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方
睡眠是动物生存的基本属性,良好的睡眠对动物机体健康和生命延续至关重要。从姿势上看,动物们睡觉或卧或站各有不同,而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类而言,却只有卧(躺)着睡觉才能舒适地进入梦乡。因此,无论是高门大户的富豪府邸,还是家徒四壁的贫士屋舍,床都会被摆放在家中最重要的空间。
在西方,古埃及最先出现了高脚的木床,菲莉斯·贝内特·奥茨在《西方家具演变史:风格与样式》中指出,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埃及床“是一种有矩形构架的简单式样,常常是用长一点的腿使床的头部升高,这样床就以倾斜姿势至脚端,有时还形成一定的斜度”。在地图上,古埃及所在的北非与西欧隔地中海相望,两地之间相互交流的历史久远,埃及高脚木床先为古希腊人接受,随后经罗马帝国旅行到中东及南亚地区和中国。
在东方,最早的床是中国人发明的“席”。李宗山先生在《中国家具史图说》中写道:“从史前时期的考古发现看,出现最早、最原始的坐卧类家具应是‘席,‘席是以编织技术为基础的。”伴随着中华文明的扩展和影响,“席”作为东方人睡眠的解决方案,由中原向东旅行到朝鲜半岛和日本,向南旅行到越南和中南半岛,成为今天榻榻米的来源。
“日有广厦千万间,夜来只需一席床。”对于人们来说,白天活动范围广且形式多样,可站、可坐、可跑、可跳,而夜晚却只能卧榻而眠,所以床显得尤为重要。清代文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总结说:“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在。而夜间所处,则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
那么在床诞生之前,世界上不同地区的人们睡在哪里呢?哪些地方或器物扮演过“床”的角色呢?对此,《庄子·盗跖》篇给出了“巢居”,即人们睡在树上的推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依照进化论的观点,人类由古猿进化而来,早期像猴子一样栖居在树上也在情理之中。对此,世界著名考古学家布莱恩·费根在《床的人类史:从卧室窥见人类变迁》一书中也较为认同。他写道:“在乌干达西部的托罗—塞姆利基保护区,黑猩猩会用乌干达铁木(一种枝干粗大且间距宽阔的树)的树枝做床。它们把嫩枝条编织在一起,做成结实耐用的床……可以肯定,我们人类遥远的祖先也是这样做的。在高于地面的地方,他们也一定筑了用于睡觉、在白天炎热的时候休息以及繁殖的‘窝。”
随着人们在地面上的活动不断增加,每天从树上爬上爬下越来越不方便,于是在干燥洞穴的地面睡觉便成为可能。据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报道,世界上已知最古老的“床”是在南非东部的夸祖鲁—纳塔尔省发现的,这张厚30多厘米、面积约2平方米的“床”可以追溯到7.7万年前。远看上去,它像是由一层层的芦苇和灯心草紧压而成的“垫子”,也许是为了除菌灭虫,部分芦苇和灯心草还有被烧过的痕迹。除此之外,“床”上还残留有一些树叶,考古学家推测那是人们睡觉时的“被单”。因为对于史前的远古人类来说,夜晚通常是在一堆树叶或干草上度过的。
在南非“古床”出现7万年后,人类席地而睡的方式基本上没有改变。在美国得克萨斯州西南佩科斯河河谷中的海因兹洞穴,考古人员发现了一处距今7000年前的人类栖息地。在这个深約3米的干燥洞穴中,凹陷的壁洞里保留着“铺着草皮的睡坑和火炉”的遗迹。据推测,这些地方应该是远古狩猎采集者夜晚蜷缩睡觉的“床”。相比南非“古床”,这些小的椭圆形“床”尺寸较小,没有足够的空间伸展四肢,只能以蜷缩的方式休息,也许这更有利于人们在夜间保持温暖。
随着等级社会的到来,为了突出贵族的身份和地位,西方世界的人们抬高了睡床的高度。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古埃及人和古苏美尔人开始将木制的床架固定在床腿上,形成供人们睡觉的平台,于是高约30厘米的木床在距今约6000年的时候被发明了出来。在著名的埃及少年法老图坦卡蒙(公元前14世纪)的墓葬中,考古学家就发现了6张造型别致的猫腿高床。由于地理上相对靠近,埃及的高木床很快旅行到了古希腊和古罗马。布莱恩·费根研究认为:“在希腊和罗马,富人的床和埃及的床类似,都以窄长方形为基础式样,但床腿更长,甚至可以兼作桌子使用。这种床没有脚踏板,但床头能够支撑人们斜靠在上面。”
