得民营企业及时获知有关知识产权保护的政策动向,有助于企业充分利用行政和司法手段保护专利成果不被其他企业模仿或窃取,使得企业有较强预期获得专利带来的垄断利润,进而激发企业创新意愿。同时,创新活动的顺利开展离不开持续性的资金、人员投入(鞠晓东等,2013)。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将减少企业在契约执行过程中面临的政策不确定性“冲击”,使得各类商业合同得以有效执行,保证企业创新活动中各类资源投入的持续性,强化企业创新动机。
第二,提高政策熟悉度。当前经济发展阶段,政府为鼓励新兴产业发展、推动经济转型、克服外部市场冲击会出台一系列新的经济政策,进而给企业发展带来政策不确定性。由于创新投资具有较强的不可逆性,在政策走势不甚明朗的情况下,企业创新决策会更加谨慎。那些政策解读能力较强的民营企业能准确预期政策走向,利用成熟的政企沟通机制反馈自身政策诉求,减少民营企业的政策不确定性预期,提升民营企业创新投资意愿。另外,地方政府为激励引导创新活动,会出台土地、信贷、税收等优惠政策,政策解读能力较强的企业更熟悉政府创新激励政策,更愿意“响应”政府实施的一系列创新驱动战略。
综合上述分析,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将通过丰富创新资源和增进创新意愿两个维度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本文据此提出如下待检验研究假说:
假说1:控制其他因素不变,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会显著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
本文使用的数据来源于中央统战部、全国工商业联合会、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和中国民(私)营经济研究会四家机构成立的私营企业研究课题组展开的2012 年私营企业调查数据。该项调查自1993 年开始,每两年实施一次,2012 年是该项目第十次调查。该系列调查数据是研究中国民营企业问题的代表性微观调查数据,在相关实证研究中得到广泛认可和使用(陈光金等,2018)。2012 年的私营企业调查计划调查4800家,实际调查5073 家,样本回收率为92.20%,涵盖全国31 个省(直辖市、自治区)和国家统计局定义的19 个行业大类。值得注意的是,2012 年的问卷调查了民营企业对国务院支持民营经济政策的了解情况和受访企业对市场信用环境的满意度等内容,这为从经验上刻画民营企业的政策熟悉度与契约实施环境,提供了独特的数据支撑;同时,2012 年的私营企业调查还详细询问了企业主参政议政情况、新增投资去向、融资结构、纳税负担等信息,这为实现本文研究目标奠定了基础。在实际使用过程中,文章剔除了关键指标数据缺失的样本,并对连续变量进行了前后1%水平缩尾(Winsorize)处理,以克服极端值对估计结果的干扰。同时,考虑到金融业、房地产业受到更多政府管制和宏观调控影响,我们将这两个行业的样本剔除。本文在基准回归(表3 第(1)列)中用到的有效样本为2468 家。
本文着眼于考察政策解读能力对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影响及其机制,故设定如下实证方程:
其中,被解释变量Inno 用来衡量民营企业创新投资,选取企业用于新产品研发、技术创新、工艺改造的新增投资之和来衡量,本文将该指标除以营业收入进行标准化处理。PIA 代表我们关注的关键解释变量政策解读能力,本文从两个方面进行刻画:(1)使用0~1 虚拟变量PIA_dum 衡量政策解读能力,当企业主担任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时,PIA_dum 赋值为1;否则,PIA_dum 赋值为0。(2)使用离散整数变量PIA_index衡量政策解读能力,当企业主担任全国、省级、地级市、县(市)级、乡镇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时,PIA_index 依次赋值为5、4、3、2、1;若企业主不担任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PIA_index 赋值为0。这一指标设定意味着层级越高的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身份带来的政策解读能力越强。
