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
三年前,我从中原远赴西藏,去藏中电力联网工程施工现场采访,耳闻目睹了很多感人的故事。本文记录的,是众多故事中的一个。
那年,立秋刚过,西藏澜沧江流域雨水不断,云遮雾繞,冷风瑟瑟。我打着雨伞,伫立新建的318国道如美澜沧江大桥上,听水观山。
脚下,澜沧江水哗哗流淌,裹挟着大量的泥沙,从更远处的山谷间迢迢而来,日夜冲刷着横断山脉深处的这道山壑,愈切愈深,愈深愈险,直至险成眼前汹涌的模样,望一眼都让人头晕。机器的轰鸣声从澜沧江两岸传来,甚为惹耳。我知道,那是柴油发电机的响声,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发电,他们盼电已经盼了半个多世纪,今天才隐隐看到了希望。
仰望南岸,湿漉漉的云彩笼罩着座座山头,更有一些云彩垂至山腰,若再往下,仿佛就要漫至我的脚下直至江面了。即便是阴雨天气,那云彩也是棉絮般的白,一朵一朵,或丝丝缕缕,萦绕山间,久久不肯散去。山坡上,银亮的铁塔的身影不时在云彩中隐现,一基,两基,三基……随山势而定,从这个山头跳到那个山头,从这个山坡跳到那个山坡,绵延不绝,直至看不见的远方。还有两基铁塔只长出了半个身子,在云雨中默默地站立着,静待一双双粗糙的手前去组立。
倘若细看,可见两基铁塔在澜沧江南北两岸遥遥相望。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粗壮的银线把它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把山坡或山头上那些跳跃的独立的铁塔连接在一起,从澜沧江畔向东西两边延伸,东至昌都,西达林芝,待那时,在这澜沧江畔的如美小镇,以至318国道沿线,进而扩大到整个雪域高原,便再也听不到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了。此刻,在目之所及的更高的山顶上,仍有几基铁塔在浇筑基础,对于那些已经长成的铁塔来说,它们只是刚刚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还需时日。从整条五百千伏藏中联网线路工程来看,它们是一个小小的缺口,缺口里面或许盛装了太多的故事,那些故事也许足以把这个小小的缺口填满。
为何缺口?又盛装了哪些故事呢?我这样想着,便说了出来。
负责这段线路施工的江西送变电公司的施工项目部经理周震指指身边的助手熊军说:“你问问他吧,他去年初来时是施工四队队长,现在是藏中联网工程线路四标段施工项目部的常务副经理,他最清楚。”
“有一个耐张段改线了,延误了部分工期。”熊军平静地说。
我心中一动,隐隐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便脱口问道:“为何改线?”
熊军语焉不详,周震也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我猜测,这笑容里大概就有足以填满那个缺口的故事吧?我的猜测得到了藏族青年江村罗布的印证。那个下午,趁着细雨停歇的间隙,在熊军的引导下,我赶到位于澜沧江畔的芒康县如美镇派出所,见到了所长江村罗布。28岁的江村罗布告诉我:“那是一个特别惊险的生死营救的故事,我以前从没遇到过。”
“生死营救?”我惊诧道,“出事故了?”
江村罗布点点头,说:“塌方了,埋了三个人。”
我的脑海里迅疾出现了山崩地裂的惊险画面。显然,江村罗布说的埋了三个人的塌方,应该比山崩地裂小得多,否则,怕是眼前的澜沧江已经断流而成为横断山脉深处的一个堰塞湖了。
“人救出来了吗?”我的心悬了起来,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是没敢说出来。我担心听到的是相反的答案。
江村罗布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点了点头,继而絮絮地讲述起那个生死营救的故事。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细心地听着那个扣人心弦的故事。随着江村罗布的讲述,十个月前发生的故事的经过犹如电影胶片逐渐连缀在了一起一样,在我脑海里徐徐展开——
2016年10月9日的天气跟今天特别像,有些阴冷。江村罗布正在派出所里值班。下午四点多钟,他突然接到县里的电话,说是正在施工的藏中联网工程线路48号塔基施工现场发生了塌方事故,要他立即前去现场组织营救。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作为在如美镇工作了几年的派出所所长,他熟悉如美镇的山山水水,也深知48号塔位的地质情况。
如美镇位于澜沧江畔一块狭窄的山谷间,两边是高山,山上植被稀疏,草木难生,仅有少量的高原低矮植物星星般散布山上。48号塔位处于澜沧江南侧一座大山的半山腰,那里海拔三千多米,地质状况极不稳定,碎石裸露,晴朗的天气下都时有山石沙土滚落下来,遇到阴雨天,滚石滑坡更是屡见不鲜。让江村罗布着急的是,三个鲜活的生命被埋在山石沙土下面,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必须尽快组织营救。他立即带领两名民警赶往出事地点——如美镇对面一座高山的山坡上。
