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鱼饮水

2021-04-12 02:48废斯人
辽河 2021年3期
关键词:桃红色耳环鱼缸

废斯人

1

那日,你沿着长江疾步快走,都没有注意到身上的衬衣穿反了。是的,那是一件蓝白色格子衬衣,除了一排褐色的纽扣,很难分出正反面。你在人民广场的地摊上发现它的时候,已经不厌其烦地试过了二十多件衬衣。你只对这一件情有独钟,不是因为版型合身,而是带有一股香味。是芳香剂?小贩告诉你,衣服是崭新的,温州货,质量没问题。你心里清楚小贩说这话的目的,你才不会轻易相信他。你觉得衬衣上香味不是来自化学试剂,而是体香,来自女人的体香。

你知道她试穿过。

你一穿上这件衬衣就舍不得脱下来。对着衣袖偷偷吸两了口气。真香!你问完价格之后,低头发现衬衣的针脚走的是内线,正面和反面看起来差不多,便以此为由与小贩讲了二十分钟的价格。最终小贩让步了,便宜了25元。小贩说他是看在佛祖的面子上才打折的。你点了点头,笑得不太自然,你不信佛,也怕与佛祖沾上关系。你直接付了款,其实你心中的价位比这个还要低10块。

你站在十字街的转角处,隔了一条人潮涌动的商业步行街,一眼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是她!

她的长发烫了小卷,像春季池塘里密密麻麻的鱼籽,乌黑一片,随意变换着形状。你不止一次抚摸过她的头发。想到这儿,你的手往口袋里摸,是想抽一根烟,最好是五块钱一包的红金龙,味大。然而口袋戳到底,除了一团卫生纸,什么都没有。你才记起来,原本是在卫生间蹲大号。有人给你打电话提示她在这儿。兹事体大,你提起裤子就跑,连没放出来的屁都识趣地待在肠子里。你把口袋里的卫生纸掏出来扔了。靠,居然没擦屁股!

你很快发现了她,一如既往,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不禁感叹,过了这么多年,她的身段依旧如此迷人。你期待她回过头。她会回过头来吗?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在她即将回过头来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你想象她今天化了什么样的妆,抹了什么色的口红。你最喜欢桃红色,天生就喜欢,你才不在乎桃红色在世俗中的妖艳与轻佻。第二次见面,你就送了她一支桃红色的口红。她收了,说,等在商会举办年终酒会的时候,她会涂抹这款桃红色口红。

你知道她不悦,在心里争辩说,桃红色明明很不错嘛。

她又说,毕竟商会一年也只搞一次活动。

你前进一步,靠近她,急于解释桃红色的优点。她退了一步。你敏感地捕获了这个动作,脑海里蹦出了一个词:距离。你一直以为这个词只适用于某张数学或物理试卷,而且你很早就看不惯那些奇怪的数理问题,害得你考不上好大学。当再也看不到“距离”这两个字的时候,你才发现对于生活来说,距离是极其重要的问题。你觉得自己可能看不到她的桃红色的唇,尽管你正在计划送给她第二支桃红色口红,好让她加深印象。

下面的重点是耳环。她的长发随风飘动,小巧的耳朵被头发精心地隐蔽,若隐若现。可以说她的耳朵是你流连的另外一个地方,当然,这种隐私的部位如果光明正大地观察,对它的美会大打折扣,你会选择另外一种欣赏方式——偷窥,美感的层面再加上心理的刺激反应,足够满足你全部的臆想。

她会戴上你送的珍珠耳环吗?为了这对耳环,你破天荒地没有讲半毛钱的价,只因销售员说,爱情不打折。你图一个好寓意,从看中到打包付款,不到三分钟。果真效果也很明显,她的惊喜溢于言表。她对你说,没想到会收到耳环。男人们总是会忽略耳环这种有着复杂隐喻的装饰品,相比之下,随便挑选一款项链是送礼物的常见选择。她迫不及待地戴上耳环。很合适。