控制变量X 代表一系列影响创新投资的企业主层面和企业层面变量。其中,企业主层面变量包括:受教育水平Educ、党派身份Party、政府任职经历Govjob。受教育水平越高、拥有党派身份的企业主拥有更广泛的社会网络,而企业主的社会网络能通过风险分担、资源获取等途径促进民营企业创新。企业主政府任职经历可能通过“烙印效应”促使民营企业将更多资源和精力配置到“赚快钱”活动(如投资房地产)而忽视创新活动(戴维奇等,2016);同时,企业主的政府任职经历可能有助于企业获得外部资金(如银行贷款、财政补贴等),进而推动民营企业创新投资。
企业层面变量包括:(1)规模(lnEmplo)。那些规模较大的民营企业往往能调动更多资源扩大原产品生产规模,并促进新产品研发和技术升级。(2)成立年限(lnFirmage)。企业成立年限决定着企业所处发展阶段,会显著影响其经营策略和投资方向。(3)盈利能力(Profit)。较高的盈利水平意味着企业进行创新投资能获得持续有力的资金支持。(4)出口比重(Export)。出口比重更高的企业拥有更广阔的产品销售市场,也面临着较强的产品竞争压力和国外消费者对较高产品品质的诉求,有较强动机开展产品创新。(5)治理结构(Govern)和家族持股比例(Share)。这两个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民营企业的经营理念和投资策略,进而影响其新增创新投资。此外,由于行业差异决定了技术水平和资源禀赋的差异,制造业、科研技术业的创新投资平均强度往往要大于其他行业的创新投资平均强度,其发展路径有自身特殊性。回归方程据此加入两个行业虚拟变量Indus_man、Indus_tec,以分别表示受访企业是否属于制造业、科研技术业。
另外,地区经济社会特征Z 也会影响民营企业创新投资,本文控制城市金融发展(Cityfin)、城市经济增长(Citygro)、地区法制环境(Prolaw)等因素对企业创新的影响。ε 代表方程误差项。前述变量的具体定义见表1。
表1 变量定义
续表1
方程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值详见表2。除此之外,本文还计算了主要变量的皮尔森(Pearson)相关系数。其结果表明,变量PIA_dum、PIA_index 与变量Inno 相关性系数为正且在1%水平上显著,表明政策解读能力与企业创新投资显著正相关,与前文的假说预期相符。同时,绝大多数变量相关性系数小于0.3,说明方程估计中的多重共线性问题并不严重。
表2 变量描述性统计
本文首先考察政策解读能力对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影响,对应Tobit 模型估计系数报告于表3。
为了经济解释方便,我们主要关注表3 第(3)列和第(4)列报告的边际效应系数。可以看出,无论是变量PIA_dum 还是变量PIA_index 都在1%水平上显著,说明良好的政策解读能力会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这与本文假说的预期相一致。同时,控制变量中,变量lnEmplo、Profit 系数在1%水平上显著为正,意味着规模越大、盈利能力越强的企业创新投资越多,这比较符合我们的直觉,因为这类企业有更多资源和更强的风
险承担能力来保证创新活动顺利开展。变量Govern 系数为正且在5%水平上显著,表明治理结构越完善的民营企业会新增更多创新投资,这可能与此类民营企业更注重未来可持续发展密切相关。行业虚拟变量Indus_tec、Indus_man 系数在1%水平上显著为正,说明科研技术类企业、制造业企业比其他类型企业更注重创新投资。
表3 政策解读能力与民营企业创新投资:基准回归
