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琪
内容摘要:陶渊明与柳宗元都曾写有五言古诗《咏荆轲》,不同朝代的二人虽就同一主题抒发感慨,展现出的风格和寄托的情绪却大不相同。在分析两首诗歌叙述节奏和表达技巧的基础上,可以明显看出二诗突出强调的事实不同。陶诗褒扬荆轲的舍生取义,柳诗贬斥荆轲的愚勇。究其原因,与诗人所处时代的政治环境及个人经历有很大关系。
关键词:陶渊明 柳宗元 《咏荆轲》 同题异趣
在中国古代诗歌创作中,同题诗创作经久不衰。诗人们或互相较量,同题共咏;或不约而同,抒发感慨。历史上的著名事件、风景、名物等都是他们的题咏对象。其中“荆轲刺秦王”这一题材尤为热门。诸多诗人在自己人生经历的基础上对这一历史事件进行了或褒或贬的评论,同时也塑造出不同角度下的荆轲形象。陶渊明的《咏荆轲》自古以来便被人称颂,在其之后,柳宗元亦写《咏荆轲》一首。不同朝代的二人虽就同一主题抒发感慨,展现出的风格和寄托的情绪却大不相同。本文以陶柳的同题诗《咏荆轲》为主线,通过分析和比较两诗的异同,进而探寻出造成二人诗歌“同题异趣”的原因,以便更好的理解不同的情感经历对诗歌创作的影响。
一.比较两诗
阅读陶渊明和柳宗元的《咏荆轲》,不难发现二人叙述的都是“荆轲刺秦王”这一事件,且都是五言古诗,但是两人诗歌特色不同,对历史事件的评价也大不相同,下面试论之。
(一)艺术表现方式上
陶渊明诗作内容决定风格。比如他的田园诗多半平淡自然,意味淳厚,但是像《咏荆轲》等诗作却显得豪放有力。朱熹曾云“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①,《咏荆轲》也因为和他平素诗风不同,而受到历代学者的关注。柳宗元诗歌风格与陶渊明不同,显示出一种“幽冷峻峭”的犀利。五言古詩一般以山水为题材,结合自身的遭际创造出独特意象,寓于深厚感情。咏史诗则多有借古讽今之旨。就二人的同题诗《咏荆轲》而言,现虽无法推断出是否柳宗元有意学陶渊明,但两诗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是都善于描绘画面来寄寓题旨。二是都是借历史之旧事,抒自己之爱憎。二人所要表达的爱憎并不相同,这就使两首诗各有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叙述节奏松紧不一:重点展现的场景不同
陶渊明的《咏荆轲》起伏跌宕,叙述节奏松紧相间。以“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②开篇,将荆轲放在主人公的地位上,叙述其出秦的背景、肩负的重任,个人的才干。之后视角转变为第一人称,铺设出荆轲雄姿英发的出场形象。在“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这种激昂的气氛中酝酿和展现易水送别的场景,用十句诗形容易水送别之悲切。如下: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气氛由激昂转为低沉,由于陶诗对于荆轲的赴死更多的是一种同情,因此笔触较为悲伤。此后节奏忽然加快,“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仅仅四句诗,巧用“飞”“越”“万里”“千城”等词语,推进故事情节发展,使荆轲迅速逼近朝廷,达到扣人心弦的效果。虽然以大量笔墨写荆轲出燕入秦,而写到行刺时的场景时,却只用了两句话──“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前一句简练地交代了荆轲与燕丹在地图中藏着利刃以要劫、刺杀秦王的计谋,后一句只写秦王慌张惊恐,从侧面突出荆轲的果敢与威慑,而对历史中“秦王复击轲,被八创”③的场景只字不提。倾向鲜明地传达了对于荆轲的赞赏。诗的最后四句,便是直截了当的抒情和评述,诗人一面惋惜荆轲“奇功”不成,一面肯定其精神犹在,以惋惜之情结束全篇的同时,使这个勇于牺牲、不畏强秦的荆轲形象,流传在人们心间,乃至“千载”。
柳宗元《咏荆轲》叙述节奏没有如陶诗那般多变,而是依照事件发生、发展到结束的顺序,先缓后急最后嗟叹。首二句“燕秦不两立,太子已为虞”④浓缩历史背景,交代荆轲出秦缘由,节奏缓和。“千金奉短计,匕首荆卿趋”引出荆轲,和陶诗形成对比,反映出以人头为代价的刺杀行动是“短计”,“穷年徇所欲,兵势且见屠。微言激幽愤,怒目辞燕都。”四句暴露荆轲缺点,交代荆轲刺秦并非完全不求回报,后句直接将荆轲受到怀疑而发怒离开燕国的场景呈现在读者眼前,也侧面反映荆轲性情冲动鲁莽,节奏渐趋急。此后,“朔风动易水,挥爵前长驱”相比较陶诗易水送别的八句描述,柳诗仅用两句概括了易水送别场景。后接“函首致宿怨,献田开版图”两句,省略了荆轲前往秦国途中的感想,代之以荆轲庭上进献的过程,将故事发展推向高潮。接着用六句话描述紧张惊险的荆轲刺秦场景,六句描述造成的后果,这也是柳宗元此诗所要展现的重点。如下:
炯然耀电光,掌握罔正夫。造端何其锐,临事竟趑趄。长虹吐白日,仓卒反受诛。按剑赫凭怒,风雷助号呼。慈父断子首,狂走无容躯。夷城芟七族,台观皆焚污。
