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焱
我们学校每周三、六晚上在艺术长廊开设英语角,供学生们交流口语。近期校园论坛有关六级考试的一个帖子里,学生们讨论一道题中原意为“奖金”的单词bonus为何要翻译成“善良”,有人在留言区说,餐厅卖鸡蛋灌饼的小哥参加英语角时曾用过这个单词,并指出其源于拉丁语。
这条留言引来不少网友围观,人们纷纷追问一个卖灌饼的怎么去英语角了,还懂古拉丁语词汇?线上的追捧发展到线下,一些学生凑到英语角打探,我也紧随其后。
很容易从一群学生中辨认出灌饼小哥。他身材宽瘦,有点驼背,面容看上去有一些柔弱腼腆,整体形象并不怎么整洁,条纹衬衫的胸前还留着两块洗不掉的污渍。不过,他偏着脑袋一手插裤兜,一手在半空比画着讲英语的姿态,倒挺有气势。
一口牛津腔的英式英语与学生们跟着美剧学出的美式发音相比,显得极有格调。他抑扬顿挫地背完大段英文后,告诉围在身边的同学,这是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里面的场景描写。
“扫地神僧”“励志榜样”“英语大神”……灌饼小哥被学生们贴上了各种标签,餐厅里他的档口前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好事者趁接饼的同时,抓拍一张与灌饼哥的合影,或者有经济头脑的学生前来谈合作,邀请他深度开发“英语灌饼”的资源。
灌饼哥不为所动,除了有条不紊地做好灌饼,仍会准时出现在英语角。据专修英美文学的研究生分析,他的口语多源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原文。众人惊呼,怪不得他的语句如此富有戏剧感染力。
在英语角远远观察他很久后,我终于鼓起勇气,上前用蹩脚的英语做了自我介绍。我说自己是院报通讯员,希望对他做个专题采访。灌饼哥听后脸色微红,很快就点头同意了:“采访用中文还是英文?”
灌饼哥叫杨涛,陕南巴山人,2015年从中专毕业后,被学校送去昆山一家电子厂上班,流水线的辛苦作业很快磨掉了年轻人的乐观。在那个厂子里唯一能令他振奋的时刻,是见到金发碧眼的外商来厂考察。陪伴在外商左右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外销员令他艳羡不已,他幻想某天自己也能做这么一份体面的工作。杨涛决定自学英语。
杨涛之前在学校学过英语,认识上百个单词,还会拼读音标,但翻开书摊上的英语读物,他还是愁出一额头的汗。如何入门是个问题,他上网苦苦搜寻方法,却意外发现,自己上班的工业区竟潜藏着规模不小的学习小组,由各个厂的打工者自发组成,下班或者周末,这些人就聚在一起学习英语。
地点设在一个小组成员的出租屋内,参与者大多是打工妹,她们对英语的狂热令杨涛震撼。一个女工递过来一本被翻破的高中英文课本,对杨涛挑衅似的说,随便说个页码,她能完整地背下整页内容,如有差错,愿当场拿出五十元钱请客吃饭。
聚会的主要内容是放声背书,谁声音大,背得流利,谁就是这儿的明星。
“就是一直背书?那语法体系、读写和听力训练怎么保障呢?”我问。
杨涛望了我一眼,显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这让我心里一惊:“那么……你在英语角的对话都是背出来的?”
杨涛点点头,当初学习小组的激情感染了他,成员们脸上洋溢着满足的表情,一度使他认为,能背下一整本书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随着了解的深入,杨涛还是疑窦渐生。问及这些将一篇篇英语课文背得滚瓜烂熟的打工妹接下来的打算,她们并未给出明确的回答,依旧沉浸在背诵的得意中。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那位与他打赌的女工,已经学了三年英语,却只会翻来覆去背诵那两本高中教材。
杨涛觉得这和流水线千篇一律的作业并无区别,他看不到摆脱底层打工者身份的希望。渐渐地,他开始反感她们盲目的自得其乐,逆反心理让他决意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却走向另一个极端。
经过反复比较,他选择去学习文艺复兴时代的莎士比亚,因为杨涛认为,时隔遥远,早期那佶屈聱牙的英语代表着高贵和稀缺,可以避免掉入“打工仔英语”的浅陋之中。
“文艺复兴时期的英语,刚刚从中古英语时代过渡而来,带着最纯正的盎格鲁-撒克逊血脉。”杨涛在提起自己的选择时如数家珍,带着自豪,并对美式英语嗤之以鼻:“暴发户式的语言。”
不过,他还是照搬了学习小组的自学模式——背诵。因为他试过坐在那里一遍遍地背单词,学语法,不仅枯燥乏味,还很难获得成就感,不易坚持。背诵就有趣得多,有故事情節,一篇背下来,收获显而易见。
杨涛背的第一本书是中英对照版的《麦克白》,这是一部莎士比亚篇幅较短的戏剧,语句短,便于记忆。随书附赠一张光碟,他拿去网吧戴着耳机,一遍遍地练习发音,直到腔调和原声完全吻合。
一年时间风雨无阻,杨涛利用打工的间隙才将其中三幕完整地背诵下来,也许对戏剧英语产生了疲惫感,他又买来更易读的《鲁滨孙漂流记》,选取其中有趣的章节背诵。他坚持选择英国本土作家,就是固执地不想落入美式英语的“俗气”。
在昆山待了两年,杨涛硬是背了两本书,但还是在流水线上当工人。后来,杨涛去学了灌饼手艺,学成后就到我们学校的餐厅租下了一个小档口。
“一直没有放弃英语吗?”