你也觉得耳环跟她很配,并且店家还不打折。

你焦急地前进了一段距离。还好她没发现。你躲在一块十米高的珠宝广告牌的后面。广告牌上有一枚巨大的耳环,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逼着你不停地回想到她的耳朵。你又不想知道答案,又想当面看到答案,纠结得快发疯了。此时,你极度需要一支香烟,没烟,你开始咬手指甲,就连注意力也被旁边小卖部吸引了。半米高的玻璃烟柜里整齐地排列着各种品牌的香烟。令你感到骄傲的是这些烟你都尝试过,一看外包装的颜色就知道是什么品牌什么价位的烟。经验告诉你,越贵的烟,过滤嘴越好,把大部分尼古丁和焦油过滤了。可是你固执地认为享受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说寿命,你才不想活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人摆布的那个年纪。致癌物质才是香烟的精华。为此,你想尽办法破坏香烟的过滤嘴。后来你发现廉价的香烟过滤嘴也差一些,味烈着呢。

你记得附近有一家电影院。你去看电影。她来晚了,与你隔了三个座位。你还在想,要是买的是左边的票,刚好坐在她的身边。那天放映的是一部喜剧片,你对这部影片印象深刻,光看这三个主演的名字,你就有一种笑得停不下来的冲动。她卻显得很冷静,从头到尾没什么表情,像是看了一部上个世纪的纪录片。散场了,旁边的男人问她好看吗。你仔细听了她的回答:三个喜剧演员单独看都很搞笑,放在一起,笑点不集中,要笑又笑不出来的感觉。

男人不停地说,其实你没看懂,情节应该是这样的……现在是不是觉得好笑了。

她沉默了。

你一路上反思电影里的笑点到底好不好笑。

不一会儿,她的肩膀开始转动,这就意味着她要转身。你兴奋地站了起来,紧紧抱住广告牌,差一点与她双目对视。她望向了别处。你从她的眼中读出了一种特别的情愫,于是就顺着她的眼神方向望去,是一个穿着衬衣的男人。衬衣的版型样式跟刚才地摊上买的那件差不多。顿时,你整个心都空了,如同广告牌轰然倒塌,那颗巨大的戒指重重地将你压在地上。你却还在想,她是否涂着桃红色的口红?是否戴着珍珠耳环?

是的,她涂着桃红色的口红!戴着珍珠耳环!!

2

我特地穿了长领风衣,戴了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和一只黑色的口罩,露出眼睛。我是单眼皮,在黑框眼镜的遮盖下,几乎看不到眼珠。在镜子前面,我觉得自己像鬼。不愿被看见的人都是鬼。

当天,我坐在一台破旧的五菱宏光七座车上等了十几个小时。她还没出现。专业的训练让我有足够的耐心面对看似静止的时间而不分散注意力。夜深了,我见四处无人,悄悄摇下了车窗,一股冷风灌了进来。我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气,感觉自己像隔夜的牛奶一样,长满了菌斑。气温有些低,我又不愿意关上车窗,不由得双手叉在胸前保暖。不远处的樟树枝叶摩擦,哗哗作响,风应该是从北边吹来的,北边是故乡的方向。风中夹杂着淡淡的鱼腥味,那是一股熟悉的味道,让我一下子联想到家门口的那条大河。

那时我还年少,喜欢光着脚在河边抓鱼摸虾,哪怕小石子把脚咯得生疼,也舍不得上岸。有时,母亲会在坐在岸边的柳树下,远远地望着我。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常常穿着一件灰色的连衣裙,端坐在画架前,聚精会神地挥动画笔。她时不时喊几声我的乳名,在我回头的瞬间,精准地捕捉我的笑容。我知道母亲在画自己,所以故意背对着她,死活不配合。我想看看母亲画完之后,在她印象中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到底有多相似。母亲当然知道我的小把戏。她佯装生气的同时,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糖果,糖果比什么都管用,我乖乖地摆着动作……

忽然,一片枯叶落在车窗前,我回过神,心里懊悔方才大意了,赶紧环顾四周,除了路灯坏了一只,不停地闪烁,其他什么情况都没有。我这才放下心。她家在三楼,是一套带花园的公寓。我通过这么多天的窥探,知道她为人低调又不爱热闹,一般这个时间点,她会宅在家看芒果台的综艺节目。可是她到现在还没回来。泡酒吧,不可能;打麻将,不可能。我立马想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穿着蓝白色格子衬衣的男人。她和那人在一起吗?如果是约会的话,或许在西餐厅里品尝着红酒。不,她酒精过敏,再洋气的外国酒,她一滴都不能沾。又或者是沿江滩散步,江滩的灯总是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红黄交映,像是一层牢固的保护罩。男男女女们置身其中恣意地牵手、接吻、抚摸,毫无顾忌地将公众置于罩外。不,她脸皮薄,又偏爱情调,没有鲜花和情趣内衣,她是不会往那方面想的。再或者是去听一场音乐会,最近有一场来自俄罗斯艺术团的交流演出,听说哪位名字超长的女高音唱的北方民歌特别好听。我忽的笑了一下,要是她去听歌就好了,在那种地方没有机会去做其他的事。