叙述节奏骤然转急,运用多种修辞手法,直接阐明了作者的爱憎,充满讽刺意义。刺秦失败的后果方面,重点形容秦王的怒气溢于言表,突出此举的不明智。随后叙述节奏趋向缓和,“始期忧患弭,卒动灾祸枢。秦皇本诈力,事与桓公殊。奈何效曹子,实谓勇且愚。”对荆轲这一行为做了直接的评价,巧借曹沫剑劫齐桓公之典故,用以说明不是每个人都是齐桓公,刺杀秦王的计划是真的愚昧至极。最后叹曰:“世传故多谬,太史征无且”平静舒缓的语言阐述荆轲失败的事实是真,而世人多以荆轲刺秦为荣,这是多么荒唐,而全诗也在嗟叹中结束。和陶诗相区别的是,柳诗题目虽为《咏荆轲》,但通过分析可以发现,荆轲只是行动的主体,他并不是支配者,此诗主要是为了批判荆轲刺秦王这一事件。
2.表达技巧同中有异:突出强调的事实不同
陶诗和柳诗在修辞手法上各有侧重,两诗都用了对比,夸张,但是表现的内容不一样,因此二诗体现出不同的情感倾向。陶诗利用“百夫良”和“荆卿”的从属关系,说明荆轲在百人之中脱颖而出,衬托其优秀。在易水送别的场面中,用夸张手法描述荆轲“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的装扮,和“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的场景形成强烈对比,突出荆轲的勇猛以及舍身求义的决心。在前往秦国途中,“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四句夸张描写不仅显示出荆轲此行路途之远,也体现荆轲其人不畏艰险刺秦的决心。还用其朝堂进献时的果敢和秦王的怔营作对比,反衬荆轲刺秦这一策略的正确。
柳诗的对比、夸张主要运用在对荆轲刺秦王事件及后果的描述上,突出刺秦王的失败以及秦王发怒攻打燕国,燕国遭受灭国之痛这一结果。除此之外,柳诗有“巧用典故”的特点。一诗之中运用了两个典故。一是“长虹吐白日,仓卒反受诛”,出自《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燕太子丹质于秦,始皇遇之无礼,丹亡去,故厚养荆轲,令西刺秦王。精诚感天,白虹为之贯日也。”⑤是讲荆轲对太子丹的忠义感动上天,以至于出现白虹贯日的天象。柳宗元运用典故展现荆轲英勇无畏的报恩精神是为了更好突出他结局的凄凉,喻讽刺于典故之中。另一是“事与桓公殊”、“奈何效曹子”。有关曹沫剑劫齐桓公的记载,见《史记·刺客列传》,“(庄公)十三年,鲁庄公与曹沫会齐桓公于柯。曹沫劫齐桓公,求鲁侵地,已盟而释齐桓公。”事后齐桓公想反悔,管仲劝他说:“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授,不如与之。”⑥于是齐桓公听了管仲的建议。但是秦王并不像齐桓公一样守信,其身边也没有管仲这样的人,另外荆轲刺秦王所在的场所是秦朝的朝堂,并不会被世人诟病“弃信于诸侯”,就算荆轲用匕首成功威胁了秦王,也存在反悔的可能性,因此,柳宗元认为此举实谓“勇且愚”。
(二)诗歌内容的呈现上
在叙事重点方面,一是易水送别,突出感情描写。一是图穷匕见,注重描摹事件。陶诗详写了荆轲前往秦庭路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从四句始到第十二句皆是,而其中所占篇幅较大的是易水送别的场景。情感描写丰富,把易水送别时的哀伤情景和心理反映描写的很细致。而柳诗重点描写的则是荆轲刺秦时的画面和对历史事件的评述。
二人对荆轲的评价方面,梳理陶诗中形容荆轲的几句,“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在陶渊明眼中的荆轲是优秀的侠客,是召集了很多人,通过选拔和对比才选中的义士,“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指荆轲拥有为了国家,而视死如归的勇气。“提”字可以看出荆轲的从容潇洒。“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形容其雄姿英发的自信。“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在对刺秦行动的描写上,突出荆轲行动速度之快,让秦王措手不及。在最后,将其失败的根本原因归结为“剑术疏”,并将荆轲刺秦王这一行为称为奇功。而柳诗则不一样,梳理柳诗中形容荆轲的几句,“千金奉短计,匕首荆卿趋”“短計”和“千金”构成对比,荆轲用人头作为“千金”,计谋却仍是短计,讽刺这种计谋的不可取。“趋”字略带贬义,亦可看出柳宗元对荆轲此行的态度。“穷年徇所欲”更是体现荆轲并非别无所求,整年里都在奉养荆轲。“微言激幽愤,怒目辞燕都”此句表面是在叙述太子丹催促荆轲早日出发,荆轲觉得受到了侮辱,发怒遂辞别太子丹,前往秦国。《战国策·燕策三》云“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⑦实际是为了反映荆轲刺秦之鲁莽仓促,他并没有等到一同前去的人,仅仅因为太子的催促就赌气出发,也为刺秦失败埋下了伏笔。“炯然耀电光,掌握罔正夫。造端何其锐,临事竟趑趄。”数句都致力于描写行刺失败的情况,谋划刺秦时慷慨激昂,充满英雄气概,但行刺的紧急关头却犹豫不决,最终刺杀失败,也是对荆轲此举的讽刺。“实谓勇且愚”几个字,将柳诗的感情色彩鲜明的表现出来。