上山无路,山上碎石遍布,土质疏松,用力一踩,就会有碎石疏土滑落,从山下上到半山腰的塔位,需手脚并用才行。江村罗布足足花了一个小时。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塌方现场时,塔坑周围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叫喊,有人愁眉不展,有人在紧急寻找钢管和木头,十万火急的样子。塔坑虽然被塌方的山石填埋了大半,探头一望,仍可见坑井下的石块距离坑口有六七米的样子,一个小伙子在井下忙碌着,不时地说着话,像是在对被埋的人喊话。坑口边的三个人手里共抓着一条绳子,绳子直通井下小伙子的腰间。
一群人见警察赶到,呼啦啦地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塌方的事情。
“具体什么情况?”江村罗布强作镇定地问道。
时任施工管理的线路四包项目经理徐旭说:“塌方了,埋了三个人。井下的是我们施工四队队长熊军,在用氧气瓶给被埋的人输送氧气。”
熊军正是这个惊险的生死营救故事的主角,这位1985年出生的电网建设者,当时只有31岁,却显得异常沉稳,俨然久经沙场的老兵。
很快,江村罗布便了解了塌方的更多的细节。48号塔位基坑为施工二队开挖,设计基坑深度15米,已经开挖了11米,基坑直径2米6,看上去就是一口幽深的枯井。被埋的两男一女正是在基坑里继续开挖的民工。
江村罗布观察现场。基坑内的砂石离坑口约7米,钢筋混凝土护壁也出现了裂缝,裂缝似乎在一分一秒地持续扩大,随时都可能垮塌下去。基坑上方的山石也已松动,岌岌可危,二次坍塌的险情紧紧地攫着每个人的心。山下是奔腾不息的澜沧江,此时看上去犹如一条小溪,小溪的两侧密布着火柴盒似的房屋。江村罗布从未遇到过塌方救援的事情,看到眼前的景象,他有些蒙。
这时,井下的人朝上喊话,坑口的人马上拽紧绳子,齐心协力把井下的人拉了上来。是一个小伙子,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着深蓝色工装,脸上汗水裹着灰土,花猫脸一般,唯有他的一双眼睛是明亮的。
江村羅布了解到,熊军比他早到一个多小时。当天下午两点半时,塔位上方的山体突然坍塌,石头和沙土瞬间涌进基坑,埋住了三名正在作业的民工。他们头顶上堆积的沙石厚度至少有两米。施工二队队长付永安和工人们当时就傻眼了,好在沙石之间有大大小小的缝隙,能透进去空气,否则,被埋人员很快就将因窒息而亡。付永安赶紧把携带的氧气瓶通过管子插进石缝,给被埋人员供氧,又急急地给在十多公里外的项目部的熊军打电话求援:“出事了!多带几个氧气瓶赶到48号铁塔基础来!”熊军来不及多问,拎上几个氧气瓶,又下意识地回头又找了一台切割机放在车上,沿澜沧江畔蜿蜒前行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事发现场。
据熊军后来讲述,他赶到塌方塔位时,现场已经聚集了十多人,正议论着怎么救人,由于害怕二次塌方,谁也不敢下到基坑去。熊军主动说:“用绳子拉好我,我下去看看!”于是,他腰系安全绳,带着氧气瓶,缓缓地下到7米多深的基坑内,只见石块、土块、木料、模板交错堆在一起,丝毫不见被埋民工的影子。
这一次独自下坑井,拉开了熊军七下坑井生死营救的序幕。
“在那种险情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情况下,你不是专业救援人员,也缺少专业救助工具,你为什么会一直坚持营救他们呢?”十个月过去了,如今面对熊军,我疑惑地问。
熊军不假思索地说:“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我第一次下去时,向石块下面喊话,我听到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我能听出她是在哀求,她渴望生还。她说:‘求求你救救我,我还有两个孩子,我不能死……”熊军在井下的喊话,让三名被埋人员看到了生还的希望,他们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呼救声从土石缝里钻出来,即便十分微弱,也能听出其中的恐惧,其中就有那个女人的求救声。于是他接上输氧管,拧开输氧阀,捏住输氧管的一端往石缝里插,这些生命之气一丝一缕地钻进了石缝,石块下面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个原因是,后来我问被埋人员的家属,有女人的丈夫和弟弟,有男人的妻子等亲人,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下井救援。我就想,我一定要把他们救上来,只是,这话我没有说出来。”熊军说。
话虽如此,可当时的情形让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里。那时,基坑上方的浮石已全部松动,坑井护壁也大面积开裂,有的混凝土块在逐渐凸出,随时可能塌下来。熊军在坑井下发现,整个塌方处呈斜角状,基坑塌方位置距离坑口约7米,被埋人员困在坑井下面约11米的位置。