“没有,习惯了,再苦再累都会背两段安慰自己。”
“安慰?”
“嗯……证明自己在不断学习进步,艺多不压身嘛。”
我忍俊不禁。好巧,刚上大一,我就跟舍友们忙着考证,计算机证、四级证、普通话证、教师证……我也用“艺多不压身”来自勉。
“学英语光靠背文学名著就走偏了,要想专业一点,还得系统地去学,听说读写都得跟上;要想用英语找个工作,考个证书至少是能力的证明。”我觉得杨涛这种情况,得先有个证明实力的东西。
“是呀……不过,我平时上班也累,只有背英语能放松一下,要是去记语法、做题,肯定坚持不下来。”杨涛局促一笑说,并再次强调,他的确每天都在坚持背诵。
来我们学校后,面对年龄相仿的大学生,杨涛再次感受到了落差。学生们有知识,有文化,过几年会拿到沉甸甸的大学文凭,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未来充满了希望,而自己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灌饼中过下去。
陷入失落的谷底时,杨涛再次抓紧英语这根稻草,希望借助它来爬出黯淡的生活。于是在出租屋里背诵名著之余,他试着加入学生们的英语角,看看能否得到认同。
“万万没想到会成‘网红。”杨涛挺不好意思,不过成名也将先前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让他一度自信满满。
采访至此,我认为已了解清楚灌饼哥杨涛在英语角火爆的来龙去脉,再无深挖的必要,便起身告辞,准备回去就动笔。
同时为了佐证,我联系了一位跟杨涛聊过的英语专业的学姐,希望她能从专业角度评价杨涛的英语。
“来回套用固定的几个句式,缺乏灵活变通。”学姐总结道。
通讯稿还没写好,论坛上就有匿名帖暗指杨涛涉嫌诱骗女学生。标题写得十分劲爆,但点进去后,并没有实质性内容,只是毫无根据的一通谩骂。鉴于帖子没有任何证据,涉嫌造谣,管理员很快将其删除。
可疑的是,此后在英语论坛一些帖子的下方,不时会见到身份不明的账号对杨涛进行 构陷。
受我的影响,又经过英语角一众英语痴迷者的推荐,杨涛决定报考中级口译。几乎同时,论坛上又出现了关于报考中级口译的风凉话。杨涛在备受奚落之后,无奈地对我讲出了积压在心头的愤懑。
杨涛刚火的时候,有一位日语专业的女生慕名而来。这让一个喜欢这个女孩的男生妒火中烧。那个男生表达醋意的方式,是趁杨涛和女生对话时,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奚落杨涛的“掉书袋”口语以及混乱的逻辑。
杨涛招架不住,背诵古典英国文学名著并没教会他自如地辩论,何况对手是经过系统学习的大学生。可是女生在乎的是灌饼哥讲英语这件事,至于他英语水平的好坏根本不重要。男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恼羞成怒。
“你为什么不反抗呢?他侵犯的是你的名誉呀。”我有些抱打不平。
“因为对方是大学生。”杨涛回答,“我清楚一個圈子内身份的重要性,论坛上,其他人都是大学生,只有我一个厨子,一旦发生争执,无论道理在哪边,我只能落得孤军对战。那个男生并不是因为我和日语系女生走得近才诋毁我,而是因为他不愿输给一个卖灌饼的。”
英语角因为杨涛热闹了一阵,但学生们的新鲜感一日三变,而且发现“灌饼英语”并没有神乎其神,没多久,杨涛就退出了大众的视野。
但网络谣言使杨涛在餐厅师傅中又火起来。
起初后厨出了个能和大学生讲英语的同事,大家觉得挺新鲜,不过师傅们无法辨别牛津腔和美式发音的区别,所以对杨涛成为“网红”不明所以,但听到杨涛和女大学生的绯闻,则像油锅滴水一样炸开,师傅们将“这道菜”添油加醋来回爆炒。
有学生在打饭的时候,听见两个师傅在灶前一边掌勺一边开玩笑,学生当场就抗议了,但两个师傅奇怪,我讲自己人的八卦,你打你的饭,碍你什么事了。
双方很快从口角爆发成冲突,一旁听明白原委的学生围过来,愤怒地用餐具指着档口要求道歉,师傅们则挥舞着大勺驱赶人群,最终事态失控。后来,团委负责校报的老师提醒我,现在正是敏感时期,就不要以任何形式发布对灌饼哥的报道了。
杨涛再也没有出现在英语角,我微信联系他,也得不到回复。直到口译考试报名时,我又发微信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他才回复说难度太大,看不进去书,自己不是考试的料,就没报名。
我躺在床上,将杨涛的故事往深里想了想,觉得他最后失去的不是英语角,而是希望。因为在他还是英语角红人时,我们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昨晚两个英语专业的研究生来英语角和我对话了。”
“遇到专业人士了?”
“嗯,给了我很多指导,让我清醒过来。否则,我还真觉得自己是大神呢。”
“这样才会进步啊。”
“但我挺怕的。”
“怕什么?”
“知道我水平不行,大家还继续捧我。其实大家关注我并不是因为英语,而是因为我是卖灌饼的。”
“身份……身份只是外在的东西,不必太在意。”
“可我自学了四年英语,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改变身份,让别人高看一眼。”
(Tony摘自豆瓣网,本刊节选,沈 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