前文所得政策解读能力的系数可能是有偏且非一致的。回归方程可能遗漏同时影响企业创新和政策解读能力的关键变量,进而带来内生性问题;同时,民营企业实际发展路径也可能影响其政策解读能力,那些致力于创新发展的民营企业可能有更强动机获取和解读政策信息,由此产生的“自选择”效应会导致系数估计偏误。为解决潜在的内生性问题,当使用二元虚拟变量(PIA_dum)衡量政策解读能力时,我们采用处理效应模型展开估计;当使用离散变量(PIA_index)衡量政策解读能力时,我们选择IV Tobit 模型估计方程。这两种情形都需要寻找工具变量,本文具体选择受访企业是否与慈善机构合作(Coopcha)、企业主自评政治地位①受访企业主被问及“同周围其他社会成员相比,您认为自己的政治地位处在什么位置?”,对应选项为1 到10 之间的离散整数,1 表示最高,10 表示最低,因而变量Polipos 是标识企业主自评政治地位的逆向指标。(Polipos)作为政策解读能力的工具变量。这是因为,身处转型背景下的中国企业往往借助慈善捐赠赢得地方政府的信任和好感,构建良好的政企关系(戴亦一等,2014);企业主担任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并非单纯追求获得资源和收益,也可能通过参政议政获得他人对于自身政治地位的认同,因而民营企业主的自评政治地位往往与自身参政议政情况密切相关。总体而言,民营企业是否与慈善机构合作、企业主自评政治地位可能通过政策解读能力间接影响企业创新投资,而目前尚无证据表明这两个因素会直接作用于企业创新投资。
处理效应模型分为两步法(Two-step)和极大似然估计法(MLE),这两种方法都依赖于方程(2a)和(2b)。其中,方程(2a)为企业创新投资决定方程,设定与方程(1)一致,而政策解读能力决定方程(2b)为Probit 模型,以0~1 虚拟变量PIA_dum 作为被解释变量,解释变量包括工具变量Coopcha、Polipos 以及方程(1)中控制变量X 和Z。处理效应模型具体包含两个步骤:首先,估计Probit 模型即方程(2b),以生成危险率(Hazard Rate);然后,将危险率加入到方程(2a)来估计政策解读能力对企业创新投资的实际影响。
表4 第(1)列和第(2)列给出了处理效应模型两步法估计结果,第(3)列和第(4)列报告了处理效应模型极大似然估计结果。两种方法的第一阶段估计中,工具变量Coopcha 系数都在1%水平上显著为正,而Polipos 系数都在1%水平上显著为负,表明那些与慈善机构开展合作、企业主自评政治地位较高的受访企业拥有更强的政策解读能力;在第二阶段估计中,变量PIA_dum 系数为正且在5%水平上显著为正,这说明政策解读能力依然有助于民营企业新增更多创新投资,这一结论与前文假说预期相一致。本文还进一步利用IV Tobit 模型展开实证估计,以检验处理效应模型的稳健性。IV Tobit 模型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结果报告在表4 第(5)列和第(6)列。其结果显示,政策解读能力(PIA_dum)对企业创新投资有显著正向影响。另外,表4 第(7)列和第(8)列的IV Tobit 模型结果显示,当使用政策解读能力指数PIA_index 展开分析时,政策解读能力依然对民营企业创新投资有显著正向影响,前文假说成立。
表4 政策解读能力与民营企业创新投资:控制内生性偏误
本文按照如下思路展开稳健性检验。第一,使用二元虚拟变量测度企业创新投资。这里继续使用二元虚拟变量Innodum 测度企业是否有新增创新投资①当民营企业有新增创新投资时,变量Innodum 赋值为1;当民营企业无新增创新投资时,Innodum 赋值为0。,并基于Probit概率选择模型考察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决定因素。第二,比较两类不同参政议政形式的影响。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尽管都是民营企业主参政议政的重要形式,但这两类政治身份的具体职责存在差异。