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开篇的话
三月,在南方,正是“物色连三月,风光绝四邻”的季节;在北方,则白雪消融,江流复痕,万木待苏。值此之际,《满族文学》杂志郑重推出“全国女作家专号”。
考虑出版这样一期专号由来已久。虽则,女性写作或女权主义,在今天已不是一个多么新鲜的话题——哪怕,在中国,二百多年前,文士沈三白曾借《浮生六记》感慨过他的那位“生而颖慧、课书论古”的夫人芸娘因性别“卿雌而伏”,不得事功;也哪怕,在欧洲,将近一百年前,女作家伍尔夫同样因性别在讲演台前喊出了要争取“一间自己的屋子”——如今这些社会问题已得到根本的调整和修正。但是,不可否认,因女性性别原因而产生的偏见和漫视,仍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以悄然若蹑的其它形式隐隐出现。
考虑出版这样一期专号由来已久,更兼,在上个世纪,尤其是在早已划归和入彀于当代文学史中的“新时期文学”的整体脉络中,各文学期刊创新面貌风起云涌,百舸争流,“女作家专号”时常呈现。而于今,四十多年弹指间,想重现历史际会,再度行襄此举,放眼文坛,虽不能说空谷足音,然实在是“鲜闻寡见”矣。
因上述两个缘由,《满族文学》杂志决定策划一期“全国女作家专号”。何况,大家觉得,创造,固然是一种意义,而因着时代和语境的更移,物换人非之后,寻找或重拾,或许是一种更大的意义。
预构的计划竟得到超前的实现。刊物得到了全国众多女作家的大力支持。她们有的放下了手头紧张的长篇小说写作计划,为刊物握管;有的忍着新失亲人的心靈之恸,在纸面耕耘;更多的,是热烈的打问和积极的参与。遗憾的是,受版面所限,以及风格调度等原因,有好多女作家的作品,来不及统一于本期展示。好在江湖不急,时代可期,且容我们慢慢择优发表。这份时代里的文学意义,哪怕仅是一次截面的意义,也是大家共同铸就的。
因本期刊物内容的完整性和特殊性,作为小说栏目主持人,本人无法、也惴惴于单做小说栏目的点评,又因刊物固定体例所限,只好在此冒逾矩和僭越之属,代主编和杂志全体编辑感谢大家!也尤其感谢著名评论家郭艳女士,为本期专号遍读所有作品,于春节期间撰写了综评文章。相信与本期所有其他作品一样,值得阅读和带来启悟。
谢谢大家。
在我被关进太平间之前,那个午后还有好多七七八八的细节。
记得开过午饭,班长就带着我、豆包、瓷瓶儿围坐在伙房门外摘菜。我最烦摘芹菜,撸叶子撸得满手黑绿,几天都洗不掉,就抢先拖过一筐豆角摘了起来。相对而言我更喜欢摘豆角,多少有点技术含量,头上掐一下,尾上掐一下,各拉出一根筋,若是这根筋能从头拉到尾,再从尾拉到头,那就比较完美了。
午后的阳光很足,明晃晃地泼洒下来。颤动的光晕下,所有物件都被晃得变了形,无论是班长伸出来舔莫合烟的舌头,豆包脸上跳跃着不断变换位置的雀斑,瓷瓶儿茂盛得过了头的密不透风的长睫毛,老狗巴力流淌不尽的哈喇子,还是我手里这筐不招人待见的老豆角。
吴八佬吱嘎吱嘎地骑着倒骑驴回来了。他骗腿下车,照例站在那里,先对着车斗里买来的东西端详了半天,然后,就趴在车座上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账。班长喊,吴八佬,我这几根手指头也借给你吧。大家就笑,手里虽然还摘着菜,但注意力都转到吴八佬身上了。要知道,看吴八佬算账历来是我们炊事班的集体娱乐项目。只见吴八佬的眼皮像棉门帘似的慢慢向上掀起,一帧一帧地全翻到上头后,头才开始向上抬,直抬到仰面朝天的位置定格,正式进入深入思考状。阳光倾泻在吴八佬的脸上,他竟能毫不躲闪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有胖大的圆鼻头烤化了般软塌塌地匍匐着,发出拉风箱般粗重的气声。豆包开始掐表计时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四十秒,豆包举手示意平记录了!吴八佬仍旧保持姿势没动,直到四分零三秒才转过身。豆包兴奋地宣布:破纪录了!噢——我们立刻欢呼起来。