马路对面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饮品店,液晶显示屏上写着特供餐食、水果、咖啡半价。我考虑了一番。不知道这一夜要熬多久,决定打破规矩去买一杯咖啡,提提神。

便利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只有两排货架,女售货员一直低头玩手机。

一杯咖啡。

她慵懒地抬起头,拿铁、摩卡、还是卡布奇诺。

有没有其他口味。

她斩钉截铁地说,只有三种。

来一杯拿铁吧。我看了一下价格,这儿的咖啡要比星巴克贵上一倍。有些心疼!我若无其事地翻看杂志,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售货员随口问,你要不要热食。

我本来想先问价钱,又怕问价钱不妥,情急下说要。于是加了一根特级长沙腊肠。

晚上好,来一杯拿铁。我还在纠结花了多少钱的时候,一位女士推门走了进来,热情地和售货员打招呼聊天。没错,是她,等了一晚上的她。她还点了同样的拿铁。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头埋进了杂志。

书架离柜台有一小段距离。我低下头通过书的缝隙瞧见她的黑色高跟鞋一步一步靠近。我心想,难道被她发现了。不可能,我可是久经历练的专业人士,即便今晚的行动有些破漏,但不足以让她识破身份。我努力保持镇定,看她要做什么。

您好,先生。她礼貌地打招呼。

我偏过头,尽量不去看她。她挥动着手,吸引我的注意,指着杂志歉意地说:这本时尚杂志能让给我吗?店里只有这一本了,听说上面有韩国最新的美妆教程,当红韩国欧巴亲自示范。

我哦一声,将杂志合上递给了她。这时我才骤然发现,杂志一直是倒着的。我没有解释,她也没有离开。她炽热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游来划去,像是抽丝剥茧,把我身上的遮挡物一一去掉。我浑身不自然,躲避着她。

她说,先生你好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快速扫一眼她,撇过头坚决地说,不认识!

她靠近一步说,别说不认识,我知道你是谁了。

这话着实吓了我一跳。我心想,她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我刚想否认,她扑哧地笑了,一个劲地说:先生你看你脸都红了,我说你是韩国的欧巴,没错吧,你看你腿长,脸秀气,还是单眼皮,女生缘很好吧,女孩子就喜欢你这种类型。

她说“喜欢”两个字,我吓傻了,愣在那里半天。直到售货员说咖啡好了,我像诈尸似的,僵硬着身体,冲过去端起咖啡直往外走。售货员着急地喊道:长沙腊肠掉了。售货员的声音又大又炸,我却什么都没听见,一股脑儿往车里冲。

3

他养了一缸观赏鱼,大部分都死了,偌大的鱼缸,只剩下一条耳钉大小的热带鱼。他按时换水、喂食、清理水草,小鱼活得好好的,就是看起来格外孤独。他不打算再买几只热带鱼回来给它作伴,并且已经把鱼缸挂到二手商品拍卖网上。他认为这条孤独的鱼活不了多久。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鱼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死去,既没有病怏怏,也没有得抑郁症,更奇怪的是鱼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平常它呆在水缸里一动不动,只要一有人站在鱼缸前,它就不停地游动,无论游多久都不肯歇息一下,直至人走开。

他觉得鱼的这种行为很有趣。鱼把他当成死神了吗?在死神面前表现出对生命的眷恋,不,鱼徘徊在封闭的绝望和无尽的孤独中,应该寻求解脱,而不是畏惧死神;也许鱼把他当成玩具,给一望见底的日子注入一丝乐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也找到了一个新乐趣——看那条鱼死去。他帮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叫“看鱼死”,组建了一个名叫“渔场”的微信群。当然,这不是普通的微信群,光入群费就得缴纳10万美金。群里大概有50来号人。他即是群主,也是大哥。干偷拍这一行,他的成就至今无人超越,他手里拽着大部分当红明星的绯闻,每隔一段时间就放出一张。有的一张照片可以卖到上千万。媒体和经济公司抱怨“看鱼死”这个名字太衰了,不吉利,要发大财的话,最好换一个稍微正式的代号。他不换,说“看鱼死”挺好的。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光鲜亮丽的明星“人设崩塌”,变成难以翻身的咸鱼。其實他的心里也不好过,仅仅是为了生存。