对此,本文进一步比较“人大代表”身份带来的政策解读能力和“政协委员”身份带来的政策解读能力对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影响是否存在差异。第三,变换政策解读能力测量方法。工商联是党和政府联系非公有制企业的桥梁和纽带,是民营企业参政议政、反映利益诉求的重要途径,发挥着获取资源、共享信息、分担风险等积极作用(陈爽英等,2010);而工会兼具维权、维稳以及帮助企业生产等作用,有助于企业获得更多“党政关注”,与政府部门产生更多“交集”和关联(魏下海等,2015)。因此,本文使用企业主是否为工商联会员FIC、受访企业是否成立工会LU 衡量政策解读能力,展开实证分析。第四,剔除改制而来的企业。部分民营企业注册时的资金来源于国有、集体企业改制资产,这部分改制而来的民营企业往往与当地政府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我们通过剔除那些由改制而来的民营企业来重新估计政策解读能力对企业创新投资的影响。上述稳健性检验的结果表明,政策解读能力有助于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这一基本结论依然成立。
首先,检验企业招待费的调节效应。理论上,开展招待活动有助于企业获得更多政策性资源和政府订单、更少的实际税负和政府管制(Cai 等,2011;黄玖立和李坤望,2013);同时,在企业经济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过多的招待费会挤占民营企业投入到生产性领域的资源,弱化民营企业通过创新赢得竞争优势的动机(杨其静,2011)。本文在方程(1)中添加政策解读能力与企业招待费的交叉项PIA_dum×Rent、PIA_index×Rent,并观察交叉项的系数。其中,变量Rent 以受访企业公关招待支出除以营业收入衡量。同时,本文还以企业人均公关招待支出衡量招待费,并定义新变量Rent1。方程加入交叉项之后的实证估计表明,企业招待费并未对政策解读能力与企业创新投资之间的关系形成显著影响。
其次,检验地区市场化水平的调节效应。在那些市场化水平较高的地区,政府在资源配置中发挥的作用越弱,产权保护体系和契约实施环境越有效,政策解读能力丰富创新资源、增进创新意愿的效应会弱化。同时,当地区市场化进程较缓慢时,政府资源配置作用较强,产权保护体系运行不畅,民营企业进行研发投资的动机较弱(张杰等,2011),可能把更多资源配置到扩张经营规模、兼并收购、“赚快钱”(投资房地产、股市)等活动中。本文将政策解读能力与地区市场化水平的交叉项PIA_dum×Market、PIA_index×Market 加入方程(1),其中的变量Market 使用王小鲁等(2017)提供的分省份市场化指数衡量。同时,本文使用公共财政支出与城市GDP 之比来衡量城市市场化水平①由于本文使用横截面数据,如果仅关注省级层面的市场化水平,可能无法系统刻画受访企业面临的市场化水平“变化”,因而我们需要测度城市层面的市场化水平。考虑到中国经济市场化改革的重要内容是由政府配置经济资源转向市场配置经济资源,借鉴已有文献研究思路(Wang 和Qian,2011;于文超等,2015),本文使用公共财政支出与GDP 之比作为衡量各城市市场化水平的逆向指标,即财政支出规模越大,说明政府对资源配置的干预程度和介入程度越高,市场化机制在资源配置中发挥的作用越弱。,并定义新变量Market1。在加入交叉项的基础上重新估计方程,结果表明地区市场化水平并未显著影响政策解读能力与企业创新投资之间的关系。
该部分将检验政策解读能力推动企业创新投资的具体机制。参照温忠麟等(2004)的研究,本文构建如下中介效应检验模型:第一,估计方程(3a)①实际上,方程(3a)设定与方程(1)相一致,为了表述方便,我们将该方程与方程(3b)、(3c)结合在一起构成中介效应检验模型。,以变量PIA 系数显著为前提,继续考察中介效应是否存在;第二,估计方程(3b)、方程(3c),其中Medvar 是我们关注的中介变量,若方程(3b)中系数 γ1和方程(3c)中系数φ2都显著且符号方向符合理论预期,则说明政策解读能力的确通过中介变量Medvar 作用于企业创新。在此基础上,若方程(3c)中系数φ1依然显著,则说明变量Medvar 发挥了部分中介效应;若方程(3c)中系数 φ1不显著,则说明变量Medvar 发挥了完全中介效应。如果方程(3b)中系数 γ1和方程(3c)中系数 φ2至少有一个不显著,则需要针对系数乘积项γ1×φ2进行Sobel 检验。若显著,则表明中介效应成立。