吴八佬的耳朵像关闭了一样,丝毫不为我们的热情所动。他缓慢地转过身子面向班长说,班……班长,差、差了2角1分钱。班长说没事,合不上账你拿津贴费补上就行。吴八佬的脸立刻涨得发紫,棉门帘眼皮又开始慢慢往上翻,翻到顶上停了一会儿才说,班……班长,津、津贴费都……寄回老家了。没事,班长爽快地说,没几天就发下个月的了。吴八佬就说不出话,杵在原地木鸡了。我们看眼儿看得过瘾,在旁边乐得不行。直到班长说,好了好了,等会我给你合合账,别磨蹭了赶快卸车吧。吴八佬这才缓过神儿,知道这事有着落了,向班长呲出两颗动人的虎牙。
我见吴八佬从车上搬下来一箱鸡蛋,突然心血来潮喊道,哎,给我留几个鸡蛋呗。豆包警觉地问,你干啥?我说我孵小鸡。嘻嘻,豆包不怀好意地笑,你怎么孵小鸡?我说用棉花包上保持温度呗。豆包咯咯笑起来,说你以为是鸡蛋就能孵小鸡吗?我一时有点发蒙,说小鸡不就是鸡蛋孵出来的吗?豆包把脸凑近我盯看着,说你见没见过公鸡踩蛋?我心虚地说没。豆包得意地说,那你是不是连鸡蛋受精后才能孵出小鸡都不知道?见我直眉瞪眼说不出话了,豆包立刻一脸鄙夷地转向班长说,班长你看她啥也不懂,她就是毛主席说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学毛著积极分子呢?我万万没想到自己能被豆包噎死。以前不管豆包怎么咋呼,我从来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比我小两岁呢,才十四,没想到她竟然比我厉害,竟然还知道公鸡踩蛋,竟然当众直接就把我给毙了。
我错就错在太想挣回面子了,结果脑子一错乱,就自作聪明地冲着豆包大声嚷,别以为我不懂,不就是公鸡踩到鸡蛋上,鸡蛋一受惊就能孵出小鸡了吗?话音未落,我就发现豆包的眼睛瞪成了鸡蛋,班长憋笑的脸胀成了发面馒头,连吴八佬的虎牙都包不住呲到外面来了……还没等我想明白是咋回事,瓷瓶儿就涨红着脸冲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就往屋里拽。我没瓷瓶儿劲儿大,被她拽着踉踉跄跄地拖进了屋。我一边挣扎一边气呼呼地说,你拽我干啥呀?瓷瓶儿说你胡说些啥呀?我说谁胡说了?瓷瓶儿白了我一眼说,你没看男兵都在那偷偷笑吗?瓷瓶儿大我两岁,她历来向着我,不会说瞎话,看来一准儿是我说错话了,虽然我不知道错在哪。我气急败坏地说,那我不要鸡蛋了,不孵小鸡了还不行吗?说着,眼泪自己就流了出来。要不我不当积极分子了还不行吗?我又说,心里突然委屈得不行,想起昨天班长宣布我被选为炊事班学毛著积极分子后,非让我改讲用稿,让我改成在做好事之前突然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我说班长我当时没想起来。班长说那也得加上。我说那不是撒谎吗?班长说谁不撒谎?这得看你是为好事撒谎还是为坏事撒谎。我说那别人看出来咋办?班长说为好事撒谎不怕别人看出来。我说我怕。班长剜了我一眼说,没事,长了你就不怕了。这件事弄得我到现在心里还乱七八糟的,再加上豆包嫉妒我,故意找我茬,我是真不想当这个积极分子了。