熊军第一次下井后上来,便对付永安说:“井下情况复杂,单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很难把人救上来。”两人这才决定报警,请求当地政府、武警、公安、医疗等力量前来救援,并通知被埋人员家属前来现场。
于是,江村罗布赶了过来。不大一会儿,十几名消防官兵也赶到了现场,救护车也赶到了澜沧江边,被大家寄予厚望的消防官兵面对坑井竟然束手无策。江村罗布告诉我,他猜测,那些消防官兵似乎也从未遭遇过塌方营救的事情,面对坑井,一时摸不着头脑。
无论如何,先要制定行之有效的营救方案才行,作为当地派出所所长,江村罗布立即将大家召集在一起,研究营救方案。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熊军的身上,尽管他们对熊军的经历并无多少了解。在藏中联网工程线路四标段施工项目部,我听熊军讲过他的故事。熊军是伞兵出身,2006年12月退伍之后,先到江西省电力技师学院深造了两年,旋即进入江西送变电公司,成为一名电网建设者。2012年,他被提升为施工队副队长,一年之后被提为队长,成为江西送变电公司第一个被破格提拔的队长。在八年的电网工程建设过程中,他有着多次成功救助多名遇险人员和协助抓获抢劫者的经历。
其一,2010年,熊军在四川西昌一条正负八百千伏线路施工期间,开车去施工项目部开会,半路上遇到有人拦车,他担心遇到碰瓷的,并未停车。但他的良心大为不安,待开过去了一百多米远,又倒了回来,见那人浑身是血,经询问,得知那人是护林员,彝族人,所骑的摩托车摔到了悬崖下面,他便把那人扶到车上,开车四十多分钟,将其送回了家,待他赶到项目部时,已经迟到了,受到了严厉批评。
其二,2013年,在云南富宁县糯扎渡送广东正负八百千伏直流输电线路工程立塔检修期间,他忽然接到一个同事的呼救,说是在敲塔时惊动了群蜂,遭到群蜂围攻,伤势严重。他立即赶到现场,把两个受伤的同事送到当地医院,医院给两人均下了病危通知书。他又连夜跟着救护车把两位同事送到了广西百色的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其中一人血小板浓度只有正常人的三成,一人瞳孔放大,已无生命体征。他随身没有带钱,医院也不愿救治,他扑通一声跪在医生面前,哭泣道:“求您救救他们吧,他们是在电网施工中受伤的,我可以把车押在这儿……”七天之中,他连续签了四份病危通知书,最终让两位受伤的同事起死回生。
其三,2014年秋的一天,熊军抱着儿子陪妻子去医院检查身体,忽见一位老太太在追赶一个小伙子,老太太边追便喊:“他抢了我的东西!”熊军立马把儿子放进妻子怀里,拔腿追了上去。歹徒见状,转身往另外一个方向逃去,不料与保安撞个正着,束手被擒……
熊军的沉着冷静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如今,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依旧沉着冷静,他提出的方案是先起吊基坑内的大石块,然后清理沙石,救出被埋人员。这个方案危险性较大,却能最大限度地缩短营救时间。
经过讨论,江村罗布和消防官兵同意了熊军的方案,被埋人员家属无计可施,也同意了此方案。
熊军立即组织营救人员把搜集来的木头和钢管作为支撑打进混凝土护壁,为营救争取宝贵的时间。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夜幕降临,气温越来越低,澜沧江的水气升腾起来,很快弥漫到了山腰的基坑四周,每一位救援人员都感到阵阵寒意。照明灯亮了,坑口的提吊设备架设好了,一场生死营救的行动在寒冷的澜沧江畔迅速展开。
熊军把手机等物品掏出来,放在一边,要再次下到井下。他请求一名消防战士和他一起下去施救。
照明灯光把井下照得如同白昼,能看到井下横七竖八的支撑和随时都可能坍塌的混凝土护壁,十分凶险。熊军刚下到井口,突然停了下来,说:“慢,请把我的手机拿来,我要发一条短信!”有人赶紧把他的手机递给他,他快速地发了一条短信,便在安全绳的帮助下,踩着登井梯,和那名消防战士一前一后下到了井底。
此时,面对劫后余生的熊军,我问当时发的是什么短信,他笑了笑说:“基坑内的情形太过危险,一切难料。我老婆当时已怀有八个月的身孕,我担心一旦出不来了,提前安排一下后事。我的短信是发给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一个同事的,写的是:‘兄弟,万一我有什么事,请帮忙照顾我家人!”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顿生一种说不出的悲怆。
当时的情形不容人们多想,唯有行动,立即行动,把生死置之度外。
提料桶从井口放了下来,熊军和消防战士把石块搬进提料桶,江村罗布和守在坑口的人一起把提料桶提吊上去,倒掉石块,再把提料桶放下来。如此循环往复,两个人在井下忙碌了一个半小时,一块块石头被运到了地面上。這时,熊军欣喜地对消防战士说:“快看,那儿!”