从流量角度而言,本文使用样本企业流动资金、扩大再生产资金中贷款所占比重平均值Loanflow 来衡量银行贷款;从存量角度而言,我们利用股份商业银行和小型金融机构②问卷中调查的小型金融机构主要包括村镇银行、农村信用社、小额贷款公司等。贷款余额之和除以营业收入Loanstoc③总体而言,国有商业银行在金融市场中占据主导地位,关于银行贷款更为准确的测度方法是,将国有商业银行纳入统计范围,但调查问卷并未涉及国有商业银行贷款信息。值得注意的是,相比于国有商业银行,股份制商业银行在信贷配给中享有更高自主权,经营策略更加灵活高效,信息获取成本较低(蔡竞和董艳,2016),在缺少政府信用隐性担保的背景下,民营企业可能更容易获得来自股份制商业银行的贷款。基于上述理由,忽略国有商业银行贷款额不会给本文的实证结论造成实质干扰。来衡量银行贷款。为了方便比较分析,我们将基准回归表3 第(3)列结果添加到表5 第(1)列。表5 第(2)列、第(4)列结果表明,政策解读能力可以帮助民营企业获得更多银行贷款,这与前文理论预期一致。在加入银行贷款(Loanflow、Loanstoc)的基础上,我们估计方程(3c),结果列示在表5 第(3)列、第(5)列。可以看出,银行贷款对创新投资有显著正向影响,而政策解读能力PIA_dum 系数依然显著为正,这些结果表明增加银行贷款是政策解读能力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部分中介因子。另外,本文还使用变量(PIA_index)展开实证分析,得到类似结论。
我们使用企业纳税额与营业收入之比来衡量纳税负担Taxbur,针对中介效应检验模型展开回归估计。为方便比较,本文将表3 第(3)列和第(4)列结果分别添加到表6第(1)列和第(4)列。其结果表明,表6 第(2)列中变量PIA_dum、第(3)列中变量Taxbur 的系数都不显著。根据前述检验思路,我们针对这两个变量估计系数交叉项进行Sobel 检验,得到Z 统计量为-1.009,对应p 值为0.313,并不显著。表6 第(5)列中变量PIA_index 和第(6)列中变量Taxbur 的系数都不显著。本文进一步对这两个变量估计系数的交叉项进行Sobel 检验,得到Z 统计量为-0.937,对应p 值为0.349,也不显著。这意味着,降低纳税负担并不是政策解读能力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中介机制。
表5 政策解读能力与企业银行贷款:影响机制检验(Tobit边际)
表6 政策解读能力与企业纳税负担:影响机制检验(Tobit边际)
结合数据可得性,本文尝试通过0~1 虚拟变量Polresour 来刻画企业享受各种补贴、税收减免等优惠政策的情况,实证测度企业所获得的政策性资源。具体而言,当受访企业因“享受各种补贴、税收减免等优惠政策”导致净利润比上一年有所增加时,变量Polresour 赋值为1,否则,变量Polresour 赋值为0。我们以变量Polresour 为中介变量,针对中介效应检验模型展开回归估计。为方便比较,本文将表3 第(3)列和第(4)列结果分别添加到表7 第(1)列和第(4)列。表7 第(2)列、第(5)列结果表明,政策解读能力将增加民营企业获得政策性资源的概率;同时,表7 第(3)列、第(6)列中,政策解读能力对企业创新投资有显著正向影响,且获得政策性资源也对企业创新投资有显著正向影响。这些结果说明,增加政策性资源是政策解读能力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部分中介因子。
表7 政策解读能力与企业政策性资源:影响机制检验
表8 政策解读能力与企业契约实施环境:影响机制检验