要不是十一床突然出现,我的情绪肯定一时半会儿都缓不过来。十一床常满院子转悠,常来我们炊事班,他也是我们炊事班的集体娱乐项目。一见十一床来我们就喊,站住,他立刻就会站住。再喊,向我报告!他立刻就会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报告!姓名常立舵性别男家庭出身贫下中农家庭住址山东省齐河县赵光镇公社赵西街俺爹叫常世仁俺娘叫刘桂花。我们说大点声。他立刻再大声喊一遍。我们让他再大点声,他就能把嗓子扯破了喊。十一床可怜,他是跟我们一年的新兵,谁知道他怎么会失足从数米高的哨位上摔了下来,直接把脑袋摔裂了。拉到我们野战医疗所后,给他做开颅手术拿掉了一块头骨,好不容易才把他抢救过来。然后,他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头上嵌着一条蜈蚣样的大伤疤,没头骨的那块头皮呼扇呼扇一戳就破的样子,走路摇摇晃晃,说话颠三倒四。我们都挺同情十一床的,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给他留点。我想起今天半流间食还剩两块核桃酥,就赶紧把眼泪抹干,去拿来给了他。十一床问我,是五好战士奖励不?我说是,他就高兴地接了过去,小心地把核桃酥揣进了兜里。
豆包在旁边撇嘴,说你又骗人。我说谁骗人了?豆包说你昨天晚上就骗十一床说他评上五好战士了。我说那不是骗人,是哄他回病房。豆包说就是骗人。我说你才骗人呢,你说敢去太平间,还没到门口就吓尿了。豆包忽地一下跳将起来,说我憋不住了上厕所还不行呀,那你还吓得把太平间钥匙扔地上了呢……等等,班长听出了毛病,眼睛顿时立了起来,说你俩过来,到底是咋回事?我和豆包顿时傻眼儿了。
班长把吴八佬和瓷瓶儿都喊过来,先问吴八佬知不知道我俩这事。吴八佬慢吞吞地说,我……知不道。班长又问瓷瓶儿,瓷瓶儿老老实实地承认知道这事。班长就火了,说迟丽萍你怎么不制止她俩?瓷瓶儿说我制止了制止不住。班长问谁的主意,我和豆包谁也不想承认。班长就点着我俩的鼻子说,高蕾、蔡小雨,今天你俩不把这件事给我掰扯清楚,我跟你俩没完!豆包迅速蹭到班长身边,把手伸到班长后腰处,飞快地掏出烟荷包,说班长别生气,让豆芽给你卷根烟抽消消气。边说边把烟荷包往我手里塞,还使劲朝我挤眼睛。都到这会儿了,我心里再有气也不得不听豆包支使,只好接了过来。我卷烟是跟班长学的,卷着玩儿糟蹋了班长不少烟丝。我赶紧卷了老粗的一根烟,胆突突地递到班长面前。见班长接过去了,我就知道这事有缓了。班长刚把烟叼进嘴里,豆包就把火递上去了。等到班长嘴里吐出了烟,等到莫合烟草的刺鼻味儿呛进了我们的嗓子眼儿,我和豆包这才觉得踏实了。
其实这事全怨豆包。就因为我当上学毛著积极分子了,豆包昨个儿一整天都中了邪似的跟我较劲,干脆扔下自己的活不干了,专门跟在我屁股后面挑毛病。我切完菜还没来得及收拾,她就咋咋呼呼地指责我,说积极分子干活儿还留尾巴,等谁给你擦屁股呀?看在她比我小两岁的份上,我懒得跟她一般见识,一直没稀得搭理她。正好班长喊,谁跑个腿把钥匙送门诊去?我!我和豆包一起大喊,一起伸手去拿钥匙。班长拿着钥匙在我俩眼前晃了晃,脸上的笑显然很有内容。我赶紧定睛一看,钥匙下面吊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三个吓人的大黑字——太平间。趁我迟疑的当口,豆包一把把钥匙抢到手,得意洋洋地跑了。
问题出在豆包送钥匙回来后找我寻衅,说我是胆小鬼,说我一见太平间仨字就缩脖了。我当然不服,两人就顶起了牛。也不知道谁先提的议,反正最后决定,由瓷瓶儿做见证,今晚天黑后我和豆包一起去门诊偷太平间的钥匙,一起去开太平间的门。我和豆包拉了钩,豆包说不去是小狗!我说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瓷瓶儿本来正转着圈劝说我俩,巴力也急得滿地乱窜,一见这情形全一边歇菜去了。