由于地理、人文环境的巨大差异,遥远东方的“床”在很长时期内都没有得到明显升高。在西安半坡遗址,出现了高出地面约10厘米、面积约5平方米的“土床”或土台。为了防潮,这些“土床”有的还经过了烧烤,表面相对光平和坚硬,部分“床”面上还残留有厚厚的草木灰。除了“土床”,半坡遗址中也出现了带有席纹的陶器,说明当时的先民已经掌握了编织技术,能制作出隔离地面潮气的席子。半坡博物馆的贺卫良先生据此推测半坡先民们的生活画面为:“(冬日里)土床上铺着席子,席子上垫着兽皮和茅草,人们身上穿着用兽皮、布缝制的衣服,躺在席子上。”
汉代以前,由于没有桌椅凳子,中国人多席地而坐,也席地而卧。甚至到了唐代,有的人仍直接睡在席子上。在诗人皮日休的“石枕冷人脑,筍席寒肌肤”、杨凝的“席上沈香枕,楼中荡子妻”等诗句中,席都是人们用来睡觉的。对于席的起源,清人魏崧在《壹是纪始》中追溯说“神农作席荐”。“荐”是什么呢?东汉刘熙在《释名》中说“荐,所以自荐籍也”,说明其是用于睡觉或坐着时放置在底层、比较低级的席。晋代王嘉在《拾遗记》中也有“(黄帝)诏使百辟,群臣受德教者,先列珪玉于兰席上”的记录。
那么席和床之间是什么关系呢?语言学家王力先生认为,床是席的进步形式,席先而床后。最早的床面由活动屉板组成,整个床可以拆散组装,所以《释名》中说:“人所坐卧曰床。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长狭而卑曰榻,言其鷃榻然近地也。”从字形上看,床、榻都和木相关,而不是与编织席的草或竹相关,这意味着早期中国的床和席是两个不同的事物。《诗经·小雅·斯干》中说“乃生男子,载寝之床……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诗经·豳风》中说“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也都说明床有一定高度而与地(席)不同。
1957年,在河南信阳长台关楚墓中发掘出一张战国中期的彩绘漆木床,该床呈长方形,有六足,长2.18米,宽1.99米,高为19厘米,四周还有棂格形栏杆,床体施黑色髹漆,这说明当时已经有了架空的木床。另据《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记载:“沛公至高阳传舍……郦生至,入谒,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在这幅历史画面中,刘邦所靠的床应当有一定的高度,因为如果直接席地而坐,两位侍女为他洗脚定然非常不便。
当然,从半坡遗址高10厘米的土床到信阳楚墓高19厘米的战国木床来看,先秦时期中国床的高度相对有限,与同时期西方床高相差不少。随着西汉张骞凿空西域,东汉佛教东传中原,来自西方和中亚地区的高脚椅凳—“胡床”开始旅行到中国,不仅将中国人的席地而坐变为垂足而坐,也慢慢抬升了中国床的高度。在古丝绸之路沿线,无论是克孜尔千佛洞中佛祖高坐说法图,还是敦煌壁画中僧侣坐卧讲法图,都有大量高坐椅凳和坐榻出现。无疑,这些壁画成为西式高床在魏晋南北朝前后旅行至中原的最好证明。
对此,宋文欣在《敦煌壁画中床榻的解析》一文中指出:“在敦煌石窟壁画中出现了不同于传统席地而坐的起居方式……同时来自天竺佛国的高型家具,如双人胡床与靠背扶手椅等也丰富了敦煌地区的家具种类,促进了传统家具的发展。”在敦煌北魏第257窟西壁北侧的壁画《须摩提女缘品》中,就有两人共坐一个较长的胡床之上,从画面上看,该胡床的高度与坐者腿长相当,应该高三四十厘米。不难推测,只要稍稍将这张胡床延长,就能满足人们躺卧睡觉的需要。另外,北魏第257窟南壁的《弊狗因缘》壁画中,则直接出现一位僧侣躺卧在四腿木床上。长期研究敦煌壁画家具的杨森博士认为,这是敦煌壁画中最早的床家具图像,其高度已经与现代床相当了。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宽大的胡床更好地满足了人们日常使用的要求,也能凸显豪门权势阶层的身份地位,中原地区很快就接受了它。1976年2月,山東博物馆的考古工作人员在山东西南嘉祥县杨楼村发掘了一处隋代古墓,墓主人为隋文帝时的驾部侍郎徐敏行。在出土的墓室壁画《徐侍郎夫妇宴享行乐图》中,徐敏行夫妇合坐在一张大型坐榻上。该榻比例均匀,造型简易明了,高度应该超过30厘米,面积也较《须摩提女缘品》中的胡床更大,完全可以用来作卧床。因此,对于整个高脚床的旅行线路,杨森博士指出:“倘若追溯胡床家具的渊源,还须要向世界文明的源头古埃及、希腊去寻觅。”
