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豫见
无题诗
百里不见炊烟起,
唯有黄沙扑空城,
无径荒草狐兔跑,
泽国芦苇蛤蟆鸣。
——写于1978年秋
黄泛区的历史背景
1938年6月9日,蒋介石国民党部队为保卫大武汉阻挡日军南下,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混浊的河水向东南方向迅猛推进,在黄淮平原随性肆虐,最终形成了跨越豫、皖、苏三省44个县的黄泛区。
当时直接淹死和饿死的群众多达八十九万人,造成了历史上人为的一次大灾难。黄河水下泄后,西边一路沿颍河下泄淮河,东边一路沿涡河到怀远流入淮河,黄、淮合流后涌入洪泽湖,淮河、洪泽湖沿岸立即变成了一片汪洋。这次洪灾,河南、皖北、苏北西部共计44县市被淹,受灾面积29000平方公里,受灾人口1000万以上,冲毁民房140万间、淹没近2000万亩耕地。黄水所到之处,房倒屋塌,饥民遍野。这次洪灾,致使河南、皖北、苏北西部三省地区共有390万人背井离乡。
黄泛区,一个苦难的代名词,一个曾滋生了杂草,又滋生了故园重生梦想的地方。多年来,黄河与河南纠缠不清,河南郑州花园口与黄泛区连绵一起,三者的交集,正是中原这个人口大省新历史的浓缩。黄泛区的影响很大,黄河泛滥成灾,给当时的地区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严重影响到了当时地区的发展。
“黄泛区”的历史发生在中华民族最悲惨的时刻,是中华民族被逼到绝境后,生生从自己身上割下的一块血肉;这是百万“黄泛区”人民拿生命换来的;是用黄河这条母亲河,去拖住敌人的刺刀。
黄河下游故道逐渐干涸,黄河水全部从花园口下泄,黄河彻底改道。由于没有固定的河道,“新黄河”滚来滚去,这样在河南、苏北西部、皖北三省之间就形成了一个沼泽区,也就是黄泛区。黄泛区从花园口到淮河长约四百公里,宽10公里到50公里不等,最宽处可达80公里。
从1938年6月至1946年6月,历时8年零9个月,横冲直撞的黄河回归了故道。但是黄泛区的生存环境仍然十分恶劣,耕植条件严重恶化,给当地人民造成深重的灾难,河南省12个行政区的110个县中,计有中牟、尉氏、西华等20个县沦为黄泛区。数年间,计有146万间房屋及650万亩良田被淹没,无家可归的难民不得不以草根、树皮果腹,甚至“以含毒野菜及观音土充饥,糠秕杂食反成佳肴”,先后死伤150多万人。
黄泛区农场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党和政府十分关心、重视黄泛区的复兴工作。1950年2月,中央成立了黄泛区复兴委员会,同年3月21日,在河南省省会开封设办事机构——黄泛区复兴局,省主席吴芝圃兼任局长,赵一鸣、路岩岭任副局长。并由国家拨出专款,开始了大规模的向自然开战、建设家园、造福子孙的复兴运动。
在短短的一年中,复兴工作大见成效,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赞许。周恩来总理在听取复兴局汇报工作后指示:结束复兴工作,地可以按户分给农民。地多人少,农民分不完,黄泛区可以建个大农场嘛!于是在中央和河南省政府的关怀下,经过短期筹备,1951年1月在黄泛区复兴局的基础上正式成立了黄泛区农场。
黄泛区农场地处黄泛区腹地,换言之也就是黄泛区灾情最重的地方。我生活了18年的黄泛区农场九分场,其荒凉程度令人触目惊心。从九分场四队的东北角,到九分场一队的西南角,直线距离为20多公里。九分场初建时,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寥无人迹。此处荒原,彼处荒原。茫茫荒原覆盖澄澄黄沙,阵风呼啸而起时,搅得天地间天昏地暗,风沙弥漫。人睁不开眼,呼吸困难。低洼处遍布的泥塘,水坑周围丛生荒草与浅水处密集的芦苇相接相连、密不透风,是狼、成群的野狗、狐狸、野兔、水蛇、青蛙、草鱼等生物天然的生存疆域。跨越豫、皖、苏三省44个县的黄泛区,灾情最重的是地处黄泛区腹地的黄泛区农场,黄泛区农场36个基层单位,灾情最重的就是九分场。作为一个拖拉机手,我的足迹遍布九分场每一个角落。我的精神血脉、我的精神支柱,早已融入九分场的每一寸土地。换言之,融入九分场,也就是融入黄泛区农场;融入黄泛区农场,也就是融入茫茫的黄泛区。也就是说,我与灾难深重的黄泛区早已融为一体。我了解黄泛区,我熟悉黄泛区,我热爱黄泛区,黄泛区是我生命中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20世纪70年代末,我在《河南文艺》《河南日报》《吉林文艺》《颍水》杂志发表近10篇小说以后,黄泛区农场党委破格把我调入场党委宣传部。我这个双手沾满油污的拖拉机手转岗至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从事各类文字材料的撰写工作,主要精力是负责外宣。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我除了负责采写党报党刊的稿件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兼对台湾工作办公室的工作。因为黄泛区特殊的历史背景与黄泛区农场所处的特殊地位,上级主管部门布置给我一个明确的文稿选题:黄泛区的历史变迁。