消防战士顺着熊军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件衣服的后背。那是一名被埋人员的背影。
这个背影,让熊军精神倍增,他一边搬运着石块,一边跟那个背影说话,鼓励他挺住,很快就会获救的。
然而,井坑内的两块巨石压得那个背影动弹不得。凭借熊军和消防战士两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搬不动巨石,唯一的办法就是起吊。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空中乌云翻滚,雨水说来就来,铺天盖地,一些雨水还下到了坑井里,落在熊军的脖子上,熊军感到了一种刺骨的凉。坑井上下土质疏松,含水性差,雨水一旦下得大了或者下得久了,更大的塌方或滑坡随时都可能发生。江村罗布在坑口上喊道:“暂停作业,你们赶紧上来!”
熊军和消防战士不得不中断营救,上到地面。两个人已然成了“灰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耽搁一分钟,被埋人员离死神就更近一步。眼看着已是晚上八点半钟了,坑井下的三名民工已经被埋了六个小时,大家心急如焚,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朝井下喊话,安慰他们坚持住,别泄气。幸运的是,小雨这会儿停了下来,救援继续进行。
熊军刚要下井,就见黑黢黢的山坡上亮起了手电光,接着上来了一群人,其中有芒康县的领导,也有得到消息赶来的被埋民工家属。
江村罗布告诉我,那个芒康县的领导是个副县长,跟他一样是藏族人。副县长很快了解了现场的情况,对救援方案又经过了反复权衡,并征得家属同意,决定仍使用熊军提出的救援方案,即先直接起吊巨石、再清理碎石模板的营救方法。
下井前,熊军望着一群叽叽喳喳的被埋人员的家属问道:“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下去救援?检查一下保护措施,把支撑加固一下?”几位家属面面相觑,一时都静了声音,无人上前。
这时,一个名叫蔡成洪的合同工站了出来,语气坚定地说:“熊队,我跟你一起下去!”
熊军拍拍蔡成洪的肩膀,两人系好安全绳后,依次下到了井底,用圆木支撑住所有可能坍塌的井壁,把钢丝绳套在两块巨石上,才从井坑内爬了上来,等待起吊巨石。
此刻已是午夜一点钟。十月的横断山脉已是深秋,午夜时分是一天中最冷的时段,气温降至零度以下,寒风透过他们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耳边依稀可闻山下奔涌的江水声。困意袭来,有的人和衣躺了下去,有的人仍守在坑口参与救援行动。副县长眼见一切安排停当,便悄然离开了现场。
起吊井坑内的巨石开始了,地面上一片寂静,唯有耳边吹过的风声、山下澜沧江的水声和起吊装置吱吱扭扭的声音。熊军不敢站在基坑口目睹这一过程,他担心巨石在起吊过程中脱落,也担心混凝土护壁再次塌方,一切都充满了悬念,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幸运的是,井坑内很快恢复了平静,滑石停止了坠落,之前的保护措施发挥了重要作用。两块石头都被成功地吊了上来,被埋人员没有受到二次伤害。但仍有中型石块需要起吊上来。
熊军和蔡成洪再次下到井坑内。井坑内空间狭小,两人只能采用倒挂身体的姿势进入救援作业面。 熊军在下方,抱起井坑内的石头,艰难地递给蔡成洪,两人轮番作业,把石头提吊上去。
“千万不要松手,我来接!”熊军伸出双手来抱石头,还没有完全抱住,蔡成洪因体力透支,突然松了手,石头猛然掉了下去。为避免井坑内的被埋人员受到重击,情急之下,熊军本能地伸出左腿去挡,石头重重压在了他的左腿上,直至左腿麻木了,失去了知觉,石头被成功搬开。
一切都在按照预定方案进行。胜利在望。