随着坐椅的升高,中国卧具也开始慢慢升高,但床上铺设的席子却一直未变,成为中国床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交通不是很发达的古代,人们外出时不可能携带笨重的木床到处旅行,但带着柔软轻便的席子四处走走还是很有可能的。从文献记录和考古实物来看,的确是席子率先四向旅行,成为中国床的代表,来到不同的国家和地区。
中国是礼仪之邦,人们重视礼仪,坐卧行走都有严格的行为标准。在床发明和广泛使用之前,为了规范人们的生活礼仪,周天子专门设立“司几筵”这一官职,专职负责人们坐卧筵席的铺陈之事。可能正是这种自上而下的要求和规范,使得中国古人对席及席的使用相当重视。《周礼·春官·司几筵》规定席有五种:莞、藻、次、蒲、熊,并对席的使用做出详细要求,“凡敷席之法,初在地者,一重即为之筵,重在上者即谓之席”。汉代郑玄对此注疏说:“筵亦席也,铺陈曰筵,籍之曰席,筵铺于下,席铺于上,所以为位也。”
《礼记·礼器》中强调“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再重”,也就是说,为了坐卧更加舒适,也能更好地突出人们身份等级的不同,在具体使用时,需要根据情况铺设多层席,每层席的材质和纹饰都有不同。席的这种使用要求,在汉代表现得尤为突出。《后汉书·戴凭传》记载:“帝令群臣能说经者更相难诘,义有不通,辄夺其席以益通者,凭遂重坐五十余席。”由此可见,能力高、口才好的人就能坐在更多的席之上,相反则会被撤去坐下席,用这样的方法当然能凸显一个人的地位和受重视的程度。
由于不同地区的人们织席的材料不同,席还产生了很多不同的名字。如在古代文献中,用蒲草编织的席叫“蒲席”或“莞席”,用竹、藤编织的席叫簟(音店)。西汉初年文学家扬雄在《方言》中说:“簟,宋魏之间谓之笙,或谓之蘧曲;自关而东或谓之簟,其粗者谓之蘧篨、筕篖,自关而东,周、洛、楚、魏之间谓之倚佯,自关而西谓之筕篖。”这些名字也隐隐透露出席子在中国大地上的旅行信息。
汉唐之间,中国文化从成长走向成熟,并通过中央王朝的朝贡体系深远影响了周边国家。作为每日都使用的卧具,席也开始翻山越岭,向西曾旅行到河西走廊以西的西域地区,那里的人们掌握织席技术后,还将自己所织的席又上贡给中原皇室。《拾遗记》中记载说:“(周灵王)二十三年,起昆昭之台……设狐裘、素裘、紫罴文褥(熊席的一种),是西域所献也。施于台上,坐者皆温,又有一人唱,能使即席为炎,乃以指弹席上,而暄风入室,裘褥皆弃于台下。”
几乎在同时,中原的席子也向东旅行,漂洋过海来到朝鲜半岛和日本。席子旅行到朝鲜半岛的具体时间尚不清楚,因为《汉书·地理志》《三国志·乌丸鲜卑东夷传》《新唐书》《太平寰宇记》等史籍中均未记载其地有席。直到北宋末年,通使高丽的王云在《鸡林志》中说:“高丽人多织席,有龙须席、籘席。今舶人贩至者,皆席草织之,狭而密紧,上亦有小团花。”人们才知道当时高丽不仅已经有了卧席,而且制作水准还不低。
日本民众十分喜欢和重视从中国旅行而来的卧席。在日文中,席写作“畳”,也就是今天我们熟悉的榻榻米。畳第一次出现在奈良时期(约710—794年),日本史书《古事纪》中记载:“火远理命即率而入内,于其宫中,海驴(海狮)皮畳敷八重,亦畳敷丝绢八重于其上。”这则记载说明在中国唐代中后期,日本已经系统使用席。
此后,在日本平安时期(927年前后)成书的律令史籍《延喜式》中还详细规定了畳的固定格式。规定要求根据使用者身份的高低,对畳的大小和边缘的颜色进行选择和使用。日本对畳使用的方式明显受中国的影响。《礼记·内则》篇说:“古人枕席之具,夜则设之,晓则敛之,不以私亵之用示人。”也就是说,当夜晚到来时人们才将枕席被褥取出,白天则把它们收好,以确保房间清洁宽敞,今天日本人使用榻榻米的方式与《礼记》中的记述大致相同。
明代开始,中国出现了架子床。架子床三面设矮围子,四角立柱,上承床顶,方便人们挂上帐子,确保冬天保温、夏天防蚊。从外形上看,架子床像一间小屋子,确保了私密性。可惜由于多种原因,明式架子床未能对世界产生很大影响。对此,马未都先生在《一塌清风,古诗文中的床》中写道:“可惜现在的中国人放弃了曾给人们生活带来诸多变化、带来幸福享受的中式床,都睡在了外国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