因为这个选题特别重大,新华社河南分社陈朝中社长亲自参与把关审稿,由我执笔撰写初稿。在涉及黄泛区当年的灾情灾难一节时,因为对黄泛区的熟稔,我轻车熟路地用上了“千里泽国”“浮尸漂流”“庐舍为墟”“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之类辛辣刺激的字眼。姜还是老的辣,陈社长告诫我说文字不能这样直白,尤其是对外宣传。要把黄泛区的灾情、灾民承受的苦难,隐藏在文字的背后,要达到字背有字、画后有画的艺术境界,这样宣传的力度会更大效果会更好。犹如醍醐灌顶,我的心一下被拨亮了,因为不是单纯写诗,诗是文稿中必须概括黄泛区当年灾情状况的一段。辗转反侧了一夜,一首无题诗落笔成文:
百里不见炊烟起,
唯有黄沙扑空城,
无径荒草狐兔跑,
泽国芦苇蛤蟆鸣。
陈社长拍案叫绝,非常满意。他解读道:在第一句“百里不见炊烟起”的文字背后,是经历了浮尸漂流、庐舍为墟的洪水浩劫后,人或死于非命或亡命他乡,一望无际的灾区没有人了谈何炊烟?第二句的“空城”强化了灾情苦难深重,十室九空,没有人迹,何等悲凉?黄水退去后,茫茫黄泛区让人油然记起欧阳修的名句:“今其江山虽在,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后边两句看似随手拈来,实则是前两句意境之推进:“黄沙”“无径”“荒草”“泽国”“芦苇”“狐兔跑”“蛤蟆鸣”,这些令人目不暇接的荒凉具象的背后,是“灾前人居地,灾后兽乐场”,“昔日中原乐土,今时人间地狱”。
时年二十五六岁的我,创作思维相对单纯,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遵循的是毛主席倡导的文艺规律:“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与当今习近平总书记倡导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一脉相承。
当时的主导思想是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并没有传之后人的立言奢望,不承想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一首无题诗一经问世,即被受众关注与好评。先是在黄泛区农场口口相传,领导讲话、场内文件、新闻报道、媒体栏目、学生作文……凡涉及到黄泛区历史的,这四句诗不可或缺,引用率之高始料未及。渐次渗透到黄泛区农场的各个社会层面,广为传播,人们耳熟能详。
经过40多年岁月的淘洗,这四句诗又从黄泛区农场渗透至整个黄泛区,又由黄泛区渗透至华夏文明的主干——广袤的黄河流域。打开互联网,百度搜索“百里不见炊烟起”,满屏的有关词条,即扑入眼帘。有成为词条的关键词;有成为试卷的选择题;更多的是黄河两岸有关省市的历史演说。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涉及教育界、文化界、思想界、历史界等。2019年9月18日上午,习近平总书记在郑州主持召开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指出,1938年6月,国民党军队难以抵抗日军机械化部队西进,蒋介石下令扒决郑州北侧花园口大堤,导致44个县市受淹,受灾人口1250万,54000平方公里黄泛区饥荒连年,当时灾区的悲惨状况可以用“百里不见炊烟起,唯有黄沙扑空城”来形容。此诗还被新华社“学习进行时”作为2019年度《习近平年度“金句”之六》推出。一位当代诗人的诗能被国家最高领导人引用在我省还是第一次。
河南大学博士李麦产说:“这首诗确实好。形象生动,隽永耐读,写出了大景观、大事件,泣血含泪,又令人铭记。”
文学作品的最大成功就是不被岁月埋蔽,能数十年如一日在民间、在社会广为流传。金奖银奖不如不被老百姓遗忘。迄今我已出版15部专著700余万字,还有两部长篇电视连续剧在央视黄金时段播出。但相比之下,影响最广泛的还是这首无题诗。可以预判:只要黄泛区农场存在,只要黄泛区存在,只要大黄河存在,这首无题诗就会存在。
作为一位作家,伏案一生,能留下这首诗就够了,就没有白写,沒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