晚上,我和豆包都按时到了门诊,但瓷瓶儿说啥也不肯来做见证。瓷瓶儿比我俩大,处事比我俩稳重,她说要报告班长。直到我吓唬她,说你要是告诉班长我以后就不帮你写讲用稿了,她才勉强作罢。我和豆包虽然不和,但行动配合起来倒挺默契。她去跟门诊护士搭讪,我就趁机溜进去把钥匙偷了出来。说实在话,手里拎着把写着太平间的钥匙牌,心里真挺瘆得慌的。我假装镇静地对豆包说,走啊。豆包一仰脖,摆出大无畏的英雄姿态说,走!
刚出门我心里就打了个凛冽,天太黑了,关键是还有风。风、雪、雨这几种气候我最讨厌风,无风的雪和雨都挺美,一有风掺和进来就全完蛋了,雨变狂了,雪变暴了,嗷嗷乱叫吹得人心烦意乱。我尽量稳住步子,硬着头皮往前走。太平间在院子深处的一个角落,原来是个油库,我们野战医疗所进驻后就当太平间用了。油库很小,只能摆放下一具尸体,旁边剩下点地方用来堆放所里的一应工具。好在野战所医疗任务不重,太平间基本空着,哪个单位需要用工具就到门诊去取钥匙。就因为班长用完工具还钥匙,才引起了我俩打赌。当然了,要不是知道里面没停放尸体,我俩是断然不敢打这个赌的。
刚拐过弯,就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黑影。只见那黑影幅度很大地摇晃着,飘飘忽忽地冲着我俩就过来了。我浑身一激灵,差点掉头就跑,但豆包抢先躲到我身后,死命地抓住我,拿我当她的人肉盾牌了。我无法挣脱,只好仗着胆子问,谁?黑影不应声,仍旧摇晃着向我们走来。豆包躲在我身后瞎咋呼,说你别往前走了,我可有枪!黑影还是不应声,继续迎面而来。豆包急了,撕破嗓子大喊了一声,站住!黑影突然站住了。我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豆包,豆包也正扭头看着我。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我俩立刻都明白了,几乎同时冲着黑影大喊,向我报告!对面立刻传来浓重的山东口音:报告!姓名常立舵性别男家庭出身贫下中农家庭住址山东省齐河县赵光镇公社赵西街俺爹叫常世仁俺娘叫刘桂花。原来是十一床,我的个天呀,差点吓死个活人了!我和豆包跑到近前一看,光头,脑袋上趴着一条大蜈蚣,脑瓜顶上的头皮直呼扇,没错,就是十一床。豆包立刻气急败坏地尖起嗓子凶道,十一床,熄灯了你还不回病房黑灯瞎火的你满院子溜达个屁呀!十一床说,我要当五好战士。豆包说屁……我赶紧把豆包拦住,对十一床说,五好战士都回病房了。十一床立刻急了,说班长咋没通知我呢。我说你不在病房,班长找不到你。十一床一听掉头就跑回病房去了。
我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豆包说,你松手!豆包说,啥?我指着手臂一字一顿地说,请你把爪子从我身上拿开!豆包这才反应过来,把抓着我的手松开了。我一看手臂上都被掐出血豆子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地质问豆包,你掐我干啥?豆包一开始还有点愧意,说那啥,我不是故意的。我说你就是故意的,你是胆小鬼,拿我当挡箭牌。豆包一听我说她是胆小鬼就不干了,马上强词夺理,说我要是不抓住你,你还不得吓跑了呀,我那是怕你临阵逃脱!我说豆包你简直就是墨索里尼!豆包说我本来就总是有理嘛,咋地?我说好了好了,我不稀得跟你吵,咱俩还去不去了?说老实话,经十一床这么一顿惊吓,我是真想打退堂鼓了。但我不能说,谁先说谁就输了,我想让豆包说出来。没想到豆包这会儿倒逞起能了,说,都说好了哪能不去呢,走呀!去就去,我心一横继续往前走,虽然脚下发虚,但我相信豆包肯定不比我强。我俩就看谁能挺过谁了,我心里想,就冲刚才豆包那副熊样,我就不信她能挺过我。
