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媛,盛 洁
(1. 南京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46;2. 镇江高等专科学校 艺术设计学院,江苏 镇江 212028)
考古学家李济在《跪坐蹲居与箕踞》[1]943-961中论述了古人3种坐姿习惯的起源和流变。原始人最自然的休息状态是蹲下且臀部不着地或臀部坐地且两腿向前平伸。商周时期,出现“礼制”,以跪坐姿势显示恭敬谦卑,坐仪、坐具受“礼”约束。后来,跪坐逐渐转向垂足坐,这与“丝绸之路”西域文化中以“胡床”为代表的高坐家具传入中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胡床传入之前,我国因跪坐习惯,使用低坐家具,如“榻”可卧可坐。汉代《释名》曰:“榻言其鹌榻然近地也。”[2]100榻较低矮,贴近地面。又如“席”用草或苇子编织而成,供人坐卧。《礼记·曲礼上》针对入席礼法曰:“毋躇席,抠衣趋隅。”[3]5入席时,不能从席子的上首即前边踏席越过,应提起衣裳走向下角再进入席位。“席地而坐”“出席”等常用语就是在那时形成的。
胡床的出现冲击了这种礼仪传统。胡床,也称交床、交椅,东汉时期传入我国。虽然名中带“床”,但并非现代用于休息、睡眠的卧具,而是一种专门的坐具,如李白诗中“床前明月光”中的“床”。胡床的具体形象在《资治通鉴》卷二四二胡三省的注释中有记载。“以木交午为足,足前后皆施横木,平其底,使错之地而安,足之上端,其前后亦施横木而平其上,横木列窍以穿绳条,使之可坐。足交午处复为圆,穿贯之以铁,敛之可挟,放之可坐。”可知,胡床由8根木条组成,最上面2根木条用绳子穿成座面,下面2根为撑足,与座面木条相互平行,中间4根木条两两交叉相对作为支撑,相交处用铆钉作转动轴,使用简单,携带方便。研究者认为胡床最早可能出现于小亚细亚至两河流域,如古埃及图坦卡蒙的墓穴发现了折叠式椅子(图1),胡床的形制、功能与之没有区别。
图1 古埃及折叠凳
胡床传入中国的路线没有详细记载,但有证据表明,大约在东汉末年通过北非、中亚经由“丝绸之路”传入。“丝绸之路”是我国主动与西方进行贸易往来的开始,成为传播中国文化、波斯王朝及西方文化传入中国的契机。关于胡床的文献记载最早出现于《后汉书·五行志》。“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座、胡饭,京都贵戚皆竞为之。”[4]965东汉应劭《风俗通》也有提及。《太平御览》卷七〇六“胡床”条下引《风俗通》载:“灵帝好胡床,董卓权胡兵之应也。”可见,东汉灵帝时胡床已用于宫掖。从西晋末年到北魏统一中原,五胡乱华,时局动荡,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进入中原并定居,带来了他们的宗教和习俗,影响了贵族阶层、普通百姓的生活。《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曹瞒传》:“公将过河,前队适渡,超等奄至,公犹坐胡床不起。张邵等见事急,共引公入船。”三国魏文帝行猎时“搓栓拔,失鹿,帝大怒,踞胡床拔刀”[5]435。《北齐书》有东魏孝静帝:“子升遗巡未敢作。帝据胡床,拔剑作色。”[6]10魏晋南北朝时期,从域外传来的新式坐具“胡床”适用范围已相当广泛,因功能性强在军队中也时常得见。《梁书·侯景传》记载,侯景乱梁后,在宫中“床上常设胡床及筌蹄,著靴垂脚坐”[7]286。可见“胡床”颠覆了中国古代传统的坐姿,一般用动词“据”(或“踞”),即下垂双腿,双足着地。
我国发现的关于胡床最早的图像资料是山东省孝堂山汉代画像石(图2)。画像石上除了侍女环抱之物的图像造型与胡床相符以外,胡床高度大概到侍从的小腿处,符合垂足而坐的习惯,说明胡床在汉代已在贵族中使用。此外,胡床传入中原时,佛教通过敦煌的丝绸之路进入中国。敦煌莫高窟257窟的北魏壁画《须摩提女缘品》(图3),有画面描述须摩提女登高楼执香炉请佛,其中汉式阙下有一双人连坐的坐具即双人胡床,这种可供二人同坐的胡床至今无人见过实例。莫高窟420窟隋代壁画窟顶东的《商人遇盗图》(图4)中,穿着铠甲的武士坐在胡床上,胡床软质的座面和支撑的交叉结构非常清晰。
图2 山东孝堂山画像石局部
图3 北魏 莫高窟257窟壁画《须摩提女缘品》局部
图4 隋 莫高窟420窟壁画《商人遇盗图》局部