本文使用受访企业对市场信用环境的满意度衡量契约实施环境Credit①问卷调查了民营企业对市场信用环境的满意度,对应选项“很不满意”“不满意”“不好说”“基本满意”“非常满意”,变量Credit 依次取值1 至5 之间的离散整数,取值越大,说明企业对市场信用环境越满意。,市场信用环境越好的地区,民营企业签订的各项契约能得到有效实施,所面临的契约履行环境的不确定性越低。本文以变量Credit 为中介变量,对中介效应检验模型展开回归估计。为比较方便,表8 第(1)列和第(4)列报告了表3 第(3)列和第(4)列的回归结果。不难发现,表8 第(2)列中变量PIA_dum 的系数显著为正,而第(3)列中变量Credit 的 系数不显著。根据前述检验思路,本文对这两个变量估计系数的交叉项进行Sobel 检验,得到Z 统计量为0.591,对应p 值为0.555,并不显著。表8 第(5)列中变量PIA_index 的系数显著为正,而第(6)列中变量Credit 的系数不显著,本文进一步对这两个变量估计系数的交叉项进行Sobel 检验,得到Z 统计量为0.523,对应p 值为0.601,也不显著。由此可见,改善契约实施环境同样不是政策解读能力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中介机制。
前文提到的2012 年的调查问卷询问了受访企业对五个政策文件的了解程度,我们根据选项“比较了解”“听说过”“不知道”依次赋值得分1、2、3,计算企业对五个政策文件了解程度的得分平均值,然后取负数,得到衡量政策熟悉度Policy 的正向指标。为便于比较分析,我们将基准回归表3 第(3)列和第(4)列结果分别添加到表9 第(1)列和第(4)列。表9 第(2)列中变量PIA_dum 的系数在1%水平上显著,第(3)列中变量Policy 的系数在5%水平上显著为正,且变量PIA_dum 的系数依然显著为正。同时,表9 第(5)列中变量PIA_index 的系数显著为正,第(6)列中变量Policy 的系数显著为正,且变量PIA_index 的系数依然显著为正①为避免变量内生性问题导致的回归偏误,本文还分别使用处理效应模型、IV Tobit 模型、IV Probit 模型、2SLS 估计等重复表5~表9 的实证过程,主要实证结论依然成立。。上述结果意味着,提升政策熟悉度是政策解读能力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部分中介因子。
表9 政策解读能力与企业政策熟悉度:影响机制检验
企业创新的决定因素向来是学者们关心的热点话题,本文丰富了这一领域的实证文献,为理解我国民营企业创新的驱动因素增添了新证据。本文基于2012 年全国私营企业调查数据,考察了政策解读能力对企业创新投资的影响及其机制,发现政策解读能力对民营企业创新投资有显著正向影响以及这一基本结论具有较强稳健性。本文还考察了政策解读能力推动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机制,结果表明政策解读能力会通过增加银行贷款等政策性资源以及提高企业政策熟悉程度来促进创新投资。
本文证实民营企业政策解读能力在其创新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得出如下政策启示:第一,改善外部融资环境是政策解读能力促进民营企业创新投资的重要机制。由于创新活动的高融资成本以及民营企业在信贷融资中面临着“歧视”,民营企业创新活动更容易受到“融资约束”困扰。因此,切实解决民营企业“融资难、融资贵”问题是推动民营企业创新发展的关键环节之一,而拓宽民营企业融资渠道,优化民营企业多元化融资体系,通过改革内部激励机制解决商业银行“不敢贷、不愿贷”问题,无疑是当前阶段缓解民营企业融资困境、助推民营企业创新发展的有效举措。第二,除了丰富的创新资源,较强的创新意愿也是民营企业开展创新投资的基本前提。提高政策熟悉度有助于民营企业准确预期(创新)政策“走向”,减少不确定性预期,积极响应政府出台的创新驱动战略,从而增强民营企业创新意愿。由此可见,营造透明、可预期的营商环境,加强政策公开和解读,构建成熟顺畅的政企沟通机制,及时“回应”民营企业对政策的关切,对激发民营企业创新活力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