“渔场”有严格的规矩。这些规矩不是他定的,许多年前就已经形成并在街头巷尾流行,只不过现在转移到了网络上。他不喜欢这些沾满江湖气的言语,有辱他的职业感。但不可否认,某些字眼能大大增强自身的底气和勇气。他在群里说一声老子,下头的人全当他是亲爹,瞬间群里刷了几十条信息,争先恐后地回复:爹,有没有什么指示。他并非想当爹,二十出头的年纪,才不想有一大群连面都没见过的儿子。

他往鱼缸里丢了一粒鱼食,鱼光顾着游动,对食物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他开始怜惜这条鱼。想起了母亲偏爱画鱼。母亲认为鱼是通灵性的,以至于她从不吃鱼,也不允许家人吃鱼。母亲的房间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鱼的画作。那些鱼不仅在水里游动,还在天空、森林、星空中穿梭,鳞片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让人着迷;最特别的还是母亲为他画的那一幅画像,眼睛被两条红色的锦鲤代替,荒诞却毫不影响整幅画的和谐感。

他问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鱼缸旁边的办公桌上堆放了大量资料,都是关于那女人的。“儿子们”为了这些资料可费了不少心思,他们在底下议论:即便不算利益得失,一个连三线的明星都够不上的龙套,怎么能够享此“殊荣”。这些风言风语他都听见过,他不在乎。

资料的最上面是一幅女人的照片,她正在阳台上晒衣服。他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第一次偶然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在阳台上侍弄花草。那天的风正好,女人一袭飘逸的长裙和一头飞扬的长发,像是一只动作敏捷的鱼,游进了心里。顿时他挪不开眼睛,这在偷拍的职业生涯是绝无仅有的。基于某种不愿意提及的原因,他也抵制过对她的感情蔓延,却毫无用处,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她的一切,并且知道她的一切:

闹钟是八点,但女人会八点半起床。起床后先会喝一杯白开水,再做三十分钟的瑜伽,然后准备早餐。早餐一定会有绿茶,吃过早餐她会洗脸、刷牙、化妆。上午的话,她会对着电脑处理个人的事物。如果有多余的时间,她还会洗衣服、晒被子、养花浇水,中间有一杯早餐茶,点心除了水果拼盘之外,一般会有两个蛋挞,是前一天路过蛋糕店買的。下午,她会去电影学院上课,音乐课是她的强项,她弹得一手好钢琴,而表演课要弱一些,相比西方剧本的隐喻、夸张和讥讽,她更中意本土剧目的内敛,富有生活气息,这一段时间她只喝蜂蜜水。晚上有试镜的话,她不会吃晚饭,空腹会显得更加苗条。她见到电影导演的机会很少,而电视剧副导演倒是很多,副导演招群演,不需要试镜的,看中了直接上。不管是妃子、土匪还是妓女,她都能很快地适应。晚上睡觉前,她会花费一个小时练习记台本,这是基本功,尽管她现在再怎么努力争取,一部戏最多也只有一两句台词,很简单的语气词。

他放下了照片。

那女人昨晚第一次见到自己之前,他已经偷窥了那女人三年。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无论是来自伦理的,还是来自环境上的,这股憋屈快把他的五脏六腑给挤爆了。他径直走上阳台,推开窗户,空气并不清新,对面依旧是高楼,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过来。他忽然发觉自己和鱼缸里的那一条鱼没什么两样,都处在无尽的孤寂之中,反而鱼比自己还要好一些。它只有恐惧,没有羞愧。

4

你干了一笔大买卖,轻易地让当红小生陷入了风波门,事件的影响溢出了娱乐圈,成为了全国的舆论“风暴”。再大的“风暴”,你置身事外,每天守在便利商店,默默等待着她,制造买咖啡的偶遇。你喜欢上了喝拿铁咖啡的“喝”的过程,一天能喝十几杯。

五菱宏光停在大樟树底下,一抬头就能数到樟树的叶子。最左边的枝桠上有108片树叶,方才掉了几片枯叶,你又得从头数起。

“是不是要跟我说天气很好。”她下午六点出现在了便利店,这意味着今天一整晚她都有空。

“天气的确不错。”你若有其事地望了一眼天空,灰蒙蒙的,没下雨,没有雾霾。

“所以你想借机请我喝一杯,不是拿铁!”