汉灵帝喜爱西域文化,而隋炀帝十分抵触,不仅建立长城以御外敌入侵,还禁止“胡”字出现,由此“胡床”改名为“交床”。唐代,胡风盛行,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市井百姓,对这种西域文化包容性极强,每件物品都能以不同的方式改变社会潮流之风[8]165。1973年,考古学家在陕西三原县发掘的初唐李寿墓中石椁内壁发现一系列精美的石刻[9]。其中1幅共18名穿长裙的侍女,手中捧着席、案、凭几、扇、麈尾等用具,其中1位侍女手上捧着1张胡床(图5),可见,胡床在初唐依然保持原始样式,并未发展靠背扶手,便携依然是重要特质,这也是限制使用环境的重要原因。一些正式场合仍用厚重的坐具以体现庄重,使用胡床的场景大多是出游。宋人陶穀在《清异录·陈设门》中说:“胡床施转关以交足,穿便絛以容坐,转缩须臾,重不数斤,相传明皇行幸频多,从臣或待诏野顿,扈驾登山,不能跂立,欲息则无以寄身,遂创意如此,当时称逍遥座。”唐玄宗时期对胡床进行了改良,设计了“逍遥座”,供皇帝、大臣在郊外游玩时休憩。
图5 初唐 三原县李寿墓壁画侍女
宋代,追求统一和谐的形式美,不断完善胡床的结构造型,增加了靠背和脚踏,成为可以倚靠的“交椅”,并产生了“圆背扶手”“直背无扶手”两种样式,《蕉荫击球图》(图6)与《清明上河图》赵太丞家(图7)中有清晰图像。此时,交椅已融入寻常百姓家,尤其是带有椅圈、靠背的交椅,后来在其基础上发展了带有荷叶托首的“太师椅”。宋人不仅改造了胡床形制,外观上也强调奢华高调。据《宋史·曹彬传》载,曹彬为官清廉,有一次与众人坐在野外,使者来送信,因不认识曹彬便问旁人,旁人指向曹彬,可他不信,笑曰:“岂有国戚近臣,而衣弋绨袍、坐素胡床者乎?”[10]2000说明当时的官员大多不坐无装饰的素胡床。陈增弼在《太师椅考》中提出,椅子在宋代基本定型,成为室内的主要坐具。宋代的交椅或太师椅比前代的胡床结构复杂,舒适度大为增加,加上靠背、脚踏,在造型和功能上已具备椅子的特性[11]。元代至顺刻本《事林广记》的一幅插图中,两个人在两张太师椅上相对而坐,以显示身份尊贵(见图8)。北宋中期以后,随着高坐方式的普及,成熟模式的高坐家具形成体系,并带来“明式家具”的盛况。明代文献学家王圻的《三才图会·器用卷一二》中,竹编的胡床有靠背和扶手,靠背上有首靠,足下有脚踏,是非常舒服的坐具。实际上,这种规格较大的胡床相当于今日的躺椅,胡床原本轻便易携的功能发生改变。明代交椅拥有明代家具秀丽雅致的特性,而清代交椅风格繁琐而华丽,《弘历雪景行乐图》(见图9)中,乾隆皇帝所坐的交椅,椅圈呈“五岳山形”式,扶手、靠背、腿足均满雕密饰并髹金漆[12]。
图6 宋 蕉荫击球图
图7 北宋 清明上河图局部
图8 元 至顺刻本《事林广记》插图
图9 清 弘历雪景行乐图局部
胡床因其实用性改变了中国传统的起居习惯,是中国古代家具从低型家具向高型家具过渡时期的代表物,这一过程漫长且复杂,不能简单理解为“胡化”或“汉化”。
胡床传入的过程是古代中国接纳这一外来物的过程,也是胡床内化的过程。以胡床为代表的高坐家具的影响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坐姿的改变。汉代《讲经》画像石(图10)上,人们还是跪坐姿势,主讲人所跪的榻稍高,以显示地位。《北齐校书图》(图11)中,有人虽以跏趺坐坐在榻上,但榻面明显升高,不再似从前那样近于地面了,坐在榻边的人双腿自然下垂,画面右侧还有一位官员坐于胡床上校书,这是低坐家具向高坐家具过渡期间的经典画面。轻便的胡床将妇女从传统跪坐姿态中解放。《隋书·尔朱敞传》载,尔朱敞出逃后,“遂入一村,见长孙氏媪踞胡床而坐,敞再拜求哀,长孙氏愍之,藏于复壁”[13]919。同书《郑善果母传》载:“母性贤明,有节操,博涉书史,通晓治方。每善果出听事,母恒坐胡床,于鄣后察之。”[13]1211唐代之后,随着高坐方式的普及,高坐家具已广泛应用于日常生活,人们逐渐接受了垂足坐的方式。
西域传入的高坐家具使起居用品逐渐升高,经历代匠人的改良逐渐成为汉文化的一部分。胡床改变了单一造型,拓展了功能,从坐具发展成可供小憩的“躺椅”。而低坐家具依旧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清代禹之鼎《王原祁艺菊图》中有一坐榻,比汉代时高,榻前有垫脚的足承。榻本是低坐家具的代表,在清代出现高坐家具的特征,供人垂足高坐。这说明中原文化具有广泛的影响力。
图10 汉《讲经》画像石
图11 北齐 北齐校书图
原本用在马背上的简单物件胡床被证实是中国古代高坐家具的实质性开端,还影响了其他生活用品的形制。1982年,四川蒲江县发现两座宋代墓葬,其中一座墓葬中发现一件木质残架。陈增弼通过与传世清代折叠木枕细致比对证实为折叠交枕[14]。这种交枕由胡床发展而来。商代开始的跪坐之礼是中国上古时期礼法制度的体现,而胡床等西域家具在中原文化中的流变源于人们对舒适性的追求和对外来文化的接纳。外来物在文化体系中保存,并不断改变本土文化原本的习惯,同时受本土文化影响不断改变自身形制。现在,胡文化已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