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我总是遇见苏东坡
在杭州,在惠州,在眉州,在儋州
天涯孤旅途,我们曾相互慰藉
这次,在黄州,赤壁之下,你我月夜泛舟高歌
“你们前世肯定是经常一起喝酒的兄弟伙”
是的,我喜欢听这样的说法,你我很多相似
皆酒量平平,但嗜酒,其实是嗜醉,佯狂
这也许是最好的逃避之道,酒可破愁散怀
你还谙熟相对论,这也是心灵的物理学
自其变者观之,万物不过一瞬
自其不变者观之,你我这样的兄弟可以同饮一场酒
你曾凭此躲过了迫害、抑郁抑或癫狂的可能
相遇终有一别,东坡兄,我们就此别过
长江边,芦草地,浮云和浮云亦曾邂逅
流水和流水亦也曾亲密无间
远方,甚至唯有更远,才是最终的方向
肥大的叶子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洁白的玉兰花落在地上,耀眼炫目
这些夜晚遗失的物件
每个人走过,都熟视无睹
这是谁遗失的珍藏?
这些自然的珍稀之物,就这样遗失在路上
竟然无人认领,清风明月不来认领
大地天空也不来认领
多年来,我只要一回想起珞珈山的樱花烂漫
就痛心疾首,就感觉虚度了整整四年光阴
对不起那一去不复返的大好青春和湖光山色
确实,珞珈山是如此美丽的一个校园
所有向好友倾诉大学期间未谈过恋爱的男生
都会被骂为呆鹅,得不到半点同情
同学会上,人过中年的男生们借着酒意
争相表白当年暗恋过谁,揭发谁喜欢过谁
风韵犹存的女生则满怀幽怨:当年你不早说
最后,在喝完足足十瓶白酒加若干啤酒后
全体男生站立起来,低下头
向至今还未嫁出去的女生谢罪
向辜负如此良辰美景发自内心地道歉
其中一个,还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当蟒蛇出动,乌龟爬行,螃蟹横行
我们才知道,幽深处
大地之下隐藏有这么多的动物
当脾气大发,情绪激烈,面红耳赤
我们才了解,晦暗中
身体也会孕育出精神的风暴雷霆
这个可怜的孤独的老汉
退休后,长年以公园为家
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
混迹于一帮吵闹的孩子中间
手里牵着一只小风筝,放飞在蓝天上
你走过时
你看一眼天上的风筝
他就看你一下
你才注意到那是他的风筝
身体一生都在与时间摩擦
有时会擦出火花
偶有动心乃至动情的瞬间
虽然短暂亦如火花一闪
有时则会擦出火焰
呈现星空一样的绚丽
沉淀为此生美好记忆
也可能会擦成火灾
浓烟滚滚伤及全身
严重者遍体鳞伤甚至屋毁人亡
但大部分的时候
身体是在与时间的摩擦中逐步老化
眼花了,背驼了
腿疼了,人老了
身体渐渐在与时间的摩擦之中
报废
抑郁,必得有酒来排遣
严寒,需要用雨水来释放
所以,这个初春,我不是在饮酒
就是在窗前听春水暴涨
寒窗下,最好还有红袖相偎
没有人能真正耐得住寂寞
寂寞要广为人知,才成为
众所皆知的著名的寂寞
寂寞,被一只蟋蟀按在了墙角
并压上了一块石头
雨加浓了酒,酒加重着愁
但投入黑暗深处的深沉一觉
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人到中年才醒悟:人生乃一场盛宴
酒已斟,菜已上,但大家其实没有什么吃的兴趣
要的只是一个过程和仪式
莺歌燕舞当前,我只需将面前的一杯茶慢慢饮尽
待手头的一枝香烟静静烧完
倒是要防范那些意外的伤害
不小心就手指割破,舌头被咬
抑或血压升高,心脏加速
最可怕的还有隐私泄露,小人陷害
生活宛如一团乱麻且将自己缠入其中牢牢缚住
谨小慎微,才是生活的真相与本质
我也不再是烟花般爆發瞬间灿烂
但我有了精雕细琢的工匠的沉着
和足够的耐心,我的耐心如流水
持续且绵延不绝……
回到山坳里,回到祖居老家
就知道祖先还在,祖先与青山共在
站在树下,清风就会吹来
祖先就在你耳边低语
走到田野间,细小的虫鸣声中
祖先就沉默下来,乡村异常安静
桃树李树杨树桂花树
整整齐齐围护祖居
代替你们陪伴祖先、照料院子
麻雀燕子青蛙仍旧居住四周
子孙们举牌捧碑敲锣打鼓排列而上
放鞭炮,烧纸钱,齐头跪拜
纸扎的高楼大厦顷刻灰飞烟灭
祖先在远处注视这一切
仪式热热闹闹,乡间红白皆喜事
但青山不动,祖先不语
人间春如旧,柳色年年新
子孙一茬一茬出生成长
祖先在山冈上,守护着此地
(选自《原乡诗刊》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