然而,就在搬动最后一块大石头时,塌方发生了。一阵石头雨从坑口处急速落下,砸向井底,咚咚咚地响,井下传来了微弱的哭声。坑口上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探头下看,为被埋人员捏了一把汗。
熊军和蔡成洪一边安慰着哭泣的被埋人员,一边再次抱起石头,井下井上齐心协力,终于将那块石头吊了上去。三位被埋人员的身体完全露了出来,他们即将获得新生。
这时,熊军才发现,起吊石头易,起吊人难。井内钢模纵横,没有太大的空间足够让被埋人员僵硬的身体通过,他们被钢模死死地卡在了井底,营救行动被迫中止。
此刻已是凌晨四点,熊军和蔡成洪经历生死考验,体力已严重透支,不得不再次升井上到地面。他们躺在烂石堆上睡着了。目睹了刚才的大面积塌方,也无人再主动提出下井营救了。
时间在难捱的静默中悄然流逝。
六点半钟,天色蒙蒙亮,熊军醒了。他再次来到坑口,探头下望,发现基坑下有一个人的身影。他突然想到了昨天带来的切割机,马上叫人拿过来,他决定再次下井,用切割机切割阻碍救援的钢模。
刺耳的声音夹杂着飞溅的火花,从井下传到了坑口。切割行动持续了近两个小时,井下的钢模被一块一块地切割开来。熊军立即冲坑口喊道:“下绳!”
于是,三根安全绳从坑口抛了下来。熊军和那个民工把三根安全绳依次系在三位被埋人员身上,再让他们坐进提料桶里,由坑口的人依次把他们拉上去。第一个升井的是位男民工,第二个升井的,就是哀求熊军救助的那个育有两个孩子的女人。随后,熊军和最后一位民工也先后上到了地面。
终于胜利了!塌方现场一片欢呼,掌声雷动。熊军还没来不及解下安全绳,就被蔡成洪紧紧地抱住了,两个男人相互捶打对方的后肩,足足哭了有一分钟。熊军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扭头吐出了一攤黄水。那是一摊黄胆汁,因在井下安全绳勒得太久所致。待他擦去眼泪、擦干嘴角,才发现三个民工都已被人抬着往山下去了。
此时是上午11点半,距离三个民工被塌方掩埋过去了整整21个小时。在这一过程中,江村罗布一直守护在坑口,指挥着这场漫长的生死营救。熊军七下井坑营救被埋民工的故事,也远播到他的家乡江西省南昌市和他的工作单位江西送变电公司。
听完江村罗布讲述的生死营救的故事,我异常感慨,脱口问道:“那三个被救的民工现在在哪儿?能见见他们吗?”
不待江村罗布回答,静坐一旁的熊军便说:“他们都回了四川凉山的老家,听分包商说,他们是彝族人。他们都受了点轻伤,我曾去医院看望过他们。”
彝族?这是我在熊军的故事中第二次听到彝族。这一次,汉藏同胞一起历经了21个小时的生死,营救出了三个彝族同胞,实乃幸事。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藏中联网工程将会凝聚着汉族、藏族、彝族等多个民族同胞的心血和汗水,是多民族通力协作的结晶。
“还能找到他们吗?”我又问。
熊军缓缓地摇了摇头,说:“很难能联系上他们了。他们在回老家之前说,藏中联网工程太艰难了,他们以后再也不干电网工程了。”
我心中一震,顿时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久久说不出话来,为那三个死里逃生的彝族同胞,也为至今仍奋战在艰险的横断山区电网建设一线的建设者。
当我再次伫立在318国道如美澜沧江大桥上,仰望云雾中的高山,面对沉寂的那个缺口,周震悄然走到我身边,他似乎猜到了我心中的疑问,说道:“去年10月底,由五个地质专家组成的调查组来到了澜沧江畔,调查48号塔位坑口塌方事故的原因,定性为地质原因。”很快,周震便接到了设计变更通知,这个耐张段的线路改线了。周震说,他们会采用交叉作业的方法,把由此耽误的工期抢回来,保质保量按时完成施工任务。说这话时,雨还在下,塌方的山坡上云雾缭绕,静寂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有云雾中不时显现出的银色的铁塔,伫立在高远的荒山上,默默地诉说着曾经发生的故事。
(责任编辑: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