走了没几步豆包忽然问我,你知道十一床是怎么摔的吗?我说知道,不小心从哨位上摔下来的。豆包撇嘴说,切,才不是呢,他是故意跳下来的,想自杀。我说你又编瞎话。豆包说谁瞎编谁小狗,是他老乡说的。他老乡说班长不同意他当五好战士,他就爬到哨位上说不想活了。班长没相信,以为他是在吓唬人,没想到他真就跳下来,一头栽地上了。我说真的?豆包说真的,你没看部队都没人来看他吗?他老乡说大家都挺恨他的,整个连队都受他牵连,为这事他们班长、排长、连长都受处分了。我说难怪他整天五好战士不离嘴。豆包说就是。夜色像不小心兑多了墨汁一样,突然变得又黑又沉,愈发浓重化不开了。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堵得很。我俩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了。
越接近太平间风越大,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一阵风从我俩面前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眼前上下飞舞,久久不落。我头皮一阵发紧,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豆包突然叫了我一声,豆芽,我冷不防浑身一抖,手里的钥匙牌“啪”地掉到了地上,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豆包说,豆芽,我想上厕所。我紧绷着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心里明白豆包是挺不过我了。我稳了稳神儿捡起地上的钥匙牌,明知故问道,那怎么办?豆包说憋不住了,我得回去上厕所。我竭力掩饰住内心的高兴,故意轻猫淡写地说,那好吧,我陪你回去。往回走的开始几步,我俩还装模作样故作镇静,但没走几步就忍不住开始跑了,越跑越快,头都不敢回,一口气狂奔着跑了回去。
弄明情况后,鉴于我和豆包合伙偷太平间的钥匙,企图夜里私入太平间,班长罚我俩切一整筐土豆丝。豆包总算消停下来,没工夫跟我较劲儿了。这家伙嘴灵但手笨,把土豆丝切得跟手指头似的。班长说蔡小雨谁让你随便改菜谱?豆包说没改呀。班长说那你告诉我今晚什么菜?豆包说炒土豆丝啊。班长说你这叫土豆丝吗?叫土豆条都憋屈,根本就是土豆块!见豆包挨训,我心里这个乐呀。不想班长扭头就冲我来了,还有你,高蕾,你是在剁土豆馅吧?我张了张嘴,真想顶班长,我切的是碎了点,但不至于是土豆馅吧?幸亏瓷瓶儿在后面捅了捅我后腰,我才赶紧把舌头缩回去咬住了。班长操起刀说,我来给你们做个示范。看好了啊,切土豆丝首先要切好土豆片,土豆片要切得薄,切得均匀,这样才能切出漂亮的土豆丝。只见班长飞快地甩着刀,唰唰唰出来的土豆丝那叫一个细,那叫一个匀,简直漂亮死了。班长一边切一边说,你俩不是想去太平间吗?一会儿给你们个机会,吴八佬要去拿工具修车,我刚才跟门诊打过招呼了,让把太平间钥匙给他。等他取钥匙回来了,你俩就跟他去太平间拿工具。不过我可跟你们说清楚了,以后都得给我消停点,别再半夜三更出去闹妖了。班长越说越生气,使劲剁了一下菜板说,操,你们哪一个都比我金贵,哪一个出事我都担待不起,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跟组织上交代?怎么跟你们父母交代?