你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每天定时制造的偶遇让你很满足了,你从未奢求过约会。多年的工作经验,要求你必须把每一项行动安排得有条不紊,只要出了门就不容出差错。这是一场未经准备的约会,你反而有些害怕失控,犹豫着要不要去。“喝酒吗?”

“当然要喝酒,或者,我喝酒你喝果汁,这样对你更健康。”她没有给你选择的余地,拽着你的胳膊就往外走。你很惊讶和她的关系发展得如此神速,女人没见过你几面,就有肌肤之亲了。

六瓶红酒,不到半个小时就喝光了。你不知道她原来这么能喝。要知道酒量包含了很多个人重要的信息,你竟然疏漏了这一点。从坐下到现在,你只看了女人一眼,还是趁她打酒嗝的时候。你低下头,尴尬地红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望着蓝色的餐布。你想到了家里亮着粉色光的鱼缸和那条孤寂的小鱼。

你站在鱼缸前,小鱼依旧不停地游动,鱼鳞发出奇异的光芒,引着你的眼光。趁你不注意的时候,鱼忽然跳出了鱼缸,在空中缓慢地游动。水溅了一脸。你惊呆了,像是磕了迷幻药一样,使劲地揉眼睛。鱼游得太真切了,不容你有半点质疑。你盯着鱼向窗户游去,难道它在窄小的鱼缸呆腻了,想到外面去追求自由吗?不,你错了。鱼奔向的是办公桌上的那一摞资料,详细地记录了三年来的偷拍她的记录。你看不见鱼的眼睛,不知道它到底要做什么。你惊愕地摆动双手,想要立马制止鱼的行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鱼先一步飞向资料,唰地消失了。你焦急地将纸张一叠叠地撒向天空,喊叫着:死鱼去哪儿了?

就在这时,一个个场景从天而降。你看到她站在浴室一件件脱去衣服,内衣绝对有汗香味,水珠落在她的肩头,沿着细嫩的皮肤,滑出一条长长的水迹。或是在街上,她戴着珍珠耳环,你想从后面抱住她,轻轻地吻着她的耳垂,那一定是个柔软的地方。她会回应吗?她够着头,抿着粉色的唇,唇上一定有樱桃的味道。又或者,她躺在床上,双人床只睡了一个人,薄薄的羽绒被盖住她的肩膀。羽绒被是前几天到的,快递是来自南方的某一个不出名的小镇,和她身份证上的地址一模一样,你猜测应该是家人寄来的。你想把被子往上拉一点盖住她的脖子。她刚翻过身,脸颊压着你的手,有那一刻,你感觉她属于你的。你卧睡在一旁,看着她睡觉。她睡得很安稳,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像是有人拿羽毛挑逗着你的耳朵。她手上的手机没有熄屏。你看到了她和闺蜜聊天。

闺蜜失恋了,她安慰人家。

闺蜜说男人都是禽兽,爱情都是浮云。

她说,女人终究会相信禽兽的。

闺蜜无话可说,问她,准备结婚了?

她说,对,日子订在下半年。

闺蜜问她,难道不想继续演艺事业了。

她说,那只是爱好,爱好如同倒行的列车,会给生活的一切让步的……

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意识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叫了一堆酒,你也不知道她喝了几杯,但是她醉了,她走过来倒在你的怀里,满脸红润地问:我像不像某一部影片的女主角,那种和男主角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主角。

你说像。你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她醉过去了,没有反应。你犹豫了一会儿,扶着她靠在沙发上,手指将她的发丝挽到耳朵后面,这个动作你想了三年,终于触碰到了她的耳朵,你抖得太厉害了,手指没有了感觉。柔软吗?不知道。你为了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你很久没有喝过酒了,不,应该是平生第一次接触酒精。

你回过头,望着酒吧橱窗外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面无表情,像是一只只圈养的鱼,围着鱼缸重复打圈,而城市就是巨大的鱼缸。你突然发现,橱窗的玻璃上有一双眼睛,不是你的,那冷峻的眼神你很熟悉,是来自你的母亲,冰冷的,犹如一颗光滑的鹅卵石。在你还小的时候,你从河沟里捡起它。它是墨绿色的,白色的纹路连接成鱼的图案。为此你惊喜不已,兴奋地拿着它冲进屋子,母亲最喜欢鱼了,你想把它拿给母亲看。屋子空无一人,墙壁上贴满了鱼的画作,你在某个下午数过,一共有一百零二条鱼,加上手里的一天,一百零三条。如果屋子装满水的话,魚就会从纸上游下来,一百零三条鱼挤在这么小的屋子里,会让人窒息的。母亲不见了,连同画夹也不见了,你一点都不惊讶。你在院子里捡到了一张空白的画纸,你一眼就知道母亲被那只鱼带走了,因为纸张上本来画有一条蓝色的鱼,那条鱼也不见了。你觉得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母亲的鱼通通放生,让它们游走去陪伴母亲。于是,你将母亲遗留的画作一张张收了起来,然后放进了河里,果真,鱼从纸张里游了出来。你发现飘在最前面的是母亲给你画的那张像。两只红色的锦鲤游开了,自己居然没有眼睛。

