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笔名阿索。出版诗集、散文集多部。获“紫金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收入多种诗歌选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江苏盐城。
朗 诵
一群人在朗诵月亮。
月亮——月亮;月亮——月亮。
一群人,手拉手站成一排,一个人领头,一群人齐诵。
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
一轮月亮,被连续朗诵了15次。
15次。15个月亮。15个明晃晃的中秋节的月亮。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大,但绝不会比月亮本身,更圆,更白。
中秋节,一群人在朗诵月亮,我,躲在一处有流水的墙根底下听琴。
一只蟋蟀。
一夜琴声。
一群月亮。
一地白羊。
十月的雨
十月的雨水一直不停,持续的阴雨,其情绪和节奏,与我的中年十分吻合。
雨水一直都在下着,下着,雨点密集捶打我的肩膀。侧过脸,我一直在找一个人。
十月,原本挨着月亮的田埂,黄昏的雨中,菊花打开又闭合,我听见一个女人轻声哼唱的歌。
那个一身红装的北方女人,我并未看清她的脸,但我相信由此所遇见的一切。
相信一场雨将一直不停地下着;相信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夜晚,将被一个人直接交到二十年以后。
静静的河
秋风吹拂我亲亲广大的祖国,吹拂我祖辈不绝的河岳山川。一直静静流淌的大河。在河上行走,我是摇动的桨,是一盏河灯,闪亮,却静谧。
三月的河边,芦芽钻青,钻每个少年都有的青澀之青。四月,轻慢的风漫步在苇丛,懵懂的心事谁能说明白?五月之夜,小小露珠暗喻着什么?我只听说过,一个叫汨罗的地方,一个人投江,半句话也没留下,只有江水发出空空的回声。
六月夏至。这样的夏天注定会有一些小伤悲,并且将一直持续到七八九月初。十月,十一月,芦花忧郁,头顶渐白,我几乎在同时目睹了我的亲人——我至爱的亲人,像约好了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你们就这么逝去了么?
能坚持流淌到十二月,或者次年一月,任何一条河流都是光荣的,你起码应该惊叹它们旺盛而持久的生命力,惊叹——
更蓬勃有力的波浪在水底下起伏。
秋日诗语
田野金黄,菊花盛开,开在脚边的菊花有些潮湿,
趁着夜色,将一朵菊花插在月亮那盘得高高的发髻。一滴露水从田埂上滴落,压住菊花那蟹爪一般的脚——我所在的位置铺满了月色。
半夜,听见月光在喊叫,盛开之余,花朵不会忘记用一片片香气将大地填满。
明月光。明月光!
月光从来都不是出发地,月光只是一个人的归途。
秋行记
已经习惯做一只蚂蚁,小心翼翼地工作、生活。出门,紧贴在马路旁边,说话,一直用老家的方言。
一截断残的木头,被风雨清洗,被日月镂刻,因为一些人物和事件,秋天,隐蔽的木纹不断加深。
一记小小的闪电使一棵草的脖子变粗。一滴小小的雨水,让一块石头膨胀、碎裂。
星空旋来一顶旧草帽,金黄的种子随风脱落,石头膨胀、裂开、粉碎,我看见一个人的影子。
见风就流泪,闻到花香,即干咳不止。我开始模仿一个人。
有难得一见的阔面大耳,身影却被自己压得很低很低。
抬头,看见一个人骑在一棵树上吹气,吹走满园的桂花香味,吹走金橘点亮的灯光。
吹走满天七色的云彩,吹走梦中的歌谣和典籍。吹走一个人突然的爱恨情仇,直到,吹走另一个人的命运。
星星的身上长着无数黝黑色的触须,向着毛边细长的夜空,星光一步步地,在移动。
早晨,石头的梦有一些绿。水草的歌谣一点点加深,秋风来了,吹拂荷叶的裙子,我的心,正慢慢地长出莫名其妙的枯纹。
秋天杂句
阳光斑驳,沿着果实的边缘,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中间,再由外而内,进入它的深处。
阳光的目的就是秋天的目的,拨开在一个苹果上打盹的光,秋天,要掏出果实熟透的心。
说不清一朵青萍和流水的交集。被隔开,再一点一点汇集,青萍之下,流水转出巨大漩涡。
漩涡的中心,那绿是滚动的,我甚至看见旋转的绿色烟柱、流水鼓动的心脏,活力十足。
下午时分,阳光明显慢下来,秋风轻轻搓落水稻金黄的籽粒。
老屋的枝头,那悬挂的柿子,有火焰的颜色、摇动的节奏。
被那些稻粒挽留的落日余晖、慈姑下垂的叶子在等着烟雨。
如果你在大河的对岸,喊我,而我的喉咙竟然没有半点回声;
如果我的头从水底探进探出,你却没朝我投来关切的目光。
理解一个游子当初的远去他乡,回到村庄,也非为获得谁的谅解。
忘掉生活,那写不尽的艰辛;
忘掉来路,那辨不清的归程;
忘掉泪水,那道不明的来历;
忘掉婚姻,一抹飘散的烟云。只保留故乡,那屋顶的炊烟;只记得一颗黑痣,几十年了,一直都保留在一个人的眉心。
一直都在搬运——搬运食物,搬运石头;搬运文字,搬运爱情;搬运生死,搬运命运。不能抬起头,哪怕只是看一看天气,一辈子,我活不过一只蝼蚁!
可能是虚假的,但你别怀疑他一头白发深情唱出的老情歌。
满嘴牙齿脱落,依旧笑得像个小孩子。
可能是虚假的,可你别忽略他持续多日的半夜惊梦、一身冷汗,和凌晨三点,他坐在床前不停地咳。
腊梅香
火焰的光芒会被谁说出?谁愿意主动为雪承担下过失?那寒风中低矮的栅栏和颓墙,那漫上石头台阶的错落的黄昏!
谁能够决定那一树盛开的梅花,她的姿势、速度,甚至方向。
整个下午,湖水的态度都有些犹豫不决,如同你,一直抱着影子坐在这里,坐在一棵树下、那小园子的旁边,看梅花落到地上,再翻滚到水里。忽略掉那些长亭短亭、级级台阶,头顶雪花轻舞,切碎远处的天空。
手臂缠满青藤,一帖草药清新甘冽,雪花飘舞,一枝枝梅花吐露着芬芳,暮色漫涌,带起一片瀑布翻卷的长发,从此,我只记得你的脖颈——白皙,颀长,干净,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