正说着吴八佬就回来了。奇怪的是,他手里不仅拿着钥匙,还拿着一瓶浆糊和一对挽联。班长问吴八佬,你这是干什么?吴八佬笨笨磕磕地说了半天大家才听明白,原来是工程连施工的山洞塌方了,当场牺牲了个战士,遗体已经送到太平间停放在里面了。吴八佬去取钥匙时,门诊护士正要去太平间贴挽联,就顺手把挽联交给吴八佬,让他帮忙贴到花圈上。
一听太平间里面有人,我心里就开始打鼓,头皮发紧,手脚冰凉。我抬眼看班长,无限期待地盼望班长能根据眼前的情况改变主意,别让我和豆包跟着吴八佬去太平间了。没想到,班长竟跟没事人似的,一边继续切土豆丝一边说,那正好,你俩帮忙去把挽联贴上吧。还正好?!我转脸看豆包,豆包的脸煞白,嘴唇翕动着刚要开口,班长就头也不抬地说,怎么着?这就怕了?你俩不是挺有本事的吗?黑灯瞎火都敢去,这响晴薄日大白天的怕个啥?豆包立刻梗起脖子改口,说谁怕了?瞥我一眼又说,谁怕谁小狗。我心里这个气呀,心想你咋回事儿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再说了,都当兵了还像个小破孩儿似的,整天把小狗挂在嘴边逞能。我使劲地白了豆包一眼说,谁怕谁知道,反正我不怕。班长说,哎,这就对了,来医院当兵早晚都得经过这历练。去吧没事,不是还有吴八佬呢吗。见我俩还杵在原地不动弹,班长突然凶巴巴地扬起刀,咣当一声砍在菜墩上,一脸不耐烦地挥手驱赶我俩,说赶快去赶快去,別耽误时间了,回来赶紧把这筐土豆切完。
我和豆包只好跟在吴八佬身后,怀着对班长的满腔怨恨,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太平间走去。吴八佬打开太平间门的那一刻,我和豆包连气都不会喘了。太平间真是太小了,迎门就是蒙着白布单的遗体,因为半边房子堆了工具,白布单两边只留有一人走的过道,花圈立在最里面,要贴挽联就得从白布单旁边走进去。也就是说,我和豆包必须分开从白布单两侧走到头顶处,在那往花圈上贴挽联。
吴八佬先进去了,叮叮咣咣地折腾一气,拎出了一些工具。接下来,就轮到我和豆包进去贴挽联了。我看了豆包一眼,一看到她可怜兮兮的眼神儿心就软了。我捏了捏豆包的手,安抚她说,没事,你从工具那边进,那边过道宽敞点。我从这边进,咱俩一起往里走,然后我负责往花圈上贴挽联,你拿着浆糊瓶就行。豆包只能点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心一横带头往里走,一口气走到最里面才敢回头看,别说,豆包还真跟上来了。我和豆包分别紧贴白布单站在了两侧,我想把浆糊瓶递给豆包,但又不敢把手伸到白布单上面。豆包的手也伸了一下想要接,但立刻又缩回去了。我稳了稳神儿,咬着牙尽量抬高手臂,从白布单上面把浆糊瓶递了过去。豆包赶紧接过去了。我展开挽联在花圈上比量了一下,就伸手去抠浆糊。够了两下也没够到。我说豆包你别往后缩呀。豆包就狠下心把眼一闭,使劲把浆糊瓶往前一送,我这才抠到了浆糊。
刚刚贴好挽联,我就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儿。扭头一看,太平间的大门正在关闭。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听咣的一声,大门突然关上了。太平间没有窗,眼前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几乎同时,随着浆糊瓶摔碎的声响,我听见豆包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后来瓷瓶儿说,我们去太平间后,巴力显得十分烦躁,不停地在班长身边转悠。班长一开始还继续切土豆丝,但不知怎的突然就切到手上了,流了好多的血。瓷瓶儿吓得直催班长去包手,班长理都不理,扔下菜刀就直奔太平间去了。