你趴在桌子上,酒瓶掉到了地上,没碎,溜溜地往前滚动。你昂起头,只见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晃动,水晶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橱窗的玻璃忽的破裂,一大群鱼游了进来。

5

我在黑夜中奔跑。一到夜晚,我就精神抖擞,这是职业病,治不好。

我只跑了两个街区,就觉得这座城市很大,确实很大,连要去哪儿都不清楚,只能随心所欲地选择方向。我联想到了鱼缸里的热带鱼。它不停地游动,是不是觉得是鱼缸太大了,看不够。我在反复地思索,是鱼的问题还是鱼缸的问题。

三十分钟前,我正在卫生间烧开水,准备煮一碗泡面当夜宵。门铃响了,吓了我一跳。自从我租了这一套房子,深入简出,没有任何人来访过,我甚至从来不知道门上装有门铃,而且门铃还能使用。

我问,是谁。没人应答。我小心地打开门,门口没有人,一个黄色的信封放在“欢迎光临”的脚垫上。我拿起信封,吓得一身冷汗,那是用来包装珍珠耳环和粉红色口红的信封,上面还有我的笔迹。我每次送东西给她,都会写上“爱你”,然后署名“看鱼死”。信封里面只有一张A4纸,上面用4号微软雅黑的字体写着:

“看鱼死”先生,我喜欢喊你“韩国欧巴”先生,请问你看够没有?不管你看没看够,今天的事情就请帮一帮我吧。

字不多,你却看了许久,看完,眼前一黑。仿佛听到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浴室的防水布缓缓被拉开,她光着身子坐在浴缸里,光滑的右腿伸到空中,水珠生长在她的皮肤上。她的手从脚踝抚摸到小腿,又从膝关节抚摸到臀部。水是清凉的,流过脚趾的缝隙,我踩在光滑的石子上追着母亲的画作走了很远,有的画打旋沉入了河底,有的被河水冲到了岸边,有的悬停在水面不动,只有小部分顺河而下,直到你看不见的地方。鱼缸破了,水缓缓流出,热带鱼惊了一下,依旧按着原来的轨迹游动,它装作没有发现,自然没有任何的反应,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水流裹挟着鱼和它不切实际的想法冲出破口,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渐渐回过神来,奔向了那一摞高高叠起的资料。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她的衣裙,她的化妆品,她的一切不过是一堆破纸,毫无意义。我不得不感叹她是个出色的演员。而我,被逼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抽,如同那只打着圈游动的热带鱼。我无法接受,被偷窥的竟是自己。一想到这儿,我无比愤怒又无可奈何,咬牙狠狠地将资料一张张撕碎,踩在地上。

我一刻也不想呆在满是烟头和烟熏味的地方,于是摔门而出,在黑夜里奋力地奔跑。我跑得掉吗?跑不掉的。我只能小心地避过灯光、人群、社区,让黑夜完全地把自己包裹。身体是黑的,脸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这样别人就看不见。

第二天,我把车停在便利店外头,拉起手刹后就不知道要做什么。我确定不想喝拿铁咖啡,也不是来看她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主动把车会停在这儿,可能是三年来形成的习惯。车的座位上放置着两个黄色的信封,一个装着粉红色的口红,一个装着那条孤独的热带鱼,它已经变成僵硬的鱼干。我掏出手机,“渔场”微信群里没有什么动静,当红小生丑闻的热度过去了,“儿子们”就像一群嗅着血迹的豺狼,寻找着下一个猎物。我再一次翻到了那天拍的照片。这张照片我看了无数遍,珍珠耳环藏在她的秀发里,若隐若现,粉红色的嘴唇,热烈而性感,而她对面穿蓝白色格子衬衣的男人我很熟悉,不止一次看过他演的喜剧电影,而且一听他的名字,我就会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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