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
“银座有几千家的酒吧,你去哪一家?”
这次农历新年旅行团在日本的最后一个晚上,吃完饭目送团友回房睡觉后,我独自走到帝国酒店附近的“GiLBeYA”。
主要是想见这家酒吧的妈妈生有马秀子。有马秀子,已经一百岁了。
银座木造的酒吧,也只剩下这么一家吧?不起眼的大门一打开,里面还是满座的。这家酒吧我以前来过,那么多的客人,她要一一记住是不可能的事。
她的衣着还是那么端庄,略戴首饰,头发灰白但齐整。有马秀子坐在柜台旁,看见我,站起来,深深鞠躬,说声“欢迎”。
几位年轻的吧女周旋在客人之间。
“客人有些是慕名而来的,但也不能让他们尽对着我这个老太婆呀!”有马秀子微笑。
说是一百岁,她样子和那对金婆婆银婆婆不同,看起来也就是七八十岁,笑起来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坐在我旁边的中年男子忽然问:“你不是《料理的铁人》那位评审吗?”
我点头不答。
“他还是电影监制。”这个人向年轻的酒女说。
“我也是个女演员,姓芥川。”那女的自我介绍,听到我是做电影的,兴趣一来,坐下来问长问短。
“那么多客人,她不去陪陪,老坐在这里,行吗?”我有点不好意思。
“店里的女孩子,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有马秀子回答,“我从来不指使她们,只教她们做女人。”
“做女人?”我问。
“嗯。”有马秀子说,“做女人先要有礼貌,这是最基本的,有了礼貌,温柔就跟着来。现在的人很多不懂。像说一句‘谢谢,如果发自内心,对方一定感觉得到。我在这里五十年,送每一个客人出去时都说一声‘谢谢。银座有那么多家酒吧,他们单单选我这一家,不说‘谢谢怎对得起人?你说是不是?”
我赞同。
有马秀子生于一九〇二年五月十五日,到二〇〇二年五月十五日满一百岁。许多杂志和电视台都争着采访她,她成为银座的一座里程碑。
那个认出我的客人前来纠缠,有马秀子看在眼里:“你不是已经埋单了吗?”
这句话有无限的权威,那人即刻道歉走人。
我有一百个问题想问她,像她一生吃过的东西什么最难忘,像她年轻时的罗曼史是怎样的,像她对死亡的看法如何,像她怎么面对孤独,等等。
“我要問的,你也许已经回答过几百遍了。”我说,“今天晚上,您想讲些什么给我听,我就听。不想说,就让我们一起喝酒吧。”
看见我在把玩印着店名的火柴盒,她说:“Gilbeya这个名字来自英国金酒的牌子,那个A字代表了我的姓Arima(有马)。店名是我先生取的,他在一九六一年因脑出血过世。”
“妈妈从没想过再结婚,有一段故事。”酒女中有位来自大连,用汉语告诉我。
有马秀子好像听懂了,笑着说:“也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其中一位客人很英俊,有身家又懂礼貌,他也问过我为什么不再结婚。我告诉他,我再也没有遇到另一个像我先生那么值得尊敬的人,事情就散了。”
已经到了打烊的时候,有马秀子送我到门口,望着天上:“很久之前我读过一篇记载,说南太平洋小岛上的住民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从此我最爱看星。看星星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先生是哪一颗呢?我自己死后又是哪一颗呢?人一走什么都放下,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你说好不好笑?”
我不作声。
有马秀子深深鞠躬,说声“谢谢”。
下次去东京,希望再见到她。如果她不在,我会望着天空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