后来班长说,他正切土豆丝呢,听到巴力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心里一阵慌乱,莫名其妙地就把手指头切了。看到手指头不断地流出殷红的鲜血,班长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即扔下菜刀,赶紧往太平间跑。离太平间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时,班长看见吴八佬在门口仰头看太阳,就知道不好。果然,吴八佬看完太阳,回过身就把太平间的门关上了。班长急得边跑边大喊,吴八佬吴八佬——!但吴八佬又把耳朵关上了,一点反应也没有。班长眼睁睁地看见他把大门关上,落了锁,拎起工具走了。
我其实是被豆包刺耳的尖叫声吓到了。我知道,如果任她这样叫下去,我就会疯掉的。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一把抓住豆包的手厉声道,闭嘴!不许叫!豆包浑身一抖,尖叫声戛然而止。我缓了缓口气说,豆包别怕,有我呢,这是我的手,你抓住。豆包就哆哆嗦嗦把我的手攥得死死的。我俩的手在白布单上方紧紧地攥在一起,我能感觉到豆包的身体在抖,其实我自己也在抖,我们俩人一起剧烈地抖动,带着白布单和花圈都抖动起来。我心里害怕极了,总觉得那个白布单随时会突然掀开,我俩必须赶快逃离这里。我对豆包说,豆包你听我的,咱俩就这样互相抓紧,一点点地往门口挪。我听见我的声音从颤抖的喉头挤出,像被挤扁了一样怪怪的,颤抖抖的,完全不像是我发出的声音。豆包已经说不出话了,我知道她在哭,因为我听到她吸溜吸溜不停地吸鼻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班长的声音,迟丽萍你追上吴八佬把钥匙拿来!然后就听见班长在门口喊,高蕾蔡小雨你俩再坚持一下,马上给你们开门。我和豆包一听到班长的声音,立刻就坚持不下去了,一起大喊班长——哭得稀里哗啦。班长隔着门吼道,哭什么哭?你俩听着,跟我一起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喊,大点声,再大点声!我和豆包边哭边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真奇怪,这样一喊眼泪就憋回去了,身上不那么冷了,身体也不那么颤抖了。
门一下子开了,大片的阳光突然涌了进来,刺得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我隐约看到吴八佬呲着虎牙说,班……班长,你听我慢、慢说……
我隐约看到班长冲上去狠狠地踹了吴八佬一脚,说,你他妈说个屁!滚蛋去!
我隐约看到豆包破马张飞地冲出太平间,大喊吴八佬不揍死你我是小狗!
我隐约看到班长迎面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刚才語录背得不错,关键时刻想起毛主席教导了吧?我说,嗯。班长突然正色道,别再矫情了,回去赶紧把讲用稿改了。我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使劲儿睁大眼睛,想把眼前看清楚点。但阳光太强烈,像无数根针一样刺向我,刺得眼睛生生地疼。我从不知道阳光有这么厉害,从不知道阳光会刺得这么疼,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越流越快,越流越多……
【责任编辑】大 风
马晓丽,著名军旅作家。长篇小说《楚河汉界》获第二届全国女性文学奖、第十届全军一等奖、第六届辽宁省曹雪芹文学奖;长篇传记《光魂》获第四届全军二等奖;中篇小说《云端》获第十一届全军一等奖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舵链》获第六届全军一等奖;《俄罗斯陆军腰带》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