二.探寻原因:时代背景、人生经历
陶渊明所处的魏晋时期,是一个“乱”与“篡”的时代。多种政权并存,政局动荡不安。诗人们建功立业的决心在一次又一次的朝廷更迭下,破灭殆尽。陶渊明便是如此。他的一生经历了多个朝代、多位帝王,年轻时期他曾满怀报国热情五次出仕,所任官职都是参军、县令之类的小官,兢兢业业任职期间,见证了乱世下各派势力之间权力的争夺。他知道,没有贤君明主根本不可能实现他“佐君立业”的宏图壮志。在退而仕,仕而复退之后,毅然辞官归隐。而荆轲,便是他想成为又很难成为的人。首先,荆轲和陶渊明一样生活在乱世,但是却得到了燕太子的赏识,有机会为国分忧。其次,荆轲在乱世之下选择了为知己者死,报君恩而亡,也就是所谓的建功立业。而陶渊明则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选择了放纵人生。陶渊明羡慕荆轲钦佩荆轲的勇气,艳羡他能够得到赏识。陶渊明《咏荆轲》具体成诗时间未明,有学者认为这首诗作于南朝宋武帝永初二年(421)之后不久,约在永初三年(422),陶渊明五十八岁之时。永初元年,刘裕自立为帝。永初二年,刘裕采取阴谋手段,用毒酒杀害晋恭帝。虽然陶渊明已归隐田园,但作了《桃花源记》来抒发自己内心对当时现实的不满,而《咏荆轲》一诗也是在永初二年前后所作,应是陶渊明借崇古怀古来抒自己潜藏的报国之志。
柳宗元所处的中唐时期,是经历安史之乱的骤变后,勉强露出生机的朝代。纵观整个有唐一代,社会环境的自由开放促使侠风盛行。安史之乱后,任侠风尚受到了政治局势的影响,流窜民间的游侠被统治阶级利用,成为各派势力争夺权力的工具,参与行刺工作。他们的主要任务也由行侠仗义变成了消除异己。柳宗元在见证了这样的转变之后,其咏史诗带有明显的中唐气象,即呈现出对现实的关注,和浓郁的理性色彩。他的《咏荆轲》一诗便带有了借古讽今之旨。此诗是唐宪宗元和四年(809年)柳宗元在读古书时有感而作,当时他被贬到了湖南永州,官赋闲职。他与其他遭遇贬谪便萎靡不振的诗人不一样,《咏荆轲》一诗中,他一直用理性思考的态度,铺叙荆轲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通过重点突出荆轲刺秦失败的结果,表达自己的观点,即:通过行刺来削弱对方的势力不是明智之举,“荆轲此举,勇且愚”。而他借荆轲事件来讽喻现实是因为一方面他清醒的认识到身在贬谪地的自己无法左右社会现实,另一方面,又关注着社会现实,寄希望于未来,将自己的想法与内心的嗟叹写入诗歌,希望当自己重回政治舞台之后,能够改变社会现状。
三.结论
陶渊明和柳宗元两人就“荆轲刺秦王”这一主题,从不同角度出发,就此事件生发的感悟自然不同。从诗歌整体上考虑,陶诗可以用一“惜”字概括,柳诗可以用一“讽”字概括。陶渊明看见的是荆轲舍生取义的一面,认为荆轲事件代表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大义,行文中饱含惋惜,遂发出“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的感叹。柳宗元看见的是荆轲愚勇的一面,认为荆轲刺杀此举既不果断又不明智,借荆轲暗讽中唐时期各派势力的刺杀活动,最后表现出“奈何效曹子,实谓勇且愚”的无奈之感。
注 释
①(南宋)朱熹著;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65页。
②(东晋)陶渊明著;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88页。陶诗均引于此,不再一一标注。
③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973页。
④柳宗元全集(唐)柳宗元著;曹明纲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383页。柳诗均引于此,不再一一标注。
⑤司马迁:《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470页。
⑥(西汉)刘向著;李瑛,张平译注:《战国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19页。
⑥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34-238页。
参考文献
[1](南宋)朱熹著,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东晋)陶渊明著;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9.
[4](唐)柳宗元著;曹明纲标点.柳宗元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5](西汉)刘向著;李瑛,张平译